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一般的心臟在那一刻重新跳動,他抑製住淩亂的呼吸,偷偷將手機藏進袖子。
一聲不吭熬過白天的“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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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意給他下套。
那天晚上他被電到昏迷,醒過來時是在探視室,睜眼看見的第一個人,是沈翠翠。
那時的沈翠翠已經麵目大變,癮君子的死氣在她眉宇間若隱若現。
而寧初收到嚴重腦部刺激,已經不清醒了。
身處暫時安全的環境,依舊覺得腦袋裡有無數細小殘留的電流在持續不斷地電他,他很累,很痛,很暈,一個簡單的翻身都要氣喘籲籲地努力好久。
他模糊地認出沈翠翠,滿心以為他是來帶自己離開,遊離的神智意識不到自己在說什麼,在做什麼,隻覺神思恍惚間,他好像聽見了今今的聲音。
是今今來了嗎?
太好了,今今終於來接他回家了!
他想要扯出一個笑容,卻因再次體力不支陷入昏迷,自以為已經得救,睡了一年來最好的一覺。
可惜,現實很快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沒有離開,沈翠翠沒有帶走她,今今也沒有來接他,他依舊留在這裡,並且因為“病情頑固”,原定一年的治療時間被延長到了兩年。
兩年,兩年。
太長了,長到那些信紙已經塞不下他乾涸的思念,長到那支筆芯已經撐不住他枯竭的寄托。
可總要撐下去,就算是離開,他也要親口跟今今說聲再見啊。
三百多個日夜輾轉著過去,盤根錯節,將淋漓儘致的不幸拉得老長。
離開戒同所那天,天氣晴朗,太陽很大。
他被驅趕著,步履踉蹌地走出那道大門,陽光撒在他身上,他感覺不到溫度。
在黑暗中帶了太久,他已經適應不了外麵的環境了。
從前明朗燦爛的少年,如今變得瑟縮,畏光,怯弱,怕人,那雙靈動似繁星的眼睛變得木訥,死氣沉沉,瘦削的身體出於潛意識的自我保護而佝僂,仿佛再也挺不直背脊。
他像一隻年久失修的木偶,被沈翠翠帶到了所謂的新家。
癮君子的錢自有固定的去處,大把大把往外送。
寧升平給她的那筆錢早在交易中揮霍了大半,為了省下更多的錢供給自己,她退租了原本的房子,重新挑選了最差最便宜的地段。
她當著寧初的麵拿出剛從地下交易所拿到的大小包,寧初就站在客廳一角,看著她躺在沙發上吸她的續命的東西,沉醉的表情配上她凹陷的臉頰高聳的顴骨,場麵說不出的駭人。
() 然而寧初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受損的大腦遲鈍地接收著自己的母親花了兩年成了一名癮君子這件事,竟然沒有覺得哪裡突兀。
好像她這樣的人,結果也就該這樣。
沈翠翠已經沒有回國的資格了,可是他不一樣,他沒有犯錯,他還可以回去。
他還有掛念的人,要回去找今今。
今今這麼久找不到,一定很著急,他得回去。
他開始為支撐他熬過兩年的目標努力,滿心無法言說的歡喜,那是能讓他所有傷口自愈的救命良藥。
可怎麼也沒想到在這之前,他試著上網搜索國內臨氏集團,想要了解集團現況時,會猝不及防看到今今結婚的消息。
臨氏準繼承人和同市富家千金,郎才女貌,門當戶對。
今今結婚了。
他在絕境中苦苦惦記兩年的人,結婚了。
那一瞬間,身體好像一下被掏空。
他竟然感受不到什麼情緒,木然將消息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然後關掉電腦,呆呆在房間裡坐了一會兒,再起身去做晚飯。
行屍走肉過了兩天,直到第三天入夜,堵塞的筋肉脈絡驀地通暢,血液重新被輸送到四肢百骸,他站立不穩,痛苦摔在冰冷的地上。
再那之後,他再也沒有提過回國的事。
他把自己縮在床上,使勁敲打太陽穴,開始沒日沒夜地回憶在戒同所裡過的那段日子,好像隻要這樣對自己不斷施加精神折磨,心臟就能好受一些。
可是為什麼呢?
就算今今結婚了,就算他的喜歡再也沒辦法見光,那又怎麼樣呢?
他可以選擇不回去,眼不見為淨,遠遠送去一句朋友的祝福,再找個僻靜的地方舔舐傷口。
所以到底為什麼會這麼難受?
這是第一次,他意識到自己好像病了。
這個病讓他變得脆弱又敏感,接受意外的能力急劇下降,一點刺激也能在腦海裡被無限放大,再化為實感折磨他全身。
身處異鄉的日子每一刻都是磋磨。
沈翠翠給與他拮據的施舍隻夠他申請一個最差的學校,那裡秩序混亂,霸淩興盛,但是四年之後,它會給每一位堅持下來的同學頒發畢業證書。
他在裡麵不出意外地被盯上了。
從踏入校園第一天,那些人對他的霸淩就沒有停止過,因為他的異鄉客身份,還有他遲鈍笨拙的反應。
從一開始試探性的小打小鬨,到情節越來越重,越來越難以忍受。
他迫不得已開始向外界尋求幫助,找同學,找老師,甚至是報警,可惜都無濟於事。
每一次反抗之後,迎接他的都是更惡劣的欺淩報複。
休學那段時間,他腦袋裡反複出現那隻被掏空的貓,那些惡劣的怒罵嗤笑,他開始噩夢連連,開始反胃嘔吐,吃下去的東西停留不了多久就會被腸胃蠕動著嘔出來。
如同他脆弱敏感的情緒,在現實
的壓迫中反反複複被碾碎又重裝。逐漸不知道活下去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這個想法在他七零八落的腦袋裡模糊留存了許久,隻是他思考的速度太慢,一件事花很久可能都想不通,遑論深奧到事關生死。
一直到那天傍晚,他躺在泡桐巷陰冷的地麵,渾身痛到麻木,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死意。
是不是隻要永遠離開這個世界,就能解脫了?
隻是老天好像格外偏愛與戲弄他,把他逼到絕境,才想起來塞給他一點吊命的甜頭。
最後關頭,他被人從巷子裡救了出來,又被送到醫院,靠著好心人施舍的那些錢,在消毒水彌滿的醫院裡偷得了片刻的安寧。
等從混沌中清醒,再回頭看,一紙畢業證好像也沒那麼重要了。
好像什麼都不重要了。
出院後,他徹底退了學,龜縮回他簡陋的殼子裡,將所有光線能夠通過的路徑全部遮擋得嚴嚴實實,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再和外界有絲毫接觸。
意識在渾渾噩噩的日子裡生出太多鬼怪,它們沒有實體,卻一直吵吵嚷嚷蹲守在寧初身邊,日複一日折磨他脆弱又緊繃的神經。
他能感覺到自己狀態越來越差,病得越來越重,可他沒辦法,他的頭腦和四肢,身體和靈魂已經完全分裂,他早就對自己失去了控製權。
沈翠翠的癮越來越大,最嚴重的時候,一天清醒時間不到一刻。
寧初看著她捧著紙團,美得不知今夕何夕的模樣,一時間難以抑製地生出了嘗試的心思。
那個東西,是不是真的碰了就會可以消除所有痛苦,忘記一切煩惱?
他偷偷拿了一包,躲進逼仄的衛生間,拆開,露出劣質紙張上白色的粉末,喉結吞咽。
許久,尖銳的刺痛劃過大腦,一雙手忽然開始劇烈顫抖。
他在乾什麼?
他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要是被今今知道了,該對他有多失望?
他抬起頭,看著鏡子。
裡麵的人已經變得他自己都快不認識了。
已經這麼醜了,還要變得更醜嗎?
他如夢初醒,哆嗦著想要把粉末倒進馬桶,沈翠翠卻在此時突然衝進來,一把從他手裡搶過,一邊破口大罵,一邊急不可耐開始吸食那些粉末。
寧初看著她形銷骨立的臉上露出貪婪又滿足的表情,後怕的涼意從後背迅速流竄全身,忍不住猛地將她一把推開,衝進房間緊緊鎖上門。
他病得更嚴重了。
從小到長大,從國內到國外,繁雜的記憶交織成一張牢不可破的大網,困著他,越是掙紮就收得越緊,勒進血肉。
他昏睡的時間越來越久,逐漸分不清現實和夢境,過去的種種成了無數紮在他腦袋裡的尖刺,不碰疼,碰了更疼。
在疼到最難忍受的時候,他用抽屜裡一把鏽掉的水果刀,割破了自己手腕。
再醒來......又是在醫院,他躺在病床上,手腕牢牢纏著紗布,耳邊是沈翠翠怒極的謾罵。
好,罵吧,他放空大腦聽著,聽到沈翠翠罵累了離開了,一個護士走進來,告訴他有不留名的好心人捐助他,幫他付了全部的住院費。
在那之後,沈翠翠再沒來過醫院。
他在醫院住了四天,除卻睡覺,其餘時間都在對著手腕上的紗布發呆。
試過一次,好像也沒那麼可怕。
他想。
很簡單,都不用費什麼力氣。
隻是越臨近死亡,越能放大殘存的意念。
那一刻他貫穿身體的不僅有解脫,還有無邊的遺憾,遺憾在最後時間裡沒能再見今今一麵,沒能親口跟他說一聲再見。
反正不要活了,為什麼不再見一見呢?
以前聽老人說過,人如果帶著遺憾離世,魂魄就會變成孤魂野鬼飄蕩在人間,沒有鬼差收走,也不會有輪回轉世。
那就......再見一麵吧。
回國去,再見最後一麵。
不用說什麼,隻要遠遠再看他一次,就可以沒有遺憾地離開了。
於是,在住院第五天早上,他選擇了出院。
回到房子不見沈翠翠,他從沈翠翠房間拖了一隻行李箱,隨便收拾了點東西塞進去。
用醫院退給他的住院費買了機票,又拿走了房子裡所有錢,在時隔八年後,終於踏上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