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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皆偉大 福袋黨 81591 字 4個月前

第41章

她在夢中穿過了一片炙熱的赤土,腳底被燙出了燎泡,然後被踩破、愈合、再踩破……傷口流出的膿水逐漸變成了紅色,然而那些腳掌形狀的血痕很快也融進了土裡,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

周圍都是塵煙,吸入肺腑時伴隨著苦澀的疼痛,可她不得不繼續向前——她在追逐一個她永遠追趕不上的東西——儘管如此,一旦她停下,那麼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東流了。

“快逃。”那個聲音對她說, “不焚之女, 不要讓火焰燒到你。”

一陣凜冽的寒風刮過,吹散了塵煙,但空氣中焦苦的氣味更重了——那是烏魯克的某一個冬季,年輕的君王初次品嘗到了統治一個國家的滋味, 他的戰俘們被綁在火刑架上,如同被點燃的燈芯, 照亮了她通往王座。

君王看向她,火光在那雙淡紅色的眼眸中跳動。

“沒有人能真的永生不死。”他舉起手中的權杖,杖頂的紅色寶石化作烈焰,火刑架燃燒得更猛烈了,戰俘們因痛苦而放聲尖叫,像是在為這簇火焰的誕生高唱挽歌,“緹克曼努,灰燼,這就是你的名字。”

他從王座走了下來,帶著他的火焰權杖一步一步地走向她。

“不要讓火焰燒到你……”

她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終於久違地感受到了腳底傳來的疼痛,經由血液流向四肢百骸——那股灼熱感,仿佛她的身體已經被焚燒殆儘——快走,她告訴自己,一旦她停下,那麼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東流了。

可她的身體沒有動。

當他的影子漸漸可以覆蓋住她的雙腳時,她才念出他的名字:“盧伽爾班達。”

聽到她的聲音,年輕的君王停住了腳步,權杖依然在燃燒,他眼中的火光卻熄滅了。

“你該走了。”他閉上眼睛,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了,皺紋在他的臉上蔓延,皮膚上籠罩著一層如霧般灰白的色調,他的呼吸裡有著菌類潮濕的味道(死亡的味道,一個聲音告訴她),周圍的火刑架熄滅了,隻有火焰權杖仍在熊熊燃燒。

“快逃,緹克曼努。”君王說了和那個聲音一樣的話,但他喊了她的名字,“不要讓火焰燒到你。”

說罷,他的身軀開始風化、剝落、直至分崩離析,好似被吹散的煙灰,火焰權杖掉到了地上,點燃了地上的什麼東西……她低下頭,那是她曾經獻給對方的哀悼之塔手稿。

她繼續向前。烈日西斜,空氣中焦苦的氣味減弱了,焦土中生出了青草,她聽見了簌簌的啜泣聲,一個綠色短發的男人正坐在樹墩上,抱著他的小羊哭泣。

他腳邊有一盞油燈。

“這些都是我的兒子。”她什麼都沒有問,可男人還是開口了,“第一個死於他肮臟的品性,第二個死於他的驕傲,第三個死於我淪喪的道德,第四個死於一個女人,第五個還活著,但與死了無異。”

他口中的第五隻小羊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用柔軟的舌頭舔舐她的腳趾,像是想要愈合那些傷口。

和它那些翠眼的兄弟們不同,這隻小羊有一雙銅金色的眼睛。

“他想要跟你走。”男人哀傷地說道,“可他隻有一天屬於你。”

油燈倒下了,火焰吞噬了那隻小羊,她看著它的眼睛在火焰中熔化成金色的眼淚。

“不要讓火焰燒到你……”那個聲音說,“快逃……快逃……”

此時的天幕僅餘下晚霞,空氣中的焦味愈來愈淡,她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雙腳變得像皮革一樣堅韌,再也沒有什麼能傷害到她了。

她穿過稀疏的叢林,來到一座用白色石磚搭建而成的城市,許多沒有臉的人圍著一個高高的篝火,她隻來得及看到一縷金發消失在火焰中。

“一個高貴的靈魂將長眠於此。”其中一個人形的虛影說道——一個女人的聲音,但像男人一樣高大、強壯,對方沒有抬頭,隻是細細凝視那明亮的篝火,叫她分辨不清對方是在和她說話,還是在喃喃自語,“她是一位好的女王。”

“一位好的母親。”許多個身穿鎧甲的人同時說道。

“一位好的妻子。”穿著白色鎧甲,係著深藍色披風的虛影說,“她還有彆的身份,但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了。”

金發女人的身軀在篝火中越來越模糊,直至褪去了人形,化為灰燼,但空氣中並沒有那種腐敗肉塊被焚燒後的焦臭,反而浮動著一股成熟穀物似的馥鬱氣味。

“您該走了。”一個穿著白色長袍,白色長發的男人如是說道,他也是在場唯一看得清麵孔的人,“您得再跑快一點……一旦您停下,那麼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東流了。”

“快逃……”那個聲音仿佛在應和男人的說法,“不要讓火焰燒到你……”

某種莫名的恐懼攫住了她——她跑出了那座白色的城市,跑過柔軟而潮濕的泥土地,跑過樹木稀疏的綠洲,直到最後一縷晚霞也煙消雲散,直到淒冷的月光籠罩了整片大地。

她來到了那葳蕤樹蔭織成的牢籠,走入黑暗中,一切都是那麼熟悉,一陣微風吹過,樹枝簌簌搖曳,自然的守護者隱藏在杉樹的影子裡,但她感知到了它的目光,體會到了它的呼吸。

“命運向他開了一個殘忍的玩笑,無論他選擇了哪一方,注定都會被痛苦啃噬……他是一個非常、非常溫柔的孩子……”它說,“代我照顧好他……人類的賢者啊,彆忘記你的承諾……”

她不由得打量四周,周圍一片漆黑,看不見半點火光,潮濕的空氣吸附在皮膚上,使她滲出冷汗,散發出菌類特有的味道。

“已經結束了嗎?”她問。

“不。”對方回答,“一切才正要開始。”

說著,它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淚——上一次她見到對方的淚水時,一朵雪白的小花枯萎了,這一次它落在了柴堆上,升起了熊熊烈焰,火光裹挾著滾燙的熱浪向四周擴散,孕育出更多黑霧。

她想要後退,然而大火很快便燒到了她的衣角,擁抱她、撫摸她,火舌舔舐肌膚,融化了皮肉和骨頭,她的身軀如同石蠟一般,在這烈焰的熱吻中融化。

她感覺自己沉進了泥土裡,那散發出絲絲熱意的痛楚也彌散了(很疼,但她早已習慣了疼痛),杉樹林還是冰涼而潮濕的,但她感覺到了隱藏在這片大地下的傷痛,她想起了那場戰爭,想起死者燃燒後的灰燼像大雪一樣在整座城市裡飛舞,想起了人們悲傷的表情,第一次有了想要t哭泣的衝動。

可大火烤乾了河流,隨後又熄滅了,即使在乾涸的河床上,溫暖也逐漸褪去了。

…………

“不是普通的發燒。”恩奇都聽見自己好友的聲音,“這是詛咒。”

他短暫地抬頭看了吉爾伽美什一眼,後者眉頭緊蹙的表情從他的視野中掠過——但恩奇都很快又將目光落回床上的人身上,低歎了一聲,輕輕握住她的右手。

因為體溫過高的關係,緹克曼努的臉頰紅得滲血,她的吐息也在這春寒料峭的溫度中化為白霧……然而,正如吉爾伽美什所說,單純的寒熱不該讓她昏迷不醒。

自昨天入夜之後,緹克曼努便再也沒睜開過眼睛,像是陷入了某種噩夢,時而露出痛苦而掙紮的表情,時而發出嘶啞如嗚咽般的呻/吟,但始終沒有醒過來。

“這種判斷有什麼好說的,發燒至少不會讓她的手腳變成這樣吧?”阿伽用指腹在她潰爛的皮膚上摩挲了一下,“濕滑又黏膩的感覺……是燒傷後滲出的膿水嗎?”

西杜麗站在床沿,臉上充滿了憂慮:“變成這樣的話,我什至很難為猊下清理身體。”

“她看起來很痛。”他問,“有辦法減輕這種痛苦嗎?”

吉爾伽美什搖了搖頭:“如果連昏迷都沒辦法止住她的痛苦,那麼用再多止痛的草藥也於事無補。”

“宰相大人不是不死之身嗎?”阿伽咂了咂嘴,“要不要殺死她一次試試?死亡後身體應該會自動複原吧?”

在場的人裡沒有一個回答他,阿伽抓了抓頭發,補充道:“如果你們下不了手,讓餘來做也可以啦,反正餘也不是第一次負責當爛人了。”

“愚蠢,如果這麼輕易就能解決,那麼對方用毒就能達到同樣的效果——應該說,正是因為知道這份特性,才選擇了詛咒這種麻煩且代價極大的手段。”吉爾伽美什低聲道,“若它向你呼出吐息,你的皮膚就會像火燎般灼痛皸裂,然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爛,它的呼吸既是烈火,也是毒液……你應該也能明白吧,吾友。”

“……我明白。”他感覺自己身體裡的某一部分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剩下的那部分卻感到了釋然——仿佛他早就知道如此,或許比吉爾伽美什都要早——隻是那份憂慮一直沉睡在他體內,在好友的意有所指下才終於被喚醒。

“啊……”

恍惚中,他聽見了西杜麗有些慌張的喊聲,意識到自己無意中鬆開了緹克曼努的手,然而那種溫熱的感覺依然殘留在掌心,帶著濕滑、黏膩的觸感,起初他以為那是汗水,後來才看到了她因潰爛而皸裂的皮膚。

溫暖了他掌心的是她的血。

第42章

自那天之後, 恩奇都再也沒有動過,他坐了一個晚上,一個白天, 於是現在又回到晚上了。

他看著紅色的斑痕如藤蔓般攀上緹克曼努的臉頰,像是烙鐵般散發出絲絲熱氣,看著她的麵龐因失去了生機而蒙上了一層灰色,看著她的皮膚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皸裂開來,滲出白膿和血水。

過去總是在空氣中浮動的麥子香氣也淡去了,某種菌類的氣味在鼻間縈繞,一種潮濕的感覺吸附著皮膚,好像這間房子裡已經下了很久的雨。

奇怪的是,幾乎沒有人催他去做什麼,吉爾、西杜麗、阿伽……他們每個人似乎都很忙,每個人都有事要去做,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把這裡留給了他,恩奇都不知道他們為何這樣泰然,仿佛篤定了他最後會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案。

入夜後,恩奇都照舊解開蘆葦簾上的細繩,好讓垂下來的簾子遮擋住外麵的冷風,西杜麗一直囑咐他要這麼做,因為緹克曼努經常因為忘記這件事而受涼頭痛,她一直為此而擔憂(她總是在各種問題上為緹克曼努擔憂)。

恩奇都並沒有類似的苦惱——他甚至不會生病,但他喜歡遵循人類的習慣生活,看著這個孱弱的族群憑借著智慧克服自然給他們帶來的困擾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我該怎麼做?”他本想握住她的手,最後卻退縮了,隻是輕輕撫摸她拇指的指腹,“如果你還在這裡的話,會告訴我該怎麼做嗎?”

緹克曼努依然閉著眼睛,嘴唇緊抿著,形成一個不太愉快的表情(她的嘴角天生向下,一旦麵無表情看起來就像是在生氣)。她當然不會回應他,可恩奇都還是聽到了她的聲音:“你早就知道答案了,又何必問我呢?”

他分不清這是緹克曼努真實的意念,還是某種莫名其妙的臆想,但他胸口忽然萌生出了一股衝動——是他熟悉(似乎曾數次目睹)但又陌生(從未體驗過)的,這種衝動促使他站了起來,帶著絕不退卻的決意離開了這個房間。

其實恩奇都邁出門檻的時候大腦一片空白,但當清冷的晚風從他麵頰拂過,他又覺得自己早就做好了準備。

他環視四周,夜晚的烏魯克王宮也如沉睡般靜謐,但這個國家的主人的居所仍亮著一盞燈——他知道他的摯友就在那裡,也許是為了工作,也許是為了等待他。

他的雙腳循著本能朝那燈火通明的方向走去。然而越是靠近光的源頭,腳下的影子就越是沉重,當他的步伐已經緩慢到幾乎快忘了人類是怎麼走路的時候,謁見室的大門已經近在眼前了。

恩奇都沒有敲門,徑自推門進去,裡麵的吉爾伽美什照舊被一堆泥板包圍,必須抬起頭才能和他對視。

片刻的靜默之後,他的摯友說:“無論你想做什麼,你需要的東西在那邊的盒子裡。”

恩奇都看著他,為他的了然與冷靜感到困惑,隨即又覺得這份困惑是源自於這個沉默的、仿佛一切都發生得理所當然的世界。

但他還是走到木盒邊,打開那個有些生鏽的鎖扣,盒子裡放著阿伽帶來的三把弑神之刃的其中兩把,神蝕不在其中,剩下兩把刀看起來一模一樣,但他莫名知道,右邊那把是屬於他的。

恩奇都將它拿了出來,刀柄在掌心微微發熱,也許它正因為渴望他的血而蠢蠢欲動。

自從說完那句話後,吉爾伽美什就低下頭重新開始工作了,似乎對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全然不在意,直到他推門打算離開時,才再一次聽到對方的聲音。

“保重。”他說。

恩奇都關上了門。

甫一走出庫拉巴的城門,他就感受到了某種野性的召喚(如此久違的感覺),當身體懸浮在半空中時,那種沉重感終於消失了。

當他不去思考如何像一個人那樣行動時,一切似乎都變得簡單起來了,就像一般人去杉樹林至少要花費一周的時間,但對恩奇都而言隻是片刻的事情。

當他抵達杉樹林——他的家(也許是“曾經的家”),太陽也不過在東方露出了一線,但杉樹林的幽暗是不分晝夜的。

恩奇都走進樹林中,青草和泥土受潮後散發出獨特的氣味,曾在過去的時光中日夜陪伴著他,晚風吹過樹梢時簌簌的摩挲聲,動物們細微的呼吸,踩過落葉時的動靜,昆蟲們攀附在樹乾上汲取汁液,翅膀顫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這些都教他感到親切。

有那麼一會兒,恩奇都感覺身上的每個毛孔,每一根發絲都在散發出回到自己成長之地的喜悅,好像他應該留在這裡,不該再去人類的世界了,好像他應該恢複四肢行走,這樣在他進食的時候便不必避諱自己吃進了泥土,不用再編織布料來遮掩自己孱弱的身體,也無需為自己光/裸的身體感到羞恥。

這種喜悅讓他的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栗起來,他的步伐不禁加快了,到處都是那麼昏暗,就不會因為太趨近光而被影子的重量拖累。

綠蔭如蓋的樹林忽然露出了一條罅隙,黯淡的月光投映在草地上,恩奇都在不遠處看到了一隻深紅色的眼睛。

“恩奇都,我的孩子。”那隻眼睛的主人如此說道,“到我身邊來。”

恩奇都的腳趾蜷起,緊貼著腰側的短刀令他遲疑了片刻,但最後還是走了過去。他先蹲下身,再膝蓋著地,然後才俯下身,側躺在它堅硬卻溫暖的腹肚。

當他透過枝葉的罅隙去看夜幕中的星星和月亮時, t才意識到這是西杜麗教給他的禮儀——人類的禮儀,他們認為保持著上半身挺直地坐下是一件體麵的事。

“歲月真是神奇。”芬巴巴說,“我看著你成長到如今的樣子,那段時光回憶起來卻是那麼短暫,而你隻離開了杉樹林不久,我就感覺到了時間的漫長。”

“所以我回來了。”他說,“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芬巴巴搖頭:“你不是為了這個而來的。”

它的語氣那麼篤定,就像吉爾、西杜麗和阿伽一樣篤定,他們好像早就知道了命運的軌跡會通往何方。

恩奇都感覺它看著自己的眼神是那麼嚴厲,又那麼溫柔,就像是父性和母性的混合,吉爾的父親令他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活在先王的陰影下,阿伽殺死了對他而言如同母親一般的寧胡爾薩格,恩奇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父母,但他被一個既像父親又像母親的存在撫養長大。

“我改變主意了。”他說,“忘了那些吧,忘了人類和神明,我們可以像過去那樣快樂地生活。”

芬巴巴看了他好一會兒,用前蹄在土地上撥了撥,一朵白色的小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芽、結苞、綻放,恩奇都仍有印象,以前他經常用這種花為它和那些動物朋友們編織花環。

“很久以前,當那個至高的位置上坐著的還是恩利爾時,諸神之間有一個秘而不宣的結論:住在北方的人類一定比南方的人類過得更幸福。”芬巴巴輕聲道, “因為北方的溫度適宜,而且降雨量更多,而南方的酷暑能夠奪走一個人的命,在最艱難的冬季,天上降下的雨水尚且灌不滿君王的浴池。那時的寧胡爾薩格仍是高貴的三主神之一,手握權力與力量,還與眾神之主有一段露水情緣,因此她得到了基什,一個日後將成為北方霸主的國家。”

“彆談論諸神的事了。”他說,“也彆再參與那些事,那些都和我們無關了。”

緹克曼努的詛咒也是,解開它吧,將人類與諸神的戰爭拋之腦後吧……

這句話梗在恩奇都的喉嚨裡,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這些,那讓他之前的發言顯得像是為了拯救她而作出犧牲,恩奇都不想把自己放在那樣的位置上,他期盼她好好活著的心是真切的,想要回到自己撫育者身邊的心也絕無虛假。

“然而,最後事實證明神明們都錯了。”它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也證明了他們當初到底創造了一個多麼可怕的族群,他們對世上的一切充斥著好奇心,永遠年輕、永不滿足、永遠對揭示這個世界的真理充滿了熱情……多麼令人著迷,不是嗎?”

“彆再說這些了。”他的聲音充滿了無力。

“我也希望如此,我的孩子。”它歎息一聲,“然而命運已經向我昭示了我的結局,它也昭示了你的,昭示了她的。我無法拒絕它,除了那位賢者,沒有人能拒絕死亡的召喚。”

“讓那命運見鬼去吧。”如果西杜麗和塔蘭特在這裡,肯定會大驚失色,然後數落塔木卡又把這種街頭混混的腔調/教給了他,但芬巴巴聞言隻是輕聲笑了起來。

“你說話有一點像她了。事實上,你已經很像一個人類了,我的孩子。”它說,“如果我再年輕一點,也許也會說這句話……可我終是老了,已經習慣了服從命運的安排,即使是它的奚落。”

恩奇都的嘴唇翕動了一下,但什麼也說不出,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語言可以為他傾訴此刻的想法——也許他根本沒有想法,就像那時他從緹克曼努的房門裡推門而出,以為一切已經有了定論,但茫然與無措就像那股潮濕的菌類氣味,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芬巴巴輕聲道:“來吧,做你該做的事。”

不,他在心裡回答,但冰涼的刀刃滑落至掌心,他握住它,刀鋒已經冷卻了,即使按在刀背上也會產生被割凱的錯覺,但這種冰冷很快就被某種溫熱的觸感撫平了,鮮血沿著刀鋒流到他的手背上,溫熱而濕潤,像是回到母親子宮內的感覺。

然而他沒有真正的母親,也沒有體會過這種被孕育的過程,所以這種溫柔隻是更加撕裂了他,刀尖的推進由於刀柄的濕滑變得越來越艱難,他的手因施力而顫抖起來。

周圍的樹木開始枯萎,土地因失去生機而漸漸乾涸,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枯葉如同飄落的大雨,紛紛揚揚,片刻便在地麵上鋪了厚厚的一層。

樹林間的蟲鳴消失了,動物們的叫聲卻此起彼伏,它們交織在一起,如潮水般向他湧來,像是在高歌一位國王的葬禮。

芬巴巴的呼吸逐漸虛弱,但從頭至尾,它都安靜地看著它,仿佛在等待死亡的過程中忘卻了疼痛。

那朵白色的小花枯萎了。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一個真正的人類了。”它說,“當命運再次到來的時候,不要向它低頭。”

這就是它與他的告彆。

恩奇都止住了呼吸,下意識地鬆開手,刀鋒融化後,滌業的刀柄從芬巴巴的腹肚滑落,掉進泊泊的血水中,他抱住它的腦袋,試圖像過去它溫暖他一樣,去溫暖它的身軀,但當他低頭親吻對方的額頭時,它的身軀忽地化作了一捧灰燼,融進了泥土中。

他用血淋淋的手揪住胸口的布料,不受控製地喘氣,儘管在用力呼吸著,肺腑還是傳來一陣窒息的絞痛。

周圍是那麼安靜,他被自然包圍著,卻無法再感受到與它的聯係,不久之前還讓美麗得令他暈眩、讓他感到親近和慰藉的杉樹林,此刻已經被那股菌類的氣味占據了。

直到此時,恩奇都才慢慢體會到,那就是死亡的味道。

儘管芬巴巴說他已經是一個人類了,但他的力量並沒有減弱,因而還能像來時那樣極快地返回烏魯克。

這條路他走過一次,那時他身後背著一條死去了的生命,但步伐依然輕快,這次他不必再背負什麼,但那種輕靈的感覺已然不在,他浮在半空,清晨夾雜著燥熱的風從頰側拂過,他卻感覺自己在往下墜。

他回到庫拉巴,身上的血原本已經凝固了,但因為一場小雨又融化開來,布料黏在皮膚上,散發出苦澀的腥氣。由於下雨,城裡的百姓大多還沒有醒,但他還是選擇了一條荒僻的小徑。

宮裡的人倒大多都起床了,他先碰到了西杜麗她們,宰相的輔佐官對於他身上的慘狀表現出了有彆於一般女官的冷靜,她溫和地問他是否要洗澡,但他搖了搖頭。

然後是塔木卡,他的訝異比前者要明顯一點,但隻是佯裝尋常地同他打了招呼,沒有想要過問太多的打算,胖商人臉上那經典的假笑,就像平常見到衣著整潔的他一樣完美無缺。

最後是吉爾伽美什,他的摯友——塔蘭特早早就出門了,沒有見到他是一件遺憾的事——恩奇都離開的時候他在批閱泥板,回來的時候也在批閱泥板。如果不是沒在對方身上聞到那股潮濕的味道,恩奇都可能會懷疑對方即將因過勞而猝死。

吉爾伽美什滿臉疲憊地抽空瞥了他一眼,麵無表情地說:“滾去洗澡。”

但他沒有去洗澡,而是去了緹克曼努的房間。

空氣中已經沒有那種苦悶的菌類氣味了,隻留下一種焦苦的、像是被燒乾了的稻草的味道,就像是大火烤乾了浮動的濕氣。

緹克曼努臉上的瘢痕已經不再發燙了,不過體表的皮膚依然大麵積受損,雖然不再流血,但因為炎症而發紅、腫脹,當他靠近時,她胸口的起伏已經趨近於無,鼻間的呼吸連一朵蒲公英都感受不到。

恩奇都的手指抽動了一下,血液乾涸後,深褐色的血痂積在他的指縫裡,手指之間還殘存著黏著感,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他靜靜地看著她很久,然後伸出手勒住她的脖子,緩慢地、一點點收緊——和那時相似的,他感覺到她的脈搏在他的手掌中逐漸停止,像是掐斷一朵小花的莖——緊接著,他看到那些破裂的皮膚逐漸愈合、複原,恢複到了它們最原始的樣子。

隻有人類的賢者能夠拒絕死神的召t喚。

他看見她的眼瞼輕微顫動,長睫如同微風拂過蝴蝶的翅膀,隨後是琥珀色的眼睛,起初還迷蒙不清,俄而過後便慢慢醞釀出神智的光亮,像是才從混沌的初始中遲遲醒來。

緹克曼努看著他,她的目光中蘊藏著某種令人感到平靜的力量。好一會兒過去,她才有些吃力地扭過頭,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

“外麵是下雨了嗎?”她的聲音很嘶啞。

那隻是一句普通的詢問——但恩奇都覺得自己的腹部像是被重重地擊打了一下,他的背脊不自覺地蜷縮起來,他將頭埋進她的肩頸,感受到那溫暖,卻不由得回想起被芬巴巴的鮮血沐浴時的感覺。

某種歇斯底裡的痛苦在他身體裡蔓延,他想要放聲痛哭,卻在嘴裡嘗到了血的味道。沒有任何一種語言可以為他傾訴,於是他隻好用這樣鮮血淋漓、毫無遮掩的方式,向這個冰冷的世界敞開心扉。

他感覺到緹克曼努抬起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背脊……像是母親在哄嬰兒睡覺時會做的動作。

“真奇怪。”他聽見她說,“好像人感到孤獨的時候,窗外總是在下雨①。”

第43章

又是一天早晨, 伊什塔爾推開了那條擱在她腹肚的手臂,從床上起身,然後一/絲/不/掛地坐在梳妝台前梳頭發。

因為一些原因, 昨夜她沒有讓祭司們同她一起睡, 當晨日的清風拂過皮膚時,她竟感覺到了一絲冷清。

“你完全沒必要擔心。”床上的男人也從床上爬了起來,從背後摟住她的腰,親吻她的後頸, “父神會解決這一切的。”

是了,總會有彆人為他解決一切——尼努爾塔,拉伽什的守護神,春雨的化身,大氣之神恩利爾與大地母神寧胡爾薩格之子,也不知他是通過了什麼手段才能得到戰神的權能,但這份榮耀在他身上就像男人的乳/頭一樣多餘,他才應該當牧場豐裕之神,負責躲在城牆裡照看莊稼、喂雞和剪羊毛。

伊什塔爾從未見他單獨辦成過什麼事。尼努爾塔就像一個殘疾人,而恩利爾和寧胡爾薩格就像他的兩根拐杖,使他能像正常人那樣直立行走,現在寧胡爾薩格死了,他便隻能一瘸一拐地走。

“你說過會幫我解決那個女人。”她的聲音止不住冷意,“可結果是什麼?芬巴巴死了,而緹克曼努依舊像老鼠一樣活蹦亂跳。”

“誰能料到天之鎖居然會為了一個女人做到這種程度?芬巴巴雖不是它的父母,卻也撫養它長大成形, 這樣的惡徒, 父神必然會讓它得到應有的下場。”

他說得如此篤定,仿佛恩利爾是執掌這世間至高權能的存在——然而他錯了,大錯特錯,她的父神安努才是眾神之主,而她是眾神之主的女兒,沐浴永恒光輝的伊什塔爾。

如果不是埃列什基伽勒那個愚蠢的禁製,根本輪不到他來代她辦事。尼努爾塔不過是一個隻知道躲在父母羽翼下的家夥,倘若神權也擁有自己的意誌,那應該是她成為戰神,而非這個廢物。

“多想些快樂的事,我的愛。”伊什塔爾感覺對方的手掌撫過肩頭,尼努爾塔英俊的麵容顯現在銅鏡中,用濃情蜜意的口吻說道,“芬巴巴死後,他的力量還未找到歸屬,我乃春雨的化身,和芬巴巴的神權多有重合之處,等我融合了這份神權,以後就能更頻繁地見到你了,而你的神權也因為芬巴巴的消失而增強了,這不是值得慶祝的事情嗎?”

伊什塔爾是畜牧場的守護者,畜牧的神權與自然的神權是相斥的,兩者是此消彼長的關係,自然的神權衰弱,也意味著她的神權會有所提升。

然而,伊什塔爾心裡並未感到喜悅,反而滋生出了些許兔死狐悲的悵意。

她當然不會為芬巴巴的死而傷心,若不是因為它的無能,緹克曼努此刻不會過得那般得意……但它的死亡再一次提醒了她,為了自己以外的人付出所有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

雖然同為隸屬於蓋亞的神靈,但芬巴巴和諸神嚴格意義上不算是同一個族群,它是更為純粹的、蓋亞側的怪物——既不住在天國,也不像其他神明一樣派分/身或選擇人間代行者在地上活動,它的本體一直在蓋亞表麵,與這個星球緊密相連。

所以當蓋亞受到威脅時,它永遠不會推卸自己的職責,如果這次緹克曼努成功了,人類的意誌就會凝結成形,成為這個星球上的另一大抑製力,所以它和緹克曼努之間必須決出勝負,以另一方的生命為代價。

可笑的尼努爾塔,他隻是通過春雨將芬巴巴的詛咒帶給了那個女人,卻表現得像是對這件事有極大的功勞一樣……

然而這個可笑的家夥,最終將成為這場勝負的禿鷲,啄食敗者的腐肉以充實自己,而自然的守護者則化作了一抔黃土,消散在曆史的長河中。

伊什塔爾很清楚,如果她對父神全盤托出事實,最後的下場也會和芬巴巴一樣——即使神代得救,也不會有神明真的惦念她,頂多假惺惺地為她掉幾滴眼淚,然後他們就會愉快地分享她的神權,把她拋之腦後。

父神會去冥府救她嗎?畢竟她是他唯一陪伴在身邊的孩子……不,如果她因埃列什基伽勒的禁製而永遠被困在地獄之淵,那麼她就會變成“曾經”唯一陪伴在他身邊的孩子,孕育子嗣對神明而言就像吹散一朵蒲公英那樣簡單。

事實就是這樣,所有“儘職儘責”的神靈都不會有好下場,芬巴巴淪為神代的塵埃,埃列什基伽勒隻能與死亡、孤獨為伴,那個女人居然認為這是一種好的特質……儘管讓她這麼認為吧,因為這種特質最後也會害死她自己。

伊什塔爾盯著銅鏡裡的倒影,慢慢將表情調整為一個慵懶而嫵媚的微笑。

“要等那個女人徹底完了,我才能有心情慶祝。”她說,“天之鎖也就罷了,他的命始終捏在我們手裡,但天之楔就不同了,他不僅強大,也最難對付——最重要的是,他是我父神的人間代行者,我不方便對他出手,但隻要他還庇佑著那個女人一日,我便無法如願。”

“我的父神很快也要任命尼普爾王為人間代行者了,隻要尼普爾和烏魯克打一仗,我們有的是機會搞定那位盧伽爾之手,”尼努爾塔熱情地親吻她的手背,“我的愛,給我一個取悅你的機會吧。”

伊什塔爾笑了笑,並不立刻回答,隻是慢慢地、帶著點暗示性地摩挲著男人的指腹。

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光滑柔軟,神明才會有這種手,即使是人類中最尊貴的君王,指節處也會有因為批閱政務而生出的繭子。

尼努爾塔因為她的暗示而加快了呼吸,但他竭力不讓她看出來,否則有失作為男人的體麵——伊什塔爾很清楚他的想法,男人們都是一個樣子——所以她儘管多情,卻從不真正去愛一個人,她隻愛他們眼睛中倒映出的自己。

“說來也奇怪,不知那位盧伽爾之手究竟做了什麼,竟讓你如此恨她。”尼努爾塔說,“可惜她就像蝗蟲一樣,懲治起來不難,要真正消滅她也不容易。”

伊什塔爾用食指抵住他的嘴唇,朝他吹了口氣。

“彆那麼不解風情。”她說,“女性之間也有自己的秘密。”

隨後,她又用幾句甜言蜜語打發了對方,待尼努爾塔離開,她才喚祭司將蜂蜜酒拿來。

這是伊什塔爾近日來的最愛,過去她更愛葡萄酒,嫌棄蜂蜜酒太過甜膩,但在冥府的短短數月,她已經嘗儘了這世間的苦楚,需要一些甜蜜且能讓她微醺的東西來彌補這份空虛。

當帕蘇將酒壺與酒杯拿來時,伊什塔爾放下梳子,正準備痛飲美酒,卻被梳子上糾纏成團的發絲震到了。

她抓起一束頭發細細查看,原本美麗如淙淙溪水般的長發,如今已經失去了光澤,黯淡得如同枯草,稍微撥開一些,還能看到幾根白色的發絲。

“帕蘇……”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問道,“我是不是……變醜了?”

“怎麼會?”年輕的女祭司笑嗬嗬地回答,“您還是那樣美麗動人啊,伊什塔爾大人。”

“撒謊!”這無知的回答點燃了伊什塔爾的怒火,她站起來,狠狠擰捏、摳掐帕蘇的乳/頭,直到少女的雙眼因疼痛而泛起瑩瑩淚光, “撒謊精,是誰允許你對我隱瞞真相?我乃沐浴永恒光輝的伊什塔爾,安努之t女,金星女神,亦是埃安那的守護神,沒有人能對我說謊!”

“我真的……沒有說謊……”帕蘇啜泣著說道,“請您寬恕,伊什塔爾大人……請您原諒我吧……”

伊什塔爾鬆開手:“滾出去!”

帕蘇甚至沒來得及擦掉臉上的眼淚和鼻涕,就忙不疊地跑了出去,她看著那年輕女孩慌張逃離的背影,忽然有點懷念阿蘇普。

然而阿蘇普已經死了,和芬巴巴一樣,為了一些無濟於事的東西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一群無能的家夥,她絕不會重蹈他們覆轍。

“可惡……可惡……可惡的埃列什基伽勒,可惡的緹克曼努……”她甚至沒真正參與進這件事,隻是在床上用一些曖昧不清的話語暗示尼努爾塔,那個女人遭殃會令她高興。

下咒的是芬巴巴,向芬巴巴施壓,不準它隻是毀掉高塔的是恩利爾,幫忙讓那個女人受到詛咒之苦的是尼努爾塔……即便如此,禁製的負麵效果最後還是反應到了她身上。

為什麼?難道是她暗示得太露骨了嗎?

不行,她得再想點彆的辦法。

伊什塔爾取消了晚上的祭酒禮,動身前往烏魯克王宮——作為神明,主動上門實在有失體麵,可她如果邀請吉爾伽美什來埃安那,那個男人肯定不會理會。

她一向厭惡吉爾伽美什的高傲,隻是現在情況特殊,讓對方嘗到點甜頭也無妨。

為了不驚動其他人,伊什塔爾不得不在靠近王宮的時候收起瑪安娜,好避開宮人們的耳目,輕手輕腳地溜進吉爾伽美什的房間……埃列什基伽勒,那家夥實在可恨,若不是她不知羞恥,甘當緹克曼努的娼婦,她也不會淪落到這般境地。

等那個女人也下了地獄,她會讓她們雙倍體會到自己曾經的痛苦。

吉爾伽美什房間裡彌漫著一股美酒的香氣,伊什塔爾稍稍一聞就能分辨出這是麥酒,但酒液中摻了蜂蜜,因此苦澀中醞釀出了幾分甜蜜,倒是略微撫平了她心中的焦躁。

她走到王榻邊,吉爾伽美什意外地睡得很沉,他眼下有些微的青黑色,昭示著對方已經有段時間沒好好休息了。

雖然如此,這具身體依然是美好的——即便是伊什塔爾,也得承認當他還在寧蓀肚子裡時,安努就給了這位天之楔太多的寵愛,智慧、力量、美貌……尼努爾塔再怎麼俊美,也會在他的光彩下黯然失色。

當她想要輕輕撫摸對方的胸膛時,吉爾伽美什忽地睜開了眼睛,鉗住了她的手。在看清她的麵容之後,吉爾伽美什並沒鬆開手,反而越發用力,讓她的手腕隱隱作痛。

伊什塔爾心裡惱怒極了,但麵上還是展露出一個笑容:“您這般熱情,真叫我不能自已。”

聞言,吉爾伽美什臉上立刻露出惡嫌的表情,把她的手甩到一邊,還用床邊的垂簾擦了擦手,仿佛剛才他碰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若是以前,對方早該吃一發她的天舟了,但伊什塔爾此行有彆的目的,不方便和吉爾伽美什鬨翻,隻能勉強按捺住想要射殺對方的衝動,柔聲道:“烏魯克的王啊,我不討厭粗暴的男人,但若是涉及床笫之事,您最好還是溫柔一些。”

吉爾伽美什嘖了一聲:“滾,或者去死,這兩個選擇裡你可以隨便挑一個。”

“我這裡有第三種選擇。”她咯咯笑道,“不妨讓我留在您的床上,與您春風一度,成就當初您的父親與寧蓀同樣的好事……在一位女神的子宮裡,孕育出烏魯克未來的繼承人。”

“如果你要夢遊,也彆來本王的房間。”

“何不相信世上也有這樣的美夢?”她湊近了一些,解開衣服後的係帶,讓自己的雙乳毫無遮掩地暴露在空氣中,也暴露在吉爾伽美什的眼前,“烏魯克的初春多冷呐,我黃金所鑄,世間最尊貴的盧伽爾,美酒總能讓身子暖烘烘的……而最好的酒杯,此刻就在您眼前。”

看著吉爾伽美什若有所思的表情,她握住他的手,引導他撫摸自己的肌膚。吉爾伽美什的手上有繭子,非常明顯,那份粗糙令她不禁顫栗起來。

對方似乎沒有拒絕,順從地抬起了手,沿著她的腹肚上至肩頸,未在胸脯前停留。伊什塔爾本以為他是想撫摸自己的臉頰——然而對方掐住了她的脖子,比上一次他鉗住她手腕的時候更加用力,她幾乎沒有辦法喘息,冷風竄過喉嚨時變成了尖銳的抽氣聲。

“真是可笑。”黃金所鑄的盧伽爾冷笑道,“你果然沒有一點長進,還是篤信自己能憑容貌和身體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東西。緹克曼努前幾天甚至跟我說你變聰明了,不可再小覷你。哈,她總是能說出這種荒謬得讓本王發笑的話——從''愚蠢至極''到''很蠢'',倒確實是有所提升,但也不代表你的腦子就和聰明掛鉤了。”

“你會……後悔的……”伊什塔爾啞聲道,“你的父親盧伽爾班達……曾經也說自己有多麼愛她,最後還不是……把老二伸進了寧蓀的雙腿之間……”

聽完她的話,吉爾伽美什的臉上明顯閃過了一絲惱火,隨手將伊什塔爾從床上扔了下去。

“父王父王……怎麼什麼人在說到她的時候都喜歡提起父王。”他像肉食動物一樣舔了舔牙尖,臉上露出了一個殘忍的笑容,“原來如此,期待我會像父王那樣點頭同意,好以此打擊緹克曼努嗎?滿足於這種方式帶來的勝利,其實你也就是這種程度的貨色而已。”

某種惱羞成怒的感覺猶如火燎,瞬間襲湧了伊什塔爾,從她的肺腑一直躥到了咽喉。

她召喚出瑪安娜,正打算把這個傲慢無禮的男人射一個對穿……然而禁製引發的痛楚倏地蔓延了全身,她不得不停住魔力,鏽鐵的味道絲絲縷縷地從舌根擴散開來,充斥了整個口腔。

可惡的埃列什基伽勒——她在腦海中尖叫著——她一定要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吉爾伽美什轉過頭去,不再看她:“滾吧,或者本王現在就殺了你。”

伊什塔爾隻想將他碎屍萬段……可如果她的權能被削弱,那些和她神權重複的神明,很有可能取代她成為這項權能更高等的神秘,於是她隻好咽下那股腥澀,驅動瑪安娜準備離開。

當她正要起飛的時候,吉爾伽美什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來人,去把床上的東西都拿去燒掉——本王知道這是今天才換的,閉上嘴按照本王的命令做就行。”

伊什塔爾的動作不禁滯澀了一下。

片刻過後,吉爾伽美什又補充道:“另外……咳咳,把緹克曼努叫來,好讓她知道,都是因為她把本王從房間裡趕出來,才會導致本王在睡覺時差點被奇怪的女人侵犯,讓她好好反省,不許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第44章

哀悼之塔馬上就要竣工了。

將為這座龐然大物落下最後一塊磚的是阿伽。

這件事本該由吉爾伽美什來做,但他罕見地對這位自己有生以來最討厭的家夥表示出了一絲善意,並且在看到對方的反應後——“那家夥瞠目結舌的樣子就像是要把手裡的磚塊吃下去,真是可笑至極” ,書吏在起居注中是如此記載的——吉爾伽美什毫不客氣地嘲笑了對方,成功磨滅了阿伽神情中的一絲軟化,也避免了局麵朝一些溫情脈脈到讓雙方都感到惡心的方向發展。

“虧餘還為今天早上笑話了他愧疚了三秒鐘。”阿伽抱怨道,“可惡,餘決定了, 後人們如果要參觀餘的傑作, 要付的錢必須比參觀烏魯克王宮貴七個舍客勒。”

緹克曼努正在查看線人從尼普爾傳回來的消息,在他喋喋不休地說了十幾分鐘後才抽空回了一句:“何必將成本加諸於那些普通百姓身上呢?”

“有道理。”阿伽沉吟片刻,“嗯,那餘還是保持五個舍客勒, 如果有人要參觀烏魯克王宮,就讓烏魯克王補貼後人們兩個舍客勒。”

緹克曼努抬頭看了他一眼:“您今後有什麼打算嗎?”

“什麼?”

“您來到烏魯克,就是為了參與哀悼之塔的建造。”她說,“如今哀悼之塔即將竣工,您的宏願也接近圓滿了,關於自己的未來,您難道沒有什麼打算嗎?”

“唔, 好像也有道理。”阿伽抓了抓頭發,“糟糕, 餘還真沒想過以後的事……”

事到如今,他自然不可能回到基什,但如t果留在烏魯克,他便隻能隱姓埋名,作為普通的烏魯克百姓度過餘生……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無論阿伽生活中表現得多麼平易近人,他骨子裡依然是基什的統治者,不可能容忍自己在吉爾伽美什的統治下過活。

“不過,餘即使要離開,也是哀悼之塔啟動後的事了。”他放鬆身體,躺在床上伸了個懶腰,“後麵的事就等之後再說。餘一生中最好的作品馬上要完成了,除了沉醉於這偉大碑塔的光輝,餘現在什麼都不打算想。”

“願您有愉快的一天。”緹克曼努點了點頭,“但不是在我的床上。”

阿伽側過身,因為膚色較暗的關係,他的眼睛在陰影中顯得格外明亮:“真過分啊,宰相大人,烏魯克王和天之鎖小哥就可以,餘就不可以嗎?”

“客觀來講,他們也不行。”

“宰相,餘的好宰相,幫幫餘,收容餘吧。”他用嬉笑的口吻說道,“餘也害怕晚上被彆人侵犯啊。”

“……”

緹克曼努一點也不想聽到這句話,昨晚女官向她傳達這消息時,她就感覺到了這輩子都沒有感受過的尷尬,好像半個美索不達米亞都聽到了她手指抽動時骨骼嘎達嘎達的聲音,真不知道他們的盧伽爾是如何毫無負擔地把這句話說出來的。

不僅如此,他甚至還囑咐書吏要把她的”罪狀”記錄在起居注上(指“因為盧伽爾之手吝於與她的盧伽爾分享被褥,甚至冷酷地將他趕下床,導致盧伽爾睡覺時差點被奇怪的女人侵犯”),好在那位書吏覺得心裡不安,偷偷向她彙報了這件事。

她不得不針對此事與吉爾伽美什進行了一次全麵商榷,後者同意不會在公共場合提起這件事,而她則喪失了對自己床鋪的支配權,這件事才終於落下了帷幕。

“猊下,請問您現在有空嗎?”西杜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進來吧。”

推門進來的西杜麗明顯被躺在床上的阿伽嚇了一跳,不過她得體地沒有表現出來,隻是向阿伽微微頷首作為招呼。

“越來越從容不迫了啊,小姑娘。”阿伽起身,手裡抱著她的枕頭,看起來仿佛剛剛從夢中醒來一樣(雖然他才躺上去沒幾分鐘),“那麼餘就去和百姓們一起準備晚上的慶典了——哼哼,聽說阿爾加爾家今天要殺一頭牛,如果他們願意把完整的骨頭送給餘,餘可以勉強同意幫他們製服那頭牛。”

西杜麗友好地提醒:“在殺活牛之前,一般會先用繩子捆住它的四肢。”

阿伽粲然一笑,神情頗為得意地說道:“餘可比那孱弱的繩子有用得多。”

他離開時依然像過去那樣急促、迅捷,緹克曼努隻覺得空氣中的灰塵在發梢打了個旋,青年高大的身影便從眼前消失了。

西杜麗撫了撫鬢發:“真是一位如風一般的人啊。”

“……畢竟是世上最自由的王啊。”

“不過他帶走了您的枕頭。”西杜麗問,“沒關係嗎?”

“隨他去吧。”也許狼就是喜歡賽有羊毛的枕頭,“正常開始彙報工作吧,西杜麗。”

西杜麗點了點頭:“塔木卡大人說,待春季過半,他就該遵循慣例帶領商隊去北方了,不知您今年是否需要修改商隊北上的路線?”

按照往年的規矩,商隊並不會直接朝北進發,而是先經由東邊的烏/爾、埃利都,再前往拉伽什、烏瑪,最後抵達尼普爾。

雖然界河之戰宣告了那塊界碑的存在毫無意義,但美索不達米亞南北部還是以尼普爾為準心劃分成了兩半,繼續往北就是基什的勢力範圍。

距離阿伽擅自卸任出走已經過去了很久,恩美巴拉格西還有數名活著的子嗣,王權更疊應該已經順利過渡了,不知新任基什王會如何處理那些操著一口異族語言的塞姆人腳行商……

“今年就不去烏/爾和埃利都了。”她說,“直接去拉伽什——但拉伽什也不是最重要的,讓塔木卡把重心放在尼普爾,看看能不能用幾杯果子露換來幾句朋友的酒後失言。”

雖然尼普爾近十幾年來一直打著調停者、中立國的旗號,緹克曼努可沒忘了這個國家的守護神是誰。

權欲乃是令人成癮的毒藥,她知道恩利爾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重登眾神之主的寶座,庫拉巴冬季不合時宜的多雨、乾旱的北方、芬巴巴的詛咒、埃安那的第一場春雨……大氣之神明顯想把自己的手伸進這座城市,她睡夢間都能嗅到空氣中陰謀的味道。

“另外,讓埃安那的鳥兒們動一動。”緹克曼努補充道,“但不用把手伸進紅廟裡,我要知道埃安那的長老會議最近的情況,巫女長的位置如今依然懸而未定,他們私下應該會有動作。”

而最可怕的一種情況是……她沒有把話說完,隻是在心裡暗自補充,如果長老會議什麼動作都沒有,就說明伊什塔爾對紅廟的掌控欲已經上升到了一種病態的地步。

關於伊什塔爾——緹克曼努幾乎能確定,她應該是和尼努爾塔搭上了關係。

尼努爾塔性情軟弱,又貪戀美色,會被她拿捏在手裡並不奇怪。可她一邊籠絡尼努爾塔,一邊又趁夜溜進吉爾伽美什的房間,想要與他一同孕育子嗣……想來尼努爾塔那邊的進展應該不太順利。

倒也不算太奇怪,尼努爾塔不是一個可以托付信賴的對象,真正有權勢和能力的是他的父親恩利爾,可恩利爾勢力太盛,又會威脅到安努作為眾神之主的位置,從而影響到伊什塔爾自身的地位。

尼努爾塔雖然是一個方便的情人,卻不是一個好的合作對象——考慮到伊什塔爾回來的時間不算長,這或許也是她無奈之下的選擇。

不過,以她對這位女神的了解,被吉爾伽美什傷透了自尊後,她必定會想辦法報複回來,而且會把自己承受過的屈辱雙倍奉還……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至少哀悼之塔快要建成了。

商隊的路線解決後,剩下的就是一些尋常的工作彙報,當西杜麗口乾舌燥地說完最後一句話時,窗外的落日隻餘一線,散發出顏色昏黃的柔光。

這時,恩奇都突然從窗外探出腦袋,青綠色的長發被夕陽渲染成了橙黃色,光影把他的輪廓描繪得立體而分明,她甚至能夠看到對方微笑時臉頰上的酒窩。

“緹克曼努還在工作嗎?”他問,“大家都在期待著你去參加慶典呢。”

“不是等哀悼之塔啟動後才舉辦的嗎?”

恩奇都歪了歪腦袋:“也許大家隻是想讓緹克曼努親眼見證這座塔的誕生吧。”

“……我明白了。”緹克曼努歎了口氣,“同我一起過去吧,西杜麗。”

“誒?”西杜麗愣了一下。

“這個''誒''是什麼意思?”她問,“你接下來還有安排嗎?”

“與其說是有安排……”西杜麗不自覺地摸了摸鬢發的發梢,“其實是最近塔蘭特忙於核算播種季各戶人家需要調配的人手,一直沒怎麼好好休息,所以我就做了一些飯菜,打算一會兒帶給他……”

“哦……”緹克曼努和恩奇都不約而同地發出了意味深長的聲音。

西杜麗在他們的目光下有些羞赧地捂住了臉:“請、請不要這樣看著我!猊下,恩奇都大人,我隻是作為同僚和朋友,正常地關心一下他的健康問題而已,請彆往什麼奇怪的地方想……”

“我當然也認為西杜麗是作為朋友和同僚在關心塔蘭特啊。”恩奇都笑眯眯地說道,“所以,西杜麗剛剛以為我們往什麼奇怪的地方想了呢?”

“我……”西杜麗的嘴唇翕動了一下,臉頰像充血一樣漲紅,“請允許我先告退了!”

望著少女匆匆離開的身影,緹克曼努瞥了恩奇都一眼:“你最近好像越來越壞心眼了。”

“怎麼會?”恩奇都眨了眨眼睛,“我隻是在關心他們而已。”

離開房間後,外麵的氣溫反而要暖和一些,緹克曼努稍微抬頭,就能看見屹立在王宮之後,直通雲霄的哀悼之塔。

不知道是否是黑色吸光的緣故,它幾乎沒有受到夕陽光照的影響,塔身依然保持著冷峻的漆黑色調——一種陰鬱的顏色,但無由地讓她萌生出了一絲安定,仿佛這些黑色的石磚裡蘊藏著某種未知的力量。

然而這種安定也隻是錯覺,哀悼之塔尚未啟動,它的頂端還未沒有搭完,浮雕的紋路沒有完全閉合,地核就無法t發揮作用。

而且在啟動這座塔前,他們還需要將地下甬道的暢通情況徹底檢查一遍,一旦某條主甬道崩塌堵塞,被引導過來的瑪那就會在地底不斷堆積,一部分瑪那會滲入泥土,剩下的則從氣態轉為液態,溶蝕地表導致地麵塌陷,最後引發大爆炸。

她將目光落回一旁的恩奇都身上,自從芬巴巴死後,除了那天夜晚的失聲痛哭,他幾乎第二天就恢複了常態,沒有再表現出任何異樣的地方。

可正如哀悼之塔那並不存在的安定氣息一樣,這種好似無事發生的氛圍也不過是假象。

儘管緹克曼努很難說清這其中微妙的不同,但她能切實地感覺到恩奇都身上的氣質有所改變——他的性情更加沉穩了,神態中不再帶有那種作為另一個物種對於人類文明的迷茫與好奇,他的步伐也失去了往日那如同小鹿般的輕快。

比起“天之鎖”,他似乎更像一個“人類”了。

“對於芬巴巴的事……”緹克曼努有些生硬地開口道,“我很遺憾。”

聞言,恩奇都隻是笑了笑:“我以為你永遠不會提起這個話題了。”

“之前我忙於處理那幾天堆積的政務……”還未說完,她便感到了一絲倦怠,也失去了維持客套禮節的興致,“當然,也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和你提起這件事。”

起初,她認為主動提起這件事會勾起恩奇都悲傷的回憶,期待著某一天對方會主動來找她敞開心扉。

但幾天過後,她就意識到這種想法是很不切實際的——說到底,無論是她還是恩奇都,都不會主動用自己的悲傷去困擾彆人。

所有人都是那麼忙碌,他們在各種因素的壓力下疲憊於奔波,隻能在短暫的休息時間裡去尋覓一些快樂的事,他們連分給自己的時間都那麼稀少了,又怎麼好要求他們將這珍貴的時間留出一些給她呢?

恩奇都也是一樣的,儘管他作為人生活的時間並不長,但如同塔木卡所說,他是一位知禮的人。

“因為不知道該怎麼提起,所以就想等你主動來找我。”她歎息一聲,“對於我的逃避,我感到非常抱歉。”

“彆這樣。”他的笑容淡了一些,“這不是什麼需要道歉的事情,這隻是……”

恩奇都沒說下去,仿佛有什麼乾澀的詞彙卡在了喉嚨裡。緹克曼努看著他,他則看向遠處深入蒼穹的哀悼之塔,片刻的沉默後,一聲歎息從他唇畔溢出。

“緹克曼努,你有看著什麼很重要的人在你麵前死去嗎?”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有。”

她努力回憶著那個人的臉,但時光猶如水蛭,吸走了他的色彩,隻剩下一個蒼白模糊的輪廓:“很久以前,我們曾為共同的理想而相互扶持,那時他是我的君主、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或許也曾勾起過我心中作為女人的一麵……但因為某些原因,這些維係著我們的東西終究還是破碎了,於是那些美好的回憶淪為了彼此的負擔。”

“你那時有感到傷心嗎?”

“嗯……”她輕聲道,“儘管我以為自己不會,可是……當我走到他床畔,看到他憔悴的麵龐時,才恍然意識到這個男人已經那麼蒼老了……然後,我發現曾經有那麼多人出現在我的生命裡,如此絢爛、迷人,好像他們注定會成為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然而他們離開的時候,都是那麼悄無聲息,徒留她一個人在原地,看著新生的年輕人逐漸取代了他們過去的位置,仿佛在看故人們的另一種姿態,某一種意誌的衍生。

“這樣啊……”恩奇都垂下眼簾,“其實在芬巴巴死去的時候,我並沒有感到太難過,反而有一種意料之中的感覺,就好像在很早以前,我就隱約預知到了這種結局一樣。”

她察覺到了他逐漸握緊的雙手。

“如果要說有什麼後悔的話……如果注定了要分離,當還能在一起的時候,要是能對它再溫柔一點就好了。”他輕聲道,“為什麼人總是在失去自己重要的東西呢?”

“……不是因為我們總是在失去重要的東西。”她說,“是因為失去他們之後感受到了痛苦,才證明了他們對我們而言是重要的存在。”

越是靠近哀悼之塔,空氣中的味道就越複雜。

起初隻是外庭院清冷的花草香味,然後由於升起了火,空氣中略微摻雜了一絲暖意,夾雜著炭火的焦苦,再接近一些,便能聞到肉湯混合著椰棗的香氣,麵粉和雞蛋混合,經過烘烤後散發出甜蜜的氣息,喚起了腹肚饑腸轆轆的空虛感。

那是和哀悼之塔的靜謐不同又相似的感覺——那種熟悉的,塵世煙火的氛圍所帶來的安定。

“來得可真是有夠晚的。”吉爾伽美什明顯在廣場上等了一段時間,“害的本王被迫多看了一刻鐘的傻狗表演。”

當他們抵達現場時,他正滿臉嫌棄地看著塔頂的阿伽,後者正熱情地朝地麵的每一個人招著手,仿佛一個背井離鄉多年的小夥子終於回到了自己久彆的故鄉,下麵聚集著的百姓基本都不知道阿伽的真實身份,隻知道這數個月以來他幫了不少忙,所以也開心地向他招手回禮。

這時,一位女官走了過來,遞給她一支火炬,這是慶典即將開始的信號,當下麵的聖壇被火炬點燃,阿伽就會把最後一塊磚搭上去,哀悼之塔正式竣工,烏魯克的慶典也將拉開帷幕。

“點燃它吧,猊下。”不知道是誰先說了這句話,隨即又有無數人舉起雙手,高呼她的名字,“點燃它!猊下!開始我們的慶典!”

現場的氣氛熱烈起來,緹克曼努露出微笑,心中卻忽然升騰起一股不安,如同燒沸的熱油從血管中流淌而過,她勉強克製住了這種無端的情緒,在沉默中點燃了聖壇,阿伽在高處比了一個誇張的手勢,將最後一塊黑磚嵌進了塔身。

哀悼之塔就這樣完成了。

在眾人的歡呼聲中,緹克曼努心裡鬆了口氣,什麼意外都沒有,順利地落下了最後一塊磚,接下來隻要檢查一遍地下甬道……

就當她這麼想的時候,天空忽然閃過一絲亮光,照亮了雲霧之後那個龐然的身影。

周圍的歡呼聲戛然而止,那絲令人安定的力量也消散了,死寂在空氣中蔓延。

當那個身影重新湮沒在黑暗中時,渾厚的叫聲如雷霆般響起,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又震耳欲聾,讓聽者的耳膜隱隱作痛,它呼出的吐息攪動著雲層,藍色的電光在雲霧中忽明忽暗,像是在應和那聲咆哮。

一隻巨大的金色蹄子落在了地上,大地劇烈地顫動起來,掀起陣陣沙塵,地麵裂開無數條縫隙,蜿蜒崎嶇,無儘地向前蔓延,猶如閃電映射在這片大地上的影子。

她以為自己會顫抖、會恐懼,但喉嚨裡流出來的聲音比她想象中的冷靜:“……古伽蘭那。”

一切又回到了那個夜晚——杉樹林,火堆,她和那位自然的守護者。

“已經結束了嗎?”她那時問道。

“不。”對方看著她,眼神中充滿了悲傷,“一切才正要開始。”

第45章

篝火堆倒塌了, 零星的火屑如同老鼠般在地麵流竄,烏魯克的上空逐漸被彌漫的黑霧掩蓋,像是在與大地上公牛的暗影相互輝映, 高聳入雲的哀悼之塔, 在它麵前猶如樹苗般渺小。

西杜麗從未見過如此龐然的存在。

古伽蘭那像是一座移動的火山,它行動緩慢,但步伐間掀起的熱浪裹挾著塵埃朝四處散開,附近房屋在這不可撼動的力量前如摧枯拉朽般傾倒、坍塌,直至分崩離析。

火老鼠們一擁而上,啃食它們的殘骸,空氣中充斥著嗆人的焦苦,煙霧熏得她眼角泛出眼淚,火燎的痛楚沿著食道一路燒到肺腑。

周圍到處都是人們嘶聲力竭的哭喊、嚎叫,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所有的聲音都在同一時間朝她襲來,讓西杜麗感覺自己不是在隨著人流移動,而是在一條滿含怨恨和哀傷的濁河中流淌。

她看到衣衫襤褸、抱著孩子慌忙逃離的婦女,看到沒有及時逃出、被著火倒塌的房屋悉數吞噬的老人,看到一個想要把羊圈的柵欄門打開的年輕人,被飛濺的火屑點燃,化作了燃燒的t人形,在大火中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西杜麗看著他在痛苦中胡亂奔走著,像是一隻被困在紙燈籠裡的飛蛾,最終跌倒在一旁的水渠中。

尖叫聲停止了,變成了一種令人心驚膽戰滋滋聲, 像是燒燙的烙鐵被浸進了冷水裡。

她強迫自己脫離人群,跑到那個年輕人身邊——他已經沒了呼吸,臉上的皮膚焦黑而皸裂,如風化般剝落,露出褐紅色的血肉和被燒焦了的頜骨。

西杜麗試圖給對方翻一個身,讓他以一種更體麵的方式死去,然而他的眼瞼已經被燒毀,露出一雙渾濁、布滿了紅血絲的眼珠,呆滯地看著天空。

“西杜麗!”一個熟悉的聲音將她從渾噩中喚醒,“愣在這裡乾什麼?去疏散人群,引導他們撤離到安全的地方!”

看到那張臉,西杜麗幾乎要喜極而泣:“猊下……”

“先去廣場,帶著聚集在那裡的百姓去外城區的牧場。”猊下說,“商隊們北上前的貨物基本大部分存放在那裡,包括了食物、酒水,還有過夜用的帳篷。盧伽爾和恩奇都在儘力阻止古伽蘭那前進……但如果交戰區持續擴大,就繼續後撤到布拉努姆河附近。”

話音剛落,一聲駭然的巨響陡然在天空炸開——西杜麗從未想象過當天空塌陷時會發出什麼聲音,現在她明白了——那是天之公牛憤怒的咆哮,它的吐息攪動著雲層,濃煙如潮湧般向四周散開,柵欄裡聚集在一起的牛羊都被這可怕的風浪掀翻在地,像是吹起了一片片枯葉。

西杜麗抬起頭,銀白色的天之鎖鏈穿梭在漆黑的煙霧中,若隱若現,好似數道一閃而過的電流,勒住了金色巨蹄,緊接著是王之寶庫發射時劃破空氣的鳴響,如同萬千禮花同時迸發,照亮了灰暗的天幕。

“該走了。”猊下鬆開了她的手,“去做你該做的事,西杜麗。”

見她打算往和人流相反的方向走,西杜麗連忙叫住她:“猊下,廣場應該往這邊走。”

“我不去廣場,王宮大門附近還有很多人滯留在那裡。”猊下說,“慌張什麼,你忘記他們都是怎麼稱呼我的了嗎?我乃不焚之女,於灰燼中重生的緹克曼努①。”

她的身體因恐懼而痙攣起來:“可是……”

“會好起來的。”

“真的嗎?”她顫抖著問道。

“當然。”猊下給了她一個擁抱——這也許是她在這危急關頭能給她唯一的慰藉了,“去吧,西杜麗,像一個真正的大人那樣去麵對這一切。”

說罷,猊下放開了她,那種安定的力量也隨之被從她體內抽走了。

西杜麗的目光隨著她的背影一寸寸地往前挪,直至對方最終消失在嘈雜擁擠的人海之中。

她抬手擦乾眼淚——然而她的手還在顫抖,以至於不小心將眼睫戳進了眼睛裡,分泌出了更多的淚水。

勉強做完這些後,她轉過身,朝著與猊下越來越遠的方向前行。

直到奔跑起來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的雙腿如此沉重,蟄伏在這具身體裡的倦意仿佛在此刻悉數湧了上來,幾乎要將她淹沒。

但西杜麗沒有停下來,因為那個人也還在前行——她不比彆人跑得快,也沒有彆人更強壯,除了會不斷複活外,她不過是一個普通人,被火焰灼燒時,她的痛苦是真切的,受到傷害時,她流的血也是真切的。

突如其來的天災,被摧毀的城市,搖搖欲墜的哀悼之塔……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度過眼前的難關,也許這座偉大的城市今天就要終結於此了,可是西杜麗還是在往前跑,那些眼淚尚未落下就被滾燙的塵浪蒸發了。

“去廣場!”她高舉雙手,對著那些胡亂逃竄的百姓們大聲疾呼,“所有人都在廣場集合!我們馬上就會撤退到安全的地方,不要慌亂,注意腳下!不要在人群中摔倒,也不要推搡彆人,讓老人和孩子們先走!”

天知道,她是多麼想跪倒下來痛哭一場——但一切還沒有結束,至少不該是現在,還有那麼多人在等待著他們,也許她會在太陽重新降臨這座城市時變回那個無助的小女孩,但是現在,她必須像一個真正的大人那樣,去履行自己的責任。

………………

當武器第三次被古伽蘭那體表覆蓋的電弧彈開時,吉爾伽美什發出了暴躁地咒罵:“可惡,這個雜種是吃什麼長大的?牆皮嗎?”

“我想它應該是天生就長成那樣的。”恩奇都說,“何況,即使搞清楚它是吃什麼長大的,對於打倒它也沒什麼幫助。”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腳下的城市——到處都是一片狼藉,目光所及之處,幾乎都能看到被大火燒焦的牛羊和家禽(也許還有人),而今天早上的時候,他還喂過那些雞,給羊兒剪過它們的毛。

“想要在不毀壞庫拉巴的情況下進行戰鬥,估計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恩奇都歎息道,“單純地拖住它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即便如此,也無法阻止它繼續進行破壞,隻能寄希望於緹克曼努那邊的進程再加快一些了。”

“哼,說到底還不是某個人太弱了的關係。”吉爾伽美什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阿伽——後者此刻正在哀悼之塔的塔頂,用魔法保護著塔身不受損壞,“傳說中的終結劍②呢?納比斯汀的怒濤是變成你腦子裡的水了嗎?”

“居然還有臉嘲諷餘……明明連一頭牛都打不倒……”阿伽明明已經連喘氣都斷斷續續了,但反諷吉爾的時候,還是要把聲音提得很高,“至於終結劍… …那是基什代代相傳的王權寶具,自餘放棄王位後就用不了……”

照理說,身為君王——卻殺死了自己的守護神,作為王權的繼承者——卻主動舍棄了國家,阿伽的力量應該已經被反噬的因果律削弱了很多,外加又長期待在和他血脈相斥的國家,僅靠放一點血就能立刻發動魔法,其實已經比他和吉爾料想得好太多了。

吉爾伽美什背過身:“連話都說不清楚的狗就不要開口了,儘管爛在地上欣賞王的英姿即可。”

“話彆說得太滿,烏魯克王喲……萬一像灘爛泥一樣被對方隨便甩到了牆上,那可真是有夠丟人的了。”

看到這兩人還有心情互相嘲諷,恩奇都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歎氣。他把注意力放回古伽蘭那身上,希望能找到一個平穩的,可以將它拖出城市的辦法。

魔法的強度和阿伽獻出的血量掛鉤,一旦它身形不穩摔倒在哀悼之塔上……恐怕阿伽就要當場斃命了。

正當他苦思之際,一個熟悉的身影自視野的餘光中轉瞬而逝——但恩奇都還是捕捉到了她,並為這個確鑿的事實——為對方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裡感到了一絲惱火。

“吉爾。”他說,“你先單獨撐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

“哈?”

沒等好友反應過來,他就降落回地麵,沿著剛才目光尋覓的方向趕去,果然在一塊塌陷房屋的殘骸邊看到了半倚著牆的緹克曼努。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他感覺喉嚨裡醞釀出了某種苦澀的東西,“吉爾不是讓你去廣場帶大家……”

話音未落,緹克曼努將旁邊的小女孩推進了他懷裡——在此之前,她一直拉著小女孩的手,庇護她穿過破殘不堪的大街小巷。

“抱歉,最後我隻救出了她。”他聽到她的聲音,“本來我還可以救到她的小妹,如果我再快一點的話……但是房梁坍塌了。”

女孩此時正低聲啜泣,恩奇都發現自己竟認識她,這孩子和他並不熟稔,但總會在看到他的時候送給他一顆漂亮的石頭,然後因為害羞而小步跑開。

現在,女孩渾身上下都被血液浸透了,衣服即使在這樣灼熱的溫度下都沒有被烤乾,依然潮濕地黏在皮膚上。

恩奇都起初以為那是女孩受傷後留下的,可當他看到緹克曼努的身體沿著牆壁緩緩下滑,破損的牆磚被她的背脊浸染成紅色時……那些責怪她讓自己身處險境的話語都在舌根處消弭了,接踵而至的是更多苦澀、粘稠的東西,夾雜著一點鏽鐵的腥味。

“t代我照顧她一會兒。”她的眸光完全渙散了,隻有火光在眼中閃動,“不會很久的……隻要給我幾十秒鐘……”

恩奇都看著她笨拙地在腰間摩挲著什麼,最後拿出了一支被削得很尖的木棍,他記得對方管它叫尖刻筆,是她過去用於在泥板上審閱和撰寫政務的。

“好。”他聽見自己這樣回答。

他把女孩的腦袋按進懷裡,越過女孩的發頂,他看著緹克曼努把尖刻筆插進自己的喉嚨裡,筆尖在傷口裡攪動,她的喉嚨因為漏風而發出咻咻的古怪聲響。

恩奇都感覺自己的表情已經凝固在了臉上,然後看著她將筆杆抽出來,好讓更多的血從她的咽喉處冒出。從頭到尾,她隻是皺了一下眉頭,隨即便靜靜閉上眼睛等待死亡來臨,沒有太多痛苦,隻有無儘的疲憊,猶如潮湧。

沒有任何史詩裡會寫英雄躺在一個肮臟的水潭裡死去……也許她不是什麼英雄,也不會有詩人撰寫她的故事,但這已經是這具血肉之軀能為世人所付出和承受最多的東西了。

片刻過後,新長出的皮肉堵住了原本血淋淋的空洞,咽喉處的出血漸漸止住了,被燒傷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緹克曼努睜開眼睛,她眼中的神采蓋過了熊熊燃燒的火光。

“把她給我吧。”她說,“不用太擔心我,你也有自己的使命需要完成。”

“……好。”這也許是他唯一會說的話了。

然而在分彆前,恩奇都還是成功地找回了自己運用語言的能力,他俯身蹲在女孩麵前,在她額前落下祝福的一吻。

“彆害怕,你要做一個堅強的女孩。”他說,“如果命運想要奚落你,傾軋你,不要向它低頭。”

第46章

塔蘭特起先被煙塵的苦澀嗆醒了,但當他睜開眼睛後,視野中的景象卻和眼皮還蓋著的時候一樣,除了黑暗、寂靜,和身體裡那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燥熱後,他什麼也感受不到——很快的,連那些微的熱意都消退了,空氣中的濕氣吸附在皮膚上,使他打了個顫戰。

他將身體蜷縮起來,感覺自己在一點點變小,像是融化的冰塊,有水珠從他身上滑落,他分不清這是從哪兒滴下來的,還是自己身體融化後的一部分,也無暇去想,他太困了,空氣中的焦苦也褪去了,逐漸變成了一種梅雨季節的味道。

塔蘭特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 感覺那些冰涼的水汽沁進了皮肉, 皮膚上開始長出黴斑和青苔,他能聞到自己的吐息, 一種類似的、像是菌類一樣潮濕而發黴的味道。

梅雨季——烏魯克每年固定會有這樣一段時間,多半發生在夏季, 然而這雨並不能驅散任何熱意,反倒會把整座城市變成一個大蒸籠。

塔蘭特一點也不喜歡梅雨季, 因為很多農具是由木頭製成的, 等天氣重新放晴的時候,那些木質農具多半已經發黴或被蟲蛀爛了, 但在他的記憶中,有一年的梅雨季並不是發生在夏天,而是冬天。

那場雨下了整整兩個月——也是那年,烏/爾和埃利都乾旱了一整個冬季。

儘管長大之後,他幾乎見到誰都要說“庫拉巴擁有世上最好的排水係統”,但世上最好的排水係統也沒辦法承受三個月連綿不斷的大雨。

那年他不過十歲,還住在水蛭溝裡,而水蛭溝之所以叫水蛭溝,正是因為它是整個王城內地勢最低的地方。

塔蘭特記得那年大雨的積水已經漫到了他的胳膊,出門得遊出去,晚上隻能睡在房梁上(有時是屋頂上),而且不能側躺,否則小魚可能會沿著水花躍進嘴裡。

王室不得不派人解決這件事——如果是一個老道的烏魯克人,就該知道當王室“不得不”去解決什麼事情時,那個負責解決事情的人一定是盧伽爾之手。

那件事以王室請求伊什塔爾來到庫拉巴落下帷幕,猊下親自到城門前迎接她,而那也是塔蘭特第一次見到盧伽爾之手本人,過去他曾數次跑到田地那邊想偷看她的模樣,但每次都錯過了。

於是,好像上天注定一般,他得以見到對方最狼狽的樣子……也許是這輩子最狼狽的樣子。

“伊什塔爾大人。”

所有跟在她身後的女官都穿了避雨的蓑衣,隻有猊下身著常服——過去了很久,他才從西杜麗那裡得知這是伊什塔爾的要求——當她下跪行禮的時候,雨水沒過了肩膀。

伊什塔爾則從容地端坐在天舟上,對著地上施行跪禮的女人露出了美麗的、符合她高貴身份的微笑。

半晌過後,她才仿佛回過神,佯裝出詫異的樣子:“庫拉巴怎麼變成了這樣?可是拉馬什圖①在管理上有失職之處?哼,區區一個三流女神,我等會兒定要去她的神廟裡,好好責罵她一頓。”

“和拉馬什圖大人無關。”猊下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麵無表情地回答,“是我有欠考慮,使她麵臨了超出她能力以外的窘境。”

“您總是這樣謙遜又負責,我的大人。”她的語氣很溫柔,仿佛對方是她關係親近的密友,可她始終沒有讓這位密友起身,“所以我才要來幫您呐,畢竟我不僅是埃安那的守護者,也是烏魯克唯一的女神,不是嗎?”

猊下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是,感謝您的寬厚。”

“您還是老樣子,說的話總能令我開心。”伊什塔爾咯咯笑道,“可您若要獨自承擔全部責任,我是絕對不同意的。好大人啊,怎麼能讓您承受這一切呢?拉馬什圖犯的錯該由她自己承擔,我想父神也一定會公平公正地處理這件事。”

猊下沒有回答,這一次沉默的時間比之前幾次加起來都要長。

伊什塔爾看著她,笑容裡捎上了一點譏諷的意味:“緹克曼努,你不高興嗎?”

“……不。”直到這時,塔蘭特才發現她的皮膚已經在水裡浸泡了太久,開始腫脹、漚爛,覆蓋上了一層不自然的青色,“感謝大神願意出麵解決這件事。”

“那是她第一次犯這樣的錯。”一個陌生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柔軟、稚嫩,有著不符合這聲音年齡的冷靜,“那時的她自以為洞悉了遊戲的規則,可以避開對莊家有利的條件攫取這場勝利……可是她忘了,命運的紡錘此時還不在她手上,而她的敵人,也並非她能隨意戲耍的對象。”

片刻過去,他聽到對方歎息一聲。

“在那之後,她又成長了許多。”那個聲音說,“隻是她的每一次錯誤,都要用一些無辜的生命去填補。”

塔蘭特知道對方說的是拉馬什圖,曾經的河神,負責管理布拉努姆河的潮汐,也是第一位在庫拉巴享有自己神廟的次級神。

這件事的最後,拉馬什圖被大神除去神格,剝掉了全身的皮膚,隻剩下血肉和一副骨頭在塵世間奔走,逐漸失去理智,淪為了襲擊產婦,以其胎兒為食的惡鬼。

“憑什麼這麼說?那次雨災根本就是伊什塔爾大人引起的,她蠱惑了阿達德②,帶來了災難。”他忍不住反駁,“而大神縱容了她,對庫拉巴的苦難熟視無睹……難道要說這是猊下的錯嗎?”

“對她而言,那就是她的錯。”

“這太不公平了……”塔蘭特想睜開眼睛,想要咄咄逼人地同對方爭辯——可眼皮實在太沉了,上麵長滿了青苔,和他下眼框黏在了一起。

“她不是為了公平而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個聲音回答,“這次也是一樣。她懂得了謙遜,卻沒學會抑製自己的仁慈,她不希望人民為了自己狂妄的野望而遭受額外苦難,最後卻招致了比那些苦難更可怕的結果。若要通過死亡的國度,須得用生命去堆砌那條路,她越是吝嗇,命運便會向她索求更多。”

片刻後,那個聲音又說到:“你可以睜開眼睛了,塔蘭特。”

隨著她的話語,空氣中那股潮濕的味道逐漸消散了,他眼皮上的青苔乾化、變硬,最後脫落,那股灼熱的焦苦再次縈繞在鼻尖。

他抬眼看向聲音的來源——那裡站了一個瘦小的身影,皮膚散發出淡淡的白光,像一個蒼白的幽靈。

奇怪的是,那個女孩看上去像是很多人,t有時她看起來像他們的王,有時像西杜麗,有時像阿伽,甚至有時像他自己,但挪開視線後,他又完全記不清女孩的長相了。

“你是誰?”

“我是任何人。”她回答,“我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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