公社樓在院子裡有人通報免票商品信息時從不探頭連屁都不放一個的有兩家,一家是住在樓上的一對大學青年教師夫婦,男的姓皮,女的姓滕,因學校排隊等分房而在這裡租住。
另一家是住在樓頂小圓柱屋的五十出頭者,小個,謝頂,說話哼哼哈哈,走路低著頭,據說在出版社當排字工。
此人都說他是什麼“分子”,“隱蔽很深”。後一句雖然是半開玩笑,但確實沒人說得出他究竟是什麼分子。
派出所戶籍民警下地段了解情況時也從來沒有問到提到過他,那他是什麼分子?
愛說家長裡短的白姐、郎嫂、沈老太、小學老師姚女士、化工廠曹女士等都沒有關於他的信息。除說他“吃得好”之外,對他無彆的話可說。
他對“同樓”都視同陌路。
也有例外,譬如街道的人來院子裡擺桌發票證叫他下來領取,或有人來這裡找他,鄰居幫著叫了他一聲,則他下來後會向叫他的鄰居點頭哈腰一次。
此人在本幢樓可以遺世獨立,在於他特殊的生活習慣。
底層十多戶共用一間大廚房,每家均有一爐、一桌,爐多數為可移動燒煤球的沙爐子,少數砌的灶,桌是類似學校課桌的兩抽桌。也有兩家共用一桌的情況。
哪家水燒開了、飯燒糊了會互相大聲地提醒通報,哪家吃什麼也互相都曉得——一家燉肉滿樓道都香了。
樓上住戶都在過道上安爐子,在此情況下人們打招呼和套近乎比大廚房還要方便。
他並不在家燒水做飯,也就不需要爐子,每天從街上老虎灶(出售開水的鍋爐)提瓶8磅的開水上樓,洗喝全包。
像嬌嬌這種年齡在小學低年級以下的小孩若或在碰麵時偶然叫他聲伯伯,在左近無人的情況下,他便會停下來瞪視之。
喉嚨裡發出咕咕聲,有的小孩就被嚇得從此對麵不相識了。
但有的小孩能看出他隱含在嘴角的笑意,看出他瞪眼睛是在逗小孩,下次還會招呼他。
這小孩過年或兒童節會得到他出版社印的一本連環畫或一張精美賀年片,他左手遞給的同時會將右手一食指豎在嘴前意思是要保密。
還真的保密了。這一來是因為孩子與他的眼神手勢之間心有靈犀,二來是家長並不領他的情,相反還因為他是個什麼分子叮囑娃兒不要再接他的東西,事情也就被封殺在起始階段。
大學老師夫婦家最顯眼的是門外爐子旁邊條桌上排列六個八磅的彩殼熱水瓶,顯然是結婚收的禮品。
他們對左右鄰居說要用開水就來倒!而其實除了特殊情況下誰又會去倒呢,和睦的鄰裡氣氛就是這樣形成的。
另一不顯眼但更為難得的是他家的自來水不上鎖。
就在去年樓內還要上街擔水,今年實現了自來水管到家,一戶一表,水管上麵掛了許多加鎖的小木箱,須開箱才擰得開水龍頭。
就他一家沒有做這種小木箱。
郎喬返鄉後,大屋的鑰匙交給冷駿。這天兩夫婦上樓前到大屋門口望了一眼,冷駿客氣道聲請進,妻子就先跨進去了。
話題首先就是屋裡的家具,冷駿請他們隨便轉,二人遂儘情遊覽了一番,然後坐在門口紅木八角桌旁的清代櫸木老圓凳上閒話。
說到市民大嚼伊拉克蜜棗而他們似乎不感興趣的事,藤老師笑稱是因為學校裡有賣。
學校和機關買日用品小的用購貨卷,買鞋買飯盒都行,一個鋁製飯盒就要三張卷呢!
大的就興抓鬮,表、縫紉機、自行車、收音機這“三轉一響”都專門有卷,抓鬮!
“缺俏生腐敗,哼!”
妻子憤世嫉俗,丈夫在這時“唉”一聲,輕輕搖搖頭,表示你說這些沒必要。
妻子說得興起:“我提前畢業留校,當時他在讀研究生”,額頭朝丈夫抬了抬,“每月25斤定量,每次吃飯我總要把碗裡的飯往他的碗裡撥……”
語速快,皮老師插不上嘴。
“決定結婚,因為婚後便有副食品供應證,每周可買幾塊豆腐乾、半斤豆芽,還另有一些票證……”
“哼,校內校外兩頭吃!”
她握拳隔著八角桌兩條邊來打冷駿,沒接觸身體就收回了。
“這是要照顧知識分子!教授、工程師有專門的餐券,級彆不同,一月有幾張,一張可帶四人,去市裡專門餐廳,政協餐廳就是一處,吃高級菜。
“為便於多吃幾樣儘都是小碗,小飯碗裝的那種,紅燒肉,粉蒸肉,肉丸子,帶魚,鴿子湯,花樣多得不得了。”
“他們係主任帶她去過一次,我這是第N次聽她對人講了,她這恐怕是低檔次的。”
下次聚談,說到大學生活上。他們入學之年冷駿剛好退學。
夫婦二人一個學化學,一個學曆史,謂大學四年四分之三時間都在參加運動和各種社會活動。
“50年代的時候,還不太重視家庭出身。我,他,我們成分都不好,都考上了大學。按說在這方麵應該越來越寬鬆。
“現在反而搞嚴格了,我妹妹就沒考上大學。他的弟弟,中考非常優秀,連高中都不讓讀!
“兮,奇怪也哉!為何如此,社會學家?”
“兮,奇怪也哉,叫我社會學家?”
“覺得你見多識廣。”
被封了這個頭銜,就不能不敷衍幾句:“我想的話,你剛才說了在餐券方麵要照顧工程師,還有作家藝術家、政協委員等等,那麼對工人農民,拿什麼照顧……”
“而且還是主人翁,拿成分!”她搶著說了之後笑。
“這種照顧還不掏子兒。”不願開腔的皮老師興頭上也加上一句。
“對社會起到一種穩定性。”社會學家再來句。
丈夫有課告辭。後麵的話成了絮絮私語:“我產後奶很少,每次喂奶娃兒使勁吮,疼得我要哭……”
從未對男士說過這些,在他麵前奇怪地收不住嘴:“像流的不是奶而是身體的血!出院那天差點哭,問護士長,我這一點點奶水……
“護士長基於同情,說去找醫生商量,看能不能開個證明,就說你是因病無奶,你們拿證明去找牛奶站,可以訂一瓶牛奶。
“十分鐘後,證明果然來了。
“護士長千叮萬囑,產婦無奶的多,但是沒辦法,這種證明其實很少開,因為開多了,牛奶公司對醫院有意見,而且也根本沒辦法供應。
“老皮塞十元錢表示感謝。我說還有醫生咧,老皮又加十元……你說這叫什麼!老皮就憑這張證明去牛奶站辦了張四寸見方的卡片,印許多小格,一日一格,打勾。”
傍晚他在過廊停放黃包車,背後一個聲音:“雷鋒同誌好!”
他知道是排字工,先已掃到一眼,對此獨來獨往的“分子”、“啞巴”居然會對自己先開金口感到驚訝又高興,轉身道:“工人階級好!”
排字工迫不得已瞅人時黯淡無光的眼珠顯得神采奕奕:“我叫你雷鋒,你就封我工人階級?”
“對等的呀,我若叫你同誌、先生都不對等。”
近乎耳語的聲音:“有空上來坐坐。”
他帶著十二萬分的興致當晚就去了。
得知他叫高全,是個胡風分子。
圓柱形小屋極為透光,分向東西南北四麵有有四個拱形的窗口,窗口大半人高,有窗紗和玻璃兩層窗扇,隻有不到兩顆頭寬度。
兩人在耳鬢廝磨的情況下可勉強並立在窗前。
從這塔樓上可看見半城的燈火,星星點點,迷迷糊糊,可以說看去像城市很疲倦,可以說看去像城市在做夢,可以說看去像城市藏腋著什麼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