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齊都又夢見了杉樹林的那段日子。
那時的他還沒有化為人形,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像野獸一般在樹林中躥尋,他以瑪那為食,無需整天狩獵以維持飽腹,但他喜歡在林間穿梭的感覺,沉迷於追逐與他同樣敏捷的動物,因為風從臉頰拂過的感覺讓他感覺輕快,無拘無束。
某一段時間,他最喜愛的動物朋友是一隻棕色的野兔,因為它能輕易越過高聳嶙峋的山澗,在吃草時胡須會可愛地顫動,而且熱衷於族群的繁育——在芬巴巴口中,這是非常神聖的工作,如果地下洞穴王國也會時不時給百姓們頒發榮譽,恩奇都認為它至少值得一個“最受歡迎獎”。
那時的他試圖突破族群的桎梏,和野兔先生成為真正的朋友,成為它們族群中的一份子,但最後失敗了——他沒有成為任何“東西”,也沒有成為任何族群裡的一份子。
“阿魯魯女神還沒有想好你真正的樣子。”對此,芬巴巴是這麼解釋的,“她應該在等待一個契機,但她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一個怎樣的契機——就像你一樣,恩奇都,你認為自己想以某種族群的姿態而存在,但你其實還沒有真正想清楚。”
“我想成為野兔。”
“你隻是覺得成為野兔‘好像也很不錯’,你並不真的渴望這些。”芬巴巴直視他的雙眼,目光不會傷害任何人,但恩奇都感覺皮膚上蔓延著綿密的刺痛,但又不知道這種刺痛源於什麼。
很多年以後,他才知道在人類的記載中,這被稱作“洞察靈魂的注視”。
當時的他感到了困惑:“‘渴望’是什麼?”
“那是一種強烈的、擾亂心緒的想法。”芬巴巴含蓄地解釋道,“它會讓你止不住地想要尋嗅某種氣味。”
“當你聞到它,會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脆弱的人,儘管它令你快樂,但恐懼會短暫地壓過那快樂帶來的感覺,可當對方真如你所希望的那樣離開,那麼恐懼和快樂都將被無儘的悲傷悉數吞噬,那時你將明白,世界上最盛大的快樂,都遠不及那些微的恐懼所滋生出的快樂更令你觸動。”
氣味……?
夢中的他和當時的他一樣困惑,然而不同的是——芬巴巴落下話音的刹那,恩奇都忽然聞到了一股極淡的麥子香氣,若有若無地混雜在某種馥鬱的香膏氣味中。
他忽然感覺口很渴,饑餓的腹肚發出悲鳴,他渾身戰栗起來,像是某種看不見的磅礴力量使他滋生不安,他的四肢軟綿綿的,無法像往常那樣矯健的行動了。
於是他放任自己被這恐怖狩獵,放任那股未知將自己拖入深淵,墜向往那麥子香的源頭……
“恩奇都?”
當恩奇都睜開眼睛時,一縷漆黑的長發搔到了他的眼睫,他沿著發梢一路向上,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緹克曼努?”恩奇都揉了揉眼睛,這裡是他的房間,“你怎麼在這裡?”
“西杜麗說,你想親自跟我交接工作。”緹克曼努揉了揉他的頭發,這種溫柔的觸碰讓他更加昏昏欲睡了,“累了嗎?多休息一會兒吧,我會適當調整你的工作內容。”
“沒關係,一點也不累。”恩奇都真心實意地回答,“阿爾加爾還做了很多蛋糕給我吃。”
為了完成緹克曼努的囑托,恩奇都這幾天都會跑去阿爾加爾家看看,即使他當天並不需要去田地幫忙。
阿爾加爾是一個瘦小但精神的女人,長相和兄長伊爾蘇頗為相似,氣質卻南轅北轍,儘管已經年過半百了,可她依然精力旺盛,可以獨自背起一大捆柴禾,並且健步如飛。
不過自他見到阿爾加爾的第一天起,對方就是孤身一人,他既不知道對方有兩個孩子,也不曾見到過她的丈夫。
“他們都在做一些有意義的工作,父母總不能一直把孩子拘在身邊。”對於孩子,阿爾加爾是這麼回答的,但當提到自己的丈夫時,她立刻換上了冷酷的表情,“他死了。”
恩奇都當時有一些慌張:“抱歉……”
“沒關係。”阿爾加爾說,“是我哥哥殺的。”
後來恩奇都才從西杜麗那裡得知,阿爾加爾的丈夫在妓院裡感染了臟病,讓她失去了第三個孩子。
伊爾蘇接受賜名成為王室的工匠,換來了王的恩典,讓古拉女神治好了自己的妹妹。
“除了工作之外,還有一件事是你需要知道的。”緹克曼努說道,“過幾天,你需要在朝政會議上闡述你決定成為烏魯克一份子的原因——儘管這是一件多餘的麻煩,但烏魯克有它運作的方式,商隊領袖塔木卡對你的存在提出了質疑,在你為自己辯明之前,他無法向你托付任何信任。”
說罷,她用指尖點了點桌麵,神色沉靜。
“有很多人會站在你這邊。”她的語氣似乎意有所指,“因為你誠懇、開朗、辛勤工作——但塔木卡有自己看人的方式,而這種方式在絕大多數時候被證明是切實可靠的,所以我也不會忽略他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