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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皆偉大 福袋黨 80067 字 4個月前

“我與你們說過許多次。”她先於夏哈特開口道,“平常不該太放縱伊什塔爾大人的各種行為,而你們隻會用''這正是伊什塔爾大人的魅力,也是大家愛戴她的原因''來搪塞我,如今埃安那淪落到這種光景,你們每一個人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雖然這番話聽起來有些落井下石的意味,但緹克曼努確實提醒過紅廟很多次,基本每當有一位新的巫女長上任,她都會和對方談及這件事,雖然她們的措辭多有不同,但含義都是一樣的:她們並不覺得伊什塔爾這樣有什麼不妥。

不光是紅廟,埃安那的百姓也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困擾的事,反而還生出了幾分與有榮焉的驕傲。

他們認為這是生命力與繁殖力旺盛的體現,紅廟的書吏甚至在記載上花了三分之一的篇幅來描寫伊什塔爾和她的諸多情人們的故事……

緹克曼努對此倒沒有什麼意見,對情愛的追求乃是人之本性,她隻是希望對方能在做完工作之後再去享受床笫之間的樂趣。

“您為何要這樣怪罪我們?”夏哈特幾乎要按捺不住語調了,“我們每個人都秉持著忠誠之心侍奉著伊什塔爾大人,千百年來都是如此,如果不是因為… …不是因為您做了逾矩之事,伊什塔爾大人又怎會離開?”

“因為我做了逾矩之事?”緹克曼努露出了微笑,“這種說法倒是有趣,說來聽聽。”

“若非因為您偷偷派商隊前往庫撒,還在庫撒駐紮下來,伊什塔爾大人也不會心焦至此!”

“商隊們嗅著金錢的味道而來,也嗅著金錢的味道而往,去往哪裡都不值得奇怪。”

“庫撒乃貧瘠之地,哪裡有什麼金錢的味道?!”

“貧瘠之地並不意味著一文不值——事實上,我的商隊領袖塔木卡彙報說,庫撒當地掌握著一種高超的黏土技藝,能將鳥類的浮雕刻畫得栩栩如生,隻是苦於沒有賣出貨物的渠道。”

“您再狡辯也沒有用!”夏哈特的臉已經氣到漲紅了,“阿蘇普大人都向伊什塔爾大人稟告過了,那個叫阿拉的家夥曾數次偷偷拜訪庫撒執政官的府邸,與他們狼狽為奸。”

“狼狽為奸?”緹克曼努慢慢重複了一遍,“這是阿蘇普的原話?”

夏哈特倏地頓了住了,表情依然是那麼憤怒,聲音卻變成了嚅囁:“不,阿蘇普大人沒有這麼說……但她的言下之意就是這樣,您和庫撒的執政官一定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交易。”

她可真是一個美人,緹克曼努在心中歎息一聲,美到即使說出這樣的蠢話,也讓人生不出厭煩的心思。

不過也不能全怪這孩子,她第一次和伊什塔爾談話的時候,夏哈特並沒有跟在身邊,伊什塔爾選擇了一隻……羽毛黝黑的小鳥。

“我並不讚同您的所有發言,商隊抵達了陌生的地方,打點當地官員是建立信任的必要一環……”她低聲應道,“不過有一句話您確實說對了,被派去庫撒的那支小型商隊的頭領叫阿拉。看來是我太懈怠,一直聆聽鳥兒們的歌唱,卻沒有發現自己也成為了其他鳥雀們歌聲中的一部分。”

“正如猊下所說,這些隻是在正常不過的命令。”西杜麗向前走了一步,擋在了夏哈特麵前,用不讚同的目光示意她的越界,“請注意自己的措辭和語氣,夏哈特大人,猊下的慈悲不是您如此放肆的借口。”

夏哈特的臉由紅轉黑,最後在緹克曼努的無聲注視和其他祭司的冷峻旁觀中散去了熱意,褪為了憔悴的蒼白。

“非常抱歉,猊下。”她啞聲道,“請您原諒我的無禮。”

“無需低頭道歉,夏哈特。”緹克曼努勾了勾嘴角,“事實上,你恰好提t醒了我一件事……就像我之前說得那樣,這次行動是再尋常不過的商業交易,為何會促使伊什塔爾對我生疑,從而離開紅廟?”

“這……”

“不用回答我這個問題。”她慢條斯理地打斷了她,“雖然我不如伊什塔爾大人那般無所不知,但我在埃安那也有幾隻會歌唱的小鳥,知道一些消息。聽說,那段時間伊什塔爾之所以對我戒備萬分,是因為紅廟裡有一些不和諧的聲音……有幾名諂媚小人,不知是受了何人的指示,竟向伊什塔爾大人進了讒言,挑撥王室與紅廟之間的關係。”

聽到這裡,夏哈特頭上不由得滲出了冷汗,其餘的祭司也神情凝重,仿佛有人把刀塞進了她們的嘴裡——因為行省稅權的歸屬問題,紅廟與王室的關係急速惡化,為了討好伊什塔爾,這些祭司或多或少都說過她和王室的壞話。

“罷了,先說回正題吧。”說到這裡,緹克曼努這才入座,手指輕輕點擊桌案,發出噠——噠——的聲響,“阿蘇普大人所使用的召回魔法,本質上是安努大神的權威投射在這片大地上的影子,本不該出現這種使用了權能,伊什塔爾大人卻沒有被召回的情況……然而,也正是因為這種情況的出現,基本可以確定伊什塔爾大人目前在哪兒了。”

夏哈特差點尖叫出聲:“您知道了?伊什塔爾現在究竟在何處?”

“冥府。”緹克曼努回答,“埃列什基伽勒大人所統治的國家,也是安努大神的權威唯一照不到的地方。另外,埃列什基伽勒大人還是庫撒的守護神,結合你剛才的話,應該就是這裡沒錯了。”

“冥府……”夏哈特喃喃道,“死後的國度,伊什塔爾大人為何要去那種地方?”

為了奪取自己姐姐的權柄:“誰能知道呢?沒有人能揣測伊什塔爾大人的心思。不過死後的國度乃是一片荒蕪之地,應該沒有什麼能讓伊什塔爾大人流連忘返的地方,伊什塔爾大人這麼久了都沒有回來,也許是被埃列什基伽勒大人扣押了。”

“什麼?!”夏哈特徹底失去了理智(如果她曾有過這種東西的話),滾燙的淚水溢滿了眼眶,從臉頰滑落,“請您一定要救救伊什塔爾大人啊!請您稟告王,埃安那絕不能失去伊什塔爾大人……”

那倒不一定,不過她還是佯裝沉重地點了點頭:“回去之後,我會向盧伽爾稟告這件事,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親自去一趟冥府,看看埃列什基伽勒大人要怎樣才願意放了伊什塔爾大人。”

“謝謝您……謝謝您……”夏哈特的臉上滿是淚水,幾乎快說不出話了,其他祭司也跟著她一起失聲痛哭。

緹克曼努的目光緩慢地掃過一張張泣不成聲的麵孔,在其中一個人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隨即又不著痕跡地挪開了。

“另外,我也會向盧伽爾提出諫言,如果半個月內我無法帶回伊什塔爾大人,王室就會開放糧倉,救助埃安那的百姓。”

夏哈特點了點頭,情緒波動的幅度並沒有像上一句話時那麼明顯。

“既然事情的解決過程都已經確定下來了,那就說回之前的那件事吧。”她繼續道,“等一會兒,我會給你一個名單,這些名單上的人我都要帶走。 ”

聞言,夏哈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您把這些人帶走,是為了……”

“雖然伊什塔爾大人向來任意妄為,但這一切的導/火/索,依然是因為這些小人的挑撥離間,既然做錯了事,自然也該受到應有的懲罰。”緹克曼努眯起眼睛,“夏哈特,她們已經犯下了滔天大罪,你不會還想包庇她們吧?”

“可與其帶她們回庫拉巴,不如將她們送上埃安那的法庭……”夏哈特支吾道,“您這樣,讓我很難向長老會議交代……”

“我知道紅廟的祭司大多出身高貴。”緹克曼努意味深長地笑了,“所以她們口中的話,未必沒有某些長老的授意……至於具體是誰,等她們到庫拉巴之後,我們很快就能知道了。”

見夏哈特幾乎要站不穩了,她又輕輕補充道:“不必擔心,夏哈特,現在埃安那情況緊急,我也不打算擴大矛盾,隻是……為了平複一場戰爭,偶爾也需要犧牲一些東西。作為未來的巫女長,你須得明白這一點。”

夏哈特的臉頰此刻才浮現出一些血色,顯然聽懂了她的暗示:“我明白您的意思,猊下。”

緹克曼努給了她一個定心的微笑:“放心,那是一張很短的名單。”

解決完這件事後,夏哈特還想留她在埃安那待一晚,並含蓄地表示長老們想要和她私下切談,但緹克曼努直接拒絕了,打算在日落之前回到庫拉巴。

“讓看守的衛兵注意囚籠裡的狀況,千萬不要讓她們中暑而死,給她們準備乾淨的水,有必要的話,可以讓她們服用綠之原液。”在出發前,她特意囑咐道,“我要這幾個人都活著抵達庫拉巴。”

“是。”西杜麗點了點頭,拿出泥板開始點名,“卡圖穆,伊淑爾,米莉圖姆,瑟潘……”

點完名後,儀仗隊才啟程前行。

西杜麗跟隨在她身旁,憂心重重地問:“猊下,您還沒有找埃安那的長老們討論行省稅權的事……”

“無所謂,名存實亡的東西而已。”緹克曼努笑了笑,“我來埃安那也不是為了它……其實阿蘇普的死亡有點超出我的意料,不過目的最終還是達成了,甚至比我預想中順利得多。”

“夏哈特確實……”西杜麗似乎在斟酌一個不太冒犯的形容,“不太善於應付這種場合。”

“她被自己的美貌慣壞了,而這其實是一個很飄忽不定的籌碼。”緹克曼努想了一會兒,“她其實和伊什塔爾很像,或許也是紅廟裡最像伊什塔爾的那個了……因為一些原因,她們大部分時間都活得過分順利,並且很輕易就能心想事成,而一旦這種因素失效,她們就會因為脫離了舒適圈,陷入一種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態,最後變得有些神經質。”

“……可這不就是蠢笨嗎?”

緹克曼努不由地看了她一眼:“你講話可真是越來越大膽了,西杜麗。”

“所以您真的要去冥府尋回伊什塔爾大人嗎?”

“我會去一次冥府,隻是我去的原因和伊什塔爾無關。”

“可是埃安那……”

“當然,我會帶一位女神回來,以緩解埃安那的現狀。”緹克曼努嗤笑一聲,“至於我帶回來的是誰……反正隻要能解決問題,是誰又有什麼關係呢?”

第37章

當聽差走路時哢噠哢噠的聲響再次由遠及近時,埃列什基伽勒沒有像以往那樣感到厭煩——或者說,這不再是唯一令她感到厭煩的存在了——與她的妹妹伊什塔爾相比,連牛糞都顯得惹人憐愛。

儘管她一直知道妹妹長得和自己很像,但當真正看到對方的臉,她心頭便生出一股不可遏製的惱怒,但緊接著(幾乎是怒火滋生而出的刹那),這種情緒又變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惶恐。

她知道對方也有同樣的心情。在見到對方之前,她們都認為自己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存在, 而自己血親的胞胎姐妹就如同鏡花水月, 是她們顧憐水麵時映出的倒影……

然而,在她們切實地見到彼此之後,這種獨一性似乎微妙地消融了。

她們都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了一種親密的聯係,源自於她們的血緣和神性, 而這種被維係起來的感覺卻令她們感到作嘔。

“雖然早就知道了,但你果然與我長得一模一樣。”這是伊什塔爾抵達美斯拉姆忒亞後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緊接著是第二句,輕易就點燃了她的怒火, “好一個漂亮的替代品。”

她感覺胃袋緊縮:“……我不是什麼替代品。”

伊什塔爾踱步向前,臉上端著從容的微笑,即使全身一/絲/不/掛,伊什塔爾那豔麗的、具有攻擊性的美貌,如同天空中的灼日般耀眼,她行走的時候,也儘情舒展著自己美好的胴體,仿佛要讓這肌膚上泛出的光澤照亮整個冥府。

當她走到跟前時, 埃列什基伽勒感覺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儘管她們容貌相同, 但性情上的差異早就突破了外貌的桎梏,各自形成了截然相反的氣質。

“可惜,替代品也隻是替代t品。”伊什塔爾的微笑中透露出一絲嘲弄,“真是蒼白的臉色啊,據說死後國度的女主人以泥板為食,以泥水為酒,原本我隻當作是謠言,現在一看倒有了幾分懷疑……我的姐姐埃列什基伽勒啊,是誰給了你勇氣,妄圖盜取我的權能,取代我的神位?我真該將泥水從她的鼻孔裡灌進去,然後再看著它們從她嘴裡流出來。”

如果說前麵的話隻是讓她想把伊什塔爾打一頓,那麼後麵的話就值得她把對方關進冥淵的最深處,用地獄之火燒成灰燼了。

“愚蠢至極,明明是自己氣急敗壞地跑下來,還要佯裝出一副遊刃有餘的樣子,不會連自己都騙過去了吧?”埃列什基伽勒直視她的雙眼,努力維持著自己作為冥府主宰者的語調,“知道了緹克曼努要給我一顆星星,就害怕自己的地位被威脅到嗎?說到底也隻是心虛而已,因為坐在了自己根本不配坐的位置上。”

其實她根本不知道地上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不過伊什塔爾都莫名其妙地跑到冥府來了,她便猜到對方是中了圈套(不,如果是人類的賢者,那應該稱之為智謀),雖然緹克曼努事先沒有和她打過招呼,但她當即就決定配合對方把這出鬨劇演完。

伊什塔爾臉上的笑容褪去了:“她果真說了要給你一顆星星?”

“不然呢?可彆以為我會相信什麼''隻不過是想來和姐姐談談心''之類的理由。”埃列什基伽勒雙手抱肘,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沒有這麼尖牙利齒過……但這種感覺也不壞,“你隻是害怕了而已,伊什塔爾,你知道在我和你之間,她隻會選擇我。”

伊什塔爾的下頜緊繃——埃列什基伽勒隱約從她身上嗅到了一絲不安,仿佛她此刻對自己的決定並不那麼篤定,隻是尊嚴在強撐著她不能在自己的姐姐麵前露怯。

可惜,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她已經走入了她的管轄地,埃列什基伽勒自然不會輕易放她離開……

不知道緹克曼努在地上的世界到底謀劃了什麼,希望她做的這些能給對方幫上一點忙。

不過,在彆人已經有現任(女神)的情況下,作為第三方強勢地在兩者之間橫插一腳,取代其中的一方,成為另一方的現任(女神),這種情況一般被叫作什麼來著……好像是叫“偷腥貓”吧?

沒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會被冠以這種毛茸茸生物的可愛稱呼,埃列什基伽勒心裡微妙地有點高興起來。

“我也不覺得你隻是來找我吵架的,應該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盤算吧?”埃列什基伽勒說道,“然而,以這樣衣不蔽體的姿態,你又能做得了什麼呢?”

聞言,伊什塔爾臉上浮現出一個暴戾的笑容,瑪安娜的光芒在她身後驟然綻開,金色的狂風掀起巨浪,吹散了冥府中久聚不散的瘴氣,天舟撥動時的震動猶如樂聲,在空氣中泛起陣陣漣漪。

死亡國度的亡靈們紛紛發出淒厲的哭嚎,此起彼伏,延綿不絕,像是在為這琴弦和聲。

伊什塔爾隨著瑪安娜一同漂浮在空中,以一種神祗俯視凡人的視角,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也許是那種背水一戰的心情,讓她的聲音變得高亢而尖銳,聽起來簡直像是在尖叫:“立刻交出隱秘的大王冠!埃列什基伽勒,否則我將毫不留情地用天舟將你射殺!”

對此,埃列什基伽勒並沒有感到生氣,隻覺得眼前的一切荒謬極了:“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失去了閃耀大王冠,此刻的伊什塔爾連一件蔽體的衣服都沒有,這樣的伊什塔爾居然在她麵前召喚出了武器,要她交出自己作為冥府女主人的權能?

然而,麵對這殺意,美斯拉姆忒亞也不受控製地散發出駭人的熱量——於是埃列什基伽勒知道了,眼前這堪稱荒謬的一幕,不過命運早已寫好的劇本,因為她們永遠不可能和平共處,她們之間必然要有一個敗者,有一個要屈辱地咽下失敗的苦果……而這段命運,是人類的賢者寫給她們的,她在落筆前就決定了勝利的天平該倒向何方。

再後麵的事,埃列什基伽勒已經記不清了,即使偶爾想要回憶這些,腦海裡也隻剩下了亡靈的哭泣,兵器碰撞時的鏗鏘之聲,以及一點點伊什塔爾的吼叫,嘶啞的咒罵,最後是細微的,滿含不甘的啜泣聲。

穿過七重門後,伊什塔爾的力量被削弱了大半,要製服她並非難事。

不過,埃列什基伽勒並沒有殺了她(哪怕對方的所作所為值得以死亡作為懲罰),她將伊什塔爾關進了鳥籠,用鎖鏈扣住了對方的脖頸和手腕,偶爾因為她的煩人和對緹克曼努的辱罵而把她下放到冥淵深處,仍由地獄之火炙烤她,再把奄奄一息的她拉回來。

然而埃列什基伽勒的內心深處,並沒有因為妹妹淪為掌中之物而得到任何慰藉。

說到底,她根本不想碰見對方,不僅以為伊什塔爾吵鬨、自命不凡又神經質,也因為對方確實和她長得很像……而建立在這之上的,是人類賢者侍奉了伊什塔爾幾十年的事實。

伊什塔爾也有一顆星星——這件事一直在她的腦海中徘徊。

也許幾十年前,她也對伊什塔爾說過同樣的話,管她叫“我的女孩”;也許幾十年前,伊什塔爾也撼動過那顆冰冷的心,令她放下了對神明的成見;也許幾十年前,她也對伊什塔爾說:我會給您一顆星星。

這就是伊什塔爾稱她為“替代品”的原因嗎?

“埃列什基伽勒大人。”聽差說,“又有一位活著的人來冥界了!”

是的,自從上次的烏龍之後,埃列什基伽勒就禁止它將冥府的來者稱作“貴客”了。

冥府是沒有時間概念的,但埃列什基伽勒還是體會到了期待被日複一日磨滅的感覺,她忘了這種感覺是什麼時候徹底泯滅的——總之,在聽到聽差的彙報時,她並沒有很激動,隻是不置可否地擺了擺手:“按照慣例,讓那個人穿過七重門吧。”

其實會拜訪冥府的活人還是有一些的,多數是為了懇求她讓自己的孩子或丈夫返回人間,也有一些是學生為了老師,朋友為了朋友,唯獨沒有臣子為了君王。

埃列什基伽勒保持著耐心處理了這些請求,有一些靈魂生帶尚存,可以返回人間與家人團聚,有些已經在冥帶的引導下建立起了和死亡的聯係,她隻能允許亡靈與自己最重要的人告彆一次。

因此,當被收繳了墜飾與衣物,光/裸著身體的緹克曼努出現在美斯拉姆忒亞宮殿中時,埃列什基伽勒感覺到了久違的,大腦一片空白的感覺。

“這是冥府的新規定?”人類的賢者苦笑道,“是源於''人死時應當如她剛出生時那般純潔''之類的意象嗎?雖然好像也能夠理解,不過對於成年人而言,這種待遇還是讓人有些困擾啊。”

“我……”好一會兒過去,埃列什基伽勒才找回自己的舌頭,“我我我——對了!沒錯,這就是冥府的新規定,因為那個什麼嬰兒的純潔……總之不是什麼色色的事哦!”

“可是您流鼻血了。”

“誒——!怎麼會?!”埃列什基伽勒慌張地擦了擦鼻子,但袖子上沒有一點血漬,“不對啊,我沒有流鼻血……”

“噗哈……抱歉,太久沒見到您了,就忍不住逗弄了您一下。”緹克曼努輕笑出聲,“好久不見,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埃列什基伽勒感覺有些羞惱,又有些高興,這些感情混雜在一起,最終讓她變得有點想哭:“好久不見,緹克曼努……”

她卸下了冥府女主人的麵具,像小女孩一樣不停地吸著鼻子:“你怎麼來得這麼晚?”

“非常抱歉,地上的世界最近耗費了我不少時間。”緹克曼努回答,“好在您的姐妹及時闖了些禍,讓我有理由暫時從這些事情中脫身。”

“我的姐妹……是說伊什塔爾?”

“是的。”緹克曼努點了點頭,“您應該已經見到過她了。雖然不知道冥府和現世的時間流速是否相同,但您的妹妹伊什塔爾已經失蹤了數月,如今的埃安那土地日益貧瘠,農作物的種子不再發芽,家禽不再交/配,男女之間也不再萌生欲望,逐漸變為了死城,紅廟便請求我向您賠罪,好將伊什塔爾t從冥府帶回來。”

她感覺到自己的手指抽動了一下,像是被針紮了之後的自然反應:“所以,你是為了伊什塔爾而來?”

“我為了金星女神而來。”緹克曼努低聲回答,“同時,也是為了神主安努之女,天空的女主人,畜牧場的守護者,美與愛欲的化身,妓/女的保護人,椰棗豐裕之神,沐浴永恒光輝的女神而來。”

埃列什基伽勒止不住地顫栗起來——真丟人,仿佛她被這一連串的名號鎮住了似的。

然而,疼痛依然在身體裡蔓延,她感覺自己在深淵的磷火中燃燒,火焰令她眼眶腫痛,卻蒸發了她的眼淚。

緹克曼努麵龐的一半都陷入了陰影之中,另一半則沐浴在冥府淒冷的火光之中,磷火跳動著,她的臉便也隨著那火光的變化忽明忽暗。

她好像在這裡,又好像不在這裡。

“所以,請跟我回去吧。”緹克曼努向她伸出手,“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埃列什基伽勒倏地怔住了:“什麼?”

“請跟我回去吧。”對方耐心地重複了一遍,“請成為埃安那新的守護神。”

“什、什麼?!”她現在真覺得自己的反應有點傻了,“等等,我是冥府的女神啊!金星女神是伊什塔爾哦!”

“曾經是。”緹克曼努略作糾正,“至於以後……就要看您的選擇了。”

“我不明白……”埃列什基伽勒已經有點頭暈了,幾乎能從漆黑的冥府穹頂上看到浮動的白光,“就算說什麼''看我的選擇''……這是這麼輕易就能改變的事情嗎?”

“界河之戰過後,由於基什的戰敗,連帶著烏/爾和尼普爾的守護神也受到了一定的影響——最明顯的一點是,恩利爾的命令對諸神而言不再具有絕對的權威性了。”緹克曼努解釋道,“也是從這裡開始,我逐漸領會到了一項與神權相關的自然法則:蓋亞對於神權的分配,其實處於一種嚴謹又不太嚴謹的程度。”

“之所以說嚴謹,是因為神權的匹配就如同插銷與插槽,數量都是一一對應的;說不嚴謹,是因為蓋亞其實不要求插銷與插槽完全匹配,它隻需要插槽上時刻有一個插銷在那裡,以滿足這種對應的狀態即可。”

中途,聽差遵循埃列什基伽勒的命令拿來了她的衣服,緹克曼努對這位骷髏聽差的存在沒有表現出太多驚訝,隻是禮貌地表示了謝意。

“所以,當恩利爾的地位下降後,我通過言論煽動影響了人們對神明的認知,使得安努也具備了眾神之主的資格,而且因為烏魯克的勝利,安努作為神主所受到的認可遠比恩利爾要多,於是前者就這麼取代了後者的地位,順利登上了天國的王座。”

“如果用剛才的說法,就是安努的插銷與神主的插槽相匹配了,但對蓋亞而言,如果舊的插銷短時間內無法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那麼對於新插銷的存在,它也不會有什麼意見。”

“所以……”埃列什基伽勒努力想要跟上她的思維,“我也可以占據伊什塔爾的插槽……?是這麼說的嗎?”

“不錯,您領會得很快。”緹克曼努麵露微笑,“因為您與伊什塔爾是胞胎姐妹的關係,民間一直有流傳您與她是表裡一體的存在,您們二位的模樣,隻是這具身軀的兩種不同姿態,不過這種說法目前並不流行……但以後的事情,誰又說得清楚呢?”

“所以你來冥府……是為了……”她漸漸控製不住自己的舌頭,仿佛它已經不是她身體的一部分了,她隻感覺到那塊冰涼而柔軟的死肉在她的口腔裡滑來滑去,“讓我取代伊什塔爾的位置?你要讓我成為埃安那的守護神?”

“正是如此,即使您割舍不下庫撒也沒關係,庫拉巴已經與庫撒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係,在不久的將來,庫撒可能會以一種和平的方式過渡為烏魯克的一部分。 ”緹克曼努溫柔地說道,“您不會失去任何東西,隻會得到更多。”

“那伊什塔爾該怎麼辦?”

“她會留在冥府,成為死亡國度的統治者。”對方用一種平靜到幾乎漠然的語氣回答,“命運對天國的主人說:你將有兩個女兒,但隻有一個屬於你——情況並沒有改變,一個女兒歸天國,一個女兒歸死亡。”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了,埃列什基伽勒大人,伊什塔爾下冥府就是為了奪取您的權柄,現在她得償所願了。”緹克曼努罕見地打斷了她,“何況,您不僅將是烏魯克唯一的神明,也將是這片大地上最後的神明了,不必將同情心花費在這種額外的事情上。”

聽到這裡,埃列什基伽勒的心跳漏了一拍:“什麼意思?”

“字麵上的意思,除了您,以後不會再有其他的神明了。”她說,“烏魯克已經在建造哀悼之塔了——這是我幾十年前的構想,一旦哀悼之塔啟動,兩河流域地脈中的魔力都將流向哀悼之塔,最終轉化成另一種可供人類使用的能量揮發在空氣中……也就是說,整個兩河流域隻有烏魯克才有足夠的瑪那供給神明,而隨著地脈枯竭,諸神會逐漸失去其信徒之間的聯係,最後無法維持人形的姿態,退化為普通的自然現象。”

緹克曼努停了片刻,繼續道:“當然,烏魯克的瑪那遲早有一天也會揮發殆儘,不過到那個時候,我應該已經找到其他辦法維持您的存在了。”

埃列什基伽勒張了張嘴,喉嚨因緊縮而痙攣起來,卻沒能擠出一句完整的話:“我……”

“請和我一起離開吧,到一個更明亮,更溫暖的地方,一個更值得你生活的地方。”緹克曼努歎息一聲,“讓塵歸塵,土歸土……埃列什基伽勒的歸埃列什基伽勒,伊什塔爾的歸伊什塔爾。”

這是一句美好的承諾——她卻為此感受到了痛楚,像是之前那種疼痛餘韻的衍生。

起先是些許鈍痛,像是黑色的沼氣拂過了胸口,絲絲縷縷地滲進皮膚,然後是綿密的刺痛,猶如淅淅瀝瀝的雨水,滴落在她的肋骨上……

最後,所有的感覺都演變成了撕心裂肺的絞痛,仿佛內臟被擰乾,仿佛她的骨頭被滾燙的鮮血融化成水,仿佛有一個女人在她身體裡尖叫、唾罵,她想要彎下腰,蜷縮起來,好驅趕這疼痛。

可在最後,她隻是用手掩住了麵龐,像是過去在冥府的某個時刻她所想象(卻始終沒有付出行動)的那樣,聲嘶力竭地放聲大哭。

“對不起……”她幾乎泣不成聲,“謝謝……謝謝你,緹克曼努,但我不能……對不起,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跟你回去……”

她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不知道向對方訴說這一切,因為她辜負了對方——也許直到很久、很久以後,都不會有一個人願意為她做到這一步了。她知道對方是那麼真誠地希望她能獲得幸福,為此她花費了那麼多心思,謀劃了那麼久,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

她曾經做夢都想得到這些——一點愛,不用很多,但是純粹的,僅僅因為她是埃列什基伽勒——她的每個毛孔、每一滴血都在渴求這些,她願意用生命為代價而短暫地獲得這些……

可是,她卻得對她說:“對不起。”

即使她根本不想說對不起,她想把手放在對方的掌心,她想對她微笑,然後跟她一起去體會那個光明又溫暖的地方,她想去烏魯克,想去庫拉巴,想去看看那個見證了人類賢者成長的城市……

“我不能跟你走。”她說,“冥界又黑、又冷,這裡是所有快樂的埋葬之地,死亡的國度……伊什塔爾不適合呆在這裡,她耐不住這種寂寞,我不能放任她把我的國家搞得一團糟,好人死後應該得到善終與永恒的寧靜,壞人則因其生前的罪惡得到應有的懲罰,伊什塔爾是完成不了這種工作的。”

埃列什基伽勒數次想要把眼淚擦乾,但淚水還是不住地溢出眼眶,她隻好向緹克曼努露出一個哭泣著的微笑:“何況,我實在不願看到一個人……即使是我最憎恨的人,代替承受那些本該由我承受的苦難。”

緹克曼努靜靜地看著她,磷火在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中跳動,讓人分辨不出情緒。

“我明白了。”最終,她t歎了口氣,“既然這是您的要求,那我也會尊重您的意願。”

“對不起……“讓你的心思都白費了,但任何道歉在現實麵前都顯得蒼白起來。

“無妨,說到底……這些都是我先斬後奏的結果,但我也希望自己給的是您想要的東西,而不是我認為您想要的東西。”緹克曼努笑了笑,“其實來冥府之前,我就已經預想了各種結局,這個回答自然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雖然很遺憾,但我也得承認……也許正是因為您會在此刻拒絕我,才會成為對我而言如此特彆的存在吧。”

說到這裡,緹克曼努解開了腰包的係帶,然後將上麵的綢布一層層揭開。

“很抱歉,暫時沒能實現那個關於星星的承諾,就請先用這個湊合一下。”她說,“既然我現在能好端端地站在這裡與您說話,至少證明在美斯拉姆忒亞宮殿內還是有氧氣的吧?”

埃列什基伽勒有些好奇地湊了過去:“這個是……?”

緹克曼努沒有回答,隻是拿出打火石,點燃了那兩根細長的鐵簽,燃燒的鐵簽在黑暗中迸發出金色的花火,如同夜幕中閃爍的星光。

“好、好厲害!”她小心翼翼地接過鐵簽,“真漂亮啊……這是什麼?星星棒嗎?”

“是啊,是星星。”緹克曼努輕輕笑出了聲,“這是你的星星,艾蕾。”

第38章

猊下是獨自一人回來的。

她回到烏魯克境內時, 麵無表情,一言不發,像是心中藏了許多憂愁的秘密。西杜麗為她遞上羊毛毯和熱茶時, 她隻是微微一笑, 而那笑容很快也消退了,像是漣漪散去後重新凝固了的水麵。

由於她的表情太過完美,以至於讓西杜麗分不清她是想要以這種沉默應對惶恐不安的紅廟使者(後者當時的表情看起來像是一隻被嚇到的母雞) ,還是真的滿腹愁緒,所以疲於應對眼前的一切——顯然,其他一同來迎接她的人也是這麼想的,他們就在這令人喘不過氣的死寂中回到了王宮。

“猊下還好嗎?”

“猊下讓我等茶水燒開變涼後再去找她。”西杜麗短暫地抬頭瞥了他一眼,“另外,你不必什麼時候都扛著你的鋤頭……尤其是在廚房裡,塔蘭特,你會把灰塵和泥屑帶進來的。”

塔蘭特抓了抓頭發——考慮到他的發際線,這是一個(某種意義上)非常危險的舉動:“我也不想的,但最近老有奇怪的人跟在我身後,我一扭頭,他們自己就逃走了……要說是監視,那他們隱匿自己的本事也太遜啦了,要說是暴徒,他們也沒對我做什麼。”

聞言, 西杜麗心下一凜,低下頭避開了對方的目光:“所以你就打算用一個鋤頭保護自己?”

“嘿, 可不要小瞧我的鋤頭!”塔蘭特像愛撫情人般摸了摸鶴嘴鋤的握杆, “農務大臣的鋤頭就像是戰士的寶劍,我相信它在關鍵時刻一定會派上用場的。”

“當然,當然……”西杜麗一邊有些敷衍地附和著,一邊伸手摸了摸土陶鍋的外壁,已經變溫了,“希望你肩上扛著的棍子會保護好你的另一根棍子。”

“西、西杜麗?!”塔蘭特發出了像是看到了老鼠的貴婦人會發出的尖叫,也許是知道這聲音很不體麵,他的臉因為羞赧而漲紅了,“請你正經一點,輔佐官大人,這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

“我感到很抱歉,農務大臣閣下。”西杜麗回答,“我真誠地祈禱那些人背後的主導者不是因為有什麼特殊的癖好——比如說喜歡發際線靠後的男人之類的原因——覬覦您的美貌。”

“……你的口吻聽起來一點誠意也沒有,還把事情變得更可怕了。”塔蘭特先是抱怨,隨後又自顧自地順著她的話說了下去,“真是可怕,過去的男人們隻需要擔心便秘和痔瘡,現在卻要防止其他人覬覦自己的屁/眼,我不得不說,我們文明中體麵的那部分正在消失。”

……他自我代入得還挺快。

“是啊,多麼遺憾。”西杜麗掀開陶蓋,將剩餘的熱氣吹散,“我要去為猊下送茶了,關於那些跟蹤你的人,我會稟告給猊……”

“沒必要。”塔蘭特突然打斷了她,“不用去和猊下說這些,她最近已經很忙了……這種額外的小麻煩,我自己就能搞定。”

西杜麗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真的不需要向猊下求助?”

“真的不用,我自己就能搞定。”

“如果你搞不定呢?”她追問。

“那就由我的鋤頭搞定。”塔蘭特拍了拍自己的鶴嘴鋤,“那我先走了,你把茶蓋合上,我怕走的時候把塵土抖進茶水裡。”

說罷,烏魯克的農務大臣就邁著小步子離開了,儘管身材微胖,他的步伐依然非常穩健,西杜麗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無聲地歎了口氣。

雖然塔蘭特竭力反對,西杜麗還是不太放心他的情況,

按照猊下之前所說的,他已經被卷入了長老會議的權力鬥爭中,派人來監視他的人究竟歸屬於哪位長老背後的家族,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麼,這些都是未知數… …

塔蘭特很有才能,但政治並非他擅長的領域。

然而,有些出乎西杜麗預料的是——當猊下聽到這些的時候,她隻是低低地笑了一聲。

“我知道。”

“您知道?”西杜麗怔住了,“您知道跟蹤塔蘭特的是誰?”

“不錯,我知道他們是誰。”猊下說,“我還知道有人今天在同僚惶恐不安的時候,還拿對方的老二開玩笑。”

她的臉頰微微發燙:“這是因為……塔蘭特當時把自己崩得很緊,我認為這樣有助於緩解他的情緒,讓他放鬆下來。”

“通過講下流話?目的倒確實是達成了。”

“我知道這樣有失體麵,以後不會了。”西杜麗嚅囁道,“這是不久之前才發生的對話,為何您會知道……”

“這裡是庫拉巴,西杜麗。”猊下意味深長地笑了,“王室的鳥兒們一年四季都會唱歌。”

她放下羽毛筆——儘管回來時麵色不太好看,但猊下一抵達謁見室就開始審閱近些時日擱置的公務了,也側麵證明了她情況算不上太糟糕。

“塔蘭特看到的是我派去的人。”猊下解釋道,“無論是跟蹤塔蘭特,還是刻意暴露自己的存在,都是我特地授意他們的——換句話說,是我有意讓塔蘭特知道他們的存在。”

“您希望借此引起塔蘭特對敵人的警惕心?”

“這些人有三重作用。”猊下說,“其一,為了保護塔蘭特,這也是那些人最基本的職能;其二,將長老們之間的爭鬥攪得更渾,除了吉斯長老和阿達魯長老的人,突如其來地介入了第三方的勢力,他們暴露在諸多勢力眼下,但沒有人知道這第三方是誰,於是所有知道這場內部爭鬥的人都有了嫌疑,長老會議內的聯盟關係也不再那麼穩固了;其三——也就是你剛剛說的,讓塔蘭特意識到自己這段時間的處境。”

“您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他呢?”

“他的演技不太好。”猊下說,“另外,維持這種微妙的距離感,可以給長老會議一個很好的暗示,因為我這段時間太忙,看上去不太會主動去關注這種事,而塔蘭特……”

她頓了一下,似乎在醞釀一個合適的形容。

“他是很容易被自己道德綁架的類型。”猊下繼續道,“聰明、敏銳——但不太擅長向他人求助,更喜歡強迫自己去解決問題,因此也會出現一些致命的破綻。可能和他的出身有關,因為不想被再次拋棄,所以儘可能地不給彆人帶去困擾……”

說著,猊下的聲音愈來愈輕,目光卻變得愈來愈深遠,像是穿越了一條漫長的時空廊道,對上了某個人的眼睛。

西杜麗糾結了許久,才悄悄問道:“猊下?您還好嗎?”

猊下回過神,露出了有些苦澀的笑容:“沒什麼,隻是……”

“想起了一個朋友。”

×××

埃列什基伽勒鬆開了鳥籠的鐵絲門,但沒有解開伊什塔爾身上的鎖鏈。

後者也沒有像之前那樣投來怨恨、扭曲的目光,反而發出了一陣神經質的笑聲。

起初,她的聲音很嘶啞,讓人難以分辨那是低笑還是斷斷續續的輕咳,然而那笑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尖銳,變成了像是指甲扣過粗糙金屬麵t一樣的聲音。

“你來啦,我親愛的姐姐。”那陣笑聲似乎讓伊什塔爾有些力竭了,她依靠在鳥籠的鐵絲上,儘管已經不笑了,她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依然很駭人,“啊,這股被連接起來,仿佛彼此互為半身的感覺……真讓人惡心。”

埃列什基伽勒充耳不聞:“緹克曼努的話,你聽到了多少。”

“你聽到了多少,我就聽到了多少。”伊什塔爾咯咯笑道,“居然想把我的金星送給你,讓你取代我什麼的,不愧是人類的賢者,多麼驚人的想法啊……狂妄又愚蠢。”

埃列什基伽勒嘴唇緊抿,沒有回答。

“可惜有一點她沒有料到,當她試圖讓我們兩者互為表裡、置換身份時,我們的一部分感知能力也會互通。”見她沒有表達的欲望,伊什塔爾便兀自繼續道, “多半是以為你不會出賣她吧,多麼天真。”

“我的確不會出賣她。”她說。

“我知道,我知道~”伊什塔爾嬉笑道,“畢竟……我的姐姐,你是一個多麼可愛、多麼容易滿足的小女孩啊。”

埃列什基伽勒不由得有些惱火:“那也是她願意給我的。”

“很可惜,現在那女人所有的計謀,都建立在一個信息差之上——也就是我和父神都無法聯係到烏魯克的這段時期。”伊什塔爾說,“隻要我一回到埃安那,她所謀劃的一切就都付諸東流了。”

“如果你還沒有徹底瘋掉,就不該那麼篤定我會放你回去。”

“儘管恨我去吧,姐姐。”她微笑道,“還記得那女人對你說的插銷理論嗎?如果你不放我回去,埃安那就會變成死城,而烏/爾的守護神辛定會察覺到神權的空缺,妄圖奪取我的權柄……僅以庫拉巴的兵力,可不足以抵擋烏/爾的大軍啊。”

埃列什基伽勒再一次沉默了。

伊什塔爾抬起手,雖然身上像死刑犯一樣纏滿了沉重的鎖鏈,她看起來依然泰然自若:“解開它們吧,姐姐。”

埃列什基伽勒沒有反應,半晌過去,才終於俯身撿起了一截鎖鏈。

“所以無論我放不放你走,最後結果都是一樣的嗎?”她問。

“不那麼一樣,但都不會是你喜歡的結果。”伊什塔爾有些嘲弄地說道,“雖然你這段時間使我蒙受了羞辱,但是……畢竟你能讓我看見那女人滿盤皆輸時的可悲模樣。在冥府的這段遭遇,我可以不向父神哭訴。”

聽完她的話,埃列什基伽勒閉上眼睛,長長地歎息一聲。

這聲歎息幾乎擰乾了她的肺腑。

“我不認為如此,伊什塔爾。”她說,“如果我不在乎前麵的兩種結果,就有可能出現一個新結果,一個我喜歡的結果。”

說完,還沒等伊什塔爾反應過來,埃列什基伽勒猛地扯了一下鎖鏈,把伊什塔爾的上半身提了起來,後者痛苦地捂住了脖子——她終於笑不出來了,而是露出了那種她所熟悉的、怨恨又扭曲的目光。

“金星之女,我的妹妹伊什塔爾啊,我以死亡國度統治者的身份,向你定下禁製。”她說,“一旦你離開我的國度,如果你將在冥府的所見所聞透露出去,如果你妄圖對人類的賢者不利,每一份你加諸她和烏魯克人民的傷害,最終都會返回己身,你的神權將會被相重合的其他神明分食,你的罪將會使金星的光芒褪色,當金星徹底熄滅之日,你將墜入冥府的最深處,日日夜夜被深淵裡的磷火焚燒。”

“你……瘋了……”伊什塔爾喉嚨裡發出那種像是被火燒到的小貓一樣的抽氣聲,尖利的指甲摳在她的手腕上,但埃列什基伽勒並不在意,“你知道緹克曼努……要做什麼嗎?她要徹底斷絕神代……殺死所有的神明,你、我、父神……”

因為喘不上氣,她的聲音越來越嘶啞,越來越虛弱:“你要為了她……背叛諸神嗎?為了一個人類……你要……背叛你的同族嗎……?”

“同族。”埃列什基伽勒低聲道,“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聽到這句話。”

她鬆開手,任由伊什塔爾的身體摔在了地上——對方甚至來不及呼痛,隻是本能地撕扯著脖子上的鎖鏈。

“我剛出生的時候,就被下放到了冥府。”埃列什基伽勒說,“和你不同——和你們這些在天國生活的神明們不同,自我有記憶以來,整個世界就是黑暗而荒蕪的,唯一的光亮就是冰冷的磷火,唯一的聲音就是亡靈們的哭聲。”

“說不怨恨,那是不可能的。你們生活在光明下,我生活在黑暗中;你們的生活是歡聲笑語,我的生活是死亡與責任;你們被自己的信徒環繞著,安然享受他們的奉承與敬愛,而我隻能在冥府獨自度過孤獨的時光,除了那些偶爾光臨冥府,想要請求我網開一麵的人,唯一能說話的對象是用亡靈的灰燼拚湊而成的。”

“隻有她不一樣。”她輕聲道,“隻有她對我說''你對我而言是特殊的存在'',她說''你不會失去什麼,隻會得到更多''……她還說,要給我一顆星星。”

埃列什基伽勒緩步離開了鳥籠,關上了門,磷火的冷光一閃而過,幻化成了一把青色的門鎖。

鐵絲細長的陰影落在了伊什塔爾臉上。

“神代斷絕了……”伊什塔爾啞聲道,“你自己……也會死……”

“沒關係。”

“你真的……瘋了……”她不斷地搖頭,“為了緹克曼努……你居然……要當諸神中的叛徒……”

“當你們生活在幸福中的時候,從來沒有誰想到過我,現在卻要質問我:你要背叛自己的同族嗎?”她搖了搖頭,“世上沒有那麼好的事情。好人死後應該得到善終與永恒的寧靜,壞人則因其生前的罪惡得到應有的懲罰——伊什塔爾,人隻能得到自己應得的東西,這就是你在我的國度應該遵守的規則。”

第39章

“埃安那不可能容忍那麼長時間!”

紅廟的來使站了起來,因為光影的關係,他看起來格外高大——這道影子曾令西杜麗心驚膽戰,但現在她已經能平靜地看待對方了——一隻穿著漂亮衣服的綿羊。

“我有充分的理由質疑這些。”小胡子憤怒地說道, “事實上, 猊下在這件事情中簡直怠惰得可怕,她自稱日夜兼程,卻花了足足一個月才抵達庫撒,最後更是一事無成地回來了。”

西杜麗看著他在窄小的房間裡反複踱步,像一隻被關在蒸籠裡的老綿羊——由於哀悼之塔已經初具規模(至少從外觀上看,它實在和上一座白廟相去甚遠),猊下拒絕讓埃安那的任何使者進入庫拉巴,甚至不允許這些人駐紮得離城牆太近,以至於他們隻能等待王室有空派使者光臨他們的驛站。

“她已經浪費了兩個月的時間,現在卻要告訴我們,還要過兩個月,伊什塔爾大人才能回到人世?”小胡子繼續重複著西杜麗這幾天已經聽過不知道第幾遍的話,“每晚一刻,就會有一株小麥在田地裡枯死,每晚一天,埃安那的街頭就會多出一具屍體,我們等不了兩個月!”

事實上,內容不隻有這些——埃列什基伽勒還要求烏魯克向庫撒提供一筆巨大的賠款, 因為伊什塔爾的無理取鬨耽誤了她的工作,使庫撒的百姓沒能及時享受到守護神的庇佑。

即使庫拉巴以商貿為交換(至少名義上如此) , 讓神廟請求埃列什基伽勒免去了一部分, 剩下的數額依然令人心驚膽戰……當然,這並非王室需要操心的事, 因為埃列什基伽勒點名了要紅廟出這筆錢。

“對此,王室感到非常遺憾。”西杜麗說,“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王通過了朝政會議的提案,庫拉巴會開放一部分糧倉用於賑災……”

“安努在上!”對方尖銳的叫喊打斷了她的話,他雙手高舉,像是在向天空中的某種存在呼喊,“伊什塔爾大人竟然被舍棄在了那冰冷的冥府,遭受埃列什基伽勒的折磨,猊下對此難道就沒有一絲一毫的羞愧嗎?!”

儘管他的行為幾乎可以稱得上可笑,但西杜麗知道他是情真意切的。

因為失去了行省稅權……哪怕名義上它仍歸屬於紅廟,可那筆稅款早就進了王室的金庫。這個冬天,埃安那的貴族們都過得不太快活。

庫拉巴的糧食隻提供給平民,王什至為此特意任命了一位臨時賑災執行官,由他和幾位財政會議的t大臣一同處理此事,整個分發糧食的流程都避開了紅廟,就是為了防止紅廟私下將糧食據為己有。

這種情況在以前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紅廟和貴族們才是伊什塔爾的寵兒。任何來自庫拉巴的恩賞,都不可能越過他們賜予那些普通百姓。

“大人。”西杜麗選擇了一個可以避開他名字的稱呼,因為她根本不記得對方叫什麼,“恕我直言,唆使伊什塔爾大人的是紅廟的祭司,不提前告訴任何人就擅自離開紅廟的是伊什塔爾大人自己,而這件事情之所以拖到現在都沒能解決,也是因為紅廟一開始遲遲不願將伊什塔爾失蹤的消息稟告給王室… …說到底,這件事本就與庫拉巴、與猊下無關。”

“猊下不知道?”小胡子冷笑一聲,“隻怕猊下的鳥兒們恨不得把巢都築在紅廟的大殿裡。”

然而,他的兩條手臂失去了力量,軟軟地垂了下來,砸在了桌子上。西杜麗並未被嚇到,她從這沉重的聲響中讀出了對方的恐懼。

當猊下的靈魂仍常駐於冥府時,她也有過類似的感覺,那時的對方也是這麼咄咄逼人,沒人能料想到,有一天他們之間的地位會徹底互換。

“庫拉巴願意開放糧倉,僅僅是出於王的寬厚以及猊下的慈愛。”她完全略過了對方的嘲弄,繼續道,“而且,猊下過去就數次為伊什塔爾大人擅離職守的事向埃安那一方提出諫言,最後都被長老會議拋之腦後,''我等本身就沐浴在伊什塔爾大人的榮光之下,所以這對埃安那而言也是甜蜜的負擔''——如果我沒記錯,沙魯金大人曾說過這樣的話吧?”

然而這份甜蜜最終還是釀成了苦果……而且遠比他們所能承受的更慘痛。

命運弄人,伊什塔爾想要成為那個通吃的贏家,於是離開了埃安那,可最後不僅沒有得到任何東西,還讓她的擁躉也變得一無所有。

西杜麗覷了一眼旁邊正在滴水的陶罐,水麵已經逐漸逼近了刻度線:“大人,之前定下的麵談時間已經快到了。無論您是自己決定要不要蓋印章,或是要傳書向埃安那的長老會議請命,又或是要等到埃安那舉辦公民大會投票之後再作結論——這些王室都不會乾預,但你們最好儘快給出答複。”

小胡子的嘴唇顫抖了一下:“至少去掉禁酒令……這個冬天太冷了,沒有酒的話,會有很多人凍死在這個凜冬的。”

“這不該成為讓埃安那困擾的事。”西杜麗微笑道,“我們都知道酒是怎麼來的,如果埃安那連糧食都不夠,又怎麼可能產酒呢?”

告彆紅廟的來使後,西杜麗沒有急著回到王宮,而是先去了哀悼之塔的施工現場。

經過數月的建造,哀悼之塔的地下甬道已經徹底建造完畢,開始搭建地麵以上的部分了。

為了保證方碑塔比例的準確性,每一塊黏土磚的規格都是經過嚴格裁量的,每搭建好一層,施工就會暫停,讓匠人在上麵雕刻嚴密的紋樣,然後由猊下親自檢查黏土磚上的雕紋,確定紋樣沒有問題後才會繼續施工。

雖然工藝複雜了一些,但哀悼之塔的構造較為簡單,在打下地基後,基本就是重複同樣的過程,現在塔高已經積累到了需要使用起落架的程度。

西杜麗繞過一堆擱置在路邊的黏土磚,又避開了一個盛滿了水泥的木桶,即便如此,當她穿過施工地之後,衣擺上還是沾了一層厚厚的石灰,因為冬季潮濕的空氣,逐漸變得像淤泥一樣潮濕又粘稠。

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兩個月……當她穿行在方碑塔的時候,心中不禁憂慮,兩個月之後,伊什塔爾就會回到烏魯克,這座塔能夠在兩個月內完成嗎?如果沒有,猊下接下來又該怎麼辦呢……?

不過這種憂慮很快就在接下來的一幕中消弭了。

“疼疼疼疼疼——”躺在草垛上的基什王發出小狗一樣的嗚咽,“輕一點啊,宰相大人,餘感覺自己的皮都要被你扯掉了。”

“客觀地說,您的皮確實被扯掉了。”猊下漠然地回答,“因為您一個月沒有脫過鞋,雙腳的皮膚已經和鞋子黏在一起了,如果不想腳上的皮肉都漚爛的話,您接下來最好對自己的腳小心一點。”

“好冷酷的回應哦。”基什王佯裝出可憐的表情,“餘的腳可是為了工作才變成這樣的欸,姑且也算是工傷吧?宰相大人應該對餘再溫柔一點才對。”

“我並不認為您睡覺不脫鞋的問題與我有關。”

“還不是因為不脫鞋的話更方便。”基什王嘟囔道,“早上一睜眼就能開始工作了。”

“我很感激您的勤勞,但以後還是請脫鞋睡覺吧。”猊下將他的鞋擱在一邊,開始用旁邊的藥水為他擦拭傷口,“這段時間不要讓自己的腳沾到水,也不要穿皮質的鞋子,如果是草履鞋,不要穿會碰到傷口的款式。”

“那不就隻有拖鞋了?”基什王說,“餘才不要在冬天穿拖鞋,冷死了。”

“基什的冬天比烏魯克寒冷很多。”猊下冷靜地指出。

“不一樣啦,基什的冬天才不會有這種寒風滲進皮膚裡的感覺。”基什王抱怨道,“而且曬在外麵的衣服也不會發黴……而且為什麼烏魯克冬天曬衣服會發黴啊?照理說隻會結冰才對。”

猊下沒有回答,目光越過基什王看向了她:“和紅廟的使者商談完了?”

“已經根據埃列什基伽勒大人的要求和庫拉巴的支援方式向使者大人作了詳細的解釋,但目前還沒有敲下印章。”西杜麗瞥了一眼基什王,“是否需要請阿蘇過來替基什……替阿伽大人醫治呢?”

“不用,他的自愈能力很強。”

聞言,基什王發出很大的哼聲,賭氣般地背過臉:“不要和餘說話,餘很難過!”

片刻過後,他似乎覺得這句話還不足以表達他此刻的想法,又補充道:“一個滿懷熱誠的青年就這樣被傷透了心!”

……雖然無論是口音還是措辭,基什王都沒能成功融入烏魯克,但他在搞笑方麵的技藝確實是越來越精進了。

“望您好好休息。”猊下禮貌性地說道,“我和西杜麗就不打攪您了。”

基什王發出了小狗一樣的哼哼聲,但這就不是猊下需要操心的了。

回到王宮後,西杜麗照舊彙報了今天的情況,由於猊下的冥府之旅並不順利,埃安那出現了一些躁動。

不過,塔木卡今日已經悄悄在埃安那的市井散布了王室會開放糧倉的消息,普通百姓們的焦躁被稍稍撫平了一些,而那些依然滿腹怨氣的神廟人員和貴族們……猊下不是很在意他們的感受。

“話說回來,真的不用派阿蘇去為基什王治療傷口嗎?”西杜麗有些擔憂,“傷口看上去有些慘烈呢……雖然他是敵國的王,但好歹也在庫拉巴幫了不少忙,恩奇都大人和伊爾蘇大人對他都十分讚賞。”

“沒有必要。”猊下不置可否,“雖然血統已經很稀薄了,但他體內依然流著神明的血。對他而言,這種皮肉傷在一夜之間就能愈合。”

說罷,猊下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桌案。

“不過,這倒也提醒了我一件事。”猊下說,“讓監工們注意工人們的工作時長,我不希望因為過分疲勞而出現人員死亡。”

“但是……”西杜麗躊躇了片刻,終是忍不住說道,“距離伊什塔爾大人的回歸隻剩下兩個月了,如果不加緊工作的話,恐怕無法在這之前完工……而且,一旦伊什塔爾大人回到烏魯克,恐怕哀悼之塔就再也無法完工了。”

基什王最近的過度勞作應該也與此有關……雖然不是烏魯克人,但他將哀悼之塔的建成視為自己人生中的至高榮耀,如果在徹底完工之前就被伊什塔爾摧毀,對他而言恐怕不啻於一場滅頂之災。

“哀悼之塔會建成的……無論用什麼方法,我都會完成它。”猊下說,“但這不代表我要犧牲這個國家的子民——為了達成自己的野望,而用他人的性命去堆砌自己通往成功的道路——西杜麗,無論多麼宏偉的目標,都不能洗清這份罪孽。”

“怎麼能說這是罪孽呢?”西杜麗的語氣不禁急促起來,“而且這不僅是猊下的願望,更是大家共同的心願啊……”

“他們連這座塔建造的目的都不知道,又怎麼會有心願呢?”猊下低聲道,“這次去冥府,我領會了一個道理——你擅自為他人設想的t道路,也許並非是他們真正想要的。”

“也許等他們知道了建造這座塔的真實目的,就會對我產生前所未有的憎恨……也許最後不需要伊什塔爾從中作梗,他們自己就會把哀悼之塔推倒呢?”猊下頓了一下,“這倒是提醒我了,等伊什塔爾回來後,我會請求盧伽爾頒布限令,暫停庫拉巴和埃安那的人員流通。”

西杜麗感覺喉嚨發苦:“請彆這麼說……”

“彆感到難過,西杜麗。各種情況我都已經設想過了,其中最糟糕的也不過是被百姓們用石頭砸死而已——然而我又是不死之身。所以你看,並沒有什麼我不能處理的情況。”

“不會的,大家不會這麼做的……”

“或許不會,但把希望寄托於命運可能會駛向一個美好的結局,未免也太可悲了。”猊下說,“即便如此,我依然認為這是正確的選擇,無論這個想法在這個時代能否受到認可,我都會堅持下去……也許很多年以後,當人們追溯過去時,會發現那些光輝燦爛的偉大故事,其實都是源自於這一天,因為我們在會議上決定了要脫離神明的庇佑,成為命運真正的主人。”

西杜麗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勉強地扯了扯嘴角,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笑容裡滿是苦澀。

“彆露出那麼難看的表情。”與她相反,猊下竟輕輕笑了起來,“雖然我們沒有神明的力量,沒有動物的矯健,沒有昆蟲那樣的生存能力,但我們有比那更了不起的才能,所以沒有必要難過——因為你出生於這樣一個偉大的種族啊,隻要給他們時間,在命運的關口,他們最後一定會做出正確的抉擇。”

第40章

兩個月過得很快, 在神明漫長的生命中,這不過是一眨眼的事。

當緹克曼努在紅廟見到伊什塔爾時,對方看起來與過去一般無二,她的皮膚依然白皙、光潔,她的秀發如同塗抹了香膏一樣柔順,散發出馥鬱的香氣,那輕薄的衣料下是曼妙的、屬於一個成熟女人的風流胴體……

然而,緹克曼努從她的微笑中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她隱約能感覺到,有什麼鋒利的東西隱藏在那笑容之下。

“緹克曼努。”伊什塔爾靠近她,親吻她的臉頰,黑色的發絲從她鼻尖拂過,緹克曼努發現她的發根處聞起來其實有一股灼燒似的焦苦,隻是被更濃鬱的花香掩蓋了,“真高興能夠再見到您。”

她沒有回吻對方, 這樣太假了:“許久不見,伊什塔爾大人, 您仍如我記憶中那般美麗。”

“您這話真教我高興。”伊什塔爾說, “拿兩杯蜂蜜酒來,帕蘇。”

守候在一旁的女祭司點頭行禮,緹克曼努對她的臉沒什麼印象,也許是伊什塔爾新提拔的……無論如何,夏哈特沒有跟在她身邊,而且王室也沒有接到伊什塔爾要選拔下一任巫女長的消息,那名美麗的少女顯然已經失去了伊什塔爾的寵愛。

“我帶走了紅廟中的一部分祭司。”她說, “大部分在她們袒露自己的罪惡後被賜予了死亡——當然,以一種體麵的形式,她們畢竟是侍奉神明之人——還有一部分還活著,並且手腳健全,容貌也沒有受損,聽說您還沒有補充紅廟的人手,如果您需要的話,我可以將她們送回來。”

“我的好大人,您真是體貼。”伊什塔爾以一種她從未聽聞過的溫順口吻說道,“但是不必了,我已經對過去那些團花錦簇的日子有些厭倦了,現在的這些孩子們很好,純真而甜美,我身邊需要這樣的人兒。”

緹克曼努直視她的雙眼:“看來冥府一行,讓您的心性改變了許多。”

“人總是在各種感悟中成長,神明也是如此。”伊什塔爾舉起酒杯,金色的蜂蜜酒泛出粼粼波光,她的眼睛也在閃閃發亮,讓人分不清是那雙眼睛照亮了美酒,還是酒杯中盛著的光照亮了那雙眼睛,“希望這種改變能令您滿意,我的好大人。”

把匕首藏在微笑下可不會令人滿意……但緹克曼努隻是回以一個微笑,看著她將蜂蜜酒一飲而儘。

短暫地閒聊了一陣後,緹克曼努就要返回庫拉巴了。

此時已經臨近入夜,埃安那被一片昏暗的血色籠罩,儘管冬季已經過去了,凍土上依然覆蓋著一層冰霜。各戶人家在家門前升起炊煙,鍋爐裡散發出的熱氣化作白霧飄散在空氣中,不過多久就被凜冽的寒風吹散了,但柴火澀苦的煙火味依然在無聲彌漫。

緹克曼努看見一個年幼的男孩赤腳站在水渠邊,想要在稍微潮濕一些的泥土中挖幾隻蚯蚓去釣魚,但木鍬鑿在土地上時發出了硬物相撞的聲音。

她就這麼看著他被凍得通紅的雙腳,再看著他因為寒冷而愈發笨拙的雙手,直到隊伍在街角拐彎,那個男孩的身影消失無蹤前,他也隻是在地麵上留了幾道印子。

伊什塔爾的歸來,意味著這片土地已經重新煥發生機,而且昨日的埃安那已經下了第一場春雨,照理說馬上就能迎來播春種的日子了,但隻看眼前的光景,實在不像是萬物即將複蘇的樣子。

庫拉巴的第一場春雨雖然還沒有來,情況看起來反倒比埃安那好上許多……不過那些都無關緊要了,即使下了春雨,大部分庫拉巴的百姓還是不能回去播種耕作。

如今哀悼之塔工程已經接近尾聲,隻要將方碑封頂——也就是說再過一周,這座塔就算真正竣工了,接下來正是最關鍵的時刻,王宮會根據一戶人家的損失給予一定的補貼,但務農方麵的工作必須暫時擱置,或者由家中的妻兒完成。

回到庫拉巴後,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前往謁見室和吉爾伽美什共進晚膳。

在穿過外庭院的廊道時,她稍微抬頭就能看到王宮後方高聳的方碑塔。

為了在啟動後方便查看瑪那的走向,塔身被塗成了黑色,經由幾個月的風吹日曬,略微風化變成了深藍,如同褪色了的墨水。每每臨近入夜,塔身與黑暗融為一體,看起來就像是某種龐然事物投射在這片大地上的影子。

唯一不同(且突兀)的部分在塔的頂端——由於哀悼之塔內部中空,又沒有設計排水係統,為了防止塔身內部積水,施工完畢後,塔頂必須用一塊巨大的油布蓋住,防止漏雨。

這件事基本由恩奇都負責,不僅因為他能在空中行動自如,也因為他本人很喜歡做這件事——按照他的原話,這像是在“給黑塔戴一頂小帽子”。

當緹克曼努走進謁見室時,吉爾伽美什已經在餐桌邊坐定了。聽見推門聲後,他掀了掀眼皮,示意她坐到餐桌的另一端。

他們已經有很久沒有在一起用膳了,但落座後的感覺還是和以前一樣,仿佛他們上一次一起坐在餐桌邊不過是昨天發生的事。

吉爾伽美什今天在餐桌上顯得格外安靜,神情中充滿了疲憊,自從哀悼之塔的建造計劃正式開工,他要處理的泥板就上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且越是接近收尾,工作便越是繁忙,如今還沒有猝死在辦公桌前,多半還得感謝體內的神明之血。

緹克曼努並不感到同情,因為這更像是吉爾伽美什登基數年來一直惰於處理政務的現世報……不過據她所知,對方已經連續十幾天沒有睡覺了,雖然隻要生帶尚存,靈魂就能回歸肉/體,但在這種關鍵節點,這類麻煩的突發事件還是儘量避免一下比較好。

“盧伽爾。”她真誠地建議道,“在政務繁忙的時候,我建議您可以取消用膳的必要儀式,好擠出一些閒碎的時間用以補眠。”

吉爾伽美什試圖打起精神,但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本王才不要坐在辦公桌前吃飯,那股火烤的味道會讓本王覺得像在吃泥板。”

“至少您可以不用等到我來才用膳……”

“愚蠢。如果不是和你一起,那這種繁瑣的過程還有什麼意思?本王乾脆去桌邊吃泥板好了。”他回答,“罷了,這種無關緊要的關心就先免了吧。今天埃安那一行,你感覺如何?”

“她變了不少。”緹克曼努說得很簡略,但她知道對方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變蠢了?還是徹底變成了一個瘋子?”

“變得更危險了。”她說,“過去的伊什塔爾將匕首掛在腰間,讓所有人都能看到,現在她的匕首藏在微笑下… t…看上去沒有威脅,但當她親吻你時,刀鋒會割掉你的舌頭。”

聞言,吉爾伽美什臉上露出了嫌棄的表情:“你什麼時候才能學會用一些不會讓本王惡心的類比來向本王解釋一件事?”

“萬分抱歉。”緹克曼努沒什麼誠意地回答,“可無論用什麼例子,本質都是一樣的。盧伽爾,現在的伊什塔爾比以前更難對付,所以您最好收回輕蔑的心思。就像過去我對您說的那樣,伊什塔爾是一個貪婪的女人,但沒有比把她當作蠢貨更蠢的想法了。”

他嗤笑一聲:“這算什麼?過來人的經驗?”

“確實是過來人的經驗,但不是我的。”人活了太久就會有這種壞處——總能從某件發生在眼前的事中窺見過去的影子,“事實上,我確實知道一位女神,對自己非常自信,對權力有著旺盛的熱情,曾經擁有至高的地位,享受萬千信徒的膜拜,鎮守著一個強大的國家——但因為一些原因,她的力量不可避免地流失了,其他的神明逐漸取代了她的位置,而且因為一些不可言說的原因,她無法直接從任何神明那裡得到幫助,而她的衰弱本身又是不可逆轉的命運……”

吉爾伽美什看著她,麵無表情地說道:“寧胡爾薩格。”

“不錯,寧胡爾薩格。”緹克曼努點了點頭,“所以,如果您想搶先一步了解自己的敵人,不妨去和阿伽大人談一談。”

吉爾伽美什冷哼:“等他把自己身上的跳蚤洗乾淨了再說吧。”

“不過除了伊什塔爾之外,還有一件事讓我十分困擾。”緹克曼努揉了揉眉角,“伊什塔爾已經回到紅廟三天了,埃安那的凍土還是沒有化解,雖然野草又開始生長了,但這點生機對一座城市而言還遠遠不夠。”

女神的回歸未能立刻驅散冬季的陰霾,說明伊什塔爾對埃安那的影響在下降,導致她的神權沒能在第一時間對埃安那產生影響……但這無法解釋埃安那的第一場春雨為何來得比庫拉巴更早。

“有兩種解釋:第一種可能,伊什塔爾和埃安那之間的聯結被削弱,可能是伊什塔爾過久的離開導致百姓的信仰之心降低了,外加庫拉巴提供長期的救濟糧,這種感激之情使得一部分百姓的信仰轉嫁到了王室。”她輕輕點著桌麵,“第二種可能——也是最直接的,伊什塔爾的神力受損了。”

“這兩者聽起來並不互斥。”

“您說得很對,可能是兩種原因共同發揮影響的結果。”緹克曼努說,“今天伊什塔爾靠近我時,我從她的發根聞到了一股燒焦的苦味,很像是磷火燃燒的味道。”

“你是說,埃列什基伽勒對她下了什麼禁製?”

“也許吧。”

“哼,你乾脆把''肯定''兩個字寫在臉上好了,以那個女人的性格,回來之後居然沒有大鬨一場,本來就是這世上最詭異的事了。”吉爾伽美什的語氣有些複雜,“雖然本王對埃列什基伽勒沒什麼多餘的好感,不過……她對你可真是夠情深義重的,從某種意義上,本王就勉強地認同她一下好了。”

“好的,要讓書吏講這些話記入起居注裡嗎?”

“愚、愚蠢!這種話單獨寫下來不就顯得本王像敗犬一樣了嗎?是本王認同了她,不要搞得本王在她麵前產生了什麼敗退感一樣。”吉爾伽美什說,“說回正題,剛才的話你還沒有說完吧?”

“是的,雖然伊什塔爾的影響力衰退了,但昨日埃安那迎來了第一場春雨,比庫拉巴更早。”緹克曼努說,“大地尚未複蘇,春雨卻已經落下了,這種情況照理來說是不可能發生的。”

“前幾天,庫爾德斯坦山腳下的觀測所又傳了新的泥板回來。”吉爾伽美什說,“這一次,他們還特意附加了亞美尼亞附近的融雪情況,你有看過嗎?”

緹克曼努搖了搖頭。

“本王就先不把泥板原件拿過來了,直接跟你說結果吧——根據亞美尼亞和庫爾德斯坦山脈的融雪情況,以及雪線下降的時間,今年北方冬季的雨天應該會比往年更頻繁。”吉爾伽美什的聲音愈來愈沉,“然而,根據你的鳥兒們傳回來的消息,今年南方的降雨量明顯比北方更多。”

“南方的降雨比北方更多?”她有些驚愕。

“你沒聽錯。”吉爾伽美什頷首,“事實上,今年北方的降雨量比往年都要少。”

雖然都位於兩河流域,美索不達米亞北部和南部的氣候卻並不相同。

兩河南部地勢較低,而且兩河的距離相對較近,降雨量比較少,冬季尤其如此;兩河北部河岸地勢較高,兩河的距離比較遠,降雨量也更多,這也是南方國家的灌溉係統總體上比北方發展得更先進的原因,因為前者比後者更依賴灌溉耕作。

“如果發生了常理所不能解釋的現象……”吉爾伽美什輕聲道,“也隻有''神權乾涉''這一種可能了吧?”

“將北方的降雨挪用到了南方嗎……?”緹克曼努沉吟片刻,“春雨的化身,拉伽什的守護神尼努爾塔……”

“還有恩利爾,尼普爾肯定也在裡麵摻了一腳。”吉爾伽美什說,“沒有他的允許,以尼努爾塔的性格,不可能越界做這種事——可笑至極,真不知道這種家夥是怎麼擁有戰神神權的。”

“雖然白廟被損毀,但您作為安努的人間代行者,恩利爾的力量應該沒辦法那麼輕易入侵庫拉巴才對。”

“他們當然沒有''進來''。”吉爾伽美什意有所指,“但他們應該感知到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而且隨著哀悼之塔越建越高,他們更加確定了有什麼不同尋常的情況正在庫拉巴上演……”

緹克曼努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去:“但他們還不確定庫拉巴到底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哀悼之塔的作用。”

“不錯。”

“……所以是為了從烏魯克的這次動蕩中分一杯羹嗎。”緹克曼努歎了口氣,“果然還是老樣子呢。”同族陷入窘境,第一反應卻是想從對方身上咬下一塊肉。

“有什麼好奇怪的?”吉爾伽美什頗為嘲弄地說道,“說到底,除了力量和永葆年輕,他們和那些坐在長老會議廳裡的老東西有什麼區彆?”

“我不否認您的說法。”緹克曼努說,“但無論如何,他們確實擁有強大的力量。距離哀悼之塔建成約摸還有一周的時間,我們也要至少再維持一周的表麵和平,伊什塔爾的存在已經是一個隱患了,有太多外部力量參與進來,對我們而言並不是一件好事。”

吉爾伽美什笑了一聲:“害怕了嗎?”

“還不到那種程度。”緹克曼努垂下目光,燭火映在鐵製的刀叉上,讓她回想起了飲下蜂蜜酒時伊什塔爾閃動的眼睛,“我隻是在想……也許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反而需要得到更多的反應。”

“比如說?”

“很遺憾,盧伽爾,連我也不知道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什麼。”緹克曼努感覺自己的心跳快得嚇人,她知道這不是某種無端的恐慌,而是某種更龐然的意誌力在向她傳遞信息,“但我有一種預感,它已經很近了。”

晚膳結束後,吉爾伽美什徹底陷入了神誌不清的狀態,緹克曼努及時阻止了他第三次去喝那個已經空了的金杯。

“盧伽爾,我想您應該去休息一會兒。”

“本王知道,而且正要去做。”吉爾伽美什的聲音愈來愈輕,“不要催本王……做任何事……”

於是緹克曼努就看著這個困到連眼睛也睜不開的人,跟她同步跨過了謁見室的門檻,跟她走了同一條廊道,跟她推開同一間寢居的房門……然後躺在了她的床上,仿佛躺在自己的床上一樣理所當然。

“……從某些事情上真是無法感覺到您的''神誌不清''呢,盧伽爾。”

“囉嗦。”吉爾伽美什半眯著眼睛,拍了拍另外小半邊的床,“快點上來。”

緹克曼努歎了口氣,但終究沒再抗拒(好像她反抗了就會有用一樣),在吉爾伽美什身邊躺下了。

當她還聽著自己脈搏的聲音時,背後的呼吸聲就已經變得輕柔而綿長……吉爾伽美什這次的確是累了。

子夜,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庫拉巴的第一場春雨終於降臨了。

就在這時,緹克曼努在漆黑中聽到了蘆葦簾被卷起來的聲音,對方的動作很輕,那窣窣的摩擦聲幾乎被淹沒在雨聲中,但越過窗框時木板的吱呀一聲還是出賣了他。

正當她如有所感時,t一個溫暖的、柔軟的身體猝不及防地擠到了床上,對方冰涼的發絲落在她的臂膀間。

這動靜當然吵醒了吉爾伽美什,她聽見了背後傳來的抱怨:“明天早上告訴伊爾蘇,如果他一周之內沒有打造好一張新床,本王就罰他這個月隻能喝刷鍋水。”

然而這個懲罰他從上個月就開始說了,到現在似乎也沒有落實的想法。

來者說:“有什麼關係,我覺得擠在一起睡也很開心,動物們也會窩在一起睡覺呢。”

“正常來說,人類應該在自己的床上睡覺,恩奇都。”

“可人類也會在自己喜歡的人床上睡覺吧?”恩奇都說,“塔木卡告訴我的。”

“……”明天她就要把塔木卡發配到尼普爾去。

“而且外麵正下雨呢。”神奇的是,在對方的呢喃輕語下,她竟真的萌生出了些許倦意,“這種時候可是很容易著涼的,如果我不在的話,緹克曼努晚上踢被子了該怎麼辦?”

“我說過很多遍了……”她幾乎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但那些話還是從她喉嚨裡流淌出去,“我晚上不會踢被子……”

雨聲輕了下去,恩奇都的安撫聲和吉爾伽美什的呼吸聲也輕了下去,周圍一切都離她遠去了。

她從現實中被剝離出去了,而夢境和現實中一樣漆黑。

“不要讓火焰燒到你。”某個陌生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她很難形容這是一種怎樣的聲音,因為它聽起來像是屬於某一個人,又好像是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同時對她說話。

她感到茫然:“如果我被火焰燒到了,會發生什麼?”

“不要讓火焰燒到你。”對方隻是如此重複,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輕,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聲歎息,“不焚之女,不要讓火焰燒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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