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讓自己的語氣帶上了一點批評的意味,如同對待自己心愛的小女兒——並非是說對方真的值得,不焚之女終究隻是一個人類,恩利爾認為這也是一種施展慈悲的方式,他與安努不同,不會被動地等待著機會降臨。
“安努明知道伊什塔爾迷惑了我的兒子尼努爾塔,而尼努爾塔必然會來向我請求幫助,卻假裝一無所知,想要借我之手對你們略施懲戒,又不需要和天之楔撕破臉皮,可他唯一沒想到的是……我恢複了操控古伽蘭那的權能。”說到這裡,他不免略帶嘲弄,“坐在這個位置上久了,他似乎忘了自己過去是如何謙卑地跪在我的麵前,聆聽我的神諭了。”
見她沒有回答,恩利爾便自顧自地繼續道:“不焚之女緹克曼努,你教唆並幫助安努奪走屬於我的寶座,這是萬死也不足以還贖的罪過… …”他一邊說著,一邊端詳對方的表情,可惜對方把自己的恐懼藏得很好,“但我也不得不承認,界河之戰是我先違背了諾言,你確實有憎恨我的理由— —當然,這還不夠與你的過錯相抵,但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
不焚之女的嘴角抽動了一下,皮肉牽動了嘴角,形成了一個勉強算是笑容的表情:“機會?”
“你可以選擇為我效力。”他說,“在尼普爾,你得到的會比在烏魯克更多,我絕不會像安努那樣放任他的人間代行者肆意妄為,罔顧你的尊嚴,王國的繼承人應該懂得在真正的智者麵前保持謙遜……”
她仍沒有回應,甚至不是因沉思而導致的沉默——這並非恩利爾想要的反饋,他收斂了笑意:“這也是我能給你最好的出路了,不焚之女。若是彆人……比如你手下的那隻叫塔木卡的鳥兒,他炸毀尼普爾河堤的罪過,足以讓他的靈魂日日夜夜在深淵的磷火中焚燒,我想你是不會希望自己落得這種下場的,對吧?”
“塔木卡炸毀了河堤?”不焚之女好似回過了神,臉上浮現出古怪的笑容,“原來如此,尼普爾城乃泥土所建,現在應該全部毀了吧?以眼還眼,以血還血,以一座城還一座城,他骨子裡果然還是一個烏魯克人。”
“不焚之女!”他提高了聲音,整個神殿都因為他的話語而顫抖起來,“你以為自己在乾什麼?你以為現在的情況還和以前一樣?如今的烏魯克不過是一片焦土,安努已經被我剝奪了神格,待到神性消散,他也會歸於虛無,還是你要輔佐伊什塔爾那個任性的小女孩?”
他當然沒有真的生氣,但恩威並施才能更好地使人心折服——恩利爾喜歡這種感覺,用含蓄的話語提醒對方的命運正掌握在自己手中,尤其當這個“對方”是緹克曼努的時候。
“我知道,你是從冥府沿著死亡降誕之路來到天國的。”他的聲音又變得如春風般柔和,“成功通過這條路的靈魂,可以在眾神之主這裡實現一個願望。雖然至高王座的主人已經變了,這個承諾的效力卻依然存在。不焚之女,用你那以智慧聞名的腦袋好好想一想,該如何好好地利用它。”
不焚之女看著他,長長地、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沒什麼願望。”她說,“如果硬要說有什麼想要的……你現在能不能閉上嘴,安靜地坐在那裡,然後聽我講話?”
一絲惱火拂過恩利爾的心頭,若不是尼普爾城被毀,當她踏上神殿的瞬間,就該灰飛煙滅,提前體會到她所侍奉的那位神明的下場……而且她也不是他唯一的選擇。
埃利都因為土地貧瘠的關係,早已淪為了邊緣城市,而尼普爾城長久以來一直是美索不達米亞的宗教聖地,隻要他發出神諭,自然有其他國家的君王過來幫忙重建。
界河之戰過後,為了與安努抗爭而扶持本土王室是他的失誤,既然他已重返王座,不妨像以往那樣,以神廟為中心,接受其他t國家王室的供奉……
“在我的家鄉,有一門特彆的社會科學課題,叫作威懾博弈學①。”她慢條斯理地說道——神明許諾為凡人願望是一種法則,法則的效果指向許諾的雙方,靜默的效果已經在恩利爾身上奏效,而且還包括了願望的後半段:坐在王座上,聽她講話。
“威懾博弈學下有一個重要的概念,被稱作''終極威懾'',是指以威懾者和被威懾者同歸於儘為後果進行的威懾,而想要實現終極威懾,就要讓被威懾者相信——如果它不接受目標,就有極大的可能觸發威懾操作。威懾博弈學將衡量這種可能性的指標稱作''威懾度''。”
不焚之女抽出了身側的紅色短刀——真是有趣,她似乎真的相信這把小刀能對他造成什麼傷害,像是一個拿了枚尖銳陶片就自認為安全了的小女孩。
“在來到這裡之前,我和''它''做了一個交易。如果它將神蝕和我的靈魂綁定,讓我把神蝕帶去冥府,我就隻帶走你,如果它拒絕,我就帶走它。”說到這裡,她忽地嗤笑一聲,“仔細想想,那個選擇還挺奇怪的。如果我真這麼做,那麼哀悼之塔,烏魯克,那些死去的人們——一切的一切都將化為烏有,那時我的威懾度有多少? 10% ? 15% ?肯定像一條蚯蚓那樣弱小吧……可即使麵對那樣的我,它還是選擇了同意。”
恩利爾張了張嘴,但聲音卡在了喉嚨口,法則還在發揮作用。
“如果它當時拒絕了,你和它就有很大的可能都安然無恙,可它偏偏放棄了這種可能,而是選擇了舍棄你換取自己的平安……說不定它還覺得,隻靠犧牲你就抵消了我能為它帶來的傷害,是一筆很劃算的買賣呢。”
“對了,這種情況在博弈學中也有一個類似的概念,叫作囚徒困境……而之所以說是類似,是因為這場交易你從頭到尾都不知道。”
不焚之女將那把短刀抵在了咽喉處。
怎麼回事,難道她要……恩利爾感覺心跳快得嚇人,不,星球的意誌明明告訴他,不焚之女沒辦法再觸發那個東西了,這次死亡後,她的靈魂應該會自然消散,最後回歸她的誕生之地……
然而身體的反應比理智更快,神殿的溫度驟然下降,濕氣依附在神殿的拱門上,聚集成雨水滴落,稀薄的氣壓讓不焚之女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但她沒有鬆開那柄刀,臉上又露出了那種讓恩利爾感到古怪——甚至忐忑的笑容。
“感謝您送給烏魯克的禮物……這是一點還禮,請笑納……”
她的聲音愈來愈輕,幾乎變成了呢喃,一陣風就能將她的話語吹散。
“算了,我已經厭倦……這麼嘮嘮叨叨的了……反派死前才該說那麼多話……”她幾乎耗儘了所有的力氣,好讓自己的最後一句話聽起來與正常人無異,“弱小和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②——報告完畢,快點去死吧。”
小刀割開了不焚之女的喉嚨——刀尖刺入皮肉時順滑得像是在切奶酪——她的血淅淅瀝瀝地沿著刀刃淌至刀柄,流到紅玉髓上,散發出耀眼的光芒,在恩利爾看來,那仿佛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她的身體匍倒在地上,血泊在蒼白的臉頰邊蔓延,紅色的短刀沿著地板滑落出去,鮮血飛濺在神殿的圓柱上,她的一隻眼珠被血泊淹沒,另一隻則死死盯著遠處不斷滲出白煙的短刀,因為喉嚨上的缺口,每次呼吸,就會連帶發出一陣咻咻的氣流聲。
如果不是之前發生的事,這個場景看起來實在有些滑稽——然而恩利爾能看到她體內驟然亮起的強盛白光,緊接著,她的背脊像是被白光融化了似的凹陷下去,這讓她看起來像是一個發酵失敗後癟下去的麵團,她整個人都變得扁平了,像是一層吸附在地麵上的薄膜。
可惡,為什麼這裡那麼安靜?其他的神明呢?他們在哪兒?他們在哪兒? !
緹克曼努已死,這意味著她不會再說話了,恩利爾的身體終於獲得了自由,怒火熄滅後,周圍的寂靜已經不再令他感到安適,隻讓滋生出了無窮無儘的不安。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唯一剩下的念頭隻有離開神殿。
可那股白色的光芒正在以一種可怖的速度侵蝕神殿的地麵,好似某種能不斷延伸的流體。恩利爾感覺有某種強大的吸力正在將他往白光的方向拉扯,他越是努力向前,就越是不斷後退,就像是塌陷的流沙正在將一個人拽向中心的溶孔。
在此之前,恩利爾從未感受過這種不可抵抗的偉力,並且在這種力量麵前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茫然和無措,感受到了被更可怕的力量碾壓而過的恐懼。
他的牙齒磕磕打顫,仿佛感覺到了寒冷,然而涕淚從他的下顎流過時是那麼滾燙,令他品嘗到了某種黏膩的、鹹澀的味道。
為什麼要是他?為什麼要承受這些的會是他?他乃眾神之主,大氣之神恩利爾,沒有力量可以使他畏懼,該死的是安努,是安努和那個該死的不焚之女……
當他看著自己的雙腳被吸附在地麵上,逐漸變成了一片扁平的色塊時——這是一個沒有痛苦的過程,可他還是近乎瘋狂地呼喊、咒罵,最後歇斯底裡地痛哭起來,然而無論怎麼掙紮,他的身體還是被一寸一寸地白光覆蓋,變得越來越薄,最後褪為影子,成為了這巨大畫幅中的一部分。
…………
埃列什基伽勒走到冥府入口的時候,太陽還隻升起了一線,天空中隱隱有了光亮,但還能看到月亮和星星的輪廓。
她現在在哪裡呢……埃列什基伽勒百無聊賴地想到,甚至摘了一根狗尾巴草放在嘴裡咀嚼(過去她是絕對不會這麼做的),根莖的苦澀讓她感覺鼻尖隱隱發酸。
就在此時——明亮的白光倏地在天空中炸開,並且以極快的速度向周圍蔓延,像是一道白色的巨浪席卷了整個夜空。即使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她都能感覺到它散發出的能量,炙熱、磅礴,像是一個正在燃燒的白色天體。
她的雙眼先是因這毫無預兆的強光而刺痛不已,分泌出了淚水,等這陣痛楚過去之後,那道光的麵積已經縮小了不少,像是潑在夜空中的白色塗料正在漸漸蒸發、風化,最後剝落了,消失在靜謐的晚風中。
隨著時間的流逝,白光變得越來越小,朝向光源收縮成一束,儘管這種速度在減緩,但光源還是變得越來越暗。
她看著它從遮蔽天幕,逐漸變得和旁邊的月亮一樣大,再到和指甲蓋一樣大,也許過一會兒,它就會變得和旁邊的星星一樣大,也許再過更久的時間,它就會熄滅了。
然而埃列什基伽勒還是忍不住盯著它,她全心全意、發自肺腑地沉醉在了那蒼白的光耀中,幾乎要為這不可避免的暗淡而落下眼淚。
這附近隻有她一人——死亡國度的入口,如此淒清的地方,連蟲子的鳴聲都少得可憐。可在這片寂靜之中,埃列什基伽勒還是聽到了那個人的低語。
“艾蕾,看到了嗎?”對方說,“那就是你的星星。”
第57章
吉爾伽美什甫一踏進城門, 就迎上了西杜麗無聲的凝視——以往他對此總是不以為意,現在卻能感受到對方目光中那種譴責的重量了。
“王。”西杜麗的語氣很冷靜,但吉爾伽美什感覺到了她話語中咄咄逼人的意味, “您不聲不響地消失了整整一周。”
她和她的老師真是越來越像了……想必假以時日, 這位年輕的輔佐官也會成長為一個善於對王說“不”的人。
“本王知道。”他說,“而且本王給你們留了書信,說要離開一段時間,就壓在右手邊的泥板下。”
“您把留言寫在了一張碾平的蘆葦上!”西杜麗的聲音幾乎要變成尖叫了(如果她再抓狂一點的話也許就會這麼做的) , “當我們找到它的時候,那片蘆葦已經快被老鼠啃光了,隻剩下了''走了''和''勿念'',念字還被吃掉了一半!”
吉爾伽美什感到了一絲心虛,但他是不會承認的:“那也還剩三個半的字, 反正本王沒有不聲不響地消失。”
“您根本就不該消失!”西杜麗終於t發出了尖叫,“您知道這段時間大家有多忙嗎?您知道這段時間庫拉巴有多需要您嗎?”
自哀悼之塔恢複運作後,烏魯克就展開了繁忙的複興工程——沒有太多時間留給大家去感傷了,吉爾伽美什見證了西杜麗迅速度過了自己的少女和青年時代,並順利過渡到了更年期。他幾乎可以預見,對方又要從那個緹克曼努講故事的雨夜開始數落他的種種過錯。
“如果不是許多人舍不得這個國家,您回來就隻能看到一座空城了。”西杜麗的語氣中充滿了哀愁, “您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任性又肆意妄為。一天夜裡, 窗外還在下雨,那時猊下和我們一同躲在羊毛毯下, 還為我們……”
“還為我們念睡前故事,結果我居然趁你不注意的時候把你從緹克曼努身邊擠開,還背著她對你做了一個鬼臉。”吉爾伽美什麵無表情地接過了她的話, “謝謝你,西杜麗,本王確實有整整七天沒有聽到你講起這個故事了。”
“我知道您不喜歡我的嘮叨。”西杜麗說,“但您這次實在是太過分了,就算您拖了一隻豪豬回來,也不能彌補您的過錯。”
吉爾伽美什沉默了一下:“你剛剛說本王拖了什麼回來?”
聞言,西杜麗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又打量起了他右手拖著的東西,這一次要仔細許多:“這不是豪豬嗎?雖然看起來很瘦……”
“哈哈哈哈哈!!”吉爾伽美什暢快地笑了起來——真是令人懷念,上一次他這麼笑已經是相當一段時間之前的事了,久到讓他幾乎忘記了這種感覺,“不錯的笑話,西杜麗,雖然你數落本王的時候總是很煩人,但這份令王放聲大笑的功績,值得書吏記上一筆。”
“我並不想因為說了一個關於豪豬的笑話而被記錄在您的起居注上……”西杜麗說,“所以您帶回來的究竟是什麼?”
“看來你是真的認不出來了。”他將那個拖了一路的東西丟在地上,冷笑一聲,“也難怪,變成這副樣子,那些曾與她春風一度的情人們,也許會希望自己從來沒有用過老二。”
“請您不要說這種不雅的話……”西杜麗倏地頓住了,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這難道是……這是伊什塔爾大人?”
“這是豪豬。”
“請不要在這種時候開玩笑!”西杜麗目不轉睛地盯著躺在地上的伊什塔爾,“天呐,怎麼會……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再見到她……”
以西杜麗的性格,這種程度的反應已經可以說是非常吃驚了,不過他剛見到伊什塔爾的時候,也沒能表現得比她更冷靜。
雖然豪豬是一個笑話,但伊什塔爾現在的樣子確實稱不上正常。
她的體表覆蓋了一層黑色的硬毛,透過稀疏而粗硬的毛發,可以看見那枯瘦的,像蛇皮一樣布滿了瘢痕的皮膚,她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嘴角向下聳拉著,仿佛是因為鬆弛的臉頰肌肉無法再掛住她往日無往不利的微笑了。
另外,吉爾伽美什基本感受不到她的神性了,現在的她仿佛是一副會呼吸的皮囊,就像螳螂脫下的軀殼。
“所以您前段時間突然消失,就是為了……”她絞儘腦汁,“為了將她變成這種樣子?”
“少開玩笑了,本王像是有閒心去做這種多此一舉的事情的人嗎?”他說,“本王確實是去抓她的,但她淪落到這種地步也在本王的意料之外。”
“您打算怎麼辦?”
“把她帶到地牢裡。”吉爾伽美什囑咐道,“如果有人問起,不用跟他們說她是誰。”
西杜麗遲疑了片刻,但沒有拒絕——她是一個服從者,這也許是她和她的老師最大的不同。
“另外,帶一盆水和一塊肥皂。”
“是。”這次她的回答快了許多,也許是猜到了它們的用途,“需要再帶一把剃刀嗎?”
“確實還需要一把刀,但不是剃刀。”他朝她露出了微笑,然後看著她臉上的微笑漸漸褪去了,“這個表情不錯,看來你知道是哪一把了,本王等會兒要在地牢裡看到它。”
“王。”她躊躇道,“您確定要這麼做嗎……”
“本王對自己說出口的事情一向很確定。”吉爾伽美什說,“那麼慌張作什麼?你早就做過比這嚴重百倍的事情了。”
“可是……”
“不要去操多餘的心,西杜麗。”他平靜地回答,“隻要你足夠熟練,豪豬的鬃毛剃起來和羊毛也沒什麼區彆。”
現在的庫拉巴當然不會有澡堂,所以吉爾伽美什隻是用水桶裡的冷水把自己澆了一遍,去掉了身上的灰塵和風乾了的泥土。
因為成熟的引水技術和完善的地下排水係統,供水是反而是整座城市最先解決的問題,當冰涼的水流從皮膚上滑過時,吉爾伽美什恍惚聽見:“好的基礎設施能讓一座城市長久受益。”
他猛地抬起頭,巡視四周,可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隻有一隻老鼠飛快地從他腳邊躥過,鑽進草叢裡。
然而那個聲音又說:“至少這裡還是一個值得老鼠光顧的地方。”
真奇怪,緹克曼努剛離開的那段時間,反而是他大腦最清醒的時候。那時的他被各種各樣的麻煩事纏身,像是一個被工作抽著轉的陀螺,調度物資,處理傷員,修複城市,和他國來使的接洽……
太忙了,每天都有那麼多事情,就像汛期的布拉努姆河一樣滔滔不絕,淹沒了他的愁緒。
當情況略微好轉,他又能偶爾抽出幾分空閒時,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再一次席卷了他。他又開始因為各種奇奇怪怪的理由而想起緹克曼努,即使這座城市已經被焚毀過了一遍,那些焦黑的廢墟依然能映出她的影子。
迎著烈日,他在塌了一半的城牆上眺望這片古老的土地。
燒毀的建築殘骸被清理後,人們又在焦土上建起了房子,重新開墾田地,用農作物的餘燼作為肥料,在泥土中播下種子,百姓們的麵龐看起來依然憔悴,但已經能在生活麵前再度展露笑容。
這座城市正在複蘇,迎接它的新生……吉爾伽美什想,如果她也能看到就好了。
等他走到地牢的時候,西杜麗已經在那裡等候了一段時間。
她沒有讓任何人跟著一起來,昏暗的房間裡隻有她和伊什塔爾,後者被粗沉的鐐銬捆住了手腳,吊在牆壁上——雖然臉上總是表現出一副抗拒的表情,一旦到了做實事的時候,這個家夥下手可真是大膽極了。
“王……”西杜麗惴惴不安地問道,“請問伊什塔爾大人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吉爾伽美什睨了她一眼:“一邊用著恭敬的稱呼,一邊把彆人用鐐銬吊在牆上,你可真是讓人捉摸不透啊,西杜麗。”
其實他知道這隻是習慣使然,就像緹克曼努會在心裡唾罵一萬遍臭小子,但嘴上還是會喊他“盧伽爾”一樣。
“不光是這古怪的外表。”西杜麗對他的嘲弄置若罔聞,“剛才我試圖限製伊什塔爾大人行動的時候,她忽然吐出了某種類似肉塊糜爛後的粘液。正當我想為她清理時,卻發現她沒有舌頭,牙齦也幾乎全腐爛了……”
“很正常。”吉爾伽美什回答,“除非詛咒本身有具體指定,否則違反誓言的代價往往都是從發出誓言的地方開始。”如果用嘴起誓,舌頭就會先腐爛;如果用手畫押,手指就會先腐爛。
“詛咒?”
“那些已經不重要了。”他將桌上的紅色短刀往前推了推,“把她清理一下。”
“……用這把刀?”西杜麗的牙齒輕微磕顫,讓她的吐字變得有點模糊。
“用這把刀。”他回答。
片刻的沉默後,西杜麗點了點頭。她先用水將肥皂浸濕,搓出泡沫塗抹在伊什塔爾的身上,然後用短刀刮去她的毛發——非常嫻熟,哪怕她十二歲以後就沒怎麼乾過剃羊毛的活了,不過塔蘭特能做得更好,他的摯友也是,但如果拿刀的是恩奇都,此時刀鋒上已經淌下伊什塔爾的血了。
吉爾伽美什甚至還記得這把刀的名字——“虛妄”,還有它的姊妹刀“滌業”和“神蝕”,他本以為自己不會記住這些的,但有些東西給人留下的印象往往比本人以為的更加深刻。
將虛妄留給天之楔,將滌業留給天之鎖,將神蝕留給天國的叛徒……命運為這三把刀選定了目標,實際得到的結果卻t充滿了諷刺:恩奇都用滌業了結了芬巴巴,緹克曼努用神蝕摧毀了天國,而這把虛妄,最終也幾經周轉回到了他手中。
“你漏了些地方。”吉爾伽美什提醒道。
西杜麗愣了一下:“腹肚的毛發我會剃掉的,我隻是想先清理好裸露在外的部位。”
“把你的眼睛再往上抬一抬,豪豬的鬃毛就該戳進你的眼睛裡了。”
她歎了口氣:“王,那裡長的是頭發……”
吉爾伽美什嗤笑一聲:“本王看上去已經昏聵到連人的腦袋都認不出來了嗎?”
西杜麗怔住了,先是看了看憔悴萎靡的伊什塔爾,又驚愕地看向了他,嘴唇張張合合了半天,但喉嚨裡半個字也沒擠出來。
“界河之戰後,基什的先王恩美巴拉格西淪為了烏魯克的階下囚。”吉爾伽美什挑高了眉毛,“若你那可以和史官相媲美的曆史功底還沒有被徹底丟掉,就不要等本王來提醒你,他是什麼待遇,伊什塔爾就是什麼待遇。而現在,做好你自己的工作。”
西杜麗咽了口唾沫,將肥皂水抹在了伊什塔爾的頭發上,後者沒有任何動作,像一隻溫順的綿羊。
如果不是她的眼珠還在轉動,吉爾伽美什甚至會誤以為她已經死了——她當然還在呼吸,隻是沒有氣力再對任何事產生回應了,詛咒掠奪了她體內的生機和她的美貌,也掠奪了她保護自己尊嚴的一切力量。
誰能想到曾經的金星女神,沐浴永恒光輝的伊什塔爾最後會淪落到這種下場呢?
然而吉爾伽美什心裡並沒有多少悲憫,除了活著之外一無所有——諸神也曾如此對待他的摯愛——即便如此,伊什塔爾如今所遭受的,尚不及她應得的千分之一。
吉爾伽美什低聲道:“我知道古伽蘭那被釋放的那一天,你來過烏魯克,為了尋找一樣東西……但你最後無功而返了。”
西杜麗先是剃光了她的頭發,然後是眉毛,然後將粗硬的黑色毛發連同神明的尊嚴一同掃到旁邊,然後解開了她的衣服,開始清理胸腹的部分。
和臉龐一樣,伊什塔爾的身軀也顯露出了老態,乳/房因乾癟而下垂,鬆弛的腹肚被皺紋和老人斑占領了,她的背脊也因為駝背而彎曲萎縮,看起來比原本矮了一些。
直到這時,伊什塔爾才動彈了一下,似乎想將身體蜷縮起來,儘管在很久以前,她對自己的肉/體是如此自豪,而現在……至少她不用為自己和姐姐長得太過相似而苦惱了,因為沒有人會把她們搞混。
直到做完所有的工作,西杜麗都沒有讓那把刀沾上一滴血,儘管臉上經常流露出惶恐,她的手卻始終沒有抖過一下。
吉爾伽美什仍記得她是如何從塔蘭特的身體裡拔出那把刀的——她的手上沾滿了屍體腐爛後分泌的膿液,因為濕滑和顫抖,她幾乎要握不住刀了,但她的眼淚落在刀柄上,洗淨了那顆灰暗的紅玉髓。
那時他就知道,這個女孩的手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而顫抖了。
“前段時間,庫拉巴一直在忙著尋找和裝殮犧牲者的屍體。”吉爾伽美什慢條斯理地說道,“結果在其中一具屍體的肚子裡,有人找到了一把刀……其實原本是不會收拾得那麼仔細的,但死者剛好是本王最信賴的人之一。”
並不隻是因為這些……真正的原因是,負責為他打理屍體的女孩也在意著他。
當他們找到塔蘭特時,他的屍體已經開始腐爛腫脹,那個深邃的傷口已經被擠壓到幾乎看不見了。如果有一個百個人出現在那裡,那一百個人都不會在意到他肚子上的傷口,可那裡沒有一百個人,那裡隻有他的女孩,她不會錯漏他留下的任何信息。
但他不會告訴伊什塔爾,他絕不允許對方因為奪走了彆人的重要之物而有半分得意,就像他不會費儘心思用什麼惡毒的方式折磨她、淩虐她——因為她還不夠資格讓他這麼做,他唯一要做的就是讓對方看清現實,讓她知道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東西都像風一樣消失無蹤了,留下的隻有一具垂垂老矣的身軀,和她破碎的自尊心。
“他出身貧賤,相貌更是和英俊沒有半分關係……自然也不會給你留下半點印象。”他繼續道,“但他是一個聰慧、勤勞,腳踏實地的人,而這樣的人在烏魯克還有很多,過去、現在、未來——伊什塔爾,你一直想證明緹克曼努錯了,希望她承認你對這個國家的重要性,為此你做儘了蠢事,最後隻是愈發證明了她的想法並沒有錯。”
聽到這裡,伊什塔爾的身體不自覺地顫栗起來。
“你以為釋放古伽蘭那,這個國家就會被毀滅,你以為隻要有更強大的神明向烏魯克施下懲罰,這個國家就會低頭……何等愚蠢的想法啊,伊什塔爾,真是愚蠢得讓本王想笑。”
他腦海中浮現出她的臉龐,在那張臉上,有讚許的眼神和柔和的微笑——那是她親吻他,與他離彆前的景象。
“就像她所期待的那樣,你並不是必要的,我也不是必要的,甚至連她都不是必要的……”那景象如此真切,以至於他幾乎聽到了對方的聲音,和他的重合在了一起,“一個國家隻會因它的子民而偉大,這份偉大是任何強大的力量都無法奪走的。”
伊什塔爾渾濁的眼睛眨動了一下,緩慢地、吃力地向後退,好似要把自己藏進身後的牆縫裡。
幻象散去了,吉爾伽美什從西杜麗手中接過了虛妄,走到她跟前,俯身在她耳畔低語:“代我向他們問好。”
他割開了她的喉嚨。
第58章
電話一直沒打通。
“白馬君, 你沒事吧?”
白馬探抬起頭,露出了習慣的、禮節性的微笑:“我沒事。怎麼了?”
“啊哈哈,沒什麼。”出聲的那位警員——白馬探記得他姓長川穀,因為臉上兩顆長得很對稱的痣而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是看你剛才焦躁地看著手機,怕你是不是有什麼急事……如果有什麼緊急情況,我可以騎警用摩托帶你過去哦,白馬君。”
長川穀是一名標準的年輕警官,剛畢業沒多久,有著滿腔的熱誠和無處發散的能量——同時,並不是很擅長讀空氣,連他都能讀出自己臉上的情緒,足以現實他剛才的情緒已經外放到了何等的程度。
“謝謝你,長川穀警官。”他的視線重新回到了手機上,年輕的黑發女人正隔著屏幕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帶著一點灰調,一種讓人哀傷的色調, “不用麻煩你,我自己過去就好。”
也許她又宿醉了,白馬探甚至能想象到她浸泡在自己嘔吐物裡的樣子, 好像要把自己從所有的體麵和禮法裡放逐出去。
每當想到這裡,他便不禁浮想聯翩, 如果他當時沒讓她離開,如果她沒有來到日本, 而是留在英國……如果……如果……
他想象了許多如果,直到他拿起手邊的咖啡,冰冷苦澀的液體沿著舌頭流下喉嚨,他感覺胃袋緊縮,腦海中的許多幻象倏地消散了,隻剩下了這雙冰冷冷的,帶著點灰調的眼睛。
×××
她先是感受到了身下柔軟的床——也許有點太軟了,尤其是在梅雨天的時候,濕氣浸染了被褥和床單,會讓人感覺自己躺在一個死人的舌頭上睡覺——除此之外,這會加快腰椎疾病到來的速度(她也該到這個年紀了),枕頭套上散發出淡淡的草木香,一種讓人昏昏欲睡的味道,讓她陌生的味道。
“猊下。”一隻溫柔的手拂過她的麵頰,“您終於醒了……”
她睜開眼睛,肌肉的酸脹、骨骼的僵硬和眼瞼的腫痛提醒著她這次睡了多久。
銀發少女的麵容映入眼簾——格蕾,她對自己還記得對方的名字感到有些意外。
格蕾依然和她印象中一樣,身上有一種安靜而哀愁的氣質,霧都出生的女人都有這種氣質:“您睡了整整七天。”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緊致完好的皮膚,彆說傷口了,連愈合後留下的疤痕都不存在,看來妄圖單純通過報警解決這件事是不太可能的了。
“所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歎了口氣,“你是t誰?為什麼會認識我?那天晚上我明明記得你剖開了我的肚子,但現在我身上什麼傷口都沒有,我需要一個……不,我需要很多個解釋。”
如果不是我提前迎來了阿爾茲海默症……她在心裡補充道,又或是這些年過度攝入的酒精終於把我的大腦搞瘋了,後麵那個聽起來更可靠一些。
“您還沒記起在下嗎?”少女臉上露出惶恐的神色,“在下是格蕾啊,您的格蕾。”
“然後?”
格蕾的肩膀顫抖了一下:“怎麼會……難道魔術師又騙了我……”她急促地喘著氣,嘴裡發出那種像是被火燙到了小貓似的聲音,“您真的沒有記起來嗎?猊下,您是先王尤瑟之女,葛爾城的母親,騎士王亞瑟之妻,光榮的女王摩根勒菲。”
這一長串的稱號讓她感覺到了尷尬:“……所以我和那個騎士王亞瑟到底誰是國王?”
“您和陛下都是。”格雷說,“雖然陛下在魔術師的安排下拔出了石中劍,但大部分的領主都不知道陛下的真實身世,也不承認陛下的正統性,他們認為討伐卑王伏提庚的功績並不全屬於陛下……最後,通過您和陛下的婚姻,才順利達成了新舊王權的過渡,您和陛下都是這個國家的統治者。”
“很精彩的故事,小姑娘。”她鼓了鼓掌,“考慮去《權力的遊戲》劇組為第八季的重置出一份力嗎?”
“這些都是真的……”格蕾嚅囁著,她的表情看上去快要哭出來了。
奇怪的是,她竟真的為少女的哽咽而感到了一絲苦澀,這也許是她還試圖坐在這裡和對方和平交流,而不是把她丟給警察的原因——這是一張陌生的臉,卻令她感覺到了親切和熨帖,幾乎讓她誤以為對方確實是她生命中某個非常重要的人。
“好吧。”她放棄了糾結,“讓我們麵對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小姑娘。不管你是不是讀騎士文學讀到入了魔,才會腦補出那種奇怪的故事,你要找的應該是一個外國人——更準確地說,和你一樣的歐羅巴人種,而我是一個純粹的亞裔。另外,我也不叫什麼摩根勒菲,你應該能在左手的床頭櫃上找到我以前的工作證件,我的名字是''白馬四十二''。”
“在下知道。”她點了點頭,小聲道,“在下知道您的名字,也知道您曾在警視廳任職刑事鑒識顧問,現在是自由職業者,接到最多的工作是幫救助站的猛禽修剪鳥喙。”
“你離作為跟蹤狂而被關進牢裡更近了一步,小姑娘。”
“非常抱歉。”
四十二歎了口氣:“所以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在下……”格蕾遲疑了一下,最後不得不沮喪地回答:“在下也不知道。”
“你真可愛,小姑娘。”四十二拍了拍她的臉頰,“去公安局裡乘乘涼會讓你的情況好轉一些嗎?”
“不!”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個打了嗝的鵪鶉,“隻是……在下是您用煉金術製造的人偶。在您死後,薇薇安女士賦予了在下繁殖的能力,但那更像是一種記憶的傳承,每一個誕生的孩子都叫格蕾,所有格蕾都會在最早的那位格蕾被製造出來的那個年紀覺醒她的記憶。所以,與其說是想從您這裡得到什麼……這更像是一種本能,這種本能會驅使在下來到您身邊。”
她的表情看起來很認真,以至於四十二幾乎要為這個年紀輕輕就患上了臆想症的小姑娘感到惋惜了:“所以你和那個最早的格蕾其實並不是一個人?”
“從生理的角度而言,是的。”格蕾回答,“但從靈魂的角度……請原諒在下很難向您說明,但這種傳承的延續,更像是在給一個靈魂不斷尋找新的容器,每一位格蕾在覺醒記憶後,都會同時喚醒對那段記憶的感情,所以在下並不認為自己和最早的那位格蕾是不同的個體。”
好吧,這小姑娘說的可真像那麼一回事——四十二覺得自己漸漸能接受這種設定了,不是說她能接受自己是幾百年前某位女王的轉世以及她跟自己的弟弟結婚了,而是覺得即使這個女孩的腦袋有一點問題,但不妨礙她把對方當做一個正常人來對待。
她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好吧……總之辛苦你了,格蕾。”
聞言,少女的情緒終於放鬆了一些,臉上露出微笑:“我總是願意為您做這些的,猊下。”
四十二眨了眨眼,有那麼一瞬間,她似乎看到對方的頭發變成了深棕,皮膚也變成了蜂蜜和麥穗的顏色,那個名字幾乎要流到她舌尖了——但這種錯覺隻持續了幾秒,當她回過神時,少女的頭發還是銀色的,皮膚也如霧氣般蒼白,而她也忘記了那個幾乎讓她脫口而出的名字。
她佯裝無事地繼續道:“然而很遺憾,我並沒有你所說的那段記憶,所以無論你說得如何真誠,我都不可能相信你的話……”
格蕾原本就蒼白的臉變得更加缺乏血色了:“可在下說的都是真的,猊下,請您相信在下”
“我也希望如此。”其實她早八百年就不這麼講話了(當她把靈魂出賣給酒精這個魔鬼後),也許是對方言語中掩飾不住的母語口音短暫地喚醒了她曾經禮貌的一麵,也許是那種暗中作祟的不明情感說服了她,讓她忍不住對少女布施一些溫柔,“但現實往往不會給我們最好的那個選擇,而現在我會給你一個——你可以理解為僅次於那個最好情況的選擇。”
格蕾溫馴地點點頭:“好的,猊下。”
“首先,忘掉你腦子裡那些奇怪的故事。”四十二說,“然後回到自己的家——英國,你出生於英國,對吧?回到那裡去,如果你還有未完成的學業,就去完成它。而我也不會為了這件事去報警。不要去在意幾百年前發生什麼了,我們現在正生活在二十一世紀,你應該學會享受當下,享受人生。”
“在下不明白。”格蕾露出困惑的神情,“您就是在下的人生啊。”
“……這句話從你嘴裡講出來還挺奇怪的。”
“在葛爾城的時候,在下是您的輔佐官。”格蕾不安地絞著手指——輔佐官,又是一個讓她感到熟悉的稱呼,“雖然在您君臨卡美洛特後,這個職務由阿格規文爵士代領了,但在下還是在您的手下工作。米斯裡爾公爵死後,在下曾為輔佐高文爵士繼承領主之位而回到葛爾城兩年,除此之外從未離開過您。”
“所以……?”
“自在下有記憶以來,隻做過兩件事——輔佐您,以及輔佐您的孩子。”她輕聲道,“沒有您的話,在下真的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你難道就沒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在下想留在您身邊,侍奉您。”
“可我不需要誰來侍奉我。”四十二說,“如果是指打掃房間的人,我雇了家政。”
格蕾的睫毛顫了顫:“如果您是指田中小姐……事實上,在下還有一件事沒有來得及向您稟報。”
四十二的嘴角不受控製地抽搐起來:“你最好不要告訴我,在我昏迷期間,你擅自把她解雇了。”
少女低下頭:“就像您說的這樣,猊下……在、在下本以為您會恢複記憶,然後自然地接受在下,這樣在下就可以照顧您了。”
到底是什麼讓她到現在還沒有報警?四十二自己也不知道,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忍耐力已經逼近臨界了:“……我可以不計較這個,家政什麼的再找就行了。現在,把你監護人的聯係方式告訴我。 ”
格蕾瑟縮了一下:“您要趕在下走嗎?”
“我要送你回家,小姑娘。”
“請彆趕在下走。”她又發出了那種小貓似的聲音,“在下會做飯,會打掃衛生,而且在下不需要酬勞,隻要能和您住在一起就好了。”
“你今年多大?十四?還是十五?”
“這具身體已經十五歲了,猊下。”
“這個年紀你應該在讀書,而不是給彆人做飯和打掃衛生。”四十二讓自己的語氣嚴厲了一些t,“把你監護人的聯係方式給我,格蕾。”
格蕾的手指越絞越緊,聲音也越來越輕:“資助在下來這裡的米斯裡爾家族是您的後代,即使您告訴他們在下在這裡,他們也不會強迫在下回去的……這都是魔術師的錯,他明明說過您會記起前生的事……”
“好吧,聽著。”她打斷了少女的自言自語,“客觀地說,我最近確實在招一名室友,好分攤房租的壓力。在我聯係了你的監護人後,如果他們同意你住在這裡,而你也願意支付部分房租,我可以接受你住在這裡。”
是的,她已經放棄說服對方扔掉腦子裡的幻想乖乖回家了,如果格蕾願意單純作為一名勤勞的室友而存在,她也不是非得拒絕對方住在這裡。
聽到她的話,少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連原本蒼白的麵頰都浮現出了玫瑰色:“當然,當然!在下願意,猊下。”
她的反應讓四十二有了一種自己剛剛求婚了的錯覺:“你可以稱呼我的姓氏白馬。”
“是,猊下。”
“……”四十二的嘴角再次抽搐起來,久違地為自己的一時妥協感到了後悔。
過了一會兒,她摸著扁平的腹肚,感覺饑餓感漸漸湧上了大腦:“話說,有什麼可以吃的嗎?乾麵包也行。”
“如果您著急的話,在下可以立刻做黃油吐司,如果可以等一等的話,在下特意買了您喜歡的烤小羊排的食材,現在還凍在冰箱裡。”
“吐司就行了。”
“好的,猊下。”格蕾說,“您可能需要等十分鐘左右。”
四十二打了一個哈欠:“嗯,辛苦你了,西杜麗……”
話音剛落,她忽地怔住了,有些遊移不定地看向站起來的格蕾,後者臉上沒什麼表情。
“抱歉。”她說。
“沒關係。”格蕾不以為然地笑了一下,“您剛創造我的那段時候,也經常會叫錯。”
第59章
四十二拉開冰箱,裡麵放滿了蔬菜、乾酪、化凍的肉排和一些需要低溫保存的香料——很好,它終於變成了一個正常的冰箱,有著新鮮的氣味和豐富的內涵,唯獨沒有她需要的東西。
“格蕾, 我的啤酒呢?”
“我把它們扔了,猊下。”格蕾說,“它們有一些已經打開過,已經發酸發臭了。另外, 按照您的身體健康檢查報告, 為了避免您出現酒精性脂肪肝,您的私人醫生建議您最好克製自己攝入酒精的衝動。”
“我根本沒有什麼私人醫生。”
“是米斯裡爾家族專門為您聘請的,費用也由他們承擔。”說到這裡,格蕾遲疑了一下, “至於健康檢查……是在您昏迷期間進行的,但您不用擔心, 那是一位女醫生。”
“耶~那可真是謝謝偉大的貴族老爺了。”四十二快要翻白眼了——她也確實這麼做了,“所以在我跪下來親吻他們的靴子前,能請高貴的老爺們尊重一下普通百姓的民事行為能力和她的個人隱私嗎?”
“在下明白了。”格蕾點了點頭, 召喚出了她的鐮刀,“在下立刻就去處決安德先生。”
四十二感覺自己不是很擅長應付這類人,當你讓她去剪指甲時,她會把自己手剁下來,所以你隻能祈禱這種人恰好做著有益於社會的工作。
“你不用去處決任何人。”她說,“隻需要動動雙腿, 去隔壁樓下的便利店跑一趟。”
格蕾有些扭捏地絞著手指——四十二發現,隻要她陷入緊張的情緒,就喜歡做這個動作,一個完全藏不住自己心思的小女孩:“可是……好吧,如果您堅持的話,但是不能太多,另外您不能空腹喝酒。”
她將鐮刀收了起來,從霧都死神變回了那個安靜的少女。
從這一刻起,這個故事終於變得有些魔法起來了——更準確地說,這種感覺自她們遇到彼此的第一麵就存在了,但少女的溫順與她霧蒙蒙的眼睛讓四十二短暫地忘記了這件事,然後又經那把鐮刀被喚醒了。
“見鬼。”她喃喃道,“我都快忘了你是一個魔法少女了。”
“魔法少女?”
“魔法少女。”四十二篤定道,“或者死神,你可以選自己喜歡的那個。”
然而格蕾搖了搖頭:“在下並不是魔法少女,也不是死神,在下是一名守墓人?”
“守墓人?給誰守墓?”
“給您。”格蕾回答,“您是在葛爾城下葬的,墳墓目前保留在米斯裡爾家族的後花園,其實魔術師有讓您的身體不會腐化的辦法,不過您堅持要火葬。”
“……”四十二花費了一點時間來找回自己組織語言的能力,“無論如何,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和你的監護人聊過了,他會給你辦當地學校的入學手續,你要像正常人一樣上學。”
格蕾頷首,眼珠盯著牆上的掛鐘,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如果這是您的意願。”
“我更願意稱之為''對現代教育係統的尊重''。”四十二號打量了她一會兒,“你不喜歡上學嗎?”見鬼,她在問什麼傻問題,這個年齡的孩子都不喜歡上學,直到他們脫離學生的身份,成為社會的工蜂。
“不,在下並不是很在意這個。”格蕾沉默了片刻,“隻是,如果在下去上學的話,誰來給您做午飯呢?”
“現代科技為人類發明了速食食品。”
“您怎麼能吃這樣簡陋的食物?”少女臉上露出不讚同的表情,“如果您需要的話,安德先生會為您安排專門的廚師,還有營養師……”
“聽著。”四十二打斷了她,“首先,我不需要什麼專門的廚師和營養師,如果我餓了,我寧可去啃沙發皮也不要吃什麼放在銀色餐盤上的玩意兒;其次,你給我去乖乖上學,去認識幾個朋友,是會讓你想和她們手拉著手去上廁所的那種,如果課上有什麼不會的地方,你可以下課後去問老師或同學,或者選擇回來之後問我,但彆指望我會是什麼好老師。”
“您當然是一位好老師。”格蕾有些靦腆地笑了,“您把您的所有孩子都教育得很好。”
四十二一時有些不知道該怎麼麵對這個笑容,她略微撇開了視線:“另外,雖然我覺得你不會遇到……如果有人因為你的內向和寡言而欺負你,你回來後必須告訴我。”
“在下可以保護好自己。”
也是,對方是拿著一把大鐮刀的守墓人:“……記得控製一下,我不想去公安局的拘留室領你回來。”
門外響起了一陣輕柔的敲門聲——有門鈴就是不按,因為喜歡聽指節敲在木門板上的聲音,這種人在四十二記憶裡隻有一個,而且僅僅是想起那個名字,就讓她反射性地胃部抽痛。
“我去開門……”
“不用。”她說,“就讓他以為房間裡沒人好了。”
格蕾的神情有些困惑,但還是聽話地坐回了位置:“難道門外的人是您的債主嗎?”
“……某種意義上吧。”
話音剛落,四十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一條新信息在屏幕上亮起:「我知道你在家。」
緊接著是第二條:「我給你帶來了一件委托。」
第三條幾乎是和第二條同時到的:「和刑事案件無關。」
明明隻是文字,卻讓四十二眼前有了畫麵感。
她歎了口氣:“算了,我去開門吧。”
打開門後(門鎖打開時的聲響令她牙齒發酸),一張白淨的、英俊的年輕人的麵龐出現在門檻的另一邊,以一種禮貌的、帶了點審視的目光看著她。
對方穿著一件白色的襯衫,外麵罩著一件茶灰色的大衣,讓他看上去像是從兩個世紀前的倫敦街頭到這裡來散步,他的腦袋上還戴了一頂和風衣同色的獵鹿帽——四十二一直覺得他的這副打扮簡直滑稽得要命,看起來像是福爾摩斯的狂熱愛好者,一些喜歡到貝克街聖地巡禮的遊客應該會熱情地邀請他合照的。
“很久不見了,四十二。”他嘴角端起了一個矜持到讓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你看起來比我想象中……好得多。”
“放心,我絕對不會邀請你去我的葬禮。”她說,“另外,在這個國家,人們會對自己的長輩用敬語。”
對方故作苦惱:“是嗎?真令人苦惱,畢竟我的日語還不是很好呢。”他的語氣令她作嘔,這個從十二歲之後就再也沒有可愛過的臭小鬼。
四十二向他t挑起一邊的眉毛:“如果你隻是想來找我說這種無關緊要的廢話,那你現在就可以滾了,白馬探。”
“你隻有這一點沒有變——會隨意扔掉自己曾經付諸過心血的對象,就像扔掉一袋垃圾那樣,無論是事業還是人。”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晦澀難明,臉上卻是溫煦的笑容,“所以,不妨現在就邀請我進去吧,還是你需要我的擁抱和貼麵吻?”
四十二往後退了一步,留出了給對方進門的空間,她將其視作一種無聲的邀請。
“真傷人。”白馬探還是親吻了她的臉頰,當他靠近的時候,四十二能聞到他身上木質香和皮革的味道,溫和、低沉,帶著一點苦澀,“但我還是很想念你,四十二。”
走進客廳後,格蕾有些好奇地看向她身後的白馬:“這位是……?”
“我資助人的外甥。”
“我的名字是白馬探,小姐。”白馬探打量了一下格蕾,“你這次的室友很年輕。”
格蕾禮貌地點了點頭:“我叫格蕾。”
“和你一樣是個高中生。”
“您的口音聽起來像是威爾士人。”白馬探笑了笑,“如果命運眷顧,真希望日後能和您這樣美麗的小姐成為同學。”
正當四十二有點厭倦他那禮節性的寒暄後(麻煩的倫敦人),白馬探適時地改變了話題:“關於委托……需要去你的房間嗎?”
“沒關係,不必特意回避在下。”格蕾說,“在下過去經常輔佐猊下完成任務。”
“猊下?”白馬探愣了一下,“如果我記的沒錯,這應該是用於僧侶,或者對類似賢者這樣極具智慧之人的尊稱。”
格蕾似乎對他的說法很讚同:“猊下的智慧確實值得被稱作賢者。”
“她和你一樣還沒很好地掌握日語。”四十二說,“不過確實沒必要避開她,你直接說吧。”
白馬探的表情看起來略有些遲疑,片刻過去才微微點頭:“好吧,既然你這麼說的話。”
他打開牛皮製的公文包,從裡麵拿出了一份文件袋遞給她。四十二稍微翻看了一下:“怪盜基德?”
“你的老朋友了,不是嗎?”
四十二抬頭覷了他一眼:“你剛剛說委托和刑事案件無關。”
“我們都知道你所謂的''不接刑事相關的委托''是指那些見血的案子。”白馬探說,“你開的是偵探事務所,不是嗎?”
“聽著,探。”她說,“如果你要找一個偵探——我說的是會穿著你身上那套衣服的那種,去彆的偵探事務所,或者更快一點——去照照鏡子。而我所說的偵探,指的是那種私家偵探,負責在雨天躲在一個咖啡廳的角落,拿著一份報紙偷聽委托人的丈夫和他的情婦談情說愛,而不是去逮捕什麼怪盜。”
“何必拒絕得那麼快?”白馬探笑了笑,“你可以先翻到最後一頁,那個數字應該會令你滿意的。”
“……五十萬?”
“美金。”白馬探補充道,“委托我代理這件事的是一位財閥的公子,他的收藏品之一''無名哀悼''近日被外借給了東京國立藝術館,並收到了怪盜基德的通知函,他需要儘可能多的可靠之人幫他保護這顆寶石。”
“無名哀悼?”與其說是寶石,不如說是某本書或者畫作的名字,四十二的目光落到頁尾的委托人一欄,“烏爾寧加爾?聽起來像是中東地區的人。 ”
“差不多吧。”白馬探的笑容褪去了,“無論如何,這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價格,這件委托完成後,你應該很久都不用看到眼前這張令你胃痛的臉了。”
四十二扯了扯嘴角:“很有說服力的理由。”
“如果你感興趣的話,隨時可以打我的電話。”白馬探說,“你應該還沒有忘記我的號碼,對吧?”
“我已經刪了。”
“你不會的。”他低沉地笑了,“另外,雖然我覺得你不必在意,姑且還是傳達一下吧。如果你有意接受這份委托,最好儘快聯係我,越快越好,我的那位委托人對這件事很著急……非常、非常地著急。”
第60章
雖然名字很像一本書或者一幅畫作, 但白色哀悼確實是一顆寶石。
“白色哀悼是一顆重達76克拉的黑色鑽石,出產於伊拉克……”格蕾頓了一下,自言自語道, “奇怪,黑鑽石基本都出產於中非和巴西,而且這顆鑽石的體積很大呢。”
四十二掀了掀眼皮:“你在做什麼?”
“在下在試圖了解這次要保護的物品的信息,猊下。”格蕾說,“另外, 這顆黑鑽石被稱作''白色哀悼''的原因是, 黑鑽的中心有許多像刻痕一樣的偏光,在沒有破壞鑽體的前提下,刻痕疊加在一起看起來就像是鑽石裡有一顆星星……嗯,這果然就是大自然的奇跡吧。”
她揉了揉太陽穴:“我又沒說要接這個委托。”
“您不打算接嗎?”格蕾說, “報酬相當可觀呢。”
“我的本職是……”四十二頓了一下,“之前的本職是刑事鑒識人員,本來就和怪盜沒什麼關係,雖然過去曾經陰差陽錯地處理過一些和怪盜有關的案件,但我對他們沒有任何興趣。”
與其說是沒有任何興趣, 倒不如說是這輩子最好彆再碰見了。
基本每一次遇到那些有表演者人格的小偷,她都會被迫做出一些突破自己職業道德底線的決定。如果可以,四十二寧可因為過度服用鎮靜藥物或者止痛片而像癡呆一樣坐在床上流著口水度過一整天,都不想和“怪盜”兩個字扯上半點關係。
格蕾明顯還想追問, 但這個話題被突如其來的門鈴聲中斷了。
“好久不見啊,白馬教授。”門後出現的是一張胖胖的臉, 以及那熟悉的老好人的笑容, “冒昧打擾了。”
“……目暮警官。”四十二將額前的頭發向後捋,“最近找上門的老朋友可真多……還有,我已經解除了所有大學的客座教授名號,叫我白馬就行了。”
“啊哈,沒辦法,叫習慣了嘛。”目暮以一種不符合他警察身份的緩慢步伐走進了客廳,“你的氣色比我上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好多了。”
“有話就直說。”
“啊哈哈哈哈……”他尷尬地摘下了帽子,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接手一件案子。”
“沒有。”四十二躺回沙發上,開始醞釀對著天花板發呆的情緒,“那麼就再見了,老夥計。”
“等、等等!彆那麼著急拒絕啊。”目暮吞吞吐吐地說道,“其實……多虧毛利老弟,這起案件差不多已經水落石出了,隻是出現了一些小情況……”
“毛利……毛利小五郎?”那個沉睡的名偵探……還有什麼日本警察的救世主、平成的福爾摩斯、上帝遺棄之仔的幻影之類的,日本媒體就是喜歡給名人起一些讓人羞恥的稱號,這就是為什麼她來這裡工作後總是拒絕媒體采訪的原因。
“對。”日暮說,“事實已經水落石出了,犯人當時也確實認罪伏法了,但在我們將他逮捕歸案後,他忽然推翻了全部的供詞,我們懷疑是律師授意他這麼做的。”
她打斷了他:“現在的證據不足以給他定罪嗎?”
“大部分都是間接證據,證明力有限。”說到這裡,目暮的表情變得有些奇怪,“其實警方這裡也掌握了關鍵證據,但因為一些原因,法庭駁回了這些證據。”
“證據被汙染了?還是取證過程非法?”
“呃……”目暮的額前滲出了冷汗,“都有。”
四十二快被他氣笑了:“都有?你怎麼好意思回答我這兩個字,目暮?”
“我也不想的,白馬教授……”對方快要把帽子揉成紙團了,“我們現在有一盞沾了嫌疑人指紋的藝術油燈,上麵有被害人的血和體/液,但同時檢查出上麵有其他在場人員的指紋……”
“怎麼?搜查一課的預算緊缺到現在連一次性塑膠手套都發不起了嗎?”
“不,不是警方的現場調查人員……是一個孩子的。”
四十二的嘴角抽搐起來:“……一個孩子為什麼會出現在犯罪現場,還摸過證物?”
“他是毛利老弟的家屬,說隻是想確認一下這是不是血跡……那孩子今年還在讀小學呢,可能不太清楚現場取證的嚴謹性。”目暮的頭越來越低,“總之,因為他的手抹掉了一t部分血跡,使得原本的斑狀血痕變成了線狀,法庭認為這個證據已經被汙染,所以駁回了其有效性。”
她看著他:“目暮警官。”
目暮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白馬教授?”
“你應該感謝這裡不是美國,否則現在我已經把槍塞進你嘴裡讓你吃槍子了。”四十二說,“然後呢?非法取證又是怎麼回事?”
“柯南君碰巧撿到了嫌疑人的手機,然後又碰巧解開了密碼,看到了嫌疑人曾經騷擾受害者的短信,以及因為示愛被拒絕後的死亡威脅……啊,柯南君就是毛利老弟家的那個小孩,頭腦真的非常聰明,居然能一下子解開嫌疑人的鎖機密碼,連我當時也嚇了一跳呢。”
“……哈。”
目暮訕訕地笑了一下:“該怎麼說呢,這應該也不算嚴格的非法取證吧?不過嫌疑人的律師堅持嫌疑人的手機鎖扣設計不可能讓手機無故失蹤,認為是毛利老弟指使孩子偷走了嫌疑人的手機,而且那個手機皮扣也確實檢查到了柯南君的指紋,所以法官最終還是駁回了檢察院提交的證據。”
四十二扯了扯嘴角:“不如讓可靠的毛利老弟和聰明的柯南君為你解決這件事吧,說不定又能趕上新的''碰巧''呢。”
“彆啊,白馬教授!”目暮苦著一張臉,“毛利老弟畢竟是偵探,偵探擅長的是破案,而不是在法庭上應對嫌疑人的律師……”
“你居然還記得偵探和犯罪現場調查員是兩種職業,真是讓我感動得發笑。”她翻了一個白眼,“我不是裁縫,目暮,不要拿著彆人穿破了的褲子來找我,找彆人去給你收拾爛攤子吧。”
×××
雇主的召喚是決不可違逆的——白馬探的母親如此告誡他,因此在收到對方的消息時,白馬探不得不告訴司機轉頭,地址由警視廳改為附近的一家高級酒店。
甫一走進房間,白馬探就迎上了對方自黑暗中投來的目光。現在還是白天,但房間裡拉著窗簾,隻在床頭開了一盞暖黃色的櫃燈。
少年肩膀以下的部分都沐浴在這種溫暖、柔和的光照中,麵龐卻陷進陰影裡,他有一頭淺金色的短發,和比發色稍深一些的琥珀色眼睛,如果不是親眼看見,很難想象世間竟然存在這樣出眾的姿容。
白馬探每次見到他,都不免有片刻的失神——當然,這和對方的長相沒有半點關係,純粹是因為當他看到對方的眼睛時,多多少少會喚醒內心對另一個人的憧憬,儘管他們長得不像,性格更是相去甚遠。
世界上怎麼會存在這樣兩個迥異又相似的人呢?
“你來得太晚了。”
當對方出聲的時候,這種奇妙的氛圍驟然碎裂了,白馬探將思緒從那不斷綿延的追憶中抽離,輕輕歎了口氣:“我已經儘快趕來了。”
“儘快趕來和你來得晚並不衝突。”少年——或者說,烏爾寧加爾用手指點了點茶桌,又是一個和她相似的習慣,“她答應了嗎?”
“還沒有。”白馬探說,“客觀來說,這件委托其實超出了她平日的業務範疇,不過從今天的麵談來看,那個價格確實些微地動搖了她。”
烏爾寧加爾嘖了一聲:“你不能說那兩個字。”
“……''那兩個字''?”
“在我麵前,不準說''客觀而言''或者''客觀來說。''”烏爾寧加爾又點了點桌麵,這次的力道重了些,像是一個警告,“隻有我能這麼說,明白了嗎?”
“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烏爾寧加爾先生。”他微笑道,“沒有人可以從另一個人那裡剝奪他說話的權力,哪怕那個人曾經是國王。”
烏爾寧加爾眯起了眼睛:“看來你對自己的命不太看重。”
“我很珍惜它,先生。”他說,“另外——客觀來說,我也不建議你這麼做,雖然她已經很久沒有接手凶殺案現場了,但我畢竟是她的晚輩和學生,如果我死了,她不會無動於衷……你應該也不想自己和她的第一次相遇發生在審訊室裡。”
話音剛落,房間裡的床頭燈忽然像是漏電了一樣閃爍不停,白馬探看著對方的表情隨著燈光忽明忽滅。好一會兒過去,床頭燈逐漸恢複了穩定,白馬探才緩緩舒了口氣,感受到了掌心滲出的冷汗。
他母親的家族雖然也有魔術傳承,但因為魔術刻印和後續繼任者的兼容性不高,作為魔術師的才能已經衰落。
對於那個神秘的裡世界,白馬探也僅僅是有所耳聞,從未想到有朝一日竟會見到真正自遠古複蘇的亡者,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魔力充沛到一定程度後是可以從身體裡溢散出來的。
“你應該慶幸我現在不是暴君時期的姿態。”烏爾寧加爾目光冰冷地看著他,“不要太自視甚高,把自己當作什麼和她很親近的人。彆說觸碰了,那甚至不是你可以接近的存在。”
這家酒店並不是烏爾寧加爾能訂到的最好的酒店,但它是離白馬四十二租房最近的五星級酒店……儘管距離自己的目標如此之近,卻始終不敢從暗中走出來和她見上一麵,白馬探幾乎要被這個年輕孩子的言論逗笑了。
“不說廢話了。”烏爾寧加爾拿起手邊的高腳杯,暗紅色液體沿著杯壁輕輕搖晃,白馬探注意到他右手的無名指指甲表麵有些微的斑駁,像是內出血後乾涸的血痂,這似乎是他身上唯一不太完美的地方,“這周五之前,我要聽到她答應的消息。”
“這取決於她,而不是我。”他回答,“另外,我想在商談要事時喝酒並不是一個好習慣。”
“蠢貨,這是石榴汁,我從不飲酒。”說到這裡的時候,烏爾寧加爾臉上浮現出了一絲也許他自己也沒察覺到的得意,“我不在乎你怎樣才能辦到,我隻聽結果。”
“……我儘量。”白馬探歎了口氣,“除此之外,最近你最好不要太頻繁的召我過來。法化室的一位化驗師最近因為備孕請了長假,我被父親叫過去幫忙,沒有太多空閒的時間,如果能用遠程通訊解決,就不必讓我本人過來了。”
烏爾寧加爾似乎地對他的話產生了詭異的好奇心:“為什麼備孕需要請假?”
“……你為什麼對這個那麼感興趣?”白馬探歎了口氣,“西村女士的情況比較特殊。她早年患有卵巢功能性早衰症,所以提前保存了冷凍卵子,現在治療已經告一段落了,她和丈夫打算通過手術受孕。”
“哼,現代科技也不過如此。”烏爾寧加爾說,“居然還要提前用冰保存什麼卵子……在神秘還未徹底衰退的時代,任何帶著雙方血液的事物,都可以作為煉金術的引子。”
這一點白馬探倒是沒有太驚訝,他曾聽母親說過,有些家族還保留著製造人造人的古老工藝。
“算了,這種事跟你多說也沒有什麼用。”烏爾寧加爾眉頭緊蹙,“總之,這周五我要聽到一個滿意的結果——對了,不準告訴任何人關於我的事,尤其是你家族裡的那個猶太女人。”
“舅母?”白馬探略感驚訝,“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對舅母有那麼深的敵意,但當年正是舅母在四十二流落街頭的時候撿到了她,還在得知她失憶又沒有親人之後幫她重新置辦了身份……”
“愚蠢。”烏爾寧加爾嘖了一聲,“你難道就不奇怪,明明可以直接把她的身份歸在你的母族名下,為什麼她偏偏要請求你母親把她安排成你父親的親戚?”
白馬探愣了一下,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不要小瞧她,那個塔瑪①的後代怎麼可能是什麼簡單貨色。”他冷哼,“無論猶太人還是英國人,都是一群讓人討厭的家夥,你現在可以從我麵前消失了。”
白馬探早就想走了,但是出於職業道德,他還是善意地提醒了一下:“不需要討論一下白色哀悼的安保問題嗎?”
“那種東西無所謂,讓警方按照自己的步調來就夠了。”烏爾寧加爾說,“我看上去像是和冥府女神有什麼交情的人嗎?除非她把星星送給我,否則那東西誰愛拿走誰就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