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位慢慢上漲,他在裡麵儘量藏著能藏住的地方,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視線,露在外麵的皮膚很快泛起一層清透的薄紅。
他的傷不能長時間泡在水裡,水位高度到達腰下的位置,水聲就被關停了。
臨頌今在浴缸邊蹲下來,依舊是半跪的姿勢,膝蓋的布料很快被地磚上殘留的一層水漬沾濕,一寸一寸往周邊蔓延。
他卻像是感覺不到,垂下的眼瞼將一雙黑眸遮住大半,眼底似乎被水光映到,沾了一點濕冷的色澤,很好看。
麵上沒什麼表情,隻因為俯首的動作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虔誠。
低眉順眼,動作溫柔,像極在膜拜哪方珍視的神明。
寧初為自己漫無邊際的假想一陣赧然。
他們倆現在的情況對比起來,明明臨頌今才是那個藐視眾生的的神明,而他更像是最破敗的那隻螻蟻,脫離族群孤軍奮戰,淒慘得不明不白。
尤其臨頌今沾了水後握在自己手臂的那隻手,修長,漂亮,骨節分明,碰到他病態的身體都像是被動的褻瀆。
今今看到這樣的身體,真的不會覺得惡心嗎?
微妙的自尊心爆發,他忽然覺得特彆難堪,皮膚變得更紅。
在那隻手即將撫上肩膀時,他實在忍不住往後躲了一下。
然而還沒有完全逃離濕熱的掌心,就功敗垂成地被更大力地握住,往前一拉。
臨頌今攏起的五指用力,手背經絡走向分明,似乎比起挽留,將寧初強行束縛在身邊已經成為一種條件反射。
寧初倉皇抬頭,撞進對方眼底。
裡麵的平靜裂了條縫,讓極力克製下逃竄的蛛絲馬跡也被顯得壓抑猙獰。
“躲什麼!”
臨頌今在咫尺距離下盯著他,不知被觸到哪根神經,語氣一下變得很重:“我連碰都不能碰一下了是嗎?”
他的情緒來得突然,像隻被石頭狠狠砸了尾巴的豹子,持續地穩定,突兀地炸毛。
還是這麼多天來頭一次。
寧初麵上一愣,磕磕絆絆吐出一句“不,不是”。
等他回過神,連忙補上更多解釋:“沒有今今,你彆誤會,沒什麼不能碰,你想怎麼碰都行,我隻是覺得太......太難看了......”
難以啟齒的話自動減音,寧初眼神逃避地飄開,最後垂下腦袋,懊惱,又自暴自棄:“我現在太難看了,不想讓你看見。”
說完,他就特彆專注低盯著自己膝蓋上掉了一小半結痂的傷。
下麵露出的皮膚還沒有恢複好,比周圍正常皮膚顏色紅了一個度,他有點想把它全部扣掉。
在他忍不住想要付諸行動時,幫他清洗的一雙手兀自繼續了動作。
撩起又落下的水珠濺出水聲,掩映之下,臨頌今的聲音退化成不自然的生硬:“不難看。”
水沿著背脊滑落,寧初重新抬頭。
臨頌今沒有看他了,一心在幫他洗澡這件事上,臉上看不見什麼情緒,除了唇角拉得過分筆直。
他眨眨眼,就這麼看著他,也不說話,直勾勾的,小孩子氣的,腦子裡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一直等臨頌今頂不住他的注視抬了下眼皮,才小聲開口:“今今......我那天問你能不能回去,其實沒有彆的意思。”
他憋了很久,覺得這件事總要解釋清楚:“我隻是想回去看看我媽,問她一些事情,我想知道她有沒有找過我,我變成這樣是不是跟她有關。”
“我沒有要走,真的,你都在這裡我還能到哪兒去,隻要你沒有要趕我走,等天黑了,我厚著臉皮都會自己回來。”
臨頌今的動作隨著他的話慢下來。
他看著寧初肩上不小的一塊擦傷,聽完後許久了,開口語焉不詳:“為什麼非要知道?”
這話聽來像在問寧初,又像在問他自己。
寧初被他這句話問到了:“可是不知道的,不就應該知道嗎?”
臨頌今在下一秒對上他的眼睛:“知道了又怎麼樣,能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麼?”
寧初徒勞張了張嘴,啞然。
臨頌今很快再次移開目光,掌心握著他單薄過度的肩膀,語氣固執,又一意孤行:“既然不能,忘了就忘了,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忘了就忘了。
忘了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要真的能這樣,那不知道也罷了。
可是,真的可以當什麼也沒發生過嗎?
寧初變得茫然,在無言中沉默下來。
臨頌今蜷起的指節用力到幾乎僵硬。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一定好看不到哪裡去,浴室困窘濕熱的空氣讓他呼吸得躁鬱煩悶,想洗把臉,想出去透口氣......
肩膀一沉,繁雜的思緒陡轉被清空。
寧初低下頭,就著這個姿勢將臉埋在了他肩膀上。
脖子細得他一隻手就能握過來,後背雪白,凸起的脊骨有種嶙峋脆弱的漂亮。
臨頌今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現在的心情。
也許是像個遊蕩森林的獵戶,遇見的小鹿傷痕累累從叢林深處醒過來,本應該對周遭一切保持警惕,卻無條件信任地願意湊過來喝他手裡那捧水。
他當然不會覺得長時間保持一個動作會麻煩,他隻會擔心這點水會不夠小鹿喝,可如果再去掬一捧,小鹿會不會離開。
牆壁上的水汽凝成水珠滑落,在白瓷上留下一道道歪扭的水痕。
臨頌今視線停在那些痕跡上,掌心下是一具過度脆弱的身體,能感受到身體主人呼吸時的微弱起伏,好像所有都在被他攥在手裡。
“為什麼不懷疑我?”
漫長的靜謐中,男人的聲音嘶啞更甚:“為什麼不懷疑你變成現在這樣,是我造成的。”
“為什麼要懷疑。”
寧初沒有抬頭,反問的聲音顯得甕聲甕氣,有點任性,又悶得低落:“我知道跟你沒有關係。”
即使在臨頌今的房子裡醒過來,即使每天接觸的人隻有臨頌今,他也從來沒有產生過是臨頌今害了他的念頭,一刻也沒有。
“我是失憶,又不是真傻了。”
“就算什麼都不記得了,至少我還知道,今今永遠是對我最好的那個人。”
“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今今永遠不會傷害我。”
牆麵一行水漬和他的話音一同落下。
水滴進了浴缸,而他被一雙手掌用力按進寬闊的懷抱。
□□的肌膚貼著柔軟的布料,和他想象裡一樣溫暖踏實,一樣讓人安心,撐起的世界足以將一切苦難抵擋在外。
隻是實在太大力了。
發燙的手掌緊貼著後背,幾不可察地輕顫,懷抱的主人帶著幾近偏執的情緒,好像恨不得能這樣把他嵌入自己身體。
“寧初,你要騙就騙我一輩子。”
是謊言也不想介意,是假的也沒關係了。
卑微又如何,沒有尊嚴又如何,如果可以永遠沒有揭穿的那天,那麼假的真的又有什麼關係。
“你最好騙我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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