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紙已經很舊了,邊角都開始泛黃。
厚厚一疊不隻是因為數量,也因為紙張沾了水漬又乾掉,表麵變得不平整。
病房裡床簾都被拉開,光線乾淨明亮。
病床上躺著的人呼吸清淺,睡相安穩,睫毛在眼下打出一小片陰影。
臨頌今坐在病床邊,在寧初隻要一睜眼就能看見的地方,望著他的麵容,一動不動。
直到太陽從東一點一點往上攀爬,投進病房的陽光溫吞後退到腳邊時,他低下頭,指腹沿著信紙邊緣摩挲過,慢慢翻開......
【我來這裡多久了?
啊,好像已經很久了,這裡看不見太陽,我都不知道外麵到底過了多少天了。】
【那個男生還會回來嗎?
如果他回來的話,我可以用幫他保管過信紙的理由讓他把這些偷偷分我一半嗎?
應該可以的吧,他看起來很好說話。
如果他不回來......
如果不回來,他又能去哪兒呢?】
【他們又來找我要照片了。
那個人掐了我的脖子
他的指甲好長,掐得我好痛,喘不過氣
可是他們絕對不會猜到我把照片藏在哪裡,我不能給他們,絕對不能給他們。】
【對麵的男生又哭了,哭的好大聲
他旁邊那群人笑得好大聲,我聽見了。
他們肯定又在用那個男生男朋友的照片在教訓他,看一次照片就電他一點,還要洗腦他是因為照片上的人,他才會經曆這些
我知道,我見過他們這樣欺負人
小寧,不能把今今的照片交出去,不能】
【那個男生還沒有回來
他還會回來嗎?
是不是已經被家人接回家了啊
要是他回家了就好了,彆再回來了,這裡好像地獄一樣】
【他們用電棍打了我,我好痛啊
我明明不認識他們,我喜歡誰跟他們又有什麼關係?我沒有錯,他們憑什麼讓我認錯
錯的是他們,有病的是他們,該認錯的是他們,該治病的也是他們,我沒有錯】
【我的記性好像變差了,是嗎?
我自己都快忘記照片藏在哪裡了
這樣也好,連我都忘記了,他們就更找不到了
......可是他們為什麼要照片,他們想做什麼?】
【我怎麼又在黑屋子裡呆了一夜
好奇怪啊,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我腦子好亂,我聽見有人一直在哭,一直在叫,可是我想不起來了,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今今呢?
今今怎麼沒有陪著我了?】
今今呢?
今今怎麼不在我身邊了?
這裡是哪兒?
這是在哪兒......
寧初疑惑著,
忽然感覺自己變成了一片羽毛,
不能動,
不能說話,隻能在一片白霧茫茫中被風捧在半空飄飄蕩蕩,遲鈍地思考。
他漫無目的飄了不知道多久,久到霧氣被風吹散,他的身上凝滿了空氣冷卻後的水珠,開始拖拽著他不斷下墜,下墜。
終於墜落在水邊,漣漪蕩開,變成一麵朦朧的鏡子。
他努力透過鏡子往裡看,看見荒蕪中拔起的高樓大廈,看見鐘樓的時刻被無形的力道推著慢慢轉動,看到高考結束後從校門魚貫而出的考生。
看到自己站在門口,迎著餘暉衝遠去的轎車高高揮手,又在車子消失後轉身,穿過綿長的城市街道回家,遠遠在小樓下,看見媽媽麵無表情站在那裡。
然後,他眼睜睜看著她背後的小樓崩解陷落,在熊熊烈火中變成廢墟,變成火星四濺的煉獄。
看著火舌舔舐著她的裙擺,看著她忽然綻開貪婪的笑容,一步步朝自己走來......
倏然流動的寒風將他即將觸地的身體卷回高空,他俯瞰著下麵的一切,腦海深處封鎖的記憶傾巢湧出。
他想起來了。
他想起來那年高考結束,他沒能如約奔赴海洋館,甚至連當晚的同學聚會都沒能參加。
他被沈翠翠以一個拙劣的借口騙上了飛機。
——你長大了,你爸想見你一麵,縱使沒有父子情,你總有責任當麵感謝一下他那麼多年的“養育之恩”。
天,多拙劣的借口啊。
他那個父親恨不得沒有他的存在,怎麼可能想見他,想聽他一句謝謝?
他怎麼就相信了呢?
大洋彼岸的國家沒有給予他任何善意。
在被強製送進一切噩夢開始的地方時,沈翠翠對他露出了這麼多年來矛盾的一個笑容。
生硬,猙獰,不甘,如釋重負,淒厲又瘋狂。
她對他說:“你真沒用啊,我拿著你的信去找她,告訴她你是個絕後的同性戀,不會對他兒子的地位有任何威脅,可他們還是不肯接受你。”
“你爸說你惡心,變態,不配做他兒子,丟儘了他的臉,你說你有什麼用處啊,都沒個正經能見人的身份,光是存在就成了他恨不得藏一輩子的汙點。”
她說,他們給了她一大筆錢,讓她把他帶出國治病,承諾治好就接他們回去,等回去之後,還能再給他一大筆錢。
寧初覺得這太可笑了,他想問她為什麼這麼天真,為什麼覺得他們已經得逞地把他們母子送出國了,還會把他們接回去?
哦不對,不是天真。
是愚蠢。
在那之前,寧初隻是覺得她頭腦不清醒,看不清世事辨不清是非。
可是現在他才意識到,她簡直是個貪婪的魔鬼,又蠢又壞,把自己的未來堵在彆人身上,不惜用親生兒子的未來做踏腳石。
知道自己已經沒辦法反抗了,寧初選擇在他們收走手機之前拚儘全力將它砸了個稀巴爛。
但沈翠翠
不知道怎麼得知他身上還有和臨頌今的合照,提前告知了戒同所的人,從進去,他們就開始逼著他交出照片,無所不用其極。
關他,打他,不給他吃飯,三番五次企圖在他被電得神誌模糊時問出照片的下落。
可寧初始終死咬著不肯鬆口。
他想過像毀掉手機那樣毀掉照片的,可每當他將照片攥在手裡,看見照片上少年溫柔的眼神,他就舍不得,怎麼也舍不得。
這是唯一和過去有聯係的東西了。
這是唯一的,可以繼續陪伴他的東西了。
他把它疊得很小很小,用力塞在床角的鋼管裡麵,無論那些人怎麼逼問他,他都隻有一句回答:我沒有什麼照片。
他和幾個不同地區的少年在一個房間,房間裡沒有窗,沒有燈,四周都是鐵皮,住在裡麵會讓人覺得呼吸都喘不過氣。
幾乎每天晚上,他都可以聽見看見他們把所謂的“病人”
困在中間的椅子上,給他帶上一頂“治病”
的帽子,再將一張放大的照片擺在他麵前。
他們指著照片,念著一個人的名字,問病人還喜不喜歡,說一次,就會將他電到渾身抽搐,一直不鬆口就一直電。
反反複複,直到提起那個人,他就會條件反射生出恐懼。
怎麼會有這麼恐怖的地方?
怎麼會有這麼壞的人?
明明施暴的是他們,卻口口聲聲將責任推卸到無辜的人身上,將自己塑造得多麼高大偉岸。
看得多了,經受得多了,寧初甚至會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那個。
因為他們拿不出照片,隻能依靠一個他們念都念不標準的名字來“治療”他,他比在場其他“病人”都幸運。
再後來,那個據說“治療最成功”的男生離開了。
離開之前,他給了寧初一遝信紙,一支被咬得皸裂的圓珠筆,他說那是他用一隻鑽石唇釘和一個“醫生”換來的,用不完了,所以送給寧初。
藏的時候要記得正麵朝下,那個“醫生”不會收走它。
寧初開始用它來記錄許多事。
最開始是漫無目的寫一些瑣事,想要把注意力從身體的疼痛轉移,寫得亂七八糟,沒有邏輯。
可是後來隨著他的記憶在一次次電擊中減退,他開始感到恐慌,怕自己有朝一日會徹底忘記今今,於是開始事無巨細記錄自己腦中尚存的每一件事,反反複複描摹今今的名字不知道多少遍。
不管受到多少折磨,他始終存著希望,等待著有朝一日能夠從這裡離開,從這個國家離開,隻要活著,他就還能回去找今今。
他離開的太急了,今今這麼久找不到他,不知道該急成什麼樣。
他忍受著一切,在記憶時好時壞時努力回憶過往,重複一遍又一遍,恨不能把和今今有關的一切鐫刻進身體每一寸骨骼,挖空大腦也不會忘。
日子一天天堆疊起來,都不需要壓縮,就已經被眼淚和哀戚填滿,怎麼也走不到儘頭。
直到......直到那天清晨,他在房間門口意外撿到了一隻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