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跳的好啊,歌兒唱的妙,
她在首都是個藝術家。
這位老媽媽真正是福氣大,
來了五個親生女兒五朵花。
老大叫薩夏,還有叫娜達沙,
奧林卡,波林卡,阿廖奴西卡,
最可愛的小女兒今年才十八!
這支很適合高中、大學女生和女老師表演唱的歌唱得最紅火的時期是50年代,大街小巷“最可愛的小女兒今年才十八”休止符戛然而止,粉膚微胖的俄羅斯女孩仍在視網膜上微笑。60年代漸漸就消歇。
街道工作人員來樓內擺桌子發票證,沈老太家占儘春色。
布票跨省又不能用,老太婆說邊疆產棉花,摘不儘剩在枝頭上的棉花都多得很,所以不在乎布票和棉花票。
加上他家娃兒小的也揀大的衣服穿,有時還穿花色奇特的布打的衣服,說是老頭從廠裡拿來的殘次布。
因此公社樓流行的說法是他家裡起碼存了幾十丈布票,過期的和沒過期的。
老太婆家務能乾,洗過的衣服要拿米湯漿。現在米湯甘貴,她就漿老頭兒一個人的。
冷駿眼中的沈老頭雖穿件洗得發白的舊衣,卻挺括貼身,一點不像其他多數男人那樣,衣裳皺皺巴巴,人也顯得有精神。
想起自己小時,一家人的衣服,娘也要漿洗。先用皂角洗,再用米湯漿一遍,晾乾後伸伸展展。
白姐丈夫老鄭街道辦事處工作的同事汪小白結婚需要布票,白姐故意支他去找沈老太買。
沈老太開始不置可否。汪小白笑著說都曉得你布票多,拿來作廢,還不如拿來賣了……
老太婆本來心裡有火,聽連本幢樓以外的人也說她布票多拿來作廢,便站在院子裡大聲嚷嚷:“哼,哪個背時的,把我家布票多拿來嚼爛牙巴!把彆人家的事,也拿來怪我!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
“史家娘娘是個有誌氣的,她從來沒有問我借過布票,勤儉持家。
“倒是有些爛牙巴的,挑起來說!我家布票多是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
罵到後頭其實也不算什麼罵了,成了歌頌。
經此一事,沈老頭思浮奇想,劍走偏鋒,將家中多年存的幾百張布票棉花票翻出貼在玻璃窗上,去看稀奇的人穿梭如織。
化工廠老岑、小學汪老師等驚訝好笑之餘又很惋惜說:“老沈你真闊,布票能賣錢呢!你這個就是撕下來,也不能用了!”
印染廠美術師站在院子裡故作驚奇地問:“布票還能賣錢?我不曉得!我也不違法!”
上午八點過,來了個晚報記者,這時人們都上學上班去了,院子已空。他先對著玻璃窗照了幾張相,隨後采訪沈老太。沈老太絮絮叨叨說半天對記者來說均言不及義——不宜見報。
冷駿走來道:“你相機拍的清晰度高不高?你回報社去不妨研究一下這些布票的種類、尺寸和發放時間。
“因為商業局從無數字公布,你們報紙可以依據這麵玻璃窗,來繪製曆年布票發放數量的軌跡和運行圖,並進而推斷城市人口增減,和棉花年成的豐欠。”
記者喜形於色:“你是搞社會學研究的?謝謝你的建議!我就在這裡研究,有問題好向你請教。”
便從包裡掏出放大鏡,對著玻璃窗開始認真研究和記錄。
次日紡織界人士和經濟學家也揣放大鏡來了,混跡在人流中,考察本市紡織業的狀況,及研究公私合營前後經濟發展的真實軌跡。
沈老頭受到鼓舞,在院子裡自家的門前支起一個大玻璃相框,裡麵票證五花八門,濟濟一堂,看去都像新印出的。
人們擠擠挨挨地欣賞這些奇珍異朵,吸納品味散發的水彩和油墨香氣,人叢中也有個彆人發出“是不是思想有問題”和“暴殄天物呀”之類小聲的議論。
側身其間的倫理家、哲學家和社會學家即刻就抓住糧票肉票等票證與“天物”及人之關係,糧票肉票是“天物”麼,發表見解。
這時隨著各種票證對大家中樞神經的強烈刺激,而對應顯現出各種實景,油墨香氣淡去,五穀雜糧之香漸濃。
而且愛酒的嗅到了酒香,嗜茶的聞到了茶葉香,類推並有蜂蜜香、雪花膏香、花布香、紅燒肉香等等,人們來了都不走,做著深呼吸,打眼睛牙祭。
必需承認的是還有大糞香和清尿香,“人民公社糞管站糞票標注每票五擔”、“市清管所憑據付清尿壹百市斤整”因置於玻框最下角故此二香實難散發偶有逸出如靈犀一點正好作為增香劑就如巧克力糖和甜麵包圈都必需要加一點兒鹽。
正如一萬個讀者便有一萬個不同的賈寶玉,一萬個消費者眼中的票證會呈現實物的一萬種麵孔。
而諸如燈泡、鞋子、花布、繪彩瓷缸、肥皂、洗衣粉、自行車、收音機這些亦在玻框中如百花開放。
難以置信,而又確確實實發生了,這個樓院變成了花園,吃的穿的和用的各種名花異卉奪人眼球,撞開心扉,迷亂神經。
這談不上是最耀眼奪目但完全可稱為是世界上最勾魂攝魄的花園了!人們都化成了蜂蝶,是的,有化蜂的,有化蝶的,不拘一格。
化蝶的翩翩起舞,滿園裡播種愛。
化蜂的執著地叮在一朵花上,久之,才去叮下一朵。
怪異的是人人都覺置身在蜂蝶紛飛的花園裡,看見自己的熟人朋友們正搧著薄薄的翅膀轉著圓圓的麵孔在拈花嗅朵,卻並不知道自己也化成了蜂或是蝶。
從圓柱形樓塔開向院落的狹窄窗口相迭著探出高全和冷駿的兩張臉,他們自以為作壁上觀,實際上在彆人眼中也化成了蜂蝶。
小獸看見化成蝶的高全喜上眉梢,譏諷地問他看見了什麼?
“我在五穀雜糧、各種葷素食的盛宴上遨遊,注意是哲學的盛宴,苛刻條件下這種視覺和腦海的盛宴來之不易,我在已擱筆十年之後要再作馮婦,正把它寫下來。
“好重的口味,比得上項羽送給劉邦那一杯羹!你呢,蜂?”
小獸比他人的頭腦清醒些個,也抵不住心中湧動的如蜜如餳,如布帛山搪瓷海似的成噸成噸的熱浪,不由涕泗橫流,高全覺得像看見了淚水的太平洋,是的,在人臉上看見了太平洋!
冷駿在太平洋水麵下說:“在莫爾提出烏托邦兩百年後,我看見了烏托邦,它竟來得這麼容易,我就從這裡進去吧!”
他便要飛身而出,這談何容易,隻要排字工的頭不移動。
“真想不到你是個性情中人!”
遲到的街道乾部可能先打了預防針之故,根本未看到什麼天女散花,亦未嗅到五穀之香。
沈老頭冷靜地對他們說:“假的,是我畫的。”打開玻框取給他們看。
一看果然是畫的。
“畫假票證也是嚴重錯誤,尤其是糧票布票,現在勒令你馬上改正!”
畫師唯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