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少說出“祖母”二字,謝元茂乍然聽見,不由立時怒氣消散,疑惑道:“你這話是何意思?”
“女兒方才所言,父親是哪個字聽不明白?”謝姝寧佯作惱恨非常,袖手跺腳,隻拋下這麼一句話便自去了椅上坐下。
自她回京,她平素裡說話行事都溫和了許多,謝元茂便以為自己同長女的關係已如春日融冰,就算不能回到過去的樣子,好歹也能緩和些。長此以往,興許也能讓他同宋氏的夫妻關係變得好些。
然而他這會望著謝姝寧,卻隻能看到一張自己不願看到的怒容。
他假意咳嗽了兩聲,背過身,伸手去將那隻被丟在自己畫作上的小包袱拾起來,擱到了一旁的紅木書案上。
謝姝寧在他身後道:“父親怎地不解開瞧瞧,瞧瞧裡頭都是些什麼寶貝玩意,你疼愛的小女兒可是將這些當成了心肝肉。”
說話間,極儘刻薄。
謝元茂有些不悅起來,側目瞪她一眼,但到底沒有說出重話來。
他知道謝姝寧年紀雖不大,麵對自己時,性子也顯得冷漠些,可向來都是個知禮懂事的孩子,斷沒有這樣匆匆衝進來甩臉子發脾氣的時候。反常即為妖,他雖不知長女究竟是因了什麼才這般惱火,但也明白,同這包袱裡的東西脫不了乾係。
何況,方才謝姝寧提到了故去的三老太太,又提到了製香。
壽安堂走水的那天夜裡,煙熏火燎間。香味四溢。
即便那些房舍被燒成了廢墟,濃鬱的香氣依舊在上頭盤旋了多日,才漸漸被後來降下的雨水衝刷淡去。
這般想著,久違了的香氣。似乎就又在鼻尖縈繞。
他可沒有忘記三老太太是因何落得那樣的下場。
“這東西,是從敏敏那帶來的?”他皺了皺眉,俯身開始解起上頭的結來。
背後幾步外,謝姝寧將背脊緊緊貼在雕花的椅背上,繡鞋垂著,隻有腳尖能略微觸地。她抬腳複又落腳。在原地輕輕點著地麵,脆聲道:“這事娘親還不知曉,父親拿個主意吧。”
明知故問,她已懶得敷衍。
在瑞香院裡走了一遭,發現了內室裡擺著的金鴨香爐,又抓到了綠濃的現行繳獲了這堆香品,她心裡的疑慮已漸漸堆積成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這府裡,從來都隻有一個三老太太喜歡侍弄香爐。
前世今生加起來兩輩子,她敢肯定,這府裡愛自己調製合香的人。除三老太太外,便再無旁人。
可三老太太已經死了!
連同壽安堂一道,被大火給燒沒了。
長房老太爺親自下的命令,滿府的人都見證了火光衝天的那一幕。
她不可能還活著。
然而,年僅六歲的謝姝敏,卻讓身邊的丫鬟去弄了一堆香來。
謝姝寧有些不敢想下去。卻又不得不想。
三老太太去世後,謝姝敏曾在陳氏的疏忽下,因高燒大病一場,幾乎喪命。
那之後,她便似乎更傻了些。
可後來卻莫名地便開始好轉,日漸聰慧,到如今她在父親心裡都幾乎能用來取代過去的她了。
她從未想過,這其中會有什麼關聯。
直到今日,見到了這些香,封存的記憶霎時洶湧而出。
“這些香。她從哪裡得來?”謝元茂已打開了包袱,看清了裡頭碎了的香品,沉思良久,問道。
謝姝寧端坐了身子,“這恐怕就要問過父親了。敏敏哪來的銀錢。”
她跟母親離家一年半,府裡的人事幾乎都被父親給弄亂了套,謝姝敏的瑞香院,更不必提。
單一個朱婆子,就不是什麼好打發的。朱婆子因誣陷她讓人折斷鳥翼,“挑撥”了她們姐妹的關係,所以被趕出瑞香院,發配去了漿洗房。人一落馬,那些早先追隨朱婆子的仆婦,也都不會有好果子吃。
結果宋氏一整頓,就整頓出了許多漏洞。
朱婆子隻半年光景,便不知斂了多少財。
油水最大的采買,更是直接被朱婆子想法子換了自己的弟媳婦前去管事。
一來二去,這群人就在謝元茂眼皮子底下,像螞蟻似的往自家不知搬了多少東西。
宋氏惱了,打了朱婆子板子,而今人還躺在床板上起不來身。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當然就是三房的六爺謝元茂。
謝元茂自知理虧,聽到她這般說,立即便回憶了一番。因府中冷清,次女又乖巧嘴甜,他很是掏了大筆銀子出來討她歡心。粉色南珠串成的項鏈、赤金的鐲子……不知不覺,竟就送出去了許多。
手心汗濕,他板著臉,道:“定是早前朱婆子在她身邊,唆使的!”
謝姝寧嘴角微撇,“所以,父親打算如何處置這事?”
謝元茂轉過身來,望向她,想也不想便道:“丟了這些個東西,教訓她幾句便是了。”
“隻這般?”謝姝寧早料到他是個拎不清的,聞言倒也不覺得失望。
謝元茂歎口氣:“她到底還是個孩子,多教教便懂事了。”
看到這些香,他雖氣,卻也糊塗,想不通謝姝敏怎麼喜歡上了玩這些。但轉念想想,好比長子不喜讀書一般,究竟喜歡什麼又不喜什麼,誰能弄得清楚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