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曆二十九年初冬 邯州城是大樾國境內第一通商要地,繁華與京都晏安不分伯仲,但此地商賈多於貴胄,許多世家貴族不喜邯州繁雜,都將家族主係嫡支搬至京都或是巾州去了。 這一天雪雨稍晴,一支掛有王旗的馬車隊伍從西城門駛入,官車獨有的粗重車輪在正街石板路上攆出浩大的聲勢。其中有一鑲金霞紅色華車看上去像是女人的座駕。 “看著陣仗像是去往老榮王府的?” 榮王府在邯州有座老宅,當地人為了與京都榮王府有所區彆,便稱其為“老榮王府”。 一位模樣仿如世家子弟的男子說道:“那後頭的鏢車上不是掛著朋來商號的魚形旗嗎?這是靖安王的商隊,定是往老榮王府去的。” 又有人好奇:“從西門入便是打巾州來了?莫不是年初去巾州奔喪的靖安王陸氏側妃過邯州了?” “八成就是了,再往東走雪勢已經過踝了,這麼大陣仗的商隊怕是要歇到化雪天了。” 此時走在鏢師邊上的榮王府外院管家常貴,擔憂的朝天際瞄了一眼,太陽雖是出來了,卻像是霧蒙蒙的一盞燈,旁邊大片的雲隨時都有可能再蓋住它。 常貴不由埋怨:“前年是旱透了,今年又澇透了,老天爺是不想給人活路啊。” 正唉聲歎氣的時候,後頭華車裡探出一個腦袋,是側王妃身邊的丫頭以翠,她叫了常貴一聲,“前頭慢一些,這街路也不知多久沒修了,仔細顛壞了主子。” 常貴臉上不敢怠慢,應了個“是”,又大聲吆喝道:“放慢一些,左右快到了。” 目光收回來的時候就瞧見朋來號的副總管泰成,臉色沉得不像樣子。常貴湊過去小聲勸慰:“最多歇上三日,往京都的路便好走了,初十總歸能回到晏安的。” 泰成已經四十幾歲了,臉上的溝壑有了深邃的趨勢,特彆是沉著臉的時候,讓人看一眼便不想靠近。 泰成隻是個副總管,也沒有底下人議論主子的習慣,但因為車裡那女人快不得顛不得的嬌柔做態,使得這次的鏢期足足耽擱了二十日,這檔子事兒可夠他吃幾壺的。 幸好臨行前他讓泰恩帶一批貨走了另一條貨路,否則定是要影響年節商期的。 此時榮王府側門前已經整整齊齊站了十個家奴仆婢,為首的是內院管事姑姑琴姑。長街古巷此時也聚集了百來號瞧熱鬨的百姓,都翹首等著瞧那車中貴婦的形貌。 側門二十仆是迎側王妃的禮數,因這是榮王府而不是靖安王府,所以二十仆便降了一個檔次,僅餘了十仆。 以翠先從馬車上下來,見到這陣勢臉色便有些不好,回身去扶側王妃下車時,忍不住小聲念叨了一句:“宅子空的久了,這琴姑眼力也跟著弱了。” 簾門緩緩掀開,一襲金百蝶穿花鬥篷襯托著一張妖嬈貌美的臉,馬車後頭立刻有奴才上前伏地做踏,陸兮若便踩著那奴才的腰背,眾星捧月般的下了馬車。 琴姑福禮:“恭迎側少王妃。” 甭管是邯州還是京都,榮王府裡的奴才總是將這個“側”字咬的十分準確。 陸兮若麵色不改,搭著奴婢的手腕款款朝宅子裡走去。 老宅子雖然一直沒有主子住,奴婢數量卻按照半住的規格置備的,且篩選訓練十分嚴格,京都榮王府若有奴婢空缺,也是要從邯州老宅派人過去。 陸兮若卻頂不喜歡這些老奴培養出來的下人,規矩繁多又古板,得勢的貴奴都敢給主子擺臉色。她不願與琴姑多說,直奔自個兒的明光苑去了。 午覺睡起來陸兮若整個人倒比行車時還覺疲累,心裡卻知道這次回京若不是強搭了朋來的鏢隊,恐怕還要像去時那樣,多遭許多罪去。 正月時母親病危,弟弟來信說父親怕是要貪了母親陪嫁時的莊園田產,那些東西是她娘留給弟弟娶妻用的,可陸兮若也明白,母親一旦走了,她又在天高皇帝遠的晏安,弟弟在巾州恐怕便無人可依了。 那時她去向王爺求助,王爺讓甫占給她準備了去巾州的馬車和足以解決問題的銀票。 說來可笑,她夫君在巾州城分明就是跺腳撼天的人物,她弟弟卻需忍辱負重的活著。 以翠端來米露和點心,稟報說:“鏢隊的人已經在偏院安置下了,泰成的徒弟小五子剛過來回稟時您還沒有起,奴婢便讓他回去了,小五子說他師傅想問主子具體何時啟程,他們那邊也好有個準備。” 陸兮若厭厭的說:“總歸是晚了,多歇幾日,人也輕鬆些。” “奴婢待會兒就去知會泰成。”以翠伺候側王妃喝了幾口米露,點心卻是沒動,以翠又遞過清水伺候她漱口,“奴婢瞧著這老宅子裡的奴婢就快蹬到鼻子上來了,明知主子不喜歡吃過甜的,還端這些個蜜餞糕上來。” 陸兮若不說話,也沒厭煩她羅嗦,以翠便越發覺得嘴癢癢,一邊湊過去給側王妃按頭,一邊把剛剛得知的事情說了出來。“奴婢剛去膳房督促膳食,發現另有兩院兒的灶爐開著,一問之下才知道,咱們這個宅子裡還住著兩家住客。” 陸兮若微閉的眼睛忽然睜了睜,“住客?” “一戶是在邯州養傷的王氏四郎王青臣,帶著一位旁係堂兄和四名仆婦住進來的,另一戶似乎叫做長儒先生,說是位客卿,他還帶著個女兒,叫做……沈雀歡。”以翠說到這第二戶時,態度明顯的厭惡起來。“最可氣的便是這位沈姑娘,自個兒沒帶奴婢來,還用著咱們府上的四個婢子,由得那些沒眼識的喚她叫沈小姐,主子甚少來這邯州王府,沒得那些不知趣的一年半載的賴著住,倒真當是自己是小姐了。” 陸兮若扶了扶垂髻,也厭煩起來,問道:“這戶姓沈的住在哪處?” “回主子,是扶蘇院。”以翠見主子麵上稍凝,又解釋道:“是間四季皆宜的院子,六進正屋四進偏屋,還有個雜房後院兒。” 一絲譏嘲的笑從陸兮若嘴畔散開,“就說最近有客到,讓他們把屋子騰挪開,找個二進的主屋搬過去,下人隨便撥一個就行,另外鏢行的夥計雖在外院住,夥食上怕是要一起的,吩咐廚下,因人多事忙,姓沈的這戶晚上的那餐便免了,廚婢人手也多有不足,讓她院兒裡的婢子去廚房自己取膳。”陸兮若尤覺心悶,緩了一聲又說:“和她那院兒的婢子講清楚,莫要在飯口去擋晦氣。” 不僅少吃,還要晚吃,側王妃這口行車氣算是找到發泄之處了。 以翠插嘴多問了一句:“主子,那王公子那邊……” 陸兮若由著以翠妝上一副金花頭麵,方歎了氣道:“王家還是照舊吧,如今王家家主在京中威望很高,又有一個王錄管著隆川大營,這個王青臣就是王錄的嫡子,不好怠慢了去。” 以翠這才輕盈的福了福身:“奴婢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