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裡竟沒有掀起一絲波瀾,仿佛這是一個在尋常不過的答案:“還會死更多人嗎?”
“是,天平另一側的砝碼是一個讓人心驚膽戰的數字。”對方回答,“而生的長舟隻能承載一條生命,它會在環繞一周後返回人間,更多的人則會沉入河底,他們的命運也將在那一刻到達終點。”
“這就是結果嗎?”他感覺嘴裡變得黏稠起來,舌頭因腐化而散發出奇怪的味道,聞起來像是菌類、枯萎的樹枝和腐肉混合在了一起,“烏魯克完了,我們都完了,諸神還是可以任憑心情地玩弄我們,最後讓我們像牲畜一樣向他們下跪,這就是我們的命運嗎?”
“不。”也許是他的錯覺,說這句話的時候,女孩的臉變得有點像猊下了,“還遠遠不到該沮喪的時候。如果命運想從我們這裡奪走什麼,就去把它搶回來。”
………………
塔蘭特醒來的時候,一隻禿鷲正停在他的胸口,啄食他的大腿,也許是因為失血過多,他竟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
隨手將禿鷲驅趕走了之後,他慢慢挪動到牆邊,倚著一截倒塌的牆壁艱難地站了起來,他的身體沒有痛感,但也沒有氣力,好像連著屁股和腳的是兩根臘腸。
300,299,298……
那是什麼的倒計時?
塔蘭特不明白,但一種莫名的焦慮感在體內蔓延,他的腳踝因此而痙攣起來,扶著牆壁的雙手也在顫抖,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手有不自然的腫脹,而且透出某種灰敗的綠色,像是皮膚下麵長了一層青苔。
225,224,223……
好在他在不遠處看到了自己的鋤頭。當塔蘭特握住鶴嘴鋤的握杆時,那種焦慮不安的心情逐漸緩和了,好像他又變成了一個完整的人,農務大臣就要有他自己的鋤頭。
他繼續向前,沒人知道他要去哪兒,連塔蘭特自己都不知道,他隻是杵著鋤頭,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一樣緩慢前行,任由這雙腳將他載向目的地— —最後它將他帶到了謁見室,當塔蘭特推開門的刹那,就知道自己此行的目標是那個木盒。
謁見室所在的宮殿還算保留完整,塔蘭特無需穿過倒塌的梁木和石磚就能通過房間,那個木盒上的鎖已經徹底生鏽了,鎖扣和下麵的金屬條黏合在了一起,塔蘭特隻好拿起鶴嘴鋤,直接把木盒砸爛,一把紅色的短刀從裡麵掉了出來。
“呼……這才是農務大臣解決問題的方式。”一種硬核的方式——西杜麗居然老拿鋤頭的事揶揄他,經過這件事後,她最好為以前的偏見表示道歉。
塔蘭特撿起地上的短刀,除了顏色有點奇特之外,它沒有任何亮眼之處,看起來像是伊爾蘇手下某個不知名的小學徒打造出來的,也不知道這柄短刀為何會被王存放在這種重要的地方。
140,139,138……
就在此時,他不受控製地打了個寒顫——明明隻是一陣微風吹過,他的心卻無法寧靜下來。
自從醒來後,他就覺得眼前的世界忽明忽暗。亮的時候所有事物都像太陽一樣耀眼,讓他的眼睛刺痛,頭暈目眩,暗的時候就像是他已經瞎了,時間的一切都歸於沉寂。
現在就是至暗的時刻,但他感覺到了從某個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信息,知道這個國家唯一且至高的女神馬上就要來了,而她要尋覓的東西此刻就在他手中。
塔蘭特不明白這種認知的由來,但這種預兆如此強烈,使他不得不如此相信。在黑暗中,他幾乎能感受到瑪安娜從天際疾馳而過時破空的聲響
某種隱藏在身體裡的本能,令他想要跪下來,親吻她的腳,懇求她的原諒與愛,因為從小接受的教育告訴他,對王與諸神不敬是世間最大的惡行,他應該對任何有辱神明的言論和舉動表現出厭惡與排斥。
然而有一種更強烈、更熱切的願望,蓋過了這本能的輕語,仿佛他透支了這輩子的勇氣,隻為了堅定此刻的信念——決不能讓伊什塔爾得到這把刀,塔蘭特告訴自己,人不會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諸神也是如此,她已經到了該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
於是他跑了出去。起初他扶著鶴嘴鋤,後麵鶴嘴鋤的鋤頭掉了,就用木棍支撐著自己行走,木棍斷裂了,他就拖著雙腿,顫顫巍巍地前行,當雙腿無力支撐他之後,他摔倒在地上,就匍匐著向前。
塔蘭特感覺不到疼痛,感覺不到疲倦,雖然身體越來越重,但那狂熱的願望讓他無法停止自己。他離開了王宮,回到了滿地狼藉的市井,視線所及之處全是房屋的殘骸和被燒焦的屍體,有牛羊的、家禽的——更多的是人的,空氣中充斥著木頭焚燒後的苦澀和屍體腐爛後的焦臭。
他就這樣像蟲子一樣慢慢蠕動著,直到爬進一片農田。他翻過身,呆滯地看著天空,雙手疊放在肚子上,那柄短刀在他手裡,它的紅玉髓讓他不太好握住它,他開始想念自己的鋤頭了。
42,41,40……
塔蘭特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那裡的皮膚膨脹又柔軟,摸起來像是有點糜爛的豆腐,他停了一下,指腹慢慢摩挲著刀柄上的紅玉髓,感覺自己好像突然感悟到了什麼,長長地籲了口氣。
他將刀尖對準肚臍,感受著刀鋒漸漸沒入皮肉的感覺——沒有痛楚,隻有冰涼而緩慢的按壓感,肚皮像是漏氣一樣癟了下去。
他感覺刀鋒掠過了內臟,腐敗的味道從肚臍裡蔓延開來,有什麼液體流到了他手上,但那不是血。
當整柄到徹底捅進身體裡時,他心裡明白這將是最好的地方,她不會再找到這把刀了——想到這裡,那種冰涼的感覺竟意外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股暖融融的感覺。塔蘭特開始大口呼吸著田野間的空氣,農作物的幼苗也被大火燒毀了,但他還能聞到那股清甜的、屬於穀物的味道。
他浸泡在這種氣味中,忽然感覺全身都放鬆了下來,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好像他此刻正在朝政會議,和他的夥伴們待在一起,好像他手裡還有他的鶴嘴鋤。
聽說人死前會回憶自己生前最重要的片段,塔蘭特本以為自己會想起在水蛭溝生活的日子,想起死在嫖客床上的母親,想起自己的生父……
可率先浮現在他腦海中的,是過去在學堂裡的日子,那時的猊下就像她過去、現在、將來那麼年輕;然後是王,從年少的模樣逐步變成了高大的青年,但笑聲還是那麼響亮;恩奇都,他剪羊毛的動作變得越來越熟練,這孩子已經是一個優秀的長工了;伊爾蘇,從他第一次見到對方開始,這老頭身上就總是一身酒臭味;塔木卡,可惡的臭狗,希望他在北上的時候喝酒被嗆到……
希望他們都活著。
青苔慢慢爬上了他的眼睛。
5,4,3……
最後是西杜麗。
一想到她,他忽然感覺很難過,糟糕透頂的難過。
唉,早知道這樣,應該先把她做的飯吃完再開始工作的。
第47章
自從芬巴巴死了之後, 恩奇都就經常做夢。
這一次在夢裡,他赤腳走在王宮外庭院的石板路上,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熟悉的, 在夢裡卻顯得很陌生。
王宮裡一個人也沒有,他推開謁見室的門,裡麵一片漆黑,桌案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橫梁上結滿了蛛網,仿佛這裡已經很久沒有被使用過了。
然而最奇怪的是,在謁見室另一側的牆壁上,出現了兩扇門——過去隻有一扇的,那扇門直通吉爾伽美什的寢室。而這兩扇門非常對稱地鑲嵌在牆壁上,一扇黑色,一扇白色,每扇門中央都畫了一隻巨大的眼睛,這令他想起芬巴巴。
“你該從白門過去。”仿佛是為了印證這種想法,恩奇都竟真的聽到了芬巴巴的聲音, “黑色是通往死亡的門, 萬萬不能靠近它。”
“隻要穿過白色的門,就不會t死嗎?”
“隻要你一直穿過白色的門, 就不會死。”芬巴巴如是回答,“切記不要落後於人, 白門隻容許一個人通過。”
恩奇都遵循它的叮囑,推開了白色的那扇門,門的另一側也是一個房間——準確地說,那也是一間謁見室,桌案上也積滿了灰塵,房梁和窗戶上結著白色的蛛網,對麵的牆壁上還是有一黑一白兩扇門,和他剛來時的房間一般無二。
他再次穿過了白色的門,門後又是一間謁見室……如此反複,到了第五次的時候,他終於見到了一些新東西。
“塔蘭特?”他叫出對方的名字,“你怎麼在這裡?”
塔蘭特回頭看他,對方的模樣和他記憶中稍微有些差異,他看起來更胖了——或者說,更腫脹了,臉上有著病態的青白,眼球上蒙著一層霧氣般的灰色。
他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站著,雙手交疊擺放在肚臍上,看起來就像是吃壞了肚子,正在捂住自己隱隱作痛的地方,當他這麼做的時候,手臂勒進肉裡,讓他的腹肚猶如一大塊發酵過頭的麵團。
“恩奇都大人。”塔蘭特說,“真高興見到您。”
“我也很高興。”恩奇都回答,“我在這裡走了好久,隻遇到了你。”
“是嘛。”他垂下腦袋,“可惜,我也不能陪您太久啦。”
說著,塔蘭特徑直走向那扇黑色的門,就當他把手按在門上時,恩奇都阻止了他。
“不能從那扇門走,那是通往死亡的門。”
“彆擔心,大人,我沒有走錯。”塔蘭特臉上露出了憔悴的笑容,“我正要回家呢。”也許是覺得這樣的解釋還不夠,他又補充道,“我的鋤頭就在這扇門對麵。”
恩奇都看著他踱步走入門中,心裡隻感到奇怪。但他覺得對方那麼肯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於是便推開白門繼續往前走。
他期待著門後還能遇到更多人,因為遇到塔蘭特是在第五次推門的時候,便想著能在第十次的時候碰到第二個人,但第十一個房間裡什麼也沒有,第十五次也沒有,第二十次、二十五次,三十次……
直到第四十次推開門的時候,恩奇都還是沒能遇到任何人。
恩奇都感到無比沮喪,但這時候如果往回走,不僅要花費同樣的時間,還證明了第五次之後所消耗的精力全是無用功,於是他又推開了下一扇門——這一次他等到了,在第四十二個房間裡,他終於在這樂趣貧瘠的無儘循環中找到了另一個活著的存在。
“恩奇都。”對方朝他微微頷首,冷靜、從容,一如既往地展現出了作為盧伽爾之手的風範,似乎對於他的突然出現毫不驚奇。
“緹克曼努。”他念出對方的名字,這個房間的氛圍似乎也隨著這個名字的出現而改變了,空氣中的濕氣越來越重,吸附在橫梁上,凝聚成水珠,滴在他的腳趾上,好似這個房間在低聲啜泣。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在他心頭縈繞。
“我正在研究它們。”緹克曼努仿佛沒有察覺到氣氛的細微變化,仍然緊盯著那兩扇門,“你認為門上的眼睛象征著什麼?”
他想起了塔蘭特憔悴的笑容,想起了芬巴巴的告誡,然後是古伽蘭那落下蹄子時那震撼大地的轟隆聲,燃燒著的庫拉巴,哭嚎著的人們,苦澀而辛辣的濃煙,以及無儘的死亡……死亡……
“你應該走白色的那扇門。”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道。
她問:“那你呢?”
恩奇都靜靜凝視著她,房間裡黯淡無光,卻有光點在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裡閃動,通過那層朦朧的光,他依稀看見自己在對方眼中憔悴的微笑:“我?我正要回家呢。”
他推開黑色的門,穿行而過,黑門後麵沒有在出現房間,隻有無儘的黑暗和寂靜,還有一點點潮濕的、哀愁的氣味。
“你不必通過這扇門。”虛無之中,一個女人對他說道。
恩奇都從來沒聽過這聲音,但他知道她是誰——那個締造了他的人,創造的女神阿魯魯。
她諄諄教導:“人類召喚了不屬於他們的奇跡,遠遠超過了他們能承受的極限,最後自然會歸於泯滅,這是他們的命運。”
命運——恩奇都討厭這個詞:“她會死嗎?”
“沒有區彆,沒有根的生命是不會有歸處的。”她對他說,“日落之前,若你回頭,還可以回到我們之中。”
“謝謝。”他客氣地回答,“但是不必了。”
他繼續向前,走得越遠,哀愁的氣味便越是離他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馥鬱的香氣,聞起來像是泥土、穀物,是煮熟的雞蛋和被烘烤後的麵團,是被太陽曬過的羊毛,是吉爾伽美什杯中佳釀的醉人氣味,是緹克曼努腿間甜蜜的漿液和她頭發上香膏的香味……
“我是回不去的。”他說,“我已經屬於他們了。”
…………
恩奇都醒來時,感覺到了劇烈的疼痛——與其說是難以忍受,不如說是新奇,他鮮少有這種感覺,即使是當初和吉爾伽美什戰鬥的時候,他也不曾受過如此嚴重的傷。
他推開身上的被褥(這個動作已經耗儘了他的氣力),雙手因為疼痛而僵直發麻,他花費了一點時間才站起來,撩開帳篷的簾門,吉爾伽美什就站在不遠處,他看起來前所未有的糟糕,如果乞丐也有他們的國王,那多半就是這樣了。
對方敏銳地朝這裡看了一眼,在看到他的時候才略微鬆了口氣。
“你醒了?”吉爾伽美什笑了起來——真神奇,即是看起來這樣落魄,他笑起來還是那麼意氣風發,“這一覺睡得可有夠久的。”
“我以為你的寶庫裡有恢複傷勢的魔藥。”
“它打不開了。”吉爾伽美什輕描淡寫地說出了這個可怕的事實,“蓋亞阻斷了它……你應該也發現了,這片土地上的瑪那在枯竭。”
地脈枯竭了——意味著他們隻能靠自己的身軀慢慢恢複魔力了。
“哀悼之塔還能運作嗎?”
“地核是有強吸力的,它的效用根植於這個世界的運作規則——換而言之,它是比蓋亞所能做到的一切都更高等的神秘。”吉爾伽美什再次望向遠方,“不過在此之前……先得讓他們活下去。”
恩奇都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視野裡到處都是白色的帳篷,像是焦黑的土地上開滿了白色的花。
男人和女人們在狹窄的間隙間走來走去,有幾個他熟悉的女官在分發食物。
西杜麗也在其中,或許是因為燒傷,她手臂上塗滿了青綠色的膏藥,像是皮膚上長出了黴斑,但她已經是所有人裡比較體麵些的——或者說還保留著幾分人樣的,哪怕此時的她已經是恩奇都印象裡最狼狽的了。
“隻剩下這些人了嗎?”他問。
“還有一些在清理通往哀悼之塔的路。”吉爾伽美什回答,“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烏/爾似乎不打算摻和這個爛攤子……哼,以麥桑尼帕達那鬣狗般的性格,居然沒過來趁火打劫,確實有點出乎本王的意料。”
“緹克曼努呢?”
“她……不太好。”吉爾伽美什歎了口氣,“但還活著,這姑且算是一個好消息吧。”
“複活得不順利嗎?”恩奇都記得緹克曼努說過,她的複活時間應該會隨著死亡次數的增加越來越短。
“與其說是''複活'',不如說是''修複''得不順利。”吉爾伽美什回答,“你或多或少也感覺到了吧?她的複活不是自發性,而是源自某種外力的強製修複,現在這種外力已經耗儘,沒辦法讓她恢複原狀了……”
恩奇都看著西斜的落日,感受到了過去從未有過的寧靜:“我想見她。”
“待在這裡吧,吾友。”吉爾伽美什揉了揉眉角,有些疲憊地說道,“鬼才知道下一波麻煩什麼時候來。”
恩奇都沉默片刻,輕聲道:“它已經來了。”
聞言,吉爾伽美什的表情倏地僵住了——如果不是氣氛如此沉重,這個表情其實是讓恩奇都有點想笑的,好一會兒過去,對方才仿佛回過了神,聲音虛浮地問道:“什麼意思?”
“以眼還眼,以血還血。”這是恩奇都第一次撒謊,但他的聲音很平穩,事實證明編織謊言這種事做起來並不難,至少對他而言,“我們殺死了古伽蘭那,自然也要用一條命,去還它的命。”
“那隻畜生t的命不值得用你去償還。”對方的聲音罕見地產生了動搖,“會有彆的辦法的,我馬上就去啟動哀悼之塔……”
“不要再任性了,吉爾。”恩奇都打斷了他,“我是天之鎖,諸神所鑄的兵器,哀悼之塔啟動得再快……也比不上他們摧毀我的速度,這麼做不過是加快死亡的到來罷了。”
吉爾伽美什陷入了徹底的沉默。
“你剛剛說得很對,把剩下的力量留給未知的未來吧。”恩奇都安撫道,“很抱歉,這次我恐怕幫不上什麼忙了……請帶我去見她吧,在太陽徹底西沉之前,我希望隻做自己想做的事。”
吉爾伽美什無言地點了點頭,將他帶到了一個帳篷裡。緹克曼努躺在一條羊毛毯上,除此以外一/絲/不/掛,皮膚上塗滿了藥膏,讓她的身體看上去像是一個白色和綠色的調色盤,她呆滯地看著帳篷頂上的一隻蒼蠅,對突然走進來的他們置若罔聞。
“她怎麼了?”
“就像你看到的那樣,還活著……也隻是還活著。”他的摯友低聲回答,“死亡,還是活著卻一無所有,真不知道對她而言哪個才是更好的結果。”
恩奇都俯下身,在她身邊躺下,細嗅她皮膚上藥膏的氣味,要讓這種陌生的味道和她聯係在一起,對他而言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
“會好起來的。”他拍了拍緹克曼努的另一邊,“你也過來休息一下吧,吉爾。”
吉爾伽美什臉上明顯露出了不太讚同的神色——顯然,有太多事情壓在了他的肩頭,等待他去處理,但他終究沒有拒絕。
“難得這麼寬敞。”躺下來的時候,他嘟囔道,“她早該去工匠坊定製一個大床了。”
其實恩奇都並不討厭那張小床,他喜歡大家擠在一起互相依偎的感覺,就像一個窩裡的小動物會擠在一起,彼此溫暖著度過寒冷的冬天。
緹克曼努依然一動不動,那隻飛舞的蒼蠅似乎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吉爾沒再開口,而他也沒有說話,房間裡隻剩下死寂。
落日西沉,帳篷裡所有事物的影子看起來都像是巨人,恩奇都沉浸在這種靜謐,又帶著些哀愁的氣氛中,今天沒有下雨,因此周圍出奇的安靜,隻剩下細微的呼吸聲……
他們共同度過的許多個夜晚,都是這樣安靜的。
“吉爾。”
“什麼?”
“記得下雨的時候,要監督她把竹簾垂下來。”他說,“還要幫她掖好被角,她晚上會踢被子。”
片刻過後,他才聽到對方輕聲回應:“嗯。”
隨後他們便再也沒說話了,外麵透進來的光愈來愈暗,影子愈來愈長,恩奇都難得體會到了冷意,他將臉埋在她的肩窩,感受從她身上傳遞過來的溫暖,絲絲縷縷,就像她將自己的根係紮進了他的身體。
恩奇都喜歡這種感覺,甚至短暫地衝淡了死亡的陰霾,而為他帶來了一些美好的回憶。
他回想起那個夜晚,他親吻她眼瞼時如蝴蝶翅膀般從他嘴唇上掃過的睫毛,她腹肚的汗水沿著腿根滑落至他的額頭……
而在另一個晚上,他渾身是血,掐住了她的脖子,感受著她的脈搏在他掌心漸漸停止,他感到萬念俱灰,可當那雙眼睛再度睜開時,他感覺某種安定的力量再次回到這具死物所鑄的身體裡。
這樣的奇跡怎麼會泯滅呢?
隨著時間的推移,夕陽漸漸變成了濃稠的血紅色,緹克曼努的身體成為了溫暖唯一的來源。
他用目光描摹著她的臉龐,一種柔軟的情愫在他體內滋生、膨脹。他想擁抱她,親吻她,永遠陪伴在她身邊,就像影子永遠跟隨著光,星星永遠環繞著月亮……
可是太陽落了下去,他的手碎成了齏粉,他的吻也被晚風吹散了。
第48章
緹克曼努先是聞到了煙塵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難以忍耐的癢痛(熟悉的感覺),尚未痊愈的傷痛蟄伏在體內——靜躺著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像一個普通人那樣健康,可隻要身體動彈一下,她的肌肉就不受控製地痙攣起來。
她按捺住痛苦,掙紮著扭過頭,看向依稀透著光的門簾,吉爾伽美什就坐在她身旁,房間內的光線太過暗淡,她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
“醒了?”緹克曼努感覺到對方的手正在撫平她的鬢發,“恢複得比我想象中要慢。”
“情況……怎麼樣了……”她幾乎耗儘了氣力,可喉嚨裡隻發出了嘶啞的氣音。
“再睡一會兒吧。”
“現在……不是睡的時候……”她想要爬起來,但吉爾伽美什按住了她的肩膀,將她壓回床上。
“睡吧。”他說,“養精蓄銳,給自己一點時間……至少我們不可能再失去什麼了。”
這是什麼意思……?
緹克曼努感覺腦袋沉甸甸的,甚至分不清外麵的光線是因為白天,還是夜晚燃燒的燈火,但在渾渾噩噩之中,她仍本能地感到了一絲恐慌,某種無來由的鈍痛在胸口蔓延開來。
“阿達魯,帕拉圖, 薩姆努……”
西杜麗的聲音在帳篷外響起,她在念什麼?
“西杜麗大人, 剛剛有一個人因高燒死去了……”
短暫的沉默:“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巴拉裡, 一個孩子……他甚至還不到十歲,大人。”
又是一陣沉默,比之前的那次更長,伴隨著一聲歎息:“我知道了,把他也加入名單吧。”
緹克曼努感覺有什麼東西忽然攫住了她的心臟,它慢慢收緊,緊勒著她的動脈,讓她感到窒息,呼吸漸漸變成了一件令人精疲力儘的事,她的肺腑因為缺氧而抽痛起來。
“睡吧,緹克曼努。”吉爾伽美什將一碗溫水遞到她嘴邊,她下意識地一飲而儘,溫熱的液體緩和了喉嚨裡火燎般的疼痛,也加重了她的倦意,“現在的你什麼也做不了,閉上眼睛,緹克曼努……我需要那個精力充沛的你回來。”
帳篷外,西杜麗還在念著那份長長的名單,她那從未停歇的聲音,像是要用儘自己的餘生來誦讀這份名單上的名字,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言語間的哽咽逐漸控製不住,聲音也變得支離破碎。
當吉爾伽美什將掌心覆蓋在她的眼瞼上時,她在黑暗中看到了女孩臉上的淚痕:“厄拉普,阿爾加爾……”
不,彆這樣,彆再說了……
“塔蘭特……”
不,不……
“恩奇都……”
不。
她再度陷入沉睡,這一次的夢中有鮮血與烈火,到處都是人們的哭嚎和慘叫聲。
然後火焰熄滅了,血被烤乾了,留下毒辣的烈日和乾涸的土地,世界褪去了顏色,變成了慘淡的灰白,漆黑的渡鴉在上空盤旋,偶爾降落啄食死者的血肉,像是在品鑒這場死亡盛宴的味道。
很快,鴉群便發現了她,它們圍擁過來,爭先恐後地想要啄食她的身體。緹克曼努放棄了抵抗,疲憊地張開雙臂,迎接黑暗的到來,可渡鴉們的爪子一觸碰到她的身體,便如水汽般蒸發,變成了無數瑩瑩的光點環繞在她身邊。
在這光耀的簇擁中,緹克曼努隱約感覺到有某種存在擁抱了她,親吻了她,對方的低語在她耳畔響起。
“彆擔心,奇跡是不會泯滅的。”那個聲音如是說道,“去吧,緹克曼努,繼續向前走。”
她恍惚地聽著這個聲音(如此熟悉),下意識地想要回抱對方,然而那些光點很快在她的懷抱中彌散了。
伴隨著光耀的消失,周圍霎時暗了下來,天空中的烈日、盤旋的渡鴉們,還有周圍焦黑的屍體也都不見了,唯有一輪明月靜靜懸掛在夜幕中,淡銀色的月光在她眼前形成了一條長長的小徑。
是了,一旦她停下,那麼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東流了。
她沿著月光小徑不斷向前,步伐緩慢,但是很平穩,她心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她知道火焰再也追不上她了。
………………
第二次醒來時,緹克曼努並沒有變得精力充沛,隻能說比上次好一些,但足以讓她在不用彆人幫忙的情況下獨自站起來了。
這一次守在她床頭的是西杜麗,她本在閉目養神,但聽到一點動靜,就倏地睜開眼睛,像是一隻機警的貓頭鷹,在意識到那些微的聲音是源自於她時,西杜麗明顯鬆了口氣,低頭揉了揉有些紅腫的眼睛。
“猊下。”西杜麗的聲音裡充滿了疲憊,“您要喝點水嗎?”
緹克曼努點了點頭,但在t西杜麗打算起身時攔住了她:“讓彆人去燒水,你留在這裡,我需要知道現在的情況。”
聞言,西杜麗的眼神虛浮了一下,好似在不經意間又陷入了回憶的泥沼,但她須臾便緩了過來。
“城市幾乎全毀了,但是哀悼之塔還在。”西杜麗說,“算上一些暫時停留在烏魯克的商隊,統共有142人活了下來——目前為止是這樣,前幾天不斷有人因傷口發炎而患上高熱,我想這種情況還會繼續持續下去……”
說到這裡,她不自然地停頓了一下,緹克曼努看到她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猊下,塔蘭特和恩奇都大人……他們……”
“我知道。”她儘可能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冷靜,但並不成功——不知道在西杜麗眼裡,她此刻的表情看起來是否充滿了猙獰,“等一切都結束之後,他們將以與他們功績相匹配的身份下葬,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也會得到報應。”
“可是猊下,有權釋放天之公牛的隻有那位大神……”
“我知道。”她加重了聲音,作為強調,“而我還會教他知道——當那份報應真正降臨之時,他會希望自己也早早死在了這場大火裡。”
她起身推開身上的被褥,站了起來,慢慢活動身體的每個關節:“盧伽爾呢?”
“王帶著人去清理通往哀悼之塔的道路了。”西杜麗說,“王說這片土地上的瑪那已經乾涸了,所以他不能輕易動用力量。”
緹克曼努如有所感:“王之寶庫也打不開了,對嗎?”
“……是。”
她並不驚訝,甚至覺得蓋亞早就可以這麼做了,如果要說有什麼是真正出乎她意料的,大概隻有複活進程中的不順……也怪她太托大了,習慣了這種罕見的奇跡,於是把它當成了某種天然合理的存在。
“另外……”西杜麗吞吞吐吐地說道,“塔木卡大人逃走了,一些隸屬於他的商隊成員也跟著他一起走了。”
聞言,緹克曼努不由得怔了一下——好吧,第二次的出乎意料顯然比她想象中來得快。
既然結果已經產生,質問原因似乎也變得不那麼重要了:“他還帶走了什麼物資?”
“基本都是酒水。”西杜麗說,“還有少數的糧食,藥品幾本沒有動。冬季已經過去了,入夜後不需要用酒水暖身,所以總體而言沒有造成太大影響。”
她的語氣帶著些寬慰的意味——和彆人不同,西杜麗知道她對塔木卡委付了相當多的信任。儘管塔木卡對於為王室服務的工作一直沒太大的熱情,但他總是樂於為她辦事,當一個人的忠誠顯得很有針對性時,他看起來總是值得信賴的。
“另外,他還帶走了所有的紅桶。”西杜麗補充道。
“紅桶?”
“是,伊爾蘇大人說那裡麵都是一些工匠坊用的材料,放在這裡也派不上什麼用場。”說到這裡,西杜麗也不免有點困惑,“至於為什麼要帶走這些紅桶……可能是把它們和用於儲存糧食的容器搞混了吧?”
如果她還沒有老到得了健忘症,那裡麵儲藏的應該是一些燃料和金屬粉末,是上次她委托伊爾蘇製作星火棒時用剩的材料。
之所以堆放在城外,一是因為這些東西在王宮內儲存容易受潮,二是因為它們太過危險,哪怕隻是零星的火屑,也會引發巨大的爆炸。
當時負責把它們運送到城外的就是商隊成員,而提出將桶刷成紅色以示警戒的就是塔木卡本人……他怎麼可能把它們和糧食搞混呢?
“紅桶被帶走了也好,現在這裡聚集了大量的人,那些東西留在這裡也隻會是隱患。”她決定將這些拋之腦後——無論塔木卡是真的拋棄了這座城市,還是另有所圖,對現在的烏魯克而言都無關緊要了,“帶我去見盧伽爾。”
帳篷外是萬裡無雲的晴空——早晨,新一天啟程的時候——緹克曼努將這視作一個好的開始。
不知道她昏睡了多久,但通往哀悼之塔的路已經清理了五分之四。一路上,每一個看到她的人都露出了激動不已的表情,懇求握一握她的手,或是希望她在額前落下一個祝福之吻。
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緹克曼努以笑容安撫了他們,心裡卻如墜冰窖,他們誰都不知道這場災難是為何而來,隻以為這又是諸神的一次心血來潮,他們更不知道自己正在向災難的源頭祈求祝福。
在道路的儘頭,她看到了阿伽,對方正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指揮其他人敲掉一根倒下的石柱,在承重柱徹底斷裂後,那截堵住了出口的建築殘骸也徹底坍塌了。
眾人紛紛發出歡呼,阿伽則有意讓自己表現出不以為然的樣子:“所以餘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建築才不是那麼簡單的東西……喲,宰相大人,睡醒了?”
緹克曼努朝他點了點頭,當作是打了招呼。
他端詳了她一會兒:“臉色怪難看的,看來這幾天光顧你的儘是些噩夢。”
她的目光越過他,那棟建築物倒塌後,缺口已經足夠人正常通行了:“看來你們進行得很順利。”
“不不不——”阿伽搖了搖食指,“不是''你們進行得很順利'',而是''有了餘這樣的專家'',所以才會''進行得很順利'',問問你身後的小姑娘,在餘來之前他們乾了什麼蠢事。”
西杜麗小聲道:“其實大家隻是很尋常地清理了堵住道路的殘骸……”
“然後引發了二次坍塌。”阿伽繼續道,“如果這就是烏魯克人的''尋常'',那隻能說你們都太笨了。”
“這種工作平常是由我負責的,很抱歉沒能及時回到你們身邊。”緹克曼努適時地介入道,“也很感謝您的幫助,阿伽大人。”
“彆光是口頭上的感謝啊,宰相大人,難道這樣辛勤的餘不值得你的一個吻嗎?”說到這裡,阿伽無奈地笑了笑,“雖然餘很想這麼說,但如果在這種情況下和護食的獅子打起來,那可就太丟人了。”
緹克曼努回過頭:“盧伽爾。”
“嗬。”吉爾伽美什回以了一個簡單但充滿了個人情緒的音節,“來得太晚了,緹克曼努,你是坐蝸牛過來的嗎?”
一旁的西杜麗不自然地咳嗽了幾聲。
“算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吉爾伽美什哼笑一聲,“準備好見證這至高奇跡的誕生了嗎?”
她抬起頭,仰望著高聳入雲的黑色方塔,心跳如同鼓點一般,砰砰地在她胸口作響。
言語從她口中吐露,聽起來卻不像是她的聲音——好似有成千上萬的人在此刻開口,他們的聲音如同無數條溪流的分支彙聚到了一起,從她的喉嚨裡流淌出來。
“開始吧。”她說。
第49章
緹克曼努感覺到一股熱浪從麵頰拂過,汗毛上有輕微的灼燒感,這讓她回想起了幾天前那場吞噬了城市的大火,想起它們用那炙熱的死亡之吻帶走了多少人的生命——多麼相似的畫麵,這場殘暴的歡愉,終將以殘暴終結①。
地脈中的瑪那沿著地核的強吸力開始往烏魯克聚集,即使站在地麵上,也能看到它們流淌的軌跡,如同無數條蜿蜒的金色河流,滋潤了這片傷痕累累的土地。
這些金色河流從四麵八方而來, 最後經由複雜的地下甬道彙成一股,通過地核而向上蒸騰,進入哀悼之塔的內部。
感應到瑪那後,漆黑的塔身表麵浮現出紅色的紋路,這些紋路會將瑪那轉化為另一種人類可以利用的能量。這些能量在揮發後會一直在空氣中浮動,在落雨時融入雨水,重新回歸大地,讓這片已經死去的土地重新煥發生機。
緹克曼努看著那些鮮紅的紋路不斷向上攀爬,猶如吸附著塔身的紅色藤蔓,正在從哀悼之塔的內部汲取養分……諸神的養分,紋路是紅色的,也許是他們的血。
最開始的時候,一切都很順利,然而——許多日後將被世人傳頌的故事都是如此,當所有事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時,總會看到這兩個字——然而,當紅色紋路占據了塔身約三分之二的高度後,它們就不再上升了,而是在那個位置不斷閃爍……
顯然,下方還在不斷傳輸能量,卻無法供它們繼續向上攀登了。
“怎麼回事……”她聽見西杜麗的呢喃。
緹克曼努深吸了一口氣,儘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足夠t冷靜:“地核供給的壓力不夠。按照之前的計算,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除非……”
“除非有地核沒有順利運作。”阿伽接過了她的話,語氣中有著罕見的慎重,“有些地下甬道應該被古伽蘭那的力量震塌了,一部分瑪那沒有正常流入地核。 ”
片刻過後,吉爾伽美什開口:“除了哀悼之塔的工作效率會下降,還會有影響?”
“淤積在甬道裡的瑪那,會因為濃度過高而逐漸液化,最後溶蝕地表。”緹克曼努回答,“同時,由於地核之間的工作效率不同,原本預定的三角循環會慢慢失衡,控製不當的話,也許塔身會發生爆炸。”
一時間,所有人都沉默了——這一次是徹底的死寂。緹克曼努甚至聽不到自己的呼吸聲,仿佛她的存在(也許是所有人的)也在這種無聲中漸漸湮滅了。
她迷失在這種寂靜中,仿佛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但現實中隻是過去了幾秒。
“沒時間愣在這裡了。”她勉強斂起了情緒,“坐以待斃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我們得立刻清理那條被堵塞的甬道。”
“可是……”西杜麗明顯對她的話抱有疑慮,但她不擅長質疑她。
“好吧,那就先解決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阿伽說,“我們要怎麼知道是哪條甬道被堵住了?”
“找。”
“怎麼找?”他步步緊逼,“地下的視野又黑又狹窄,空氣也難以流通,而我們有那麼多條甬道要檢查,行徑路線也複雜得要命……最重要的是,你知道高濃度的瑪那對於那些沒有魔力抗性的人會造成多麼大的傷害嗎?”
如同火燎,人的皮膚會像石蠟一樣融化:“我知道。”
“這三個字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我知道。”她重複了一遍,“西杜麗,讓所有人都聚集到廣場上,告訴他們,我有一件事要宣布。”
“是''我''有一件事要宣布。”吉爾伽美什眯起眼睛,“不要越過本王去做什麼愚蠢的決定,緹克曼努。”
“很抱歉。”她說,“我懇求您將這件事委任於我,這件事必須由我來做。”
聽到她的回答,吉爾伽美什歎了口氣,頗有些頭痛地揉了揉眉角:“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她在追逐一個她永遠追趕不上的東西——從很久以前,直至現在,並且將奔赴永恒的未來——因為一旦停下,之前的努力就都付之東流了。
當緹克曼努抵達廣場時,地麵微微發燙,仿佛那場大火的影響還未完全褪去……然而她知道,這是地下流淌著的瑪那正在液化的征兆。
她走入人群中,一張張疲憊的臉,一雙雙充滿恐懼的眼睛從她眼前經過——上一次見到這番光景,已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時光重新回到那天,當時的盧伽爾之手還有著滿腔的熱情,她那般驕傲、那般自信地站在這裡,大聲告訴他們,這個國家將會獲得盛大的勝利,身披榮耀與財富……而此刻的她站在這裡,身上隻剩下了傷痛和疲憊。
她站上了廣場的最高處——霎時,所有人都在看著她,絕大部分都很安靜,隻有幾個非本地的行腳商人,他們窩在角落裡窸窸窣窣地談論著什麼,偶爾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
張開嘴的時候,緹克曼努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舌頭,好像唇齒間的是一塊腫脹冰涼的腐肉(如果屍體也會講話,或許就會是這種感覺),但聲音還是順利地從喉嚨裡流了出來——聽起來出乎尋常的冷靜,讓她自己都感到驚訝。
“首先,我需要向你們坦白一件事……這座塔並非白廟的重建,也並非什麼獻給安努的禮物,這座塔名為''哀悼'',是為了斷絕神明與人世的聯係,為諸神搭建的墓碑。”
最後的竊竊私語也倏地消失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在廣場的空氣中蔓延。
她感覺手心裡滲出了冷汗,心跳卻逐漸平緩,好像那些額外的熱已經從她的身體裡揮發了。她再一次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感覺到這顆荒蕪的心臟還存在著某些柔軟的地方。
“這件事必須由我來做”,並非是因為她彆無選擇,而是因為她需要站在這裡,無論是生或死,她需要回到他們之中——當她從那初生的意誌中蘇醒時,他們將選擇的權力交給了她,現在的她則要將這份權力還給他們。
“由於古伽蘭那的降臨,哀悼之塔的地下甬道有一部分坍塌了,我需要一些人跟我一起進入地下,清理被堵塞的甬道,好讓這座塔恢複運作。”她說,“如果你們還有什麼疑惑,可以現在就問我。”
“還有什麼疑惑?!”角落裡的腳行商們發出老鼠似的尖叫,其中一個嘶吼道,“天哪!難道你們不知道自己做了多麼可怕的事?怪不得大神會釋放天之公牛,你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錯!”
令人不安的焦躁在人群中蔓延開來,如同滾燙的熱油中濺入了一滴水。
緹克曼努從他們的眼中看見了惶恐與迷茫,其中有一些人因恐懼而低聲抽泣起來,眼淚流過他們被煙塵熏得焦黑的麵頰,變成了渾濁的顏色。
即使是他們之中最年長的,也曾以孩提時代的模樣出現在她眼前,看到那些淚痕流經他們衰老而疲憊的臉龐,她就像一個注視著孩子的母親那樣,為這些淚水感到了悲傷。
“閉嘴,北方佬!”一個皮膚和麥穗同色的青年從人群中站了出來,朝商人們吐了口痰,用更高的聲音壓過了他們,“這是烏魯克自己的事,不需要外人來摻和!”
緹克曼努記得他——阿拉,阿爾加爾的兒子,他朝人吐口水的模樣和年輕的伊爾蘇如出一轍,也因此經常被母親拿擀麵杖追著打,想要糾正他這種不體麵的壞習慣。
那麼多年過去了,他的壞習慣半點也沒改……然而阿爾加爾已經死了,沒辦法再追著他滿街跑了。
“地下甬道被堵住後,會產生什麼隱患嗎?”他問。
“被引流到烏魯克地下的瑪那會堆積在甬道裡,最後溶蝕地麵,發生塌陷。”她回答,“另外,因為地核的運作失衡,這些堆積的瑪那有可能引發爆炸。”
“範圍有多廣?”
“沒有人知道,但至少會毀滅整個庫拉巴。”
“如果我們進入地下甬道,會遭遇什麼危險嗎?”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問道,她手臂隆起的肌肉像男人那樣強壯,女人有一雙灰色的眼睛,鋼鐵顏色的眼睛。
“會死。”
“……除了死亡,難道沒有彆的可能性了嗎?”一個消瘦的小個子男人問道。
“對於魔力抗性低的人而言,高濃度的瑪那就像是腐蝕水。”她解釋道,“起先,你會感覺皮膚上有輕微的痛感,隨著時間的推移——約摸五分鐘左右,那種痛感就會越來越強烈,此時你的皮膚已經開始溶解了,隻要略微用力,皮肉就會像青苔一樣被刮下來,即使你不去碰它,十五分鐘左右,你的身體上也會逐漸出現燒傷似的痕跡,皮下血管破裂,皮膚呈現出暗紅色……”
她短暫地陷入了回憶的泥沼中,想起身體是如何慢慢融化,想起皮肉皸裂後從身體上剝落的感覺,想起煙霧中故人那驚惶的臉——那個測試是暗中進行的,和檢驗她複活機製的實驗一樣,都違逆了他的命令。
恍惚中,她聽到對方用世上最惡毒的語言把所有人都罵了一遍,然後朝她發出猛獸般的咆哮,可他的眼淚落在她的手臂上,倏地蒸發了,好似掉在了一塊燒紅的烙鐵上。
台下此起彼伏的抽氣聲喚回了她的意識……也許她說得有點太詳細了。
“總之,這就是你們在進入甬道後將會遭遇的。”她說,“你們可以繼續問,我不會有任何隱瞞。”
“您為什麼要告訴我們這些呢?”這次提問的是一個小女孩,她有著一張平凡而稚嫩的臉,但眼神如老嫗般充滿滄桑,“如果您不說,也許我們也不會這麼害怕。 ”
“這是一個好問題。”她頷首,朝那個女孩露出了微笑,“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女孩低下腦袋,怯生生地回答:“圖庫爾圖。”
圖庫爾圖( Tukultu )——希望,這也是一個好名字:“好的,圖t庫爾圖,現在讓我來回答你的問題。關於我為什麼要站在這裡,為什麼要告訴你們這些……因為這一次,我希望你們能自己作出決定。”
“這不意味著我不在乎你們的回答,事實上,我比以往的任何時刻都需要你們每個人。但我站在這裡,不是作為盧伽爾之手,不是為了''命令''你們去做什麼。如果你們此刻願意舉起手,我希望不是因為你們習慣了服從,而是因為你們也相信,現在正是應該與神代告彆的時刻。”
“是了,洪水、乾旱,古伽蘭那……諸神想要摧毀我們是多麼簡單啊,然而——現在還不到認輸的時候。在我們手中,還握著那個能夠逆轉一切的奇跡,而我們之所以要不惜一切去完成它,是因為我們擁有這世間真正強大的力量——不是神明的力量,也不是英雄的力量,而是因為我們認定了這件事必須如此,絕無退讓的可能,而當我們聚集在一起時,世界上的任何偉力都不足以與這份意誌相抗衡。”
辛辣的煙塵,禿鷲群在空中盤旋,它們的影子從人們低垂著的、黑黢黢的腦袋上掠過,整個廣場鴉雀無聲,肅穆得仿佛是在參加一場葬禮。
緹克曼努等待著,直到陽光使她的眼前發白,直到汗水從她的額頭滑過臉頰……也不知過去了多少個“直到”,一隻瘦小的手忽然舉了起來。
“我願意跟您一起去。”手的主人是一名矮小的男人,臉頰尖瘦狹長,顴骨高聳,頭發像老鼠的皮毛一樣發灰,但當他靦腆地微笑時,蠟黃的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那隻手像是某種先兆——兩隻、三隻……在他之後,又有無數人舉起了雙手,他們映在地上的身影宛如巨人。
“為了烏魯克!”他們高呼她的名字,高呼國家的名字,就像幾十年前那樣狂熱,那樣義無反顧,他們枯瘦的手指伸向天際,仿佛在刹那間從樹苗成長為了參天大樹,“榮耀屬於烏魯克!榮耀屬於我們!”
地麵上的動靜驅趕走了天空中的禿鷲,生的氣息終於衝淡了死亡。
她走下高台後,最先見到的是阿伽。
甫一和她對上眼神,他就下意識地咀嚼嘴裡的狗尾巴草,但草的根莖已經被他嚼爛了,他隻好悻悻地把嘴裡的碎屑咽了下去。
“很不錯的演講。”他乾巴巴地說,“唔,那個……剛才很抱歉。”
她點點頭:“我接受你的道歉。”
阿伽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忍不住抓了抓頭發:“你難道沒有一點後怕嗎?”
“什麼?”
“把真相告訴他們。”阿伽說,“說實話,餘本來以為你要被他們用石頭砸死了……呃,呸呸呸!對不起啊,沒有要咒你的意思。”
“沒關係。”連她自己也想過這種結局,“這裡是烏魯克,烏魯克有自己的運作方式,即使我不在了,一切也會有條不紊地繼續下去。”
“宰相大人啊……”阿伽歎息一聲,“罷了,餘要對你念叨的事情,烏魯克王和那個小姑娘一定已經對你說過無數遍了。”
“我明白您想說什麼,但那已經不重要了。”緹克曼努笑了笑,“我已經見證了奇跡的誕生,再也沒有遺憾了。”
她將目光落在廣場上摩肩接踵的人群身上,此刻心中隻剩下了釋然,連身體的疼痛都變得無關緊要了。
“過去我總是在憂慮,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這個族群最終會走向怎樣的結局。”她喃喃道,“但是現在我明白了,儘管他們沒有神明那樣的力量,儘管他們的身軀是那麼脆弱,那麼容易受到傷害……可隱藏在血肉之軀下的,是一種信念,信念是不會被任何力量殺死的②。”
第50章
“為什麼你也在收拾東西?”吉爾伽美什陰沉地看著自己的老對頭, “最好是在收拾行囊準備滾蛋。”
“恰恰相反,餘要和他們一起下去清理甬道。”阿伽拍了拍自己的牛皮袋,“雖然餘體內的神血已經很稀薄了, 但餘的魔力抗性也比那些普通百姓高得多, 在地下甬道裡活動起來也輕鬆一些。”
“哼。”
“喂喂,烏魯克王,那張臭臉是怎麼回事?”阿伽抱怨道,“餘可是在被莫名嘲諷成了''軟弱的北方佬''之後還儘心儘力幫你們收拾爛攤子的存在欸?稍微有點良知的人都該表示一聲感謝吧——話雖如此,餘也清楚你是一個臟心爛肺的家夥,所以感謝什麼的餘也不是很期待,你自己滾快點就行了。 ”
吉爾伽美什雙手抱肘:“你對烏魯克的誠意,本王已經感受到了。阿伽喲,如果你有幸歸來, 本王可以允許你做烏魯克的狗,心懷感激地受領吧, 這就是本王對你最大的恩賞。”
阿伽翻了個白眼:“快點去死吧,烏魯克王。”
吵鬨歸吵鬨, 吉爾伽美什已經不會像以前那樣和對方劍拔弩張了……雖然嘴上不願意承認, 但他心裡清楚,阿伽為哀悼之塔付出了太多, 他確實值得一聲感謝。
何況,他此行還有彆的目的, 需在今晚之前完成,阿伽明顯也知道他隻是剛巧路過, 雙方都在沉默中選擇了點到為止。
當吉爾伽美什走進帳篷時,伊爾蘇——這位年邁的老工匠正將記載著甬道路線的羊皮紙慢慢卷起來,然後用油紙裹住,放進衣服的內袋裡。他靜靜地站著,直到對方笨拙地敲了敲自己的後背,轉過身來與他對上視線。
“王啊。”盧伽爾的工匠揉了揉眼睛,因為灰塵的緣故,他的眼瞼略微紅腫、眼球上布滿了血絲,“請原諒我有失遠迎,有太多東西需要整理了。 ”
吉爾伽美什細細端詳著他,第一次意識到這個雙手曾經像皮革一樣柔韌的男人,如今已經如此佝僂、衰老了。
“你不必和他們一同去清理地下甬道。”他說,“留在地麵上,總會有事需要你去做的。”
伊爾蘇的目光看向地麵,語調謙卑,神情卻很平靜:“老狗也是有幾顆牙齒的,王。”
“阿拉向我求了恩典,希望你能留在地麵上,安度晚年。”吉爾伽美什歎息一聲,這幾天他歎息的次數也許已經超過了過去二十多年的總和,“本王答應了他——就像很久以前,你向父王請求恩典時,他也答應了你一樣。”
“很久以前……”老工匠似乎有些失神,但很快又緩了過來,“王啊,感謝您的寬厚,但這件事裡沒有什麼是那孩子能替我償還的。”
“你一直儘心儘力為王室服務。”吉爾伽美什難得想要真心勸一個人,“日後我重建烏魯克的時候,身邊也需要有用的幫手。”
聞言,老工匠輕聲笑了起來:“您不會需要我這樣的老家夥的,您應該找一些更有活力的年輕人……”
吉爾伽美什沉默片刻:“西杜麗會留下來。”儘管那女孩對此表現出了極度的抗拒……
他想起對方盛滿哀愁的神情,想起她紅腫得幾乎睜不開的眼睛和蒼白的臉,仿佛已經被淚水淹沒。
“西杜麗……”老工匠低聲道,“當她還是一個小姑娘時,我便從她的眉目中窺見了猊下的影子,而我在她這個年齡的時候,不過是一個枯瘦的賴皮猴子,琴弦校不準,唱歌還跑調,被父親拿著木棍一追就是幾條街。”
說罷,他擦了擦眼角,整個人看上去更加疲憊,也更加蒼老了。
“唉……非常抱歉,王。”他說,“您看,上了年紀就是會有這種毛病,容易淹死在那些永不複返的日子裡。”
“我聽緹克曼努提起過,你經曆了界河之戰。”
“我隻是見證了它,王。”老工匠說,“除了猊下,那些經曆過它的人早就死了,就像我的父親……而他也不過是那場戰役裡最微不足道的部分,連一個敵人也沒有殺死過,隻是他兩腿跑過的路比那些逃兵更值當些。”
儘管吉爾伽美什早就把界河之戰的過程和諸多細節記得滾瓜爛熟,但此刻聽伊爾蘇提起它,還是不免生出一股迷茫和陌生感。
這場戰役發生在他出生之前,以至於他不能很快地與對方產生共情——但這個想法甫一出現,他腦海中就奇怪地構想出了這個畫麵。畫麵中除了緹克曼努,還有他父親盧伽爾班達年輕時的麵容。
如此想來,父王經曆界河之戰的時候,年紀似乎和現在的他差t不多大。
他不由得問道:“界河之戰發生的時候,烏魯克也是像現在這樣嗎?”
“那時戰火從未波及過庫拉巴,所以城市沒怎麼受損。”老工匠回答,“如果這裡有一個詩人,就會在泥板上寫''這次降臨的災禍比曾經的界河之戰更嚴重''——但在我看來,它們並沒什麼區彆。許多人死了,許多人失去了自己重要的人,到處都是燒焦的屍體……我今早看到的那幾隻禿鷲,說不定就是我小時候看到的那幾隻的後代呢。”
“……這都是我的錯。”作為王,他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子民。
“這與您無關——或者說,與您有關,也與我們所有人有關,這早就不隻是您一個人的事了。”老工匠搖了搖頭,“曾經的我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麼詩人們總把那場戰役當作一場榮耀之旅的開端。在信裡,父親也將它描述成一件光榮的事……可我們摯愛的人死了,那流不儘的淚水,無數個被噩夢折磨的夜晚,難道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嗎?”
他歎了口氣,吉爾伽美什看著他的背脊一點點塌下來,眼睛裡漸漸浮現出了頹敗的濁灰,仿佛在看著一棵大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
“而現在,同樣的選擇也降臨到了我頭上。”他低聲道,“我當然可以逃走,因為我老了,視力也不那麼清晰了,我的手藝也許能在以後幫上彆的什麼忙……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了,但沒有一條能讓我選擇逃避眼前的一切。”
“於是我體會到了那封信的含義,也體會到了父親那時的心情,因為他的身後是我們,是母親、妹妹和我,所以即使有一千一萬個理由,他也不能退縮,因為他不能讓命運的車輪從他愛的人身上碾過。”
吉爾伽美什的嘴唇翕動了一下,然而舌根分泌出的苦澀堵住了喉嚨,讓他失去了聲音。
“可惜的是,從小到大我從未舉起過一次長矛,我親眼看著妹妹嫁給了一個爛人,母親死的時候,我什至沒有錢讓她體麵地下葬……到頭來,父親最後的囑咐,我什麼都沒有做到。若我還能在冥府與父親相遇,至少得有一件事讓他不那麼失望。”
“伊爾蘇……”他一時忘記了言語,隻是乾澀地喊著他的名字。
“如果您一定要給我什麼作為恩典的話。”老工匠笑了,他看起來憔悴又蒼老——但此時此刻,當他的臉上露出笑容時,眼神就像孩童般輕快,無憂無慮,“待我下葬的時候,石碑上還是寫''希姆''吧。也許比不上先王賜於我的名字,可它出現在父親和妹妹旁邊時至少不會那麼突兀。”
吉爾伽美什告彆伊爾蘇後,便看見了守候在不遠處的阿拉。對方看到他出來,下意識地露出了緊張的微笑,吉爾伽美什心下微沉,隔著遙遠的距離,朝他無聲地搖了搖頭。
青年臉上的微笑慢慢地垮了下來,像是風化後剝落的牆灰,在淒冷的月光中消弭了。
他走遠了一些,看著阿拉彎腰穿過門簾,帳篷裡的蠟燭照出了一高一矮兩個人影,晚風將那細微的啜泣聲帶到他耳邊。
阿爾加爾已死,米莉圖姆不知所蹤……吉爾伽美什選擇了獨自離開,將這所剩不多的時間留給了老工匠和他唯一的親人。
他回到了營地最大的那個帳篷——目前住著他和緹克曼努。
當吉爾伽美什回來的時候,後者正在核對清理隊伍的成員分配,昏暗的牛油蠟燭照亮了她的臉龐,黯淡的影子映在帳篷上,火光跳動,她的影子便也隨之跳動,如同被風吹散的濃霧。
“伊爾蘇沒有答應。”他說。
緹克曼努甚至沒有抬頭:“我猜到了。”
“何必說得那麼不確定?”他冷哼一聲,“你大可以說''我早就知道了''。”
“那好吧。”她從善如流……或者說,敷衍地回答,“我早就知道了。”
如果放在以前,吉爾伽美什肯定要大發脾氣了——然而他沒有,或許是太疲憊了,或許是蟄伏在體內的悲傷澆滅了他的怒火,又或許是他的心性有所成長,開始明白憤怒在很多情況下並不能為他解決任何問題。
他輕步繞到她背後,伸手攬住了她的腰。
緹克曼努的動作頓了一下:“盧伽爾,您……”
“少囉嗦。”他佯裝出不以為然的口吻,“又不是攬住了手臂,不會妨礙你寫東西的,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
緹克曼努心裡多半覺得他有點無理取鬨,可她隻是歎了口氣,沒有拒絕他。
吉爾伽美什看著她用一支被削得很細的木棒沾了點汙水,在破布上用圈、叉和三角為每一個名字做標記,名單上大多是他不認識的名字,但緹克曼努每畫一個標記,他的肺腑就傳來一陣絞痛,身體因過分用力而痙攣起來。
“盧伽爾……?”這次她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擔憂,“您的身體無礙吧?”
吉爾伽美什感覺喉嚨發緊——他想告訴她,不要去清理地下甬道,留在陸地上,留在他身邊,命運已經奪走了他的摯友,他不能再失去自己摯愛的人……
可他最後什麼都沒有說。
如果現在的他和伊爾蘇失怙時一般大,也許會忍不住趴在她的肩頭放聲痛哭——然而逝去的時光不會複返,他已不再是一個男孩,所以吉爾伽美什隻是將臉埋進她的肩窩,靜靜感受著她的心跳,她的呼吸,她的存在。
火焰熄滅了,他把自己埋進灰燼裡,期待著能找到一絲尚未褪去的溫暖。
第51章
“……真是笨手笨腳的。”
緹克曼努抬起頭,看著吉爾伽美什從地上撿起一片斷了的、沾滿了血的指甲蓋,她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仿佛靈魂終於回到了這具身軀裡,並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右手傳來的疼痛。
“看來我真是老了。”她低頭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無名指,三分之二都沒了,斷裂的傷口裡滲出血珠。
“阿蘇那裡還有一些藥膏……”
“不必了。”她搖了搖頭,“就讓它這樣吧。”
如果是以前,她需要把剩下的部分也拔掉,塗抹藥膏,防止傷口發炎,長出畸形的指甲——現在,這些都變得無關緊要了,她甚至覺得讓這點刺痛感就這樣一直存在也不錯,這些日子她睡了太久,睡得天昏地暗,幾乎快忘了活著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聞言,吉爾伽美什微微挑眉, 倒是沒有為她打斷他的事而生氣:“看來你是睡昏了頭, 也開始說一些怪話了。”
緹克曼努看著他將那枚染血的指甲收入衣服的內袋:“要論奇怪的話,我是遠遠比不上您的。”
“哼, 把東西給我吧。”吉爾伽美什從她手中接過了那個牛皮袋,很快地係了一個活結, “蠟燭要現在就點燃嗎?”
“不,等進入甬道前再點燃。”她問道, “我給您留下的羊皮紙, 您看完了嗎?”
“注意埃安那,注意烏/爾, 尤其要注意尼普爾,埃利都和烏瑪是可以虛與委蛇的對象,但後者要謹慎利用,如果烏瑪有趁火打劫的想法,就從拉伽什下手。 ”
同樣的——如果是以前,這時的吉爾伽美什早該為她的嘮叨而惱羞成怒了,但眼下他隻是簡略地將她留給他的話複述了一遍,語氣不慍不火。過去因權力而催生出的躁意,似乎隨著那場大火一同熄滅了,也使他的心性成長了不少……
儘管為了這一課,這位年輕的君王付出了太過高昂的代價。
“很高興您認真看完了它們。”她坦然道,“上一次見到您這麼沉靜的模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吉爾伽美什歎了口氣,但沒有回答,緹克曼努看著他的麵龐,不禁陷入了某種無端的寂寥中。
過去的時光如同浮光掠影,讓眼前年輕的君王看起來有了他少年時的影子,那時的他便足夠聰慧,對自己充滿了自信,讓人能隱約窺見他未來將以何等威嚴的姿態君臨那個至高的位置。
“猊下。”帳篷外,西杜麗的聲音打破了寂靜,“負責執行清理任務的隊伍已經在廣場上集合完畢了,請問您……?”
“我也準備好了,走吧。”緹克曼努朝著他微微頷首,“我們該出發了,盧伽爾,您應該目送您的子民離開。”
當她正要掀開門簾的時候,吉爾伽美什低聲道:“這一次就是徹底的離彆了,對嗎?”t
“……嗯。”
“緹克曼努,其實我——”他頓了頓,聲音忽然變成了低沉的呢喃,“真是夠了,為什麼直到這種時候都要被你過去的話教訓啊?”
她有點不明所以:“盧伽爾?”
“沒什麼。”他似乎沒來由地煩躁了起來,“總之,可不要抱著''就是要去死''的心情下去。”
吉爾伽美什抓住她的手,緊緊地盯著她,緹克曼努能他的眼神中感受到某種激蕩的情緒,有太多太多的未儘之語了,如同烏魯克的雨季,數個日夜,綿延不絕……
然而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他的驕傲——曾經一度保護著他,如今終於將他逼入了退無可退的窘境之中。
“我會成為這個國家有史以來,並且在遙遠的未來也是最好的盧伽爾。”他艱澀地說道,“所以,即使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至少試著回到我身邊……我需要你,緹克曼努,我比任何時候都希望你能在我身邊。”
緹克曼努怔了好一會兒,臉上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她走近他,捧起他的臉,然後在他的注視下安靜地親吻了他——不同於過去如祝福般落在額前,這次的吻落在他的嘴唇上——很淺,輕柔得像一陣風,隻有些微的、氣息的流動,但那是屬於一個大人的吻。
剩下的話語模糊不清地從他們緊貼的唇齒間流出,猶如歎息:“已經長大了啊……我的小盧伽爾。”
×××
“塔木卡大人。”
商人眨了眨眼睛,朝著身旁的女人露出自然的微笑,仿佛他剛才並不是短暫地失神了,而是在為這個滑稽的小表情醞釀情緒:“請務必原諒我的怠慢——噢,米莉圖姆小姐啊,您看起來真是豔光四射。”
“我沒時間聽這些奉承。”雖然用著恭敬的稱呼,她的措辭和語氣卻與恭敬並沒有半點關係,“我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如果這個時候您開始因恐懼而陷入彷徨,我就隻能用這把小刀提前送您上路了。”
“天呐,米莉圖姆小姐,您真是嚇到我了。”商人輕輕推開了她的手,“您這樣,會讓我忍不住想要喝酒壯膽的……不過現在您肯定不需要一個醉醺醺的我,喝醉了的鳥兒如何唱出動聽的旋律呢?”
米莉圖姆眯起眼睛,無聲地打量了他一會兒。片刻過去,她將匕首收回了腿根的綁帶。
“當然不。”她說,“隻是希望你不會後悔。”
“您是指什麼?”
“您選擇了帶我一起走,而不是阿拉。”提及自己的親人時,米莉圖姆的神情柔軟了一些,“他在您手下擔當了多年的副手,而我和你見麵不過幾次,還是一個女人。”
“米莉圖姆小姐,如果''女人''二字可以讓你的敵人變得更好對付,那麼紅廟早該被王付之一炬了。”塔木卡笑了幾聲,嚇跑了好幾隻啄食的鳥雀,“您的兄長從不在我的名單上——他確實是一個好副手,聰明能乾,並且善於忍耐苦難,就像你們的母親阿爾加爾大人。但我不需要一個年輕的阿爾加爾,我需要的是一個年輕的伊爾蘇,有著常人不會有的想法,並且有將想法付諸實踐的膽量。”
米莉圖姆低下頭:“很多人都說我比阿拉更像母親。”
“您隻是長得像她,米莉圖姆小姐。”他意有所指,“但在這副皮囊之下,您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伊爾蘇。”
她似乎不太相信:“所以你真的沒感到後悔?一點也不?”
“我為什麼要感到後悔?”塔木卡說,“請千萬彆誤會我,米莉圖姆小姐。彆說後悔,此刻我心中甚至沒有太多愁緒,隻是……您也明白,雨季總是能勾起人的回憶,哪怕是您平日裡不願意想起的。”
“你看起來不像是喜歡回憶過去的人。”
“人一旦有過去,就會忍不住回憶過去。”塔木卡歎息一聲,“當我年幼的時候——請彆看我現在胖成這樣,曾經也是一個小男孩呢——聽說過一個傳聞,隻要足夠虔誠,你的祈禱便能夠被風帶到天國,眾神之主安努會為你實現一個願望。”
“三歲小孩才會信這種故事。”米莉圖姆嗤笑一聲,“如果虔誠祈禱便能上達天聽,神廟裡的祭司們大概隻能去喝西北風了。”
“確實如此,然而直到七歲,我都對那個故事念念不忘,母親過世後,連我的夢囈都變成了祈禱。”塔木卡說,“那個時候,我嘗試過許多種辦法。我將禱告寫在碾平的蘆葦上,放在火裡點燃,看著蒸騰的熱氣帶走了禱告的餘燼,飄得卻還沒有一個煙囪高。”
“每到狂風暴雨的時候,我就跑到門外,大聲呼喊自己的願望——最瘋狂的時候,我什至去偷其他人家剩下的雞鴨羽毛,打算做一副翅膀,因為我想要像鳥兒那樣飛到天國麵見諸神,懇求他們複活我的母親,結果是我蹲在屋簷上試飛的時候摔斷了自己的腿。”
“這聽起來太蠢了。”米莉圖姆評價道。
“是啊。”他佯裝出傷心的模樣,用袖子按了按眼角,好似在擦拭眼淚,實則是擦掉了臉上沾染的水汽,“很久之後,我才從猊下口中得知,天國並不真的在天上。唉,對於一個孩子而言,這是多麼大的打擊啊……”
“等、等等!”米莉圖姆打斷了他——作為在場兩人中更年輕、更像孩子的那個,她露出了驚愕的表情,“天國不在天上嗎?”
塔木卡微笑地看著她:“哪怕以您的年紀,這心碎的日子未免也來得太晚了。”
“可天國如果不在天上?那它在哪裡?”米莉圖姆幾乎要語無倫次了,“天國在天上,冥府在地下,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它的位置相對於我們而言在天上,但本質上,那和我們所在的世界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空間''——這是猊下的原話,可惜我那時太過愚笨,無法領會到她語言中的深意。”塔木卡輕聲道,“許多年過去,當我遊訪各個國家的時候,曾在尼普爾的宮殿中看見一個用水晶打造的大缸,當時的尼普爾王在水晶缸裡養了許多顏色豔麗的魚。”
“為了讓它們活得舒適,他還命人在水晶缸裡放了砂礫、淤泥、鵝卵石和水草,試圖還原出它們原本的生活環境,魚兒們的食物有專人照料,如果有一條魚死了,便要有一條人命為魚陪葬。”
米莉圖姆沉默片刻:“……看來王的興趣比起其他國家的君王而言確實不算太奇怪。”
外庭院的獅子隻想要新鮮的生肉,而獅子的主人隻想要一床有著盧伽爾之手氣味和體溫的被褥。
“如果你閱覽過其他國家書吏記載的起居注,會更加驚奇的。”他低聲笑了,“有趣的是,儘管尼普爾王願意為這缸魚花費那麼多心思,他平日裡最喜歡做的,卻是用力敲擊水晶缸的缸壁,看著魚兒們在驚慌中一哄而散,或是躲進石頭的間隙,又或是將身體埋進泥沙,每當看到這樣的景象,他便放聲大笑,並且樂此不疲。”
“有時,他還會故意放入一隻體積更大的魚,看著它在魚群中獵殺——這樣做的好處是,不會有無辜的奴仆因為魚的死而送命了。”
米莉圖姆的身體不禁顫抖了一下,也許她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為什麼要顫抖……很多時候,人的本能其實比理智更聰明。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啞聲問道。
“還不明白嗎?我的好小姐啊。”他微笑道,“對於諸神而言,我們就是水晶缸裡的那些魚。有必要的話,我相信他們絕對不會吝惜一些甜頭——我們稱之為''神的恩賜'',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不會從我們的痛苦中汲取快樂,甚至很多時候,諸神提供恩賜隻是為了更好地從我們的痛苦中壓榨快樂……而無論我們怎樣努力,最終也隻是勉強浮出了水麵。我們生活在魚缸中,他們則在魚缸以外的高處俯視我們,君王又怎會聆聽魚兒的祈禱呢?”
“……很小的時候,我曾以為我們都是諸神的孩子,就像王將我們稱為子民一樣。”她嘶啞地呢喃,“我還以為神廟也是諸神的家……至少是它們的其中一個家。” @無t限好文,儘在
“您的想法真是令人向往,米莉圖姆小姐。”他說,“可惜,真正的父母從不會讓一頭野牛跑進家裡,放任它踐踏自己的孩子。”
米莉圖姆沒有再說話,臉龐因麻木而變得灰白,塔木卡希望她能在參加宴席前找回自己的快樂——至少能偽裝出快樂,她需要這種情緒來展現自己的魅力。
“我會給您沉浸在哀傷中的時間。”他說,“但在尼普爾王麵前,我希望您能展露笑靨。我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米莉圖姆小姐,曾經能您在那麼多美麗的紅廟祭司中脫穎而出,也願您也能在尼普爾王麵前攫住他的心。”
米莉圖姆無言地點了點頭,臉上依然是灰敗的、鬱鬱寡歡的神情。
塔木卡知道,她一定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有時候,他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她一樣,因為重要之人的死而陷入哀愁……可惜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無論他曾經為此流過多少眼淚,如今也已經被歲月瀝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