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二天, 在商隊進入尼普爾城不久,塔木卡就收到了來自王宮的邀請。
他在這裡頗有些人脈,一位父輩在長老會議中任職的年輕貴族, 在觥籌交錯間給了他一個神秘莫測的微笑。
“聽說這段時間, 烏魯克發生了一些大事。”他年輕的朋友說,“今夜即使做夢,我也會聽見你在給我講那些精彩的故事。”
“當然可以,我的好大人。”他握住腰帶, 笨拙而緩慢地朝對方鞠躬, 適當的蠢笨能令事情進展得更順利,“但願您不會介意我的滿腹苦水。”
“怎麼會呢?”對方說,“可惜,這得等王召見您之後了。”
“我確實收到了王宮的邀請……”
他微微頷首:“事實上,王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聽你講述烏魯克的事了。”
應該說,迫不及待地想要從彆人口中知道自己對烏魯克所做的事了。
儘管對一切都心知肚明,他麵上依然端著微笑,一個精明、市儈的商人的微笑,雖然人們總說不應該以外表輕易判斷一個人,但他知道他們會因為這個笑容而認定他是一個會在關鍵時刻拋棄自己國家的人。
“聽說你給烏圖姆將軍送了兩車酒過去。”對方小聲問道,“老實同我說,那紅色桶裡的酒是不是比一般的更好?”
“說不上更好,但是很特彆。”他麵露神秘的笑容, “就像小麥經過烘焙會發出更富裕的香氣,那種酒需要被太陽曬過才會醞釀出獨特的芬芳,送給正在修繕河壩的烏圖姆將軍最好不過……當然,您日後也會品嘗到的。”
尼普爾王的宴席最後定在了中午,而非晚上。
塔木卡能夠感受到他的急切, 從那些酒桌邊的朋友口中,他得知尼普爾前段時間舉行了前所未有的盛大儀式,尼普爾王已經和他們的王一樣,成為了自己國家守護神的人間代行者。
有些出乎意料,又似乎在情理之中——尼普爾王作為王的資質並不優秀,他膝下也不乏有些才能的子嗣,但尼普爾和基什一樣,沒有和女神共同孕育的繼承人,從這個角度而言,他或許是目前最好的人選了。
“塔木卡卿,吾已經等你很久了。”
尼普爾王斜躺在軟塌上,他已四十歲有餘,但看起來仍像青年人那樣年輕英俊——擁有神明血統的人大多如此。
他的每根手指上都佩戴著鑲有寶石的戒指,儘管天正亮著,大殿內依然點了蠟燭,火光將那些珠寶照得熠熠生輝,幾乎讓塔木卡看不清他的臉。
他不著痕跡地撇開視線,看向窗外的烈日……這個時候,他的禮物應該已經抵達河岸了。
“這真是我的榮幸,王。”他回以謙卑的笑容,“相比上一次我見到您的時候,您似乎更加容光煥發了。”
尼普爾王暢快地笑了,以一種符合他年輕外表的語氣說道:“你的話永遠是那麼悅耳,塔木卡卿。”
他的眉目中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意氣風發——塔木卡不太記得對方之前是否也笑得這樣肆意。交結人脈,就該如蜘蛛編織自己的網那樣小心翼翼,但大部分的尼普爾貴族,以及這個國家的王,在他腦海中留下的印象,甚至不如隻去過一次的庫撒。
這種模糊的印象就像是尼普爾王本人一樣,他從未成為過同代君王中的佼佼者,也許他不比上一任的尼普爾王遜色,但也沒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他不過是一個在國家王權更疊的曆史中不太起眼的存在。
執政早年,他活在先代烏魯克王盧伽爾班達的陰影下,而在比他年輕的君王中,又有吉爾伽美什和基什王阿伽這樣遠超同齡人的優越存在,甚至是年紀最輕的烏/爾王麥桑尼帕達,登基後也開始嶄露鋒芒。
就像那場偉大的界河之戰一樣,真正的主角是烏魯克和基什,尼普爾不過是這個故事裡一個不太光彩的陪襯品。
“聽說烏魯克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災難。”尼普爾王搖晃酒杯,“真是太可惜了,那位年輕的王恐怕從未遭受過這種挫折吧?”
“吉爾伽美什王倒是還活著……”他故作猶豫,“事實上,我還真不知該如何稱呼那位大人,一位真正的君王應該統治一個國家,而非一片廢墟。”
尼普爾王挑高了眉毛:“聽你這麼說,烏魯克確實被毀了?”
“滿目瘡痍。”他憂心忡忡地回答,“唉,直至現在,我都無法忘記那個夜晚——天之公牛,沒想到世上竟有這樣的龐然大物,它踏過烏魯克時,城牆就像孩童的積木那樣不堪一擊,不知那位王究竟做了什麼怎樣的罪過,竟讓大神降下這種懲罰。”
“吾不知道吉爾伽美什犯了什麼錯。”因為微醺,尼普爾王臉上露出了嘲弄的笑容,“而天之公牛卻與安努無關,驅使這龐然之物的權能已經回歸到了它真正的主人手中。”
他麵露訝異:“您是說……”
尼普爾王盯著他,許久——忽然大聲笑了起來,高亢而響亮,在廳堂裡縈繞不散,仿佛他今天就在等候他臉上露出這樣的表情。
“不錯,偉大的大氣之神恩利爾即將返回他至高的神座。”尼普爾王說,“而那個鳩占鵲巢的偽神,將回到他該有的位置上——作為一片廢墟的守護神。”
“竟然是這樣。”他不動聲色,“可憐的吉爾伽美什王,以他的高傲,也許死在那場災難中才是對他最好的結果。”
除非登基太晚,優秀的君王基本沒有大器晚成的可能性。
當然,尼普爾王並不是什麼“大器”——但他確實有點沉醉其中了,很難揣測一個人在得到了不適合他的禮物時會導致什麼後果。
“你的神色裡可看不到多少惋惜,塔木卡卿。”
“我當然感到惋惜,尊貴的王。”他柔聲道,“不過……在烏魯克的時候,他們都管我叫''胖老鼠'',我雖不喜歡這個稱呼,但老鼠們努力延續生命的本能,難道不是值得敬佩的嗎?哪怕是一個卑賤的物種,也該試著效仿它們的優點。”
“你可真是坦誠,塔木卡卿。”尼普爾王放下酒杯,“那位盧伽爾之手呢?她還活著嗎?”
“還活著……”他歎了口氣,這次要更真情實感一些,“然而與死了無異,若吉爾伽美什王還有一絲仁慈,反倒該讓她沒有痛苦地死去,再讓她體麵地下葬。”
“比起自己誕生的國家,看來還是緹克曼努的死更令你觸動。”
“猊下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女士,儘職儘責,充滿智慧。”他說,“我並非她諸多學生中最受她喜愛的那個,但她確實教會了我該如何讓財富長久地停留在手中,這是一項令我終生受益的本領。”
“尼普爾可不像烏魯克那樣,會允許一個低賤的平民參與會議,染指王室的財務。”尼普爾王思忖片刻,“但吾確實需要一個懂得如何從石頭裡榨出金子的人,現在的尼普爾還不是一個適合迎接眾神之主歸來的國家,它還需要變得更繁華……即使是老鼠的手,有時也是可以拿來用的,這個道理你應該也明白吧,塔木卡卿?”
這個結果並不令他意外——即使是在刻意削弱了長老會議影響力的烏魯克,吉爾伽美什都不免要受到長老們的影響,何況是貴族影響力更大的尼普爾?
“t隻願能有幸為您效勞。”他微笑道,“在下隻需要有一處安身之所即可。”
“吾喜歡你的謙遜。”尼普爾王說,“聽說你送了不少禮物去烏圖姆那裡。”
“幾桶蜂蜜酒罷了。聽說烏圖姆將軍正在忙著堆高河壩和修繕河渠,這樣的重任擔在肩頭,是一件多麼辛苦的事啊。”烏圖姆是尼普爾王一位寵妃的兄長,那位寵妃由於年輕,還沒有誕下任何子嗣,“雖然在下現在落魄了一些,酒水卻總是管夠的,一點令人熏醉的香氣,足以驅趕河畔濕氣帶來的寒冷。”
“……吾似乎明白你為何不太討烏魯克王的歡心了。”尼普爾王哼笑一聲,“不過,吾可沒有他那樣的孩子脾氣,精明的家夥總比笨手笨腳的家夥強,他活得太過驕傲,但驕傲不足以支持一個王統治自己的國家。”
“好在還有猊下,擁有她實在是烏魯克的一大幸事。”
“確實如此。如果吾也像烏魯克王那樣有她在身旁輔佐,基什和烏魯克現在就該供奉恩利爾大人的神廟了。”尼普爾王說,“你受到了薩迦努長老的舉薦,吾本以為你會去親近吾的大皇子……然而他們忘了,王座屬於吾,屬於恩利爾大神的人間代行者。”
“這是當然。”他低下頭,“沒有人會質疑這點,王。”
“吾不討厭你的這點小聰明,希望你日後還能一直聰明下去,塔木卡。”尼普爾王拍了拍手,“是時候上菜了,你該嘗嘗廚師最近發明的新菜肴,這將是你終身都難以忘記的美味。”
仆從端著餐盤依次進入宮殿,塔木卡掀開蓋子,一股辛辣的香氣迎麵而來。
“烤鳥雀。”他沉默片刻,隨即又露出微笑,“這種小鳥骨多肉少,吃起來恐怕不太過癮。”
“不必擔心,這種年紀的小鳥,用火一燒,骨頭就酥了,可以直接放在嘴裡嚼碎。”尼普爾王的目光意味深長,“塔木卡卿,你不喜歡這道菜嗎?”
塔木卡的目光短暫地掠過他身後的侍從,從他們腰間的佩刀到身上的鎧甲,他們身形高大,站在尼普爾王身後,猶如兩座巍然不動的高山。
“當然不是,隻是有這樣的美味在前,怎麼能不搭一瓶與之相配的美酒呢?”他說,“請允許我向您獻上這世上最好的佳釀。”
米莉圖姆適時地拿起一旁的竹籃,揭下了上麵放著的紅色綢布,裡麵斜放著一支酒瓶,瓶身由石英製成,銀色雕花上鑲嵌著翠色的青金石,在燭光下泛出清冷的幽光。
“這是用葡萄酒調和了椰棗酒、香料和石榴汁液的成品。”塔木卡說,“吉爾伽美什王為它起名為''賢者之血''。”
“賢者之血?”
“是的,即使是那位真正的賢者,也難以抵抗它的魅力。”他低聲道,“若能得到您的慈悲,還請您能留給在下一杯……當然,名義上,我會說''為了證明我沒有在酒裡下毒''。”
“吾可不會吝嗇到連一杯酒都不給。”尼普爾王目光略微旁移,“不過,你身旁伺候的人倒是有趣,以你的財力,何必挑這樣一個膚色暗淡的卑賤女奴?”
“王啊,請彆小瞧她。”塔木卡回答,“她曾是紅廟的祭司,深受伊什塔爾的寵愛……想必您也知道,在那位愛欲之神的熏陶下,她們在床笫之間的技藝,足以被稱之為美的藝術。”
聞言,尼普爾王哼笑一聲:“聽起來倒是有趣。”
“米莉圖姆啊,為何還呆在這裡?”塔木卡心領神會,假裝有些責怪地看了她一眼,“難道要等菜肴涼了,你才要去給王斟酒嗎?”
米莉圖姆垂著腦袋,低聲答道:“請原諒我的愚鈍,大人。”
她走到尼普爾王的桌前,擰開瓶塞、倒酒、將酒杯遞至尼普爾王麵前,這一係列動作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在餐桌上,任何悄無聲息的舉動都會被視為一種精妙的禮儀。
做完這些後,她朝尼普爾王溫馴地笑了一下,抱著酒瓶打算退到旁邊,尼普爾王卻拉住了她的手臂。
“坐到吾身邊來。”他說,“離得那麼遠,你要如何為吾斟酒呢?”
不錯,就該是這樣。
塔木卡在心裡點了點頭,不同於尋常的美貌少女,這女孩身上有一種野性的、放肆的美,再加上那雙眼睛——那使人看上去那麼誠懇,熱切的目光,仿佛她已經被眼前之人身上無可比擬的偉大光輝所馴化,她的每一句讚同,每一次點頭,都是她內心最真誠不過的反應,並且她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為沐浴這份光輝而獻身了。
有些人是非常需要這種肯定的,儘管他們本人可能沒有察覺到這種渴求,比如說伊什塔爾,比如說……尼普爾王。
想當初,他還對猊下挑選了這麼一個野丫頭去紅廟表示了疑慮,然而事實證明了一切,完美的選擇往往並不是最好的選擇。
她總是對的。
享受完了美酒和烤鳥雀,接下來的菜基本都是塔木卡所熟悉的了。
烤鳥雀的味道確實不錯,他從骨與肉中品嘗到了喜歡的香料的味道——唯一可惜的是,尼普爾王似乎很期待他食不知味的樣子,這道菜暗示著他已經拔除了猊下安插在尼普爾的線人。
對於塔木卡而言,其實清理得不是那麼乾淨,但一切都無所謂了,猊下身上的奇跡已經泯滅,她無法再從悲傷與苦難中死而複生,鳥兒們又該去誰的耳邊歌唱呢?
太陽漸漸攀升到了最高點,他所坐的位置剛好暴露在午日的陽光下,強烈的光照讓他頭暈目眩,黏膩的汗水如同一層油膜覆蓋在他的皮膚上,令他感到難受……唉,胖子就是會有這種苦惱。
周圍都是人聲,尼普爾王的笑聲,米莉圖姆的奉承,宮仆們的竊竊私語,熱風吹動垂簾和樹葉時窸窣的聲響——可他什麼也聽不到,空氣中唯有靜謐,仿佛這個世界的一切都離開了他,塔木卡隻聽到了自己的呼吸,粗沉得像是狗在喘氣。
直到一聲可怕的、幾乎撼動了大地的巨響從遠方傳來,他的意識才重新回到這具身體裡。
“原來已經正午了。”他喃喃著,不由得從座位上起身,朝光照更熱烈的方向走去,“真是可怕的動靜,難怪猊下堅持要把它們放在城外儲存……”
“怎麼回事?”尼普爾王杯裡的酒灑了大半,“塔木卡卿,你在乾什麼——啊啊啊!!”
話音未落,他的質問倏地變成了淒厲的慘叫。
“真吵。”米莉圖姆將餐刀從他的右眼眶拔了出來,然後用力捅進了他的左眼。
尼普爾王發出更加尖銳的哭嚎,隱約夾雜著嗚咽——緊接著,更多可怖的爆炸聲響起,蓋過了尼普爾王的聲音,它們如此緊密、有力,好似有人在用拳頭用力擊打另一個人的腹部。
“吾要殺了你們!”尼普爾王大喊道,“來人啊,人呢?!殺了他們!殺了這兩隻老鼠!”
短暫的驚愕後,回過神的士兵們紛紛圍堵過來,他們先是割開了米莉圖姆的喉嚨,然後將長/槍尖對準了他,刀尖沒入皮肉的時候銳利而冰冷,然而鮮血和油脂從傷口裡滲出,撫平了這令人戰栗的寒冷,還讓他感覺到了久違的溫暖。
塔木卡張開雙臂,第一次如此發自真心地笑了出來,他看著在場所有拿著兵刃的尼普爾士兵,忽然覺得每一張麵孔都像他的家人那樣親切,他多想走近他們,讓他們每個人都能獲得一個擁抱。
“城牆塌了!”一個仆從驚聲叫道——就好像一隻土撥鼠尖叫了之後,他的同伴也會接連發出尖叫一樣,廳堂裡霎時被各種嘈雜的聲音擠滿了。
“洪水!洪水衝進城裡了!”
“怎麼會這樣?!”
尼普爾王嘶啞的叫喊幾乎淹沒在了這紛繁錯雜的音浪中:“什麼洪水?吾的河壩呢?烏圖姆在哪裡?吾要見他,把他叫來覲見!”
然而沒有人再理會他了,塔木卡看著他們丟盔卸甲,慌忙尋找著逃命的路,把他們瞎了眼的君王丟在了冰冷的宮殿,和一個謀反者留在一起。
洪水已經淹沒了泰半的城市,塔木卡甚至能聽到水流奔騰的湧動聲,不若火焰舔舐房屋時那般擾人,但有著同樣可怕的力量。
“真是可憐啊,我尊貴的尼普爾王。”他細聲細氣地說道,“我對烏魯克……確實沒什麼特彆的感情,但至少……即使是在最危急的關頭,烏魯克的百姓也沒有拋棄他們的王。 t”
“我要殺了他們……”尼普爾王的低喃裡摻雜著顫抖,忽然開始撕扯自己的臉皮,鮮血流下他的麵頰,猶如兩道紅色的淚痕,“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如果恩利爾沒有任命自己的人間代行者,尼普爾的情況恐怕還不至於如此糟糕,人間代行者與守護神是共享一部分神權的,他之眼即為神之所視,他之氣即為神之吐息,這種聯結使神明與這片土地的聯係更加緊密,也讓神明更容易受到這種聯係的反噬。
洪水已經摧毀了用泥磚搭建的宮牆,水流沒過了他的膝蓋,也淹沒了死去的米莉圖姆——那個女孩死前仍麵帶微笑,希望她能在黑甜的夢中和母親團聚。
塔木卡已經沒什麼力氣了,但他還是努力地走出了大廳,讓更多的陽光照在自己身上。
洪水冰涼地打在皮膚上,一下比一下重,但他此刻心中充滿了安逸,仿佛回到了母親的子宮裡,被溫暖的羊水所包圍——在過去了那麼久之後,他終於再一次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美麗。
他高舉雙手,十根手指如同腫脹的乳白膠凍,在太陽的照射下融化了,連帶著堆積在他體內的仇恨、憤怒和冷漠,也一同消融在了劈頭澆下的洪水和尼普爾王的血淚中。
“請看著吧!各位,屬於神明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一個嶄新的偉大文明將登上這個舞台!”他高聲道,儘管這裡隻剩下了瞎眼的尼普爾王和死去的米莉圖姆,但他還是聲嘶力竭,試圖讓更多人聽到自己的聲音,“以眼還眼,以血還血,以一個城市還一個城市,烏魯克萬歲——人類的時代萬歲!”
迎著洪水湧來的方向,塔木卡緩步前行,直到太陽再也照不到他,直到洪水淹沒了他的頭頂。
他想象著諸神此刻也出現在這裡,伊什塔爾、安努、恩利爾……想象著他們瘋狂咒罵時扭曲的麵孔,想象著他們痛苦的嚎叫,想象著他們與他一同見證這個偉大的時刻,他心中忽然生出了無限的悲憫。
如果他們真的在這裡,也許他會擁抱和親吻他們的,就像冬天在門外看到無家可歸的乞丐一樣,他真心實意地為他們的遭遇感到同情。
第53章
被瑪那的光芒照久了之後,緹克曼努感覺眼前隱約有白光閃爍,如同太陽表麵迸發的耀斑。
她在庫爾德斯坦山腳下的觀測所待過一段時間,在雪原上走太久就會有這種情況,最好的辦法就是遮住眼睛,不再讓眼睛感受到被雪反射的陽光——此刻這顯然是不現實的,她隻好眨了眨眼睛,試圖分泌出一點淚水,眼瞼卻因為脹痛而痙攣起來。
地下甬道潮濕而陰冷,即使沒有瑪那溢出,這裡也不是什麼適宜散步的後花園,好在高濃度的瑪那具有自發光性,讓他們不必在黑暗中靠著幾盞油燈磕磕絆絆地前行。
“交彙點那裡有人。”受益於體內的神血,阿伽的狀態還算輕鬆,便提前去交彙點看了一下情況,“兩支隊伍都成功返回了,還有十個人活著。”
根據地核的數量,清理隊伍被分成了三組, 每一組都有兩到三個比較熟悉地下甬道分支的人作為領隊。
每組小隊都不必太深入甬道, 因為堵塞的瑪那之流會比其他地方液化得更嚴重,一旦察覺到異常, 小隊就應該折返回交彙點,交彙點的瑪那濃度較低, 既可以延續存活的時間,也方便與其他折返的小隊報告情況。
然而, 數十人組成的小隊, 最後隻有十個人幸存了下來……這算是全軍覆沒嗎?還是說,她應該為還有人或者而感激命運呢?
“啊……”阿伽抓了抓頭發, “現在大概是九個人了。”
當聽見不遠處水花飛濺的動靜時,緹克曼努就猜到了,這幾天她已經聽過了無數這樣的聲音——如果死亡也有雙腳,它踏進水潭時就會發出這種聲音。
起初她還會因痛苦而歇斯底裡,還能感覺到仇恨的怒火在體內焚燒,後麵逐漸變成了苦澀的麻木,她已經為太多死去的人闔上了眼,以後還會有更多……也許最後那個會是她自己。
她走到那個倒下的人身邊,幫他將身體翻了過來——是伊爾蘇,可能是多年鍛造留下的強健體魄,他作為清理隊伍彙中年紀最大的那個,竟然強撐著老朽的身軀堅持到了這裡。
“猊下……”伊爾蘇顫顫巍巍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繭子和掌紋已經被瑪那溶掉了,又濕又黏,因為腐爛而腫脹起來,摸起來像是青蛙的腹肚,“對不起,我最後還是……我讓父親失望了……”
“不。”她緊緊反握住他的手,“他會為你驕傲的。”
伊爾蘇不受控製地顫栗起來,渾濁的眼淚從他眼角滑落,滴進流淌的瑪那中,卻沒有融進去,而是蒸發成了一縷白色的水霧。
她看著老人將自己蜷縮起來,仿佛一個孤獨無依的孩子在母親的懷抱中尋求保護,散發出一股濃烈的、類似菌類的潮濕氣息,它們不斷擴散,漸漸成為了這條狹窄的甬道裡唯一的氣味。
他的手逐漸鬆弛,像是一團因枯萎而蜷曲起來的樹藤,雖然還依附著她的手,但已經沒有任何力道了。
緹克曼努俯下身,就像他還是那個會在晚上做噩夢的男孩一樣,吻了吻他的額頭。
晚安,希姆……她在心裡說道,這次你不會做噩夢了。
“所以是哪個地核的甬道出了問題?”
“三號。”見她站起來得那麼快,阿伽微微挑眉,“不多留會兒嗎?”
她沉默片刻:“我們不是為了迎接死亡才來到這裡的。”
說罷,緹克曼努又在心裡重複了一遍,像是在說服自己——她不是為了迎接死亡才來到這裡的,如果真是這樣,那天晚上死去的應該是她。
可是結果並非如此。恩奇都把生的機會托付給了她,期待著她能把奇跡帶回人間;吉爾伽美什將神蝕交給了她,相信她能夠用它成就不凡之事;她的人民們回應了她,宣誓了他們絕不妥協的決心……過去她辜負了那麼多人,她不能再辜負他們。
不知道外麵過去了多久。長時間地處於地下,讓她對時間的流逝失去了判斷,在地下甬道裡的每一秒,對她而言都像是度過了一個世紀……然而液化的瑪那還不足以溶蝕地表,說明時間並不如她以為的過去了那麼久。
越是深入甬道,靠近地核所在的位置,瑪那濃度就越是以一種可怕的速度上升,等到了坍塌點,隊伍裡除了她和阿伽,隻剩下了五個人。
而這些勉強支撐著的人,大多也已經不太有人的模樣了,隻能說是還有著類似人的形態。他們的皮膚幾乎完全潰爛、溶解,卻沒有鮮血滲出,而是像黏液一樣包裹在血肉上,如同一層紅色的油膜。
任何一個有經驗的阿蘇站在這裡,都會判斷他們很快就要死了——可他們沒有死,他們活生生地站在她麵前,沒有人知道是怎樣的力量使他們還在支撐著一具屍體前行。
“猊下,您那裡還有多餘的工具嗎?”其中一個人開口道,那聲音勉強能聽出是女人——緹克曼努甚至還記得她,那天在廣場上抱著孩子,有著一雙鋼灰色眼睛的母親,“我的鋤頭握柄爛掉了。”
“有。”緹克曼努從背後的牛皮袋裡抽出一把鶴嘴鋤……這讓她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學生,儘管隻是短短一刹,“這是金屬製的,也有點沉。”
“太感謝了。”女人說,“其實您不必自己背那麼多東西的。”
緹克曼努看著她鮮血淋漓的手,粘稠的油膜粘連了她的手指,猶如一層肉色的蹼:“是我該感謝你們。”感謝你們沒有臣服於命運,感謝你們選擇了我。
找到坍塌點還隻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甬道位於地下,需要嚴格考慮開鑿的點,否則有可能引起二次坍塌——不同於清理庫拉巴的廢墟,地下甬道的二次坍塌,有可能會讓所有人當場命喪。
“這裡,這裡……噢噢,還有這裡。”阿伽用斧頭的柄敲了敲坍塌的泥石,語氣有些得意,“哼哼,餘沒說錯吧?”
相對其他人,阿伽身上隻是有一點燒傷似的暗紅色,大概也隻有他能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些餘裕了……不,如果是這家夥的話,就算全身都腐爛了,隻要那張嘴還沒被t融掉,就一定會作出這種沒有緊張感的發言。
“您對力學的掌握很到位。”她略作糾正,“不過按照上一個承重架的位置,以及當時規定的支撐架間距,我想坍塌的空間裡應該是包含了一個承重架的……大約往裡半米左右的地方吧。為了防止上梁進一步受損,我認為您可以把最後那個點定得更高一些。”
“……可惡,又被將了一軍。”阿伽嘟囔,“都到這種時候了,難道餘都不能贏一次嗎?”
“與其計較這些,不如快點開始乾活吧。”她說,“隻要清理的速度比我快,就算您贏了。”
“才不要,這樣餘不就變成了隻會賣弄力氣的家夥了嗎?這種笨蛋角色最適合壞脾氣的烏魯克王了。”
雖然嘴上抗議,但阿伽還是動手開始了清理工作,甬道裡慢慢安靜了下來,隻剩下了金屬器具敲擊碎石和泥土的聲響。
“其實我很早就想問了。”過了好一會兒,一個瘦小的青年人輕聲問道,“為什麼阿伽總是自稱''餘''呢?”
“當然因為餘是王啊。”阿伽頓了一下,顯得有些困擾,“或者說,曾經是王?”
“王?”身材稍高一些的男人咂了咂舌,“北方口音,君王,還有這個名字……不會真的是那位基什王阿伽吧?”
“當然的吧?除了餘以外,難道還有其他什麼很有名的''阿伽''嗎?”
“誒——”青年發出驚歎,不過因為氣息不足的關係,聽起來更像是感慨,“北方的霸主,基什國的統治者……沒想到居然能有機會和這樣的大人物一起工作。”
“是以前的統治者啦,現在隻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建築大師而已。”阿伽說,“話說回禮,你們的反應可真是有夠平淡的,餘還以為身份暴露之後,你們會朝餘吐口水呢。”
緹克曼努解釋道:“除去盧伽爾的態度,大家對基什的態度其實不算太尖銳,以往商隊的出行路線,也會把基什囊括在內,隻是因為不方便接觸,大部分會選擇尼普爾作為中間地帶。”
“是嗎?真神奇啊,基什舉國上下都超級討厭烏魯克人來著。”
“這是自然的,畢竟我們是戰勝國。”
“……嘖,餘不要和你們說話了。”
篤篤篤——篤篤篤——
隨著挖掘的進度,地上的泥沙與碎石逐漸堆積起來,但很快又被液化的瑪那沒過了。
“不過,基什的王為什麼要來烏魯克呢?”鋼灰色眼睛的女人問,“我記得建造哀悼之塔的時候,您似乎是和大家一起住在蘆葦屋裡呢,留在基什的話,應該會住在很大很豪華的宮殿裡吧?就像我們的王一樣。”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這座偉大建築的曆史豐碑上必須要留下餘的名字啊。”阿伽說,“當然,還有一部分原因是餘想要從王宮逃走。”
“基什的王宮住起來不舒服嗎?”
“怎麼可能?那可是餘親手設計擴建的宮殿,如果未來有後人要入宮參觀的話,比烏魯克王宮多收十個舍客勒都不為過。”阿伽的聲音輕了一點, “隻是……住在那裡的時候,餘並不開心。”
背後隱約傳來了一些水花濺起時的水聲。
緹克曼努沒有回頭,那細而又細的聲音就這樣淹沒在了金屬碰撞的聲響中。
篤篤篤——篤篤篤——
“住在好房子裡也會不開心嗎?”女人的聲音很輕,充滿了倦意,她似乎隻是想通過說話來讓自己打起精神。
“烏魯克王也住在好房子裡,他難道就一直很開心嗎?”
“應該是吧……?”頭發和麥穗同色的少年將鋤頭豎起來,當作拐杖一樣撐在地上,有些疲憊地笑了起來,“因為王經常笑嘛……笑聲有時甚至能從內庭院傳到宮門外,非常響亮呢。”
“哼,那隻說明烏魯克王是一個吵鬨的家夥。”
之前那個好奇心旺盛的青年似乎長久地陷入了沉默,沒有再出過聲。
篤篤——篤篤——
金屬敲擊碎石的聲音越來越稀疏,越來越緩慢,漸漸無法再掩蓋水花掀起的聲音了。
“餘是由寧胡爾薩格撫養長大的。雖然直到十五歲才登基,但父王在界河之戰後已經徹底失去了自尊,整天沉迷於酒色,不願麵對自己曾淪為階下囚的現實,所以餘很早就以王儲的身份開始處理朝政了。”
因為沒有人再回應,阿伽的聲音愈來愈輕,最後變成了自言自語似的呢喃。
“母後是普通人類,所以到了餘這一代,體內的神血已經很稀薄了。為了保證餘還能使用終結劍,寧胡爾薩格甚至不惜用她的鮮血飼育餘,讓餘體內能夠長葆神性。”
“自從埃阿取代了她作為三主神的位置後,她對權欲的執念日複一日地加重,迫不及待地想要讓基什再度強大起來,讓她重現往日身為大地母神的榮光……而這榮光複興藍圖中最重要的一環,就是身為王的餘。”
篤——篤——
“寧胡爾薩格殺死了母後,強行得到了餘的撫養權,然後按照她心中完美君王的標準,將餘一點點雕琢成了她想要的樣子……說實話,雖然她養了餘二十多年,可餘對過去和她相處的日子沒有任何印象,隻記得她曾一遍又一遍地在餘的耳邊說''阿伽,你難道要讓媽媽失望了嗎?''。這二十多年的時光,餘的存在就是為了不讓她失望——這就是餘自出生以來全部的人生意義。”
“當然,要說她對我沒有半點恩情,那就是純粹的謊言了……然而她的每一次饋贈,最後都會向我索求數倍的回報,由於她愛我,所以我隻要有任何抵抗,就極大地傷害了她——一個深愛著我的人的心。”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失魂落魄,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改變了自稱,“太累了,那樣的生活……所以我寧可她拋棄我,像對待狗那樣鄙棄我、虐待我,也不想得到她的愛。”
“阿伽……”
“不過現在已經不一樣了。”阿伽的聲音忽然變得輕快起來,即使他極力遮掩,在這種情況下依然顯得十分刻意,“因為寧胡爾薩格已經死了,而餘已經自由了,還建造了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建築,充分證明了餘就是比隻會算賬本的烏魯克王更優秀!哼哼,可惜的是餘的書吏不在這裡,否則一定要將這句話記進起居注裡,供後人閱覽……啊哈!餘這裡能看到另一側的亮光了。”
“我這裡也鑿開了。”緹克曼努正要轉身之際,阿伽忽然靠了過來,按住了她的肩膀。
“不要回頭,宰相大人。”阿伽低聲道,“兩個點被鑿開後,就可以通過撥沙把洞口越弄越大了,對吧?”
“……嗯。”她感覺喉嚨裡分泌出了某種粘稠又苦澀的東西,也許是上湧的膽汁,也許是她的舌頭腐爛了……也許是空氣裡那悲傷的、像菌類一樣潮濕的氣味,像那層包裹著身體的肉色油膜一樣裹住了她的心臟,“我們可以試著把兩邊的洞口弄到一起。”
地下甬道裡又恢複了安靜,隻有鐵鍬和斧子從碎石表麵刮過時的窸窣聲,很輕微的聲響,但聽起來讓人牙根發酸。
阿伽的速度比她快一些,當對方靠近她時,緹克曼努才發現他手臂上的皮膚也已經皸裂了,露出紅色的血肉,依稀能看到下方骨骼的輪廓。
“呼……終於……”當瑪那的金色溪流終於淌過了坍塌點,朝地核的方向流去時,阿伽沉沉地喘了口氣,“穿著濕溜溜的鞋子感覺真難受,所以餘才討厭下雨天啊……”
然而那並不是瑪那液化後打濕了鞋子的感覺……那是鞋子被溶解後,雙腳也逐漸被液化的瑪那融化,腳底變成了一層油脂的感覺。
“往前走吧,宰相大人。”阿伽說,“我知道你把神蝕帶來了,是有什麼事情想做吧?”
聽到他的話,緹克曼努的肩膀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可我還沒有為他們闔上眼睛……”
“你不是為了迎接死亡才來到這裡的。”他的掌心覆蓋在她的眼瞼上,溫熱而潮濕,明明就在身後,可他的聲音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不要回頭,繼續往前走。”
第54章
“宰相大人?”阿伽扶住了她搖晃的肩膀, “你看起來狀況好差,像是那種用紅色蠟燭做成的小人,還是正在往下滴蠟的那種……呃, 餘好像用了一個有點可愛的比喻, 但說實話t你現在看起來超可怕的。”
“就算您這麼說,現在也沒有休息的餘地。”她吃力地將話語從肺裡擠出來,“停下來也不會變得更好……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
可能是因為沒有皮膚,也可能是因為大腦對疼痛的反饋已經麻木了,她已經失去痛感,花費了一點時間才意識到她的腳掌已經徹底溶解了,隻有一層薄薄的筋膜覆蓋在骨頭上,支撐著她的身體。
“真沒辦法。”阿伽走到她前麵蹲了下來, “上來吧。”
她感覺大腦斷片了一下:“啊?”
“誒?難道宰相大人更想要公主抱嗎?”阿伽似乎真情實意地感到了困擾,“雖然以男人的自尊而言不能拒絕……不過客觀地說,用背的話能夠走得更遠,身為''客觀來說''主義學派的宰相大人一定也能理解吧?”
“……不, 我的意思是, 您的情況看起來也很糟糕。”
“是啊,看看餘的手——”阿伽把雙手伸到她眼前,張張合合。他的手也開始像之前死去的人那樣,鮮血和脂肪融化後混在一起,變成了肉紅色的油膜,黏連著手指,看起來像是指間長了一層肉色的蹼, “看起來像是雞的腳長了鴨的蹼……噗哈,太滑稽了,幸好烏魯克王那家夥不在這裡,如果他敢笑的話,餘就把他的腦袋按進瑪那之流,讓他溺死在裡麵。”
“抱歉。”她低聲道,“如果你在清理完坍塌點之後折返的話,也許還有可能……”
“還有可能什麼?回到地麵上當烏魯克王的狗?那還是在這裡背你比較好。”阿伽笑了起來,“餘不告訴彆人你曾經像小姑娘一樣被餘背著,你不告訴彆人餘長了鴨子的蹼,這樣我們彼此都擁有了對方的秘密,聽起來不賴吧?”
緹克曼努歎了口氣,沒有再拒絕,用手環住對方的肩膀,這是她第一次——至少在意識清醒的時候沒有過——被彆人背著走,這個動作對她而言充滿了陌生。
“烏魯克王沒有背過宰相大人嗎?”阿伽問道,他的左腳似乎有點坡,緹克曼努感覺自己在左右搖晃,不過總體還勉強稱得上平穩。
“沒有。”她想了一會兒,又補充道,“不過我背過盧伽爾……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是嗎?”阿伽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雀躍,“宰相大人背過烏魯克王,而餘背過宰相大人——哼哼,看來這一局是餘的大勝利。”
緹克曼努感覺眼皮越來越沉:“其實您不用強撐著。”
“彆擔心,餘還很有餘裕呢。”
“我是指,您不必刻意活躍氣氛。”她說,“我能明白,有時候僅僅是活著就已經讓人很累了,所以隻要能繼續前行即可……即使是死氣沉沉地前行。 ”
阿伽倏地陷入了沉默,和恩奇都那小鹿般輕盈的步伐不同,狼奔走時會卷起塵浪,使水麵掀起褶皺,整個甬道都回蕩著他走過瑪那之流時水花飛濺的響聲。
半晌,阿伽才開口:“宰相大人。”
“請說。”
“你能夠像叫烏魯克王一樣,叫餘盧伽爾嗎?”
“……請容我拒絕。”
“真無情呐。”阿伽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一陣風吹過了細長的銅管,又像是冬天落進水裡後瑟瑟發抖的小狗會發出的聲音,“真好啊,烏魯克王……餘倒沒有很想被彆人背著走來走去,但偶爾能體驗一下好像也不錯。”
“如果您要求仆從這麼做,我想他們是不會拒絕的。”
“不行哦。”他糾正道,“因為優秀的君王是不能這麼做的。”
“沒有人生下來就是優秀的君王。”
“哈哈,那得是很幸福的君王才會有的待遇——一個戰勝國的君王,就像之前你說的那樣。”阿伽說,“而不是一個表麵上依然強大,內裡卻已經日漸衰弱的國家,先王什至還做過敵國的俘虜,被敵國的王剝下了盔甲和衣服,剃掉了頭發和眉毛,像一隻待宰的家畜那樣毫無尊嚴地被關在牢籠裡,遊街示眾……這樣的國家,是不能允許君王活得很幸福的。”
她垂下眼:“我很少見到一國之君會厭棄自己的國家。”
“哈,還不到那種程度。”阿伽回答,“隻是也沒什麼感情。基什以自己的國力供養餘長大成人,餘履行作為王的責任統治國家,讓國家更加繁榮昌盛。這是一場很公平的交易,沒有誰虧欠了誰……硬要說的話,大概算是有點自豪感吧,餘自認為把國家管理得很不錯,不過那點微末的情感,可能還比不上餘對自己建築才能的認可。”
說罷,他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比上一次沉默更長,緹克曼努安靜地等待著,最後等來了他的一聲歎息。
“聽說人老了的時候,就會忍不住回憶過去。”他說,“沒想到餘不但長出了鴨蹼,還開始像個老頭一樣,喜歡對以前的事絮絮叨叨了……相比之下,宰相好像就沒什麼故事想說。”
“我已經習慣了在更年輕的一代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她低聲回答,“如果我有什麼故事要回憶,也早在那時回憶完了。”
“是嗎?看來活太久也很辛苦……”話音未落,阿伽忽然踉蹌了一下,“啊,不好意思!你沒事吧?”
“我有沒事。”其實她感覺胃袋緊縮,也許是瑪那沿著皮肉滲進了她的胃裡,也許她的胃也融化了,“您還好嗎?”
“當然。”阿伽若無其事地回答,“都怪這些液化的瑪那,讓餘不小心腳滑了。”
謊言,緹克曼努在心裡回答,她知道阿伽踉蹌是因為他的腳掌也開始溶解了,一層包裹著骨骼的筋膜無法很好地讓他在潮濕的泥土上行走,更不用說身上還背負著重物了。
或許阿伽也意識到了這點,他嗅到了死亡的靠近,於是往日的回憶也如潮水般湧上他的腦海。
她沒有點破,隻是問道:“我與聞過基什的一些傳言,聽說你從來沒有怠惰過政務,執政期間每日都會參與朝政會議。”
“身為君王就要做好表率嘛。”阿伽說,“而且餘也不想看到克努圖挨打。”
“挨打?”
“有專門負責替王儲挨打的替仆,烏魯克沒有這個嗎?”
“……不,這太荒謬了,沒有人應該為另一個人的錯誤承受責罰。”緹克曼努回答,“而且我也不認為這樣有什麼用,如果盧伽爾犯錯了,我會直接打他本人。”
如果不是古伽蘭那,那條牛筋鞭應該還掛在她房間的牆上,她曾經用它把盧伽爾班達抽得滿王宮逃竄。
“其實還是有用的。”阿伽說,“因為不想看到彆人因為自己的過錯而痛苦,所以小心翼翼地讓自己不再犯錯,這難道不是一種好的結果嗎?”
“恕我直言,在沒有直接關聯的情況下,通過壓榨良知來約束一個孩子的行為,是一種非常卑劣的手段。”
“……可確實是餘犯錯了,因為餘忤逆了她,克努圖才會挨打。”
“如果克努圖的父母沒有上床,克努圖就不會出生,他就不必挨打;如果不是那天的祭司伺候不利,讓女神心煩意燥,克努圖就不必挨打;如果幾十年前,她選擇阻止恩美巴拉格西,而不是扭頭向恩利爾張開大腿,那麼界河之戰就不會發生,基什就不會戰敗,克努圖就不必挨這頓打。”
“看,如果不設置限製,那麼罪因就可以無限延伸,所有人都可以背負罪責,然而究其根本,寧胡爾薩格根本不該因為對你的不滿而去折磨彆人——咳咳咳!!”
她猛地咳嗽起來,血的味道在舌尖擴散,帶著一點點腐肉的腥臭味,她幾乎以為自己咳嗽時會將內臟一並嘔吐出來。
“宰相?”阿伽有些慌張,“你沒事吧?”
“沒什麼。”她放棄了去擦嘴角的血漬,隻是沉沉地喘了口氣,“如果要說有什麼不爽的,大概是咳嗽的時機……簡直像是因為我對女神不敬而遭受了懲罰一樣,真讓人惡心……”
“不生氣了不生氣了,反正她已經死了。”因為姿勢的關係,阿伽隻能拍了拍她的膝蓋,“總感覺你變得有點孩子氣了欸,宰相。”
因為去掉了敬稱,他的稱呼不再像那樣帶著朋友似的揶揄,有了一點盧伽爾對宰相的意味。然而緹克曼努太累了,已經沒有氣力再去糾正這些。
“我原本打算去地核的,但應該堅持不到那裡了……”她斷斷續續地說道,“原本我就不t可能撐那麼久,隻是因為……我現在的生命有一部分屬於恩奇都,所以才延長了一點時間……”
阿伽停了下來,輕手輕腳地把她放在地上:“有什麼是我能幫你做的?”
“有些事情是不能讓彆人代勞的。”她緩慢地搖了搖頭,“以眼還眼,以血還血……有人以死亡為禮物……贈與烏魯克,烏魯克當然也要還禮… …可惜,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緹克曼努已經徹底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力,隻能昏沉中感覺到阿伽在擺弄她的身體,她的背脊靠在牆壁上,雙腿被撥到身體左側,這讓她感覺上半身有點不穩,但緹克曼努已經不想去在意這些了——直到她感覺膝蓋一沉,什麼重物壓在了她的腿上。
“阿伽大人……”她低歎,“這種情況下,一般是身體比較虛弱的那個人享受膝枕。”
“餘知道。”昏暗中,她聽見衣料摩擦時窣窣的聲音,然後是金屬物擦過皮革的聲音,最後是一陣滋滋的、仿佛水滴在燒紅的烙鐵上的聲音,“唔,神蝕還有反應……說明餘體內的神血還沒有失效吧?”
“阿伽大人?”
“你該稱呼餘為盧伽爾的,宰相。”
“這是不可能……”
還沒說完,緹克曼努突然感覺嘴唇一熱——她竭力睜開眼睛,然而膿水黏住了她的眼瞼,她隻能模模糊糊地看見阿伽的手腕,以及手腕上那道深深的傷口,隔著一層薄薄的皮肉,她能夠感覺到脈絡在緩慢跳動,以及他的血正沿著唇角流進嘴裡。
這猩熱的鏽鐵味讓她胃部劇烈抽搐:“阿伽,你……”
“喝下去。”他說,“沒喝過血嗎?餘的宰相——啊,看表情好像是沒喝過,不過現在拒絕也晚了,就勉強當作很苦的藥乖乖咽下去吧。 ”
“我……”
“喝下餘的血,也許還有達成目的的可能——這種淺顯的道理,你肯定也能明白吧?”阿伽說,“喝吧,如果一定要一個人走到最後,那還是你來比較好。”
聞言,緹克曼努的身體倏地僵住了,片刻過去,才顫抖著將口中的鮮血咽了下去:“抱歉……”她落下眼淚,澀苦的味道和血一起流進她的嘴裡,“抱歉……”
“真傻。”阿伽低聲笑了起來,“如果真覺得抱歉,明明隻要對餘喊一聲盧伽爾就好了……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
他用另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
“自出生以來,我活著的意義,就是不讓任何人失望。”他呢喃道,“不能讓子民感到失望,不能讓支持著我的臣子感到失望,不能讓母親失望……殺死她後,我以為自己終於獲得了自由,可以不用再為彆人而活了……結果直到死前,我還是在想……如果我沒有讓你失望的話……就太好了……”
“我沒有失望……”她幾乎泣不成聲,“謝謝你……謝謝……”
“彆哭了,這種時候你難道不該……給我一個吻……什麼的……”他的聲音愈來愈輕,“其實我晚上有偷偷去看過你,可是……那張床太小,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了……”
“如果撫養我長大的是你就好了……”
他不再說話了,皮肉下的脈搏也停止了,唯有死寂在甬道中彌漫……緹克曼努知道,有某種東西在這裡停止了,又有某種東西在這裡開始了。
她喘息著,等待生機再次在這具身體裡複蘇,等手腳逐漸恢複知覺後,她撥開他已經黏在額前的碎發,低頭親吻了他。
從對方冰冷耳朵嘴唇上,她嘗到了血的味道,腐爛的味道,死亡的味道……還帶著一點點硝煙的嗆意,緹克曼努知道,那是正在從她嘴裡滋生出的、複仇的味道。
“祝你有一個好夢……盧伽爾。”
緹克曼努告彆了阿伽,繼續向前走,她的身體沒有被修複,隻是機能開始重新運作,喚醒了生機的同時,疼痛也一並回到了這具身體。
這是一件好事,隻有活著的人才會感受到痛苦……而且有那麼多活著的人,以他們的性命為代價,才讓她能繼續感受到痛苦。
瑪那的光芒越來越耀眼,引導她走向前方,不知過了多久——時間在這種情況下已經失去了意義——她終於見到了瑪那之流的彙集之處,那個如同燃燒天體般的物體,哀悼之塔的三座地核之一。
蓋亞切斷了烏魯克的地脈,亡靈無法再前往死亡的國度……除了這裡,因為地核的強吸力是淩駕於神秘之上的自然規則,這裡的瑪那之流還連接著其他國家的地脈。
緹克曼努握緊了腰側的神蝕。
“讓神蝕跟著我一起去冥府。”她喃喃道,“如果你不讓我帶他走,那我就隻好帶你走了。”
瑪那之流的光芒閃爍了一下,緹克曼努知道對方聽到了她的話,也知道契約已經達成了。
於是她張開雙臂,擁抱那個在半空中燃燒的人造太陽,她看到自己的手臂在融化,像是被火舌舔舐後的紅色蠟燭,一切的一切都在眼前燃燒殆儘,唯餘炙熱的白光。
她逐漸感覺不到自己了,卻在白光中看見了故人的臉,每一張臉都是她曾無比愛惜,最後卻失去了的。
她很想念他們,當他們擁抱她時,她親吻了每一個人的臉,然後與他們揮手告彆,獨自走入了黑暗中。
第55章
“你的靈魂怎麼變成了這樣?!”
緹克曼努看著埃列什基伽勒——這位上天贈予死亡的禮物,冥府的女主人,安努的長女——慌張地圍著她打轉,像是一隻陡然發現媽媽不見了的小雞(非常不敬的比喻,她為此由衷地感到抱歉) ,如果要論這世間最可怖的偉力能做到什麼,大概就是讓一個活了幾千歲的女神變得像小女孩那樣驚慌失措。
“你看起來很憔悴,艾蕾。”她細細端詳對方的臉龐,“這幾天睡得不好嗎?”
“誒?我、我嗎?”埃列什基伽勒愣了一下,蒼白的臉頰霎時浮現出了玫瑰的顏色,這是一個不太習慣受到彆人關懷的人會有的本能反應,“沒事,隻是最近來地府的亡靈一下子增多了,所以才比以前忙碌了一點……不過見到你之後,好像就沒有什麼新的亡靈出現了,應該很快就能清閒下來。”
緹克曼努歎了口氣,摸了摸她的發頂:“辛苦了。”
“其、其實還好,往年有國家遭遇洪水的時候也差不多是——不對!”埃列什基伽揪著自己的頭發, “先回答我的問題!你的靈魂怎麼會變成這樣?到處都是破破爛爛的,都快成灑水壺了!”
“噗哈——”
“你居然還笑?!”埃列什基伽勒又開始無意識地圍繞她轉起了圈,像是在追逐一條看不到的尾巴, “笨蛋笨蛋笨蛋,你乾脆氣死我好啦! ”
“冷靜,艾蕾。”緹克曼努抬起手,看著那片白色薄膜從半透明的手臂中飄過, “不用為我擔心,我大概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是因為之前死亡時靈魂本就未修複完全,還是地核的瑪那濃度過高導致了進一步的溶蝕, 她的靈魂此刻看起來像是被老鼠啃食過的奶酪,布滿了坑坑窪窪的缺口——儘管如此,那片白色薄膜依然以一種難以捉摸的運動軌跡在她的靈魂內部漂流,並沒有因為那些缺口而有要飄出來的跡象。
“你既沒有生帶,也沒有冥帶,所以我沒辦法判斷你靈魂的狀況。”埃列什基伽勒說,“但是我能感覺到,過去將你禁錮在一具肉/體裡的強製力已經消失了……或者說,不僅是強製力消失了,連曾經維係著你和這個世界的紐帶也斷了。”
“維係著我和這個世界的紐帶?”緹克曼努頓了一下,“我以為紐帶是指生帶和冥帶。”
埃列什基伽勒搖了搖頭:“亡靈抵達地府,隻不過是靈魂歸途的先兆,隻有當它們在地獄的磷火中化為灰燼,這段旅程才算真正開始。阿克夏記錄中記載了過去與未來所有靈魂的名字,那些名字會引導著靈魂回到根源,就像河流最終會彙集於大海一樣。”
“所以說,這個世界誕生的源頭並沒有我的名字……”她沉吟片刻,“換而言之,我並不是這個世界誕生的靈魂。”
“照理來說是這樣,不過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埃列什基伽勒說,“雖然這隻是我的猜測……過去維係著你和這個世界的力量, t本質上和魔法中的契約很相似,你應該是從其他世界被召喚過來的。你以前不是也說過,人類的意誌力還在形成的過程中嗎?這應該是它初次嘗試動用自己的力量,將一個靈魂固定在這個世界。”
任何生物最初的學習都來自於對其他事物的模仿:“現在這種力量被解除了。”
“沒錯,因為這種力量本質效仿了蓋亞,蓋亞自然能找到解除這種力量的方法——不對,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次死亡之後你的靈魂應該會被遣返回原本的世界才對,可你現在又出現在了冥府……”埃列什基伽勒不自覺地卷起了自己的頭發,“可惡,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艾蕾。”緹克曼努按住她的肩膀,凝視她的雙眼,“冷靜下來,艾蕾。”
埃列什基伽勒怔了怔,緹克曼努能感覺得手掌下肩膀的起伏變得越來越平緩,仿佛剛才一直積聚在她體內的躁意忽地彌散了,女孩臉上又露出了那種羞赧的、又有點難過的表情。
“對不起……”她嚅囁道,“我剛剛看起來很不成熟,對吧?”停了片刻,她又補充道,“一定是因為我最近太忙了,如果是以前,我會表現得更好……”
“艾蕾。”她看著她,“抱歉。”
“誒?”埃列什基伽勒愣了一下,“為、為什麼忽然道歉?”
她沉默片刻,低聲道:“哀悼之塔啟動了,諸神的時代即將落下帷幕。”
說出這些的時候,緹克曼努心中滋生出了一股悵意,這並非是出於悔意——時至今日,她依然堅信那是一個正確且必然的選擇——而她此刻的心情,更像是看到一朵被飛奔的馬蹄踐踏後漸漸萎謝的花朵,那是一種自高處往下俯視的悲憫,是強者的愛憐之情。
“我並不後悔,可即使是這個我所憎惡的時代,也存在著一些美麗的、值得懷戀的部分……比如說你,艾蕾。”她輕聲笑了起來,“可惜,現在說這些已經太晚了。烏魯克已毀,一片廢墟之地是不會有守護神駐守的。”
“烏魯克被毀了?”埃列什基伽勒喃喃道,“怪不得這幾天有那麼多烏魯克的亡靈來到地府……烏魯克戰敗了?還是發生了洪水?”
還未等緹克曼努回答,她又自顧自地抓狂起來:“是不是伊什塔爾乾的?那個家夥……我明明讓她發誓不會傷害你們的……”
“艾蕾……”
“知道了知道了——冷靜!艾蕾,冷靜下來!”埃列什基伽勒敷衍地做了幾個深呼吸,“我已經很冷靜了,等那家夥滾到冥府來的時候,我還會冷靜地揍她一頓。”
說罷,她右手握拳,做了一個“Nice punch”的動作。
緹克曼努微笑地看著她:“其實我是想說謝謝。”
“乾、乾什麼忽然用那種表情看著我,讓人怪不好意思的……”埃列什基伽勒又不受控製地結巴起來,開始撥弄頸側的一縷鬢發。
緹克曼努發現她確實有很多用於緩解壓力的小動作,絕大部分都出自習慣,也許她本人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這麼做。
“就算哀悼之塔啟動了也沒關係。”她一邊掰著手指,一邊絮絮叨叨道,“反正你以後也要待在冥府了,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可以擠在床上聊天,在冥府玩捉迷藏,每天一起清點亡靈的數量,檢查鳥籠裡的亡靈還在不在,如果你感覺無聊的話,我還可以帶你去參觀深淵,不過那裡很危險,所以你一定要緊緊地跟著我。對了,我還留了一支你上次送給我的星火棒。我們可以一起點燃它……”
“抱歉,艾蕾。”她不得不打斷了對方,“我……我不能留在這裡,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等著我去做。”
聞言,女孩倏地安靜了下來,那個帶著點孩子氣的天真笑容也在唇角凍結了。
“這樣嗎……”她明顯有點失落,但還是佯裝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也是!你一直很忙,我知道的,去做你的事吧……我……我送你穿過七重門。”
“我不出七重門。”緹克曼努說,“但我確實需要你再跟我去一個地方。”
埃列什基伽勒沒有問她要去哪兒,隻是默默跟在她身側——因為她這麼要求了,她便這麼做。
於是她們穿過了冥府堅硬而粗糲的岩土,穿過了在空氣中閃爍的磷火(如同幾千隻注視著她們的眼睛),穿過了蒼白幽靈的低聲啜泣和他們身上散發出的潮濕菌類的氣味,來到了一條蜿蜒的黑色長河河岸。
“無名河?”對方反應過來的速度比她料想得還要後知後覺,“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
她顯得惴惴不安,腳下的岩土仿佛在這一時刻變得滾燙起來,她的表情看上去好像下一秒就要拔腿逃離這裡——顯然,埃列什基伽勒心裡已經隱隱有所察覺,儘管在她麵前,對方總表現得像是一個無措的小女孩,但數千年來她都統治著這個黑暗與死亡的國度,她擁有作為女王的智慧。
“艾蕾。”她柔聲道,“等我出發後,你就沿著七重門往上走,到冥府的入口附近,如果你什麼都沒看到,就再等一會兒,我留了禮物給你。”
“我不需要禮物。”埃列什基伽勒緊緊揪住了她的小指——如果是吉爾伽美什或者阿伽,這時候他們會抓著她的手腕,或者鉗住她的肩膀— —但她是艾蕾,對於自己重要的人,她從不要求什麼,隻是小聲請求,“不要靠近無名河,這樣不會有結果的……”
“我不做沒有任何把握的事,艾蕾。”她安撫道,“相信我,我有渡河的辦法。”
“不可能的,那麼久以來,我見過太多抱著這樣想法的人……可他們誰都沒能從無名河離開……”她不停地搖著頭,“留下來吧,緹克曼努,留在冥府,和我一起……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當她低頭止不住地落淚時,緹克曼努伸手擁抱了她。
“艾蕾。”她說,“我們認識的時間還很短——客觀地說,我們甚至沒有見過彼此幾麵,我不知道過去有什麼事會令你快樂或悲傷,不知道你獨自一人如何熬過這漆黑而死寂的漫漫長夜,不知道你心中的期待曾經因為什麼而熄滅,又因為什麼而複燃……”
她感受到女孩冰涼的淚水滴落在鎖骨上,因哭泣而顫抖的肩膀,她的悲傷就像鮮花的香氣一樣在她鼻間浮動……緹克曼努覺得自己永遠不會忘記這股氣味,就像她不會忘記那熊熊燃燒的火焰、廢墟裡一隻焦黑的手、人們融化前嘴角的微笑,以及廣場上那高亢嘹亮的呐喊一樣。
“但我愛你,艾蕾,我全心全意、發自肺腑地愛著你。”她說,“我希望你能無憂無慮地行走在陽光和星光之下,希望你能為自己所成就之事而自豪,希望你永遠幸福快樂,希望悲傷永遠不會光顧你,希望在最絕望的時刻,最死寂的地方,你的心依然能像寶石一樣,在黑暗中熠熠生輝。”
女孩輕聲抽噎著,吃力地鬆開了她的手指,她喘息得那麼劇烈,仿佛這個動作已經耗儘了她全部的力氣。
女孩抬起頭,露出濕潤的眼睛和蒼白的臉,她想朝她微笑,可最後失敗了,她的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好像被某種無形的龐然力量攫住了一般,兩道清淚從她的臉頰滑過。
緹克曼努看著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再見了,艾蕾。”
“我才不要說那兩個字。”埃列什基伽勒胡亂擦乾了眼淚,嘶啞地說道,“除非我們還會再見麵。”
無名河的河水是世界上最輕的事物,即使是一根羽毛,飄落到河麵上也會沉入河底。如果深淵也有實體,無名河或許就是它投映在這片死寂之地的影子。
天平另一側的砝碼是一個讓人心驚膽戰的數字……緹克曼努在心裡默念,現在這個可怕的數字已經被填平了,這條世間最輕的河,埋葬著世間最沉重的東西。
她佇立片刻,朝著這漆黑的河流邁出了第一步。
“緹克曼努!”
她聽見了埃列什基伽勒的驚呼——然而,當她的腳即將觸碰到黑色的河水時,一雙蒼白的手從河底伸了出來,拖住了她的腳掌。
緊接著,無數蒼白的手浮出水麵,亡靈們的枯骨猶如被磷火點燃的薪柴,在黑暗中散發出淒冷的幽光。
白光不斷向前蔓延,照亮了渾濁的河水,鋪成了一條通往彼岸的白色河橋。
河底的亡靈們早就拋卻了生前的過去,連聽到自己的名字都毫t無感觸,然而某種本能促使著他們簇擁在一起,他們踩著彆人的臂膀,或是用臂膀托起彆人的身體,隻為讓這個即將渡河的人有一處落腳之地,儘管他們早就不記得活人的溫暖,卻還沒有忘記曾讓他們為之燃燒的東西。
她步履蹣跚地穿過無名河,如同穿過一條漫長的時空走廊:在地下甬道裡逐漸融化的人們,一滴眼淚落在瑪那之流上,刹那間蒸發成了水霧;古伽蘭那的金蹄震撼了大地,從火焰中升騰而起的煙霧與天空中龐然的黑影融為一體;一場沒有儘頭的大雨,一個放著嬰孩的木盆沿著水流從她身邊飄過,瘦小的臉龐在雨水中腫脹發青;戰爭的硝煙之下,皮膚被血尿漚爛的士兵們在一頂又臭又臟的帳篷中無聲死去,火光幾日幾夜不曾熄滅,寒冬的凜風吹散了白色的骨灰,像是大雪一樣落到人們的發間。
當她即將抵達另一側河岸時,一隻亡靈的手忽地抓住了她的腳。
緹克曼努停滯了片刻,她本以為那個亡靈是想把她拽入河底,但對方隻是輕輕握了一下她的腳踝,像是緩解了某種依戀似的,很快便放開了她。
上岸後,緹克曼努回過頭,那隻蒼白的手上戴著一隻閃閃發亮的金鐲子,手鐲上的鏤空雕紋和陶瓷繪圖以一種巧妙的方式結合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是會讓王室工匠都為之自豪的作品。
再見了……她在心裡默默與故人告彆。
亡靈們重新沉回河底,繼續漫無目的地在無名河中遊蕩、徘徊。
無名河恢複了往日的黑暗與死寂——當一出故事即將落幕的時候,舞台上總是那麼冰冷,散發出寂寞的味道。
但在此刻,她感覺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靜,有些故事的結局總是來得很晚,但當它真正到來的時候,永遠不會顯得太遲。
第56章
今日的天國似乎格外安靜。
如果放在往日, 恩利爾或多或少還會有些不習慣,現在卻覺得這種安靜的氛圍對他而言簡直好極了。
自從尼普爾的主城被洪水衝垮後,他就沒有一日感到順心,尼努爾塔被安努之女迷得神魂顛倒,完全派不上用場,靠著摧毀庫拉巴,他才勉強把安努從王座上拽下來——換而言之,在尼普爾被毀後,也會有其他神明覬覦他的位置。
會是誰呢?烏圖?辛?又或是埃阿?
不錯, 埃阿——他是最有嫌疑的,自從埃阿取代了他的情人寧胡爾薩格的地位後,三大主神的勢力就徹底被割裂了,不存在任何姻親關係, 然而埃利都和烏魯克的關係非常親近,不僅有密切的貿易往來, 就連埃阿的主神之位都是那個女人一手扶持的……
想到這裡,恩利爾下意識地看向一旁的鳥籠, 嘴角不禁浮現出了微笑。
籠子裡關著一隻灰白的幽影,如同蠟燭照在牆上的微光,春風甫一吹過,便搖曳不定——顯然,被剝離了神格的神明和被那些扒光了衣服的妓/女也沒什麼區彆,哪怕他曾經坐在眾神之主的位置上。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忽地響起,由遠及近, 發出“嗒…嗒…”的聲響, 聽起來像是打了蹄鐵的馬蹄踩在了地板上。
恩利爾甫一抬起頭,便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不焚之女,她為什麼會在這裡? !這個認知令他喉嚨緊縮——緊接著他才注意到對方千瘡百孔的靈魂,看起來比她曾侍奉的神明還要淒慘,這種預期的落差感,竟然奇妙地給了他一絲慰藉,消融了他嘴角凍結的微笑。
“這應該是我們第一次真正見到彼此。”他說,“不過,如果你要找的是烏魯克的守護神,那麼他現在就在那裡……”恩利爾的目光落到一旁的鳥籠上,看到那幽影虛弱地閃爍著,他意味深長道,“希望你沒有認錯自己的神,不焚之女。”
不焚之女安靜地打量了他一會兒,臉上並沒有露出他所期待的恐慌或悔恨——也是,如果她真如此不堪一擊,倒也不值得他如此重視了。
“恩利爾。”她麵無表情地說出了他的名諱。
“你看起來並不驚訝。”
“安努沒有那個膽量。”她說,“他隻是不表態,也不阻止。”
“看來你也知道自己扶持了一個懦夫坐上了至高的寶座。”他冷哼一聲,“當一個人坐在不屬於他的位置上,遲早會導致這種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