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和野獸的區彆,就在於懂得如何克製自己的欲望。”
“確實如此,但如果這種克製太過極端,其實也會變得不太像人了。”塔木卡說,“不知您是否還記得,在您離開烏魯克後,我在郊外曾對您說,我是為了一個答案才回來的。”
本以為回答我的會是‘緹克曼努’,然而開口的是“盧伽爾之手”——這句話倏地在她腦海中浮現:“……我記得。”
“其實我那時是想知道,您是否徹底離開了烏魯克,還是說,這不過是您和烏魯克之間一段短暫的分離。”塔木卡說,“那時我幾乎立刻就意識到了,答案一定是後者。”
“雖然被尊稱為‘人類的賢者’,但您其實是最不像‘人’的——沒有想要指責您的意思,可即便是距離我們如此遙遠,仿佛隔著天埑的諸神,都有著和人類相通的本性。在某個時刻,我們都會受到那些原始欲望的號召。”
“而在您身上,我看不到那些,如果這世間真有‘神性’的說法,也許我隻在您身上看見過。”
緹克曼努抿了抿嘴唇,沒有回答。
“不過,無論您是在克製著它們,還是您根本就沒有它們——這些都無關緊要,因為恩奇都大人是有這些的,儘管他眼下還在克製著,但這種自製力遲早有耗儘的那天。”塔木卡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與她訴說一個秘密,“他想要的,遠比您此刻願意給他的更多。”
緹克曼努並不奇怪他和吉爾伽美什說出了相似的話,這隻證明了他們的確知道一部分的真相。後來她又去試探了一下西杜麗和塔蘭特,他們也是恩奇都關係親近的人,但隻知道他最近有些心不在焉,晚上總是坐在屋頂仰望月亮。
兩個小可愛,如果她身邊的人都能像他們這樣該多好?
一天晚上,緹克曼努照舊在工作中忘記了晚飯,被西杜麗催促著洗了澡,當女奴為她梳頭的時候,她還在羊皮紙傷演算新公式的結果,直到她們在她的耳後塗上香膏,那陣香氣飄至鼻尖時,她才感受到了遲來的倦意。
也許是因為睡前她沒來得及再驗算一遍,這一晚她睡得很不踏實。
起初,她夢見自己坐在一間白色的房間裡(又是白色),看著其他穿著白色防護服的人調整著一台大型機器,他們既不尊稱她為猊下,也不直接喊她的名字,他們叫她:博士。
還沒等她詢問這個稱呼的涵義,一個人忽然高聲尖叫:“快跑!”
就像一隻土撥鼠的聲音感染了其他土撥鼠,整個房間裡的人都在大喊這句話,他們的聲音紛繁交錯,讓她頭暈目眩:“快跑!”
起初房間還是空蕩蕩的,但不知道何事擠滿了人,恍惚中,她隻知道自己被人群擠來擠去,如果有人試圖從茶壺裡倒出餃子,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房間裡又悶又熱,她仿佛聞到了汗水的味道,又仿佛聽到了周圍人的心跳,而且越來越清晰,逐漸蓋過了人們尖叫,儘管如此吵鬨,她卻覺得那聲音像是幽寂的曠野,以一種令人心驚肉跳的速度將她吞噬……
在這種驚惶中,她醒了過來,儘管夢結束了,那股熱汗的氣味依然在她鼻間縈繞。
她沉沉地喘了幾口氣,才意識到自己的床上正前所未有的擁擠——當它隻需要承載兩個人的時候,就已經像是暴風雨中漂泊的小船了,現在還擠上了第三個人,也許它下一秒就會塌陷。
風吹動了門,讓門閂上斷掉的鉸鏈掉了下來,發出沉重的墜地聲。
她先是看了看近在眼前散發出鮮花香氣的草綠色長發,有看了看搭在自己腰上的強壯手臂,靠近肩胛的地方有著深紅色的紋路,那是神明血統的象征。
……好沉。
“你們最好解釋一下自己半夜擅自偷爬到彆人床上的原因……”她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這句話,“不要裝睡,我知道你們醒著,又或者我需要把你們踢下床讓你們清醒一下。”
“如果乖乖敲門的話,緹克曼努肯定不會讓我進來的。”恩奇都悄聲回答,“可是吉爾以前偷偷溜進來的時候,你就不會趕他走,為什麼做乖孩子反而會得不到想要的結果呢?”
說罷,他收緊胳膊,把她抱得更緊。
“果然……”他呢喃道,“但是為什麼呢?塔蘭特身上也有泥土的味道,阿爾加爾身上也有麥子的味道,西杜麗身上也有香膏的味道,但它們的氣味都不會讓我變得奇怪……”
恩奇都腦袋埋進她的肩窩,就像一個孩子將額頭擱在母親的肩頭,但他又像小動物一樣在她的脖頸嗅尋,讓她感覺一陣戰栗,本能地想要後退——但被背後的吉爾伽美什擋住了。
“盧伽爾?!”她發出了這輩子都沒有過的不體麵的聲音。
吉爾伽美什沒有回答,但他的手掌壓在她的腹肚,接近肋骨的位置——那算不上是非常私密的部位,但她還是覺得一股奇妙的癢痛從皮膚接觸的地方蔓延,進而不受控製地滲出冷汗,但酸軟的四肢又讓這汗仿佛是寒熱的結果。
她體內驟然萌生出一股無來由的恐懼——並非恐懼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即使是最糟糕的那種),因為那是她能輕易中斷的——真正教她恐懼的是這種陌生的感覺,沉默卻來勢洶洶,讓她回想起了在夢中被濕熱與汗水擠壓的感覺。
你在做什麼?一個聲音在她腦海中大喊,打斷他,嗬斥他,叫他停下!
她還恐懼於吉爾伽美什——那沉默之下的深意,以及從他指腹蔓延出來的細微癢痛;恐懼於恩奇都——隻因她知道這纖細而美麗的身軀下蘊藏著狂風暴雨般的力量,儘管他們沒有真正緊貼著彼此,但對方溫熱的吐息拂過嘴唇時就像是一個吻,吸走了這具身體裡用於抵抗恐懼的氣力。
正當緹克曼努絞儘腦汁,試圖為這古怪的反應尋找一個合適的理由時,她聽見吉爾伽美什在耳畔的低語。
“不要試圖去理解它。”他說,“去感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