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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皆偉大 福袋黨 93195 字 4個月前

第381章

“我決定了。”烏爾寧加爾向所有人宣布, “我要促成西杜麗和塔蘭特之間的感情。”

藤丸立香、馬修、加雷斯和莫德雷德都感到不明所以——尤其是莫德雷德,他早就注意到烏爾寧加爾今天看起來格外雀躍,還以為對方有什麼重大消息要公之於眾,結果最後隻等到了“你把大夥叫出來就是為了這點事啊?”

最後是禦主打破了這令人尷尬的死寂:“為什麼您會突然有這種想法呢?”

“迦勒底的禦主啊, 這個問題提得很好。”烏爾寧加爾佯裝自然(實則非常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自從回到母親身邊後,我就一直生活在幸福之中……然而,隻接受饋贈卻不還禮並非我的作風, 能夠讓母親感到高興也是我的心願。”

“我覺得殿下隻要像平常那樣好好工作, 猊下就會很高興了……”

“愚蠢至極,盾女,像這種平日就會去做的事情怎能恬不知恥地當作禮物送給彆人?你會把早餐吃剩下的饢餅當作禮物送給你的禦主嗎?”烏爾寧加爾冷哼一聲,“這個決定自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如果是物質上的禮物,所以我能送的東西,父王也都能送……”

聽到某個關鍵詞, 莫德雷德鼓了鼓掌以示對他的鼓勵,烏爾寧加爾則勉強點了點頭表示領情。

“所以我決定另辟蹊徑。”他繼續道, “經過這幾天的觀察, 我發現母親每次看見西杜麗和塔蘭特相處時的場景便會長籲短歎,想必母親也和我一樣, 對他們這種無時無刻不在散發出戀愛的酸臭,卻遲遲不在一起的可悲關係感到苦惱。”

“隻有烏爾自己感到苦惱吧?”莫德雷德聽見一旁的加雷斯咕噥道, “畢竟母親是自由戀愛派的家長嘛……”

莫德雷德深以為然,但他認為母親有時對這方麵實在管得太鬆了。要是他的話, 絕對不會允許西爾菲像小狗一樣成天跟在格蕾身後, 妄圖用乖順可憐的麵孔博取她的憐愛,這種圖謀不軌的家夥當然應該第一時間被發配到斯堪的納維亞島去晾鯊魚肉。

不過, 雖然烏爾寧加爾至此說過的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很惹人發笑,但他對西杜麗和塔蘭特的評價並非是空穴來風——或者說,很難不看出他們其實對彼此有意。

通常來說,從小一起長大的熟悉感會消磨男女之間由於性彆不同帶來的吸引力。莫德雷德見過始終保持著純粹友情的青梅竹馬,比如格蕾和加拉哈德——當然,加拉哈德的情況要複雜一些,畢竟塔蘭特不像是那種年少時背著同伴偷偷看黃書最後被當場抓包的類型。

西杜麗和塔蘭特的情況和他們又有一點不同,至少從莫德雷德的角度來看,他們經常有一些非常過界的親密舉動,但他們本人似乎對此毫不自知。他們時常湊在一起說悄悄話,並因此發生肢體接觸。他們思維非常同步(可能因為他們都是母親的學生),旁人很容易被他們過於高效的對話弄得摸不著頭腦——顯然,他們有一個獨屬於他們的小世界,其他人是進不去的。

此外,莫德雷德還發現了兩人之間一些有趣的小互動。塔蘭特很少吃加雷斯準備的食物,一日三餐基本都是西杜麗給他帶的——公允地說,他認為加雷斯做的比較好吃——而塔蘭特記得西杜麗的生理期,莫德雷德甚至撞見過他在河邊幫西杜麗清洗沾了經血的衣物。

這些都是很早以前發生的事情了,所以當得知他們竟然不是夫妻,甚至已經幾十年沒有見過麵了(掃墓算嗎?),莫德雷德其實是有點驚訝的,因為他們看起來就像一是輩子都在生活在一起,從未和對方分開過一樣。

“西杜麗小姐和塔蘭特先生對彼此的感情倒是不難發現,可是……”藤丸立香麵露遲疑之色,“塔蘭特先生終究隻是為了順應特殊時期的需要而存在的逝者,等特異點結束後就會消失。明知最後會分彆,能夠相互陪伴的時間又是如此短暫……何必去促成一段注定要逝去的感情呢?”

“迦勒底的禦主啊,你和那個盾女一樣愚鈍!”烏爾寧加爾反駁道,“因為不敢麵對命運的冷酷而選擇放棄?懷有這種懦弱的心態才是烏魯克人的恥辱!正因為這是此生唯一的機會,是絕對不可能重現的奇跡,才絕對不能有任何退卻的念頭。如果不趁現在抓住機會,難道要等奇跡消失後沉浸在什麼也沒做的後悔中嗎?”

莫德雷德搔了搔臉頰:“道理我能理解,不過這番話從你嘴裡說出來感覺還挺詭異的呢……”

“嘛,我倒也不反對。”加雷斯溫和地說道,“不過我畢竟是炊事官,每日都要負責那麼多士兵的食物,實在是抽不出空來……所以這次行動就先把我排除在外吧。”

與其說是太忙,不如說是嗅到了不妙的味道決定提前跑路吧……

莫德雷德偷偷對他做了個鬼臉,加雷斯則回以看似天真無邪的笑容,愈發證實了他的猜測。

“前輩和我可能也不行。”馬修有些為難地回答,“按照西杜麗小姐的安排,我們明天需要去牧羊場照顧剛出生的小羊……”

“不不不。”立香打斷了她,“我們完全有空,殿下。”

“誒?”馬修愣了一下,在他耳邊小聲問道,“可是前輩,您不是也想去看小羊嗎?”

“話是這麼說啦……”立香也小聲回答,“可是從過去的經驗來看,任何情感相關的事情小殿下最後都會搞砸。如果沒有人在一旁及時阻攔的話,鬼曉得他會一拍腦袋做出怎樣令人頭皮發麻的決定……”

不愧是經曆過六個特異點的人類最後的救世主,一眼就看出t了問題的關鍵。

莫德雷德也有同樣的想法:“我也有空,可以陪你胡鬨。”

不僅是因為他不想見到一對有情人因為彆人的搗亂而沒能終成眷屬,也因為他將烏爾寧加爾視為兄弟(雖然嚴格來說對方其實比他大幾千歲),看好自己的弟弟不給彆人添麻煩是身為兄長的職責。

烏爾寧加爾翻了個白眼,顯然很不滿意他的用詞,但可能是因為最近在母親身邊過得比較開心,他的神經不再像以前那樣緊繃,也不會動不動就想把彆人大卸八塊了。

事實證明,烏爾寧加爾不愧是他所有兄弟的集合體——過界卻不自知的戀母情節,做事一定要先有個計劃的死板習慣(以及備用計劃,以及備用計劃的備用計劃) ,如蛇一般口吐毒液的說話方式,以及不知何時就會驟然爆發的迷之行動力。他已經準備了一張詳細且循序漸進的計劃表,並打算立即付諸實踐。

但就像他們先前預料的那樣,烏爾寧加爾的計劃執行得並不順利。

首先,烏爾寧加爾借由王儲的特權為他們安排了更多的私人時間——這簡直是莫德雷德見過最無用功的無用功,比加雷斯每年聖誕節在許願卡上寫的“希望明年我發現的新蘑菇都是美味且無毒的”還要無用。因為西杜麗和塔蘭特平日裡就經常待在一起,時間多一點或少一點都不影響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

接著,烏爾寧加爾在西杜麗和塔蘭特一起享用晚餐時找來了幾名樂師,隔牆演奏月神寫給妻子尼卡爾女神的愛情詩,想要營造一些浪漫的氛圍,結果妨礙到了正在工作的吉爾伽美什王。可憐的樂師們就這樣無端遭受了王的怒斥,最後灰溜溜地離開了王宮。

遭遇了兩連敗的烏爾寧加爾並沒有死心。他特意從埃安那的紅廟裡找來了一名神妓,命令她接近塔蘭特,並對其施以誘惑,讓西杜麗在給塔蘭特送飯時恰好目睹這一幕,使她心生醋意。

毫無疑問,某人的“情感殺手”體質在這個階段已經初現端倪,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塔蘭特是比烏爾寧加爾更高一級的“情感清道夫”——在被神妓搭訕後沒多久,塔蘭特喊來了衛兵,將她以間諜罪的名義逮捕。如果不是西杜麗聞訊趕來,這位不幸的神妓早就被戴上鐐銬送往監獄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是其他國家派來的間諜。”塔蘭特抱怨道,“你一定還記得,西杜麗,拉伽什王和烏爾王都做過這種事,派神妓偷偷接觸烏魯克的人,好偷走我們的灌溉係統設計圖。”

“塔蘭特……”西杜麗歎了口氣,“如今其他國家連自保都難,怎麼可能還有精力把手伸進烏魯克?”

聞言,塔蘭特恍然大悟:“你說的對!”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發,“抱歉,我有時候總是忘記情況和以前不一樣了……唉,西杜麗,我真的很想念老伊爾蘇。”

“我們都想念伊爾蘇大人,他永遠是烏魯克最好的工匠。”西杜麗說,“但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先把這位女士放了。”

在第三次恥辱性的大敗後,藤丸立香好心勸他:“要不還是到此為止吧,小殿下。”

“不行!”可能是因為過去很少遇見自己無法解決的難題,烏爾寧加爾不願意接受這樣的失敗,“計劃表上的內容還沒有執行完畢,還不到放棄的時候!”

如果不是知道前情,光看這一幕大概會以為他們在討論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吧……

計劃表上的最後一條是找一個景致優美的約會地點,讓西杜麗和塔蘭特在浪漫的氛圍中一同欣賞日落。而這條計劃之所以如此普通,是因為這是烏爾寧加爾構想中吹響勝利號角的最後一步,但由於先前的計劃全部落空了,就像是把辛香料灑在一個空蕩蕩的野餐籃裡,顯得非常滑稽。

果不其然,遵循烏爾寧加爾的命令來到指定的地點後,西杜麗和塔蘭特看著日落——下方的麥田,開始討論起了烏魯克明年的收成。

他聽見烏爾寧加爾魔怔般的喃喃自語:“我……夠了……”

“哈?”莫德雷德掏了掏耳朵,“你剛剛說什麼?”

“我真是受夠了!”對方猛地站了起來,“我要親自戳穿他們之間那層可笑的薄紗!”

“等等,烏爾寧加爾——”立香急得差點咬到舌頭,“攔住他!馬修!”

遺憾的是,烏爾寧加爾是比馬修更加優秀的戰士,當後者反應過來時,他早就衝了出去。莫德雷德雖然察覺得更快,但他在禦主旁邊,和烏爾寧加爾中間隔著兩個人,連他的衣角都沒抓到。

“殿下?”兩人不明所以地看著突然衝到他們麵前的烏爾寧加爾,西杜麗和烏爾寧加爾關係更親近,所以率先問道,“您有什麼急事嗎?”

“一定是對那名神妓的調查有結果了。”塔蘭特高興地說,“我就說她是間諜嘛!”

可能是因為塔蘭特提起了他最不想麵對的黑曆史,也可能是因為塔蘭特臉上天真爛漫的笑容刺激到了他,烏爾寧加爾的最後一道心靈防線似乎也被擊潰了。

“西杜麗!塔蘭特!”他用手指著他們,“我——烏爾寧加爾,以烏魯克王儲的名義命令你們現在就結婚!”

……完了。

這是莫德雷德此刻腦海中唯一的想法。

最後,這出鬨劇不出所料地被母親知道了。

除了禦主和馬修這兩個明顯是被拖進渾水的倒黴蛋,其餘人都接連被母親叫進書房裡單獨進行談話,莫德雷德當然也不例外。

加雷斯啊,其實你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幕了吧……可惡,這就是冒險家的直覺嗎?

在他前麵被叫進去的是烏爾寧加爾。莫德雷德抵達書房的時候,剛好撞見對方從書房裡出來,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不過他挨訓也是應該的,這家夥最近有點過於春風得意了,得有人給他潑點冷水才行。

進門後,莫德雷德心中並沒有多少不安……這麼說可能很奇怪,但他甚至還隱隱有些高興。自從母親回到烏魯克後,他們雖然時常能見麵,但身邊總是圍著一大群人,極少有這樣單獨相處的機會。

“緹克曼努”長得和他記憶中的母親很不一樣。老實說,如果隻是遠遠地看著,他難免會覺得有點陌生。

然而,當對方抬起頭,由靜態轉為動態時,那點陌生感便消失無蹤了。她沉思時用食指輕點桌案的習慣,歎息時斂起的目光,以及最後微笑時的神態,無一不令他感到熟悉。

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奇妙——格蕾和母親長得一模一樣,但他從來不會將兩者混淆(就像其他人也不會混淆他和父親一樣)。緹克曼努和摩根在長相上截然不同,但他就是能強烈地感受到她們擁有相同的靈魂。

“事情的前因後果,我都從烏爾那裡聽說了。”母親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我知道主要責任在他身上,你們隻是被迫陪他胡鬨……這段時間真是辛苦你們了。 ”

說罷,母親站了起來,繞過書桌——莫德雷德的目光隨著她的步伐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最後母親來到他跟前,給了他一個擁抱。

不同於“摩根”,“緹克曼努”的身高稍矮一些,無法像過去那樣靠在他的肩頭,隻能用臉輕輕貼著他胸口。

“坦誠說,之前我一直擔憂你和烏爾難以相處融洽,現在看來是我多想了。”母親說,“你已經完全是一名值得信賴的兄長了,莫迪。”

為了掩蓋內心的羞澀,莫德雷德故意搞怪地吐了吐舌頭:“可能比不上高文和阿格規文,但比起加荷裡斯還是綽綽有餘的。”

聽到他的話,母親笑了一聲,身體的顫動隔著布料傳遞到他的胸口:“你和格蕾自生下來就背負著比常人更多的痛苦……儘管如此,你們最後都成長為了出色的大人,再多的言語也無法表達我對你們的驕傲,孩子。”

“我比小妹可差遠了。”莫德雷德不禁揶揄,“她是北方的女主人,我隻是''米斯裡爾公爵的舅舅''①。”

話音落下後,他忽然想起母親可能還不知道格蕾的情況……可即使要解釋,他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格蕾遵循自己的意願做出了選擇,他也尊重她的選擇,但一想到這個選擇不可避免地會讓母親感到內疚和t痛苦,他的喉嚨就一陣發澀。

短暫的沉默後,他感受到了母親胸口緩慢的起伏。雖然沒有聽見聲音,但他能猜到她在歎氣……小妹啊,看來你終究還是在未來等到了母親。

“彆難過,母親。”他小聲說,“我們都是心甘情願的。”

“我當然也想再一次見到你們,可是……這麼做不值得,孩子,這不值得你們忍受如此多的痛苦。”這一次,母親的回答裡摻雜了更多苦澀,“一想到那孩子時不時陷入混亂的自我意識,一想到第六特異點裡你被狂化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樣子……我打敗了神明,平息了瘟疫,可我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我真是一個糟糕的母親。”

“彆這樣……母親,彆這麼說……”她的痛苦也勾起了他的痛苦,但他還是假裝輕快地回答,“反正我現在就站在這裡,就算您要趕我走,我也要賴在您身邊一輩子都不離開了。”

“傻瓜,我怎麼會趕你走呢?”母親捧起他的臉,親吻他的額頭,“莫德雷德,我的星星,我的小龍……如果可以的話,我多麼想一直一直陪伴著你們啊……”

莫德雷德已經記不得上一次萌生出這種想要哭泣的衝動是什麼時候了。

葬禮上,烈火吞噬了母親的遺體,鑄造出了拂曉之劍,也蒸發了他的眼淚。他能夠忍受很多痛楚,無論是肉軆還是精神上的,唯獨難以承受這份深情——來自他的母親,來自他最愛的人。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還是那個小小的男孩,可以毫無顧忌地投入母親的懷抱中,尋求關注和愛護。

真奇怪……明明是他抱著母親,卻還是有一種被母親抱著的感覺。

“母親……”他吸了吸鼻子,“禦前會議的那群老家夥都好壞,總是反對我……還不讓我對洛錫安宣戰……”

其實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即便現在說出來也無濟於事。

但他還是忍不住喋喋不休,就像他以前抱怨加荷裡斯嘲諷他是笨蛋,抱怨西爾菲對格蕾圖謀不軌,抱怨阿格規文老管著他一樣。他總是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廢話,而母親總是耐心地聆聽。

唯一糟糕的是,他以後沒資格嘲笑烏爾寧加爾是在媽媽懷裡哭鼻子的愛哭鬼了。

第382章

實驗區位於烏魯克西壁的外緣,那裡是魔獸軍團第一次襲擊烏魯克的地方,損失也最為慘重。所有農田都遭受了踐踏和摧殘,如今隻能看到一片坑坑窪窪的泥沙地,河渠灌溉留下的水坑被死者的血染成了渾濁的紅褐色,有許多以吸食血液為生的蚊蟲在水麵上產卵,密密麻麻,像是人感染後皮膚長出的燎泡。

一片很適合用魔獸做實驗的土地。

當緹克曼努抵達實驗區時,伊什塔爾正一臉焦慮地圍著天舟打轉,像是一隻在追尋自己尾巴的小狗——儘管距離她回到烏魯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伊什塔爾近期的工作也都是由她分配並主導的,但這是她們在各自死而複生後的第一次正式見麵。

其實連緹克曼努自己也說不準見到伊什塔爾之後會是什麼心情。

她習慣了同對方虛與委蛇,習慣了與對方明裡暗裡的對抗,至於合作……她甚至不記得上一次和伊什塔爾達成一致意見是什麼時候了,也許從未有過,畢竟伊什塔爾是安努的愛女,在遵循命運的指引將埃列什基伽勒送往死者的國度後,安努將那份缺失的愛加倍補償給了另一個女兒,導致她完全被寵壞了。自伊什塔爾第一天降臨紅廟起,埃安那就再也沒有安生過,緹克曼努隻對她的存在感到疲倦和厭煩。

不過, 這些五味雜陳的心情對於眼前的“伊什塔爾”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對方看起來和她記憶中的那名女神相差甚遠——這個伊什塔爾更加年輕, 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仍是一名少女, 神情中依稀能窺見往日的驕傲, 但缺少了那種常年縱情酒色帶來的狂放和強欲,多了幾分聰穎與靈動。由於割裂感過分強烈, 對方已經無法牽動她內心的任何愛與恨了,隻是令她感到陌生。

很難說這是否是那位被伊什塔爾依憑的少女帶來的影響,畢竟她不曾見過伊什塔爾少女時期的模樣,也不知道她性格中的驕縱和自私究竟是天性所致,還是失敗的後天教育所引發的惡果。

時間不等人,緹克曼努很快收斂了內心複雜的情緒:“許久不見了,伊什塔爾。”

對方嘴裡似乎嘟囔了什麼,但聲音太小,沒有任何人能聽清。

緹克曼努也不是很在意:“報告在哪裡?”

聞言,伊什塔爾反射性地顫抖了一下,本就不見血色的麵龐變得更加蒼白了。她往前走了幾步,但重心全在後腳跟上,仿佛被一根看不見的繩子生拉硬拽著向前,因此姿勢顯得有點奇怪。當她們的距離近到足以讓伊什塔爾將手中的草紙遞給她時,對方的額前已經滲出了冷汗,仿佛這幾步路已經耗儘了她畢生的氣力。

“都在這裡了。”她戰戰兢兢地答道,“我……我已經把草紙上的墨水晾乾了,所、所以哪怕疊在一起,草紙上的字跡也不會互相滲透……”

緹克曼努微微頷首,並沒有多說什麼,隻是低頭審閱伊什塔爾遞交的實驗報告。

其實大致的內容她昨晚已經聽迦勒底的工作人員彙報過一遍了,今天之所以來到實驗區,一是為了確認實驗結果的可靠性,二是為了視察伊什塔爾是否在認真工作。

因為有相當一部分數據已經超過了楔形文字的表達範疇,所以實驗報告用的是現代英語和阿拉伯數字。也許是被附身者生活的時代比較靠近現代,伊什塔爾對於這種書寫方式似乎適應良好,字跡十分工整,目錄的分類也極有條理。緹克曼努並不想輕易稱讚對方,但不得不承認她在這方麵做得很出色。

在這次魔獸活體實驗中,迦勒底發現了幾個非常耐人尋味的實驗結果。

首先,如今活躍在美索不達米亞地域的魔獸,幾乎都是提亞馬特在諸神大戰時誕下的十一子的劣化版本。其中實力最凶悍,體型最龐大的巴修穆,也遠不及遠古時代雙翼神蛇姿態的千分之一——顯然,拉瑪什圖雖然暫時掌握了提亞馬特的部分神權,但她本身的神格太低,連帶著百獸母胎的權能也有所下降,即便使儘渾身解數,也隻能創造出一些質量低劣的仿冒品。

其次——也是最出乎她意料的發現,儘管魔獸們會主動狩獵人類,但不會享用人類的屍體。它們會展現出一些類似進食的行為,但這種行為本身更像是為了對敵人進行羞辱和恐嚇,亦或是單純的本能,就像水獺有時會莫名把池塘裡的魚都咬死,但並不會吃掉它們,或者隻吃很少一部分,然後將死去的魚陳列在岸邊,沒有什麼複雜的原因,隻是它們的一種習性。

為了驗證這個猜想,迦勒底在伊什塔爾的協助下對魔獸進行了解剖,發現它們確實沒有消化器官。

針對這一情況,有許多可供解釋的推論方向——可能是因為拉瑪什圖尚未完全掌握百獸母胎的權能,所以在生產魔獸時出了差錯,她所創造的魔獸軍團全是提亞馬特十一子的劣等品可以佐證這一點。也可能是拉瑪什圖意識到了自己無法創造出高品質的魔獸個體,所以將重心轉移到了魔獸的量產上,將魔獸們視作高淘汰率的消耗品,不在乎它們的續航能力,選擇以數量彌補質量上的不足。

然而,無論采用哪種推論,這項實驗結果都與烏魯克偏低的遺體回收率相悖。根據梅林的觀測,在其他已經被魔獸攻陷的城市裡也沒有殘留多少死者的屍體,這似乎證實了魔獸們有將食物——包括獵物以及死去的同伴——拖回母巢的習慣,這樣可以為拉瑪什圖提供養料,用來生產新的同伴。

但無論如何降低生產成本,魔獸畢竟不是真的一次性消耗品,隻要它們沒有被人類射殺,就要繼續為拉瑪什圖作戰,如果要讓它們持續進行戰鬥,就要不斷補充能量。

有趣的是,魔獸軍團除了以相同的種類為基準進行團體行動外,每個團體中都會有兩到三隻不同種族的特定魔獸,名為“拉赫穆”,也是所有魔獸中與其原型相差最遠的。

在諸神之戰t中,提亞馬特麾下的拉赫穆是一位身穿紅袍,有著濃密長發的成年男性,而如今的魔獸拉赫穆不過是類似章魚的軟體動物,光溜溜的體表上附著了一層淡紫色的粘液。儘管它們實質性的進食口在腦袋的正下方,但它們的腦袋上還長了兩排和人類相似的裝飾性牙齒,沒有嘴唇覆蓋,卻始終保持著形似咧嘴微笑的表情,醜陋而詭譎,光憑外表就能讓人不寒而栗。

“可能是因為拉瑪什圖對拉赫穆的再現僅限於最原始的狀態。”伊什塔爾解釋道,“拉赫穆剛誕生時是由淡水和鹹水混合而成的淤泥,被啟迪了靈智後才升格成了河神。”

與給人帶來不祥之感的外表一樣,拉赫穆的觸須會分泌出一種溶解液,用於去除屍體表麵的毛發、纖維織物和角質,將其變成鬆散糜爛的血肉。

經過這一步驟後,它們會將軟化的屍體吞食,但不會進行吸收,而是把它們儲存在身體裡(這應該就是魔獸們在戰場距離巢穴較遠時用來運送養料的方法),然後將一部分肉塊進行二度消化,反芻出肉漿般的流體,供其他魔獸們食用,又由於魔獸沒有消化器官,這一過程其實不太像是動物喝水,更接近於往一塊乾海綿裡注入水分。

另外,拉赫穆還有一個不同於其他魔獸的顯著特質,就是它們在持續不斷地演化——在不到一周的時間裡,拉赫穆們身上出現了越來越多屬於人類的特征,甚至開始懂得人類的語言。考慮到它們在未被捕獲時的演化速度並沒有如此之快,緹克曼努推測這和它們近期頻繁地與人類發生接觸有關,拉赫穆在以人類為原型對自己進行改造。

之所以說是“演化”而非“進化”,是因為它們的某些演化方向是不符合常理的。

比如說,最早被捕獲的時候,拉赫穆的眼球和章魚相同,感光細胞在外,血管和視神經在內,但在經曆演化之後,它們眼球的結構變成了感光細胞在內,血管和視神經在外,和人類一模一樣——然而這恰好是錯誤的,因為血管和視神經會擋住光線,降低感光效率,而感光細胞內置的結構,會使得神經纖維無法為視網膜提供支撐,隻有感光細胞頂部與色素細胞層鬆散的接觸,因此人類的視網膜非常容易脫落。

有時生物所處的環境也會致使該物種進行錯誤的演化,但拉赫穆的改變顯然不是出於這個理由。迦勒底的工作人員為此苦思冥想了很久都沒能得出答案,緹克曼努認為這可能是因為他們不常接觸這些遠古時期的自然神,習慣用獨一神那套“去人性化”的宗教理念揣摩諸神的想法……

簡而言之,他們會無意中把神明想象得太過理智和聰明。

“原因其實很簡單。”她說,“既然要毀滅人理,說明人類這個物種會被徹底淘汰。然而,諸神也不能放任星球一直空蕩蕩的,毫無生趣可言。它們需要創造出一個新的物種來取代人類曾經的位置。很顯然,拉赫穆就是諸神創造出的新一代文明主宰者。”

此外,這種類似深海生物的外形也與提亞馬特的處境息息相關,它們在模擬提亞馬特從虛數之海回歸地表的曆程。

“呃……”迦勒底方負責對接工作的是穆尼爾,雖然緹克曼努隻能聽到他的聲音,但能猜到對方此刻正在抓耳撓腮,“我倒不是什麼''人類主義至上''派啦,不過……我是說,既然諸神那麼言之鑿鑿地表示人類是低劣的物種,要創造出一個更好的物種取代我們,那它們的新寵兒難道不是應該更加……美麗?睿智?或者至少有點令人敬佩的品德?而不是眼前這些……呃……”

緹克曼努替他說完了剩餘的話:“就像是一群從克蘇魯小說裡走出來的醜陋怪物?”

“就像是一群從克蘇魯小說裡走出來的醜陋怪物。”穆尼爾用肯定的語氣重複了一遍,腳步聲的變化暗示了他正在另一頭來回走動,“光是外表也就算了,權當是不同物種之間審美也不同,可是——拜托!哪怕它們有點心靈美也好啊!這就像是有個人莫名其妙跑出來說你的論文是一坨狗屎,於是你懷著謙卑之心細細地品鑒了對方的論文,最後發現是一泡水牛拉的稀,還剛好拉在你的眼睛上!”

“Eww——”伊什塔爾發出嫌棄的聲音,“不準在女神麵前說出這種粗鄙之語。”

作為更高等的魔獸,拉赫穆在團體內部擁有支配權(隻要作為總指揮的金固不進行直接乾涉),可以指揮它所在的魔獸軍團前往特定地點。由於本身具備一定的智慧,拉赫穆內部形成了一套相當完善的語言係統,又因為它們的生物習性正在不斷向人類靠攏,那些曾經意義不明的嘈雜叫聲也有了破譯的可能性。

至此,緹克曼努心中已經有了一個計劃的雛形。介於拉赫穆逐漸演化到了可以聽懂人類語言的程度,而他們暫時無法判斷拉赫穆最遠的交流距離是多少,為了避免計劃暴露,她決定等回到王宮後再向盧伽爾陳述這個想法。

“這份實驗報告對烏魯克非常有用。”她將草紙收了起來,“感謝你們的幫助,迦勒底的諸位,你們完成了一項了不起的工作。”

“您太客氣了。”穆尼爾用一種驕傲又謙虛的奇妙語調答道,“隻願您回到現代後在默勒校長麵前為在下多美言幾句。以防您把我和我的表兄搞混——他畢業後留校任職了,現在是瑪格絲學院的古典學教授——我的全名是金格爾·阿貝爾·穆尼爾,您也許在晨星獎學金的名單上見到過我的名字……”

“這算是公然行賄嗎?”藤丸立香忍不住吐槽。

“好像是這樣的,前輩。”馬修附議道。

“嘿!這是什麼話?難道我不應該得傑出曆史學家金獎嗎?難道我不值得成為廷塔哲大學的榮譽校友嗎?難道我不該成為瑪格絲學院名人牆上的一員嗎? ”

“好啦好啦,冷靜一點穆尼爾……”一個聲音有點陌生的年輕男性安撫道。

就在迦勒底那邊徹底亂成一鍋粥的時候,緹克曼努看向了旁邊心神不寧的伊什塔爾。

“你也是,伊什塔爾。”她說,“做得不錯。”

聽到她的話,伊什塔爾看起來有點受寵若驚,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麼說。

“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曾經犯下的罪孽。”緹克曼努補充道,“蠱惑阿達德降下洪災,唆使埃安那的長老會議與王室為敵,致使烏魯克差點分裂,以及釋放古伽蘭那……可即便如此我也知道,在這種關乎人類存亡的關鍵時刻,前人的恩怨要先放在一邊。既然我已經決定接受你的幫助,再惺惺作態地對你橫眉冷對未免太可笑了。若你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我當然也會公允地予以評價。”

在她即將啟程返回王宮時,伊什塔爾突然叫住了她。

“緹、緹克曼努!”她結結巴巴地說道,“如果……如果我當初也是這樣,你是不是就會……像認可像埃列什基伽勒一樣認可我?”

緹克曼努沉默了片刻:“也許吧。”隨即是一聲歎息,“可惜事情已經發生了,伊什塔爾,當一切都已覆水難收之際,再問這些也不過是尋求一些自我安慰… …話雖如此,我們的故事隻是這座城市的''過去'',而這座城市裡的人們活在''當下'',他們擁有''未來''。彆讓那些早就被時光鏽蝕的老船錨絆住一艘正要揚帆起航的新船。”

離開實驗區後,緹克曼努聽見了身後立香和馬修之間的小聲交談。

“前輩,怎麼了?”

“醫生那邊又沒聲了。”立香抱怨道,“真是的,最近他老是突然玩失蹤,一定是趁我們不注意跑去偷懶了……待會兒絕對要向達芬奇親告狀。”

第383章

生物鐘準時地在清晨七點將緹克曼努從睡夢中喚醒了——她自認為算是一個勤勉的人,無論“埃斐”還是“摩根”都是勤於政務的君主,但“緹克曼努”的生物鐘似乎永遠是三者之中最準的……儘管她生前仗著擁有不死之身,生活作息相當不健康。

緹克曼努挪開了吉爾伽美什搭在她腰間的手:“該起床了,盧伽爾。”

烏魯克的國王陛下模糊地應了幾聲,閉著眼把她拖回來,低聲道:“讓他們把早餐端到臥室裡來。”

“烏t爾寧加爾一早就要去監督東壁的修複工程,直到晚上才回來。”她提醒道,“我們答應過至少與他一同享用早餐。”

“是''你''答應過。”吉爾伽美什終於睜開了眼睛, 小聲抱怨道, “他已經成年了,不需要彆人用勺子喂他吃東西。”

“關心孩子的生活是我們身為父母的義務,就像處理國家大事是王的義務一樣。”緹克曼努捏了捏他的鼻尖,“你完全可以做得更好,吉爾,我知道你不討厭小孩。”甚至很喜歡——西杜麗向她提起過,吉爾伽美什偶爾微服私訪(雖然所有人都認得出他)時經常會和街邊的孩子們一起玩耍,“為什麼你就是不肯對那孩子好一點呢?”

雖然這是一個疑問句, 但她也不是完全猜不到吉爾伽美什的心思——準確地說, 這可以稱作是烏魯克王室的遺傳。

盧伽爾班達過去也時常躲避與兒子的感情交流,因為他總是能從這個男孩身上回想起一些糟糕的過往, 回想起這是他對神明屈服的結果,是他對他們理想的背叛。吉爾伽美什對烏爾寧加爾本質上也是如此, 他們太過相似了,讓吉爾伽美什難以麵對往日的自己。

更糟糕的是,他們不僅是“父親” ,還是“父王”。一旦他們遇見了什麼不順心的事情,又不能用強硬的手段解決(用“消滅”或許更準確一點) ,他們就漠視它,當它不存在,就算這件“不順心的事情”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不例外。

除了金發紅眼之外,這種流淌於血脈中不變的驕傲與任性,大抵也是烏魯克王室種姓強韌的證明……

一種比較負麵的證明。

“本王還不想起床!”吉爾伽美什堅持道。

這當然不是為了躲懶,畢竟他是一位勤政的國王,她知道他隻是單純想要逃避那種溫情脈脈的家庭氛圍。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她不可能長久地待在烏魯克,沒有不列顛時期那種徐徐圖之的餘裕,所以在這件事上決不會縱容對方的任性——何況,吉爾伽美什早就過了可以耍孩子脾氣的時候(年輕貌美的皮相並不會讓她忘記他的實際年齡),是時候要求他拿出大人的擔當了。

“盧伽爾……”

“彆妄圖改變我的想法。”對吉爾伽美什而言,自稱從“本王”變成“我”有時並不是什麼好跡象,因為這意味著他變得更加情緒化了——果然,下一秒他就轉身背對著她,順便還搶走了她的毯子,真是一個幼稚鬼。

“盧伽爾?”

吉爾伽美什隻給了她一聲響亮的冷哼作為回應。

緹克曼努不禁歎息一聲。她低頭湊近他,吻了吻他的耳垂:“你總不可能一直這樣逃避下去,吉爾。”

吉爾伽美什的身體動彈了一下,但還是沒有回頭,於是她繼續親吻他,用指甲輕輕刮擦他肚臍附近的皮膚,直到他的耳朵因為充血而發紅,肌肉越來越緊繃— —這不會花費太久,吉爾伽美什也許是美索不達米亞最強勢的君主,但緹克曼努可以像讀一本書那樣讀懂他,她明白某些細微的肢體語言是他軟化和屈服的前兆。

不出意料的,吉爾伽美什很快就忍不住轉過身,把這變成一個真正的親吻,先前被他搶走的羊毛毯滑落到了地上,但他毫不在意。

一吻結束後,他也沒有完全離開,仿佛在享受那種彼此氣息交織在一起的親昵感。他的嘴唇仍貼在她的嘴唇上,發出沙啞而模糊的笑聲:“一大早就如此熱情,真不像是你的風格。”對方的睫毛末梢在眨眼時輕輕拂過她的眼瞼,“雖然我不討厭就是了。”

緹克曼努也回以微笑:“您好像打起精神來了,真是令人欣慰。”說罷,她拍了拍他的臉頰,“現在睡不著了,對不對?那就起床吧,盧伽爾。”

當她越過他打算下床的時候,吉爾伽美什臉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你難道不打算——等等,你要這樣丟下我就走?!”

“當然,畢竟我們不能錯過早餐。”她的微笑變得更加鋒利,低聲威脅道,“我理解您在洗漱之前需要一點私人時間,希望我能在餐桌邊準時見到您……你最好這麼做,吉爾,否則以後你就回自己的臥室過夜吧。”

直到開始用餐,吉爾伽美什依然麵色鐵青,在餐桌前板著臉生悶氣,但既然他履行了對孩子的承諾(並且很守時),緹克曼努認為可以忽略一些不重要的小細節。

她看向烏爾寧加爾——可能是習慣了父親的冷臉,這孩子並沒有感到不自在:“這段時間和阿伽相處得怎麼樣?”

烏爾寧加爾歪了歪腦袋:“我不喜歡基什人,不過那家夥還算有才乾。”

阿伽畢竟是建築學領域的天才,當初參與哀悼之塔工程時都遊刃有餘,單純的城牆加固自然也不在話下。唯一令她擔憂的是,阿伽有時說話未免過於……直白,而烏爾寧加爾又是一個不喜歡被彆人點出心思的人。

好在他們似乎合作得不錯,與莫德雷德的相處似乎鍛煉了烏爾寧加爾在這方麵的容忍度,緹克曼努很高興見到他與越來越多的人建立情誼。

隨後則是一些瑣碎的生活日常。烏爾寧加爾提到加雷斯背著他們偷偷解剖了一隻拉赫穆,想搞清楚它們大腦內側的那層紫色薄膜是不是海蜇裡子(事後證明那是它們毒囊),伊什塔爾在嘗試克服自己對肥料的厭惡,立香和馬修因為熟練的剪羊毛技藝得到了牧羊場上下的一致好評,莫德雷德有時會控製不住自己的龍息,把牲畜棚搞得雞飛狗跳,昨天針對他把圍欄裡的雞嚇到飛走的罪行進行了罰款。

這些事情緹克曼努已經知道了,不過從烏爾寧加爾口中再聽一遍也很有趣。

“閒聊就到此為止吧。”吉爾伽美什不出意外地做了在場最煞風景的那個人,“你不是還有事情要交代給他嗎?沒時間再……啊!”

“父王?”

“沒什麼。”緹克曼努麵色如常地收回了踩在某人腳背上的腳,“你父親說的沒錯,孩子,魔獸清剿計劃的作戰地點已經確定了,位於伊迪格拉特河與布拉努姆河的交彙處。”

烏爾寧加爾思索了片刻:“伊迪格拉特河與布拉努姆河的交彙處……那不就是拉伽什和烏爾附近嗎?”

她微微頷首:“不錯,這就是為什麼我們需要尋求拉伽什王和烏爾王的幫助。我打算讓你來負責這件事,孩子。”

聞言,年輕人的表情略顯遲疑:“前者還好說,烏魯克有恩於拉伽什,而且拉伽什王現在肯定很想找回一點麵子……但是烏爾王就說不準了,那家夥的做事方式總是難以預測。”

“無需擔心,隻需按照禮節派信給他即可。”

畢竟他會是你日後最大的敵人……她在心裡默默補充,就連登基後的烏爾寧加爾都不得不視之為威脅,這樣的君主不可能甘願忍受魔獸的侵襲而不還以顏色。

“詳細的布局等到召開朝會後再作解釋。”緹克曼努繼續道,“清剿完魔獸之後,我和你父親都要離開烏魯克一段時間。”

烏爾寧加爾大吃一驚:“什麼?!”

“關於如何處理剩下兩名女神的問題,我和你父親一直斟酌不定……可惜我們所剩的時間也不多了,最後還是決定兩邊的計劃同時進行。”她說,“莫迪、阿伽、禦主和馬修將前往埃裡都解決那名未知的女神。同時,梅林、你父親和我則會前往拉瑪什圖的巢穴將其消滅。”順便解決一下金固和恩奇都的問題,“孩子,我們不在的這段時間裡,你需要代替你父親處理國事。”

“可是……”他麵露難色,“我並不是抗拒您的安排,隻是……我擔心自己作為王的氣量還不夠。”

緹克曼努正想安慰他,卻聽見某位情感屠夫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哼,就因為你做事總是這樣瞻前顧後,才恰恰證明了你缺乏膽識,還不夠資格成為王。”

她不悅地眯起眼睛:“盧伽爾?”

“乾、乾什麼?本王又沒有說錯……”話雖如此,吉爾伽美什還是不自覺地收斂了的聲音,“這個眼神……好像比以前更有壓迫感了,果然是因為當了女王的關係嗎……”

烏爾寧加爾似乎也不覺得父親的話有什麼問題,隻是如往常一般情緒低落地看著餐盤,可能已經習慣了這種挫折式教育。

“吉爾。”她看著他,“放下你的餐具。”

吉爾伽美什有些不明就裡,但還是下意識地遵循了她的指令。

“現t在離開餐桌,去那邊麵壁思過。”

“什麼?!”他說,“等、等等!我剛才隻是想用激將法——”

“我剛剛說麵壁思過。”她用食指點了兩下桌麵,加重了語氣,“難道你聽不懂我說的話嗎?”

在烏爾寧加爾惶恐又震驚的目光下,吉爾伽美什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走到了牆角,背對著他們。

“母、母親……”烏爾寧加爾結結巴巴地說道,“您沒必要為我這麼做……”

“孩子,我不僅是你的母親,也是你父親的撫養者。”緹克曼努回答,“沒有教會他作為父親的責任是我的失職,很抱歉他對你說了這樣刻薄的話。遺憾的是,儘管近來我一直想彌補這點,可惜我的教導顯然已經不被你的父親放在心上了。”

吉爾伽美什咕噥道:“我哪有……”

“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不安。”她握住了烏爾寧加爾的手,“彆把這件事歸咎於自己。你父親之所以陷入這樣的窘境,是因為他在王座上坐了太久,以至於忘記了如何真摯地與他人進行交流。雖然你的父親更為年長,但這不代表他在所有事情上都比你更成熟。事實上,他身上不乏幼稚和任性之處,所以難免會傷害到他身邊的人,但這不代表他討厭或憎惡你,孩子,恰恰相反,他心裡是愛著你的,隻是因為你父親在某些事情上非常愚蠢,簡直到了可悲的程度,所以無法很好地向你表達這份心情。”

烏爾寧加爾點了點頭,但表情看起來還是不太自在:“我明白您的意思,隻是……父王在牆角罰站的畫麵實在太詭異了,讓人有點食不知味……還是請您讓父王回來用餐吧。”

“你有一顆寬容的心,孩子,我真為你感到驕傲。”緹克曼努說,“想必你也聽到了,吉爾,現在你可以回到餐桌邊了。”

雖然吉爾伽美什還沒轉身,但從對方耳後根的肌肉變化,她知道他肯定在偷偷吐舌頭。

“在你回來之前,需要先向你的孩子道歉。”

吉爾伽美什做了一個深呼吸——也可能是倒吸了一口冷氣。不過,可能是因為他的精神狀態更接近少年時期的自己,在最初的尷尬過後,他已經能坦然接受她的教導了,儘管語氣還是很僵硬:“……抱歉,孩子。”

“然後是道謝。”她指出,“畢竟你是因為這孩子的求情才得以免除處罰的。”

隻要克服了第一次的羞恥感,後續開口也沒那麼艱難了:“謝謝。”

“烏爾,你會原諒他嗎?”

“當然!”烏爾寧加爾飛快地回答,仿佛晚一秒都會被這兩個字燙到舌頭——顯然,無論是父親難得的低姿態,還是他言語中罕見的溫情,都讓他感到頭皮發麻。

對於他的反應,緹克曼努長長地歎了口氣。

“彆看你父親活了那麼久,其實性格還是那麼任性,在孩子麵前一點也不成熟。”她緩和了語氣,向他伸出小指,“你的父王也許是一位了不起的盧伽爾,但作為父親而言隻是一個笨蛋,但就讓我們原諒這個笨笨的老小孩,好嗎?”

烏爾寧加爾的臉蛋看起來紅撲撲的,神情雀躍地與她拉鉤:“好的,母親!”

看到這一幕,吉爾伽美什好像有一瞬間不知該露出怎樣的表情,但最後他什麼都沒有說,隻是將所有複雜的感情歸於一個無奈的微笑。

“話歸正題。”緹克曼努說,“政務上的困難,西杜麗和塔蘭特都能為你解決,但在軍隊管理方麵,隻有加雷斯一人恐怕還不太夠,所以稍後你父親會用大杯再召喚一名新的英靈協助你。”

“就不能讓阿伽留下來嗎?”

“不行,必須以禦主的安危為第一優先。”

誠然,莫德雷德的實力很強,馬修也是值得信賴的保護者,但目前他們對這位女神的情況一概不知,她不想為了節省一點資源而讓禦主冒更大的風險。

阿伽不僅在實力上足以與吉爾伽美什抗衡,而且很熟悉美索不達米亞的地理環境,知道該如何在野外生活,哪怕大杯召喚出了實力毫不遜色的新英靈,他依舊是護送禦主前往埃裡都最佳的人選。

而讓莫德雷德留下也是不妥的——萬一出現了最糟糕的情況,莫德雷德還可以借助紅龍的高機動性帶著禦主脫離險境。

告彆烏爾寧加爾之後,緹克曼努和吉爾伽美什來到了白廟,準備進行召喚。

可能是為了讓神廟的祭司們保住些許顏麵,白廟在重建後依然保留了安努的石製神像(儘管他的神格已經隨著天國隕落一同消逝了)。話雖如此,在一旁規格超大,幾乎有石像兩倍高的“王者中的王者,英雄中的英雄,烏魯克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賢主明君吉爾伽美什王”銅像的金色光輝下,這位曾經的眾神之王著實沒有什麼存在感。

很難不懷疑這其實是吉爾伽美什的刻意羞辱,以此告誡祭司自己比他們的神明更加偉大。

本該由吉爾伽美什進行英靈召喚,但不知為何,在看到烏魯克大杯的一瞬間,緹克曼努心頭驟然生出一股強烈的預感,也許她能通過這次召喚見到某位熟悉的故人。

“可以由我來召喚嗎?”她問道。

吉爾伽美什當然不會在意這種小事,但在將大杯交給她之前,他非常嚴肅地說道:“如果你敢召喚騎士王,我就當場讓他的頭顱滾落到你腳下。”

怎麼可能……如果她真的召喚出了亞瑟,彆說是吉爾伽美什,光是考慮到梅林就夠麻煩了。

將儀式用的聖池灌滿淨水後,緹克曼努將烏魯克大杯至於法陣的中心。

“宣告——”她念出召喚咒文,“汝之身托吾麾下,吾之命運附汝劍上。”

由於提供魔力的是大杯,即使是毫無魔力的她也可以催動法陣生效。

大杯滿溢的魔力成了液體,沿著杯壁流淌而下,滲入用血液繪製的法陣——下一秒,盛大的光芒照亮了整座白廟,聖池水在魔力的衝擊下掀起陣陣浪潮。

與此同時,她的心跳也越來越劇烈,越來越不受控製。命運猶如千萬條絲線,在她麵前錯綜複雜地展開,好似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危機四伏……但她絕對不會錯漏任何一個機會,她一定會抓住正確的那條線。

“響應聖杯之召喚,遵從這意誌、道理者,回應我!”白光愈發刺眼,幾乎要將她淹沒,她的雙眼感到刺痛,但她的胸口隻有期待與亢奮,“吾乃成就世間一切善行者,吾乃集世間萬惡之總成者!纏繞三大言靈之七天。穿越抑製之輪出現吧,天平的守護者!”

話音落下的瞬間,熾熱的白光轟然炸裂,猶如一顆爆炸的超新星,吞噬了周圍的一切。緹克曼努感受不到任何東西,隻有衝刷著皮膚的熱浪,黑白兩色在眼前交錯閃爍,以及不遠處吉爾伽美什焦急的呼喚……然而,在感官幾乎泯滅的情況下,她還是體會到了一種強烈的聯係,仿佛一根看不見的紐帶,將她與那名未知的英靈綁在了一起。

對方的靈基讓她感到很熟悉……女性,柔和又剛強,用的武器是劍……是艾斯翠德嗎?確實很像她,但還是有哪裡不太對勁……不,那是……那是……

“Saber 帕提,應召而來,你就是我的禦主——”那名身材高挑,皮膚黝黑的年輕女性霎時怔住了,雖然右眼被眼罩遮蓋,但僅剩的那隻綠眼睛依然很好地表達出了主人的迷茫之情,“猊……下?”

第384章

“左轉!”

推車的士兵遵循指令改變了方向,車裡滿載新鮮魔獸的屍體,沉重的車輪壓過凹凸不平的泥沙地,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好似許多枚齒輪在以不規則的節奏轉動。山穀間猛烈的熱風撫平了烏魯克旗幟上的褶皺——這次行動聚集了三個國家的軍隊,為了方便辨認及調度,不同軍隊之間都有各自相應的標誌。

對於這次行動,無論拉伽什王還是烏爾王都答應得很痛快,尤其是後者——在信中,他提出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提議,例如把它們的屍體做成標本用於紀念,或是生啖它們的血肉,用剔下的骨頭來製作餐具……

順帶一提,加雷斯很讚成這個想法,隻是在烹飪方式上與對方存在一些分歧。

雖然能夠理解對方在魔獸日以繼夜的侵襲下對它們積怨已久,但烏爾寧加爾還是忍不住這樣評價:“感覺我跟這家夥很不對付, 以後多半會成為敵人吧。”

片刻t後,帕提騎著駱駝從他們身邊經過,神情堅定,步態沉穩,有條不紊地向前方的部隊發出指示。儘管不久前才受到召喚,但她顯然已經適應了特異點的生活,甚至稱得上如魚得水。

緹克曼努是看著她長大的,視她猶如自己的女兒,見到此情此景,心裡不禁為她感到驕傲……如果約哈斯和瑪西亞夫婦也能看到這一幕就好了。

誠然,這姑娘是在海邊長大的,但非利士人都是天生的戰士,他們在船上表現得英勇不凡,在陸地上也毫不遜色。何況帕提絕非空有勇武的莽夫,她是哈蘭和烏利亞的學生,自幼接受他們的教導,是真正獨當一麵的將領。最重要的是——帕提陪伴著三名性格迥異的王族成員一起長大,緹克曼努確信她應付得了烏爾寧加爾(遺傳自他父親)的偶爾任性。

她背後忽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猊下。”

緹克曼努回過神,愉快地朝來者招了招手:“請到這裡來,禦主。”

藤丸立香走了過來,皮膚被毒辣的陽光曬得發紅,緹克曼努提醒自己稍後讓阿蘇準備一些預防皮膚皸裂脫皮的藥膏:“馬修說您找我,是有什麼事要吩咐嗎?”

“當然不是,隻是希望您最好能待在我附近,這樣比較安全。”她細細端詳他,“我能感受到您心中的迷惘,有什麼問題在困擾著您嗎?”

“其實也沒什麼啦……”立香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臉頰,“隻是不太明白為什麼把作戰計劃定在這裡,而且也不理解大家都在忙碌什麼……明明是為了拯救人理才來到這裡的,但好像一直沒能幫上大家什麼忙,除了偶爾做點農活,也沒乾過其他有意義的事情。一想到大家都忙得腳不沾地了,隻有我在悠閒度日,就覺得很不好意思……”

“沒必要為此內疚。”她安慰道,“迄今為止,迦勒底已經解決了六個特異點,您和馬修一路走來想必也很不容易。相較於之前的特異點,烏魯克還保留著罕見的生機與活力,若您能在這種生活氣息的包圍下得到些許放鬆,那就再好不過了。”

說罷,緹克曼努的目光回到了山穀底。一名士兵正在往一枚圓形的巨型印章上塗抹紅色的顏料。隨後,幾個人合作將印章蓋到地上,留下深紅色的印記,待顏料乾涸了,再用雜草和沙土掩埋起來。

印記由一個紅色的圓圈和中央的幾行楔形文字組成,非常簡潔(或者說簡陋),印章是工匠坊用木頭雕刻而成的,紅色顏料是用豬、羊、雞等家畜的血混合調製的,加了一些可以減緩血液凝固速度的草藥……大抵是世上最廉價的魔術了。

“那是一種煉金術法陣,作用有點像錄音機,可以重現並放大它事先錄入的聲音,但具體內容可以根據法陣上撰寫的文本進行改變。”她解釋道,“事實上,在煉金術領域被奉為圭臬的幾大原則基本都有可簡化的空間,隻是那個時代的人們對於數學的理解還很有限,才會以為前人的研究都是不可被推翻的真理。”

和其他爭吵不斷的科學研究領域一樣,在廷塔哲修道院,煉金術學內部也有不同的學派。其中特勒學派就立誌於推翻古代煉金術的陳舊觀念,利用科學的進步輔佐神秘學的研究,並因此創造出了著名的煉金序列魔術。

煉金序列和盧恩文字類似,隻需幾個字母便能使魔術生效。許多煉金術學者會將那些序列字母當作刺青紋在身上,這樣他們就可以像那些習慣用魔術進行戰鬥的魔術師一樣在戰場上發揮作用。在二十一世紀的不列顛南部,仍有許多魔術世家的魔術刻印中保留著煉金序列的痕跡。

當然,這類研究是有瓶頸的,因為科學與神秘之間是此消彼長的關係,厘清神秘的必然代價是神秘本身的衰退——這也是布蘭黛爾後期放棄這一學派改為主攻草藥學的原因之一,煉金序列會隨著神秘的衰退而失效,藥理卻不會。

立香做出發誓的手勢:“我保證回去之後一定認真上數學課!”

緹克曼努知道他在說先前發生在第六特異點的事情,因而隻是會心一笑。

“至於為什麼把作戰地點定在這裡……”她繼續道,“首先,這裡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山穀。兩軍交戰,占領高地永遠是一項先天優勢,有利於我們觀察敵方的動向。其次,部分魔獸的屍體如果不及時進行火化處理,腐爛後血肉裡的毒性就會汙染土地,妨害農耕。特異點被解決後,這裡的百姓仍要生活下去,因此我們必須做一些長遠的打算。最後… …”

說到這裡,她示意他眺望遠方的海麵:“伊迪格拉特河與布拉努姆河——或者用您更熟悉的名字,底格裡斯河與幼發拉底河,它們流入的海灣名為波斯灣。禦主啊,如今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在遙遠的未來會擁有一個新的名字,叫作伊拉克。究竟是什麼東西讓這個國家突然富有了起來,旋即又陷入無窮無儘的戰火之中,您應該和我一樣清楚才是。”

聞言,立香愣了一下,似乎有什麼熟悉的詞彙即將從他的喉嚨裡湧出。就在此時,一道熾熱的金光劃過天際,裹挾著雷霆之勢,吞沒了他的話語——在地球軌道上待命七日後,終結劍·寧馬赫的能量已經逼近臨界點。

與此同時,軍隊陸續撤退,山穀各處被掩埋在陷阱下的法陣開始生效。整個山穀都回蕩著拉赫穆詭譎而尖銳的叫聲,呼喚它們的同伴前來搬運食物,為母神的巢穴帶去新的養料。無論此時身處何地,美索不達米亞的魔獸軍團無一例外地響應了召喚,紛紛向山穀進發。

計劃的第一階段自黎明時分啟動,直到落日西沉時才結束。當山穀上方的天幕隻剩下幾片緋紅的晚霞時,穀底已經黑壓壓地擠滿了魔獸,如同一群螞蟻在狹窄的巢穴裡緩慢前行。黯淡的霞光穿過山巒間的罅隙,使得山穀底部魔獸群的行動軌跡依稀可見,但已然無法看清其中個體的輪廓,隻有一片片漆黑的陰影粘稠地向前流淌,仿佛是山穀的陰影在蠕動。

她看向不遠處的阿伽:“開始吧。”

下一秒,終結劍應聲而落,耀眼奪目的金色光輝照亮了整個山穀,浩瀚的能量洪流將暗紅色的天空攪成了火焰般的橙紅。氣流如潮湧般向周圍溢散,在穿過山穀時發出哀鳴般的呼嘯,滾燙的溫度僅僅是拂過皮膚就能引起一陣綿密的刺痛。

察覺到這不同尋常的動靜,山穀下方的魔獸群騷動起來,埋伏在各地的軍隊也用弓箭點燃了炸藥桶,炸藥又引燃了穀底的油田——眨眼間,這座山穀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熔爐。外形各異的魔獸在熔爐中燃燒、咆哮、翻滾,最後悉數在火海中化為灰燼。

看到這陌生又熟悉的一幕,緹克曼努忽然心生感慨:“火焰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不是嗎?既能在黑暗中為人們照亮前路,帶給人們溫暖,也能成為焚儘一切的毀滅者,頃刻間便讓塵世化為人間煉獄。”

立香明顯意識到了她的情緒不太對勁:“猊下?”

“抱歉,我對火有一些不太好的記憶。”她歎了口氣,“可即使害怕,也不能因此而逃避,就算逃避了第一次、第二次……難道要一輩子這樣逃下去嗎?如果人的一生僅僅是在不斷逃避自己不想麵對的東西,這樣人生又有何意義呢?”

聽到她的話,立香似是陷入了沉思。

緹克曼努適時地詢問:“話說回來,自從抵達特異點後,我似乎一直沒能得到與貴司的代理所長進行交流的機會。”

“啊!您是說羅曼醫生嗎?”可能是擔心她誤解對方,立香絞儘腦汁地答道,“醫生絕對不是故意怠工的!是因為——對了,最近迦勒底工作很多!壓力很大!而且穆尼爾先生對和您一起工作很有熱情,所以大家一般默認由他負責接洽,以及……呃,冰箱裡的草莓蛋糕也沒有了,而醫生又是一個沒有甜食補充能量就打不起精神的草食係宅男,所以……”

“他今天也不在嗎?”

“在的!他肯定在!”對方忙不疊答道,“醫生其實一直都在管製室裡,隻是很少開口說話!”

“是嘛……”她低頭凝視山穀裡不斷蔓延的橙紅烈火,“那就好。”

這場大火燒t了幾天幾夜才徹底熄滅。

高溫將魔獸的屍體燃燒殆儘,甚至沒有留下成型的屍骨,隻有些許黑色的骨頭碎片散落在灰燼裡,像是粉末受潮後結成的塊。

石油燃燒難免會導致汙染,但相比處理魔獸本身要花費的成本,這點代價是可以接受的。

魔獸清剿計劃結束後,立香、馬修一行人就將直接前往埃裡都。

在分彆前的最後一個晚上,馬修來到她的營帳前請求覲見。緹克曼努對此並不意外,很快便予以了許可。待對方走進營帳後,她神情中不同於以往的超然物外也側麵證實了她的推測。

“猊下。”馬修——或者說她體內的加拉哈德單膝下跪,謙恭地行了一個騎士禮,“迦勒底的羅瑪尼·阿基曼醫生提出想要與您見上一麵,我擅自應允了他的請求,還請您原諒。”

“無妨。”她說,“馬修還好嗎?”

“她安然無恙,隻是暫時陷入了沉睡。”加拉哈德回答,“這個特異點所處的時代太過久遠,迦勒底想要準確觀測這裡的動態並不容易,因此通訊信號無法離開圓桌太遠,必須讓馬修小姐親自到場……但那位醫生表示,他與您之間的談話內容,恐怕不方便讓馬修小姐知曉,所以隻好拜托我代為行事。”

她了然地點了點頭。

打開通訊後,細微的雜音證明了這項功能正在運作,但很長一段時間裡,對方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儘管他才是那個主動求見的人。

好一會兒過去,通訊另一頭的人才開口:“好久不見,猊下。”

這是一個非常模糊的說法,因為他們在第六特異點也有過短暫的交流,那時她以摩根的靈基現世,尚未回想起前塵的記憶。

古怪的是,她發現自己竟然無法想象出對方說這句話的畫麵——無論是耶底底亞還是所羅門,他們的形象都沒有浮現,留在她腦海中的隻有一個模糊的、看不清麵貌的人影。

“我猜我們很快就會正式見麵了?”她收起了內心的悵然,“我是說……真正意義上的那種''見麵''。”

“……嗯。”

“是嘛,那就好。”她重複了一遍幾天前說過的話,這次對方沒有回應,但她知道對方聽見了,無論當時還是現在,“那麼到時候再……”

不止一個名字流淌到了她的舌尖。

不知為何,她忽然很想抽一支煙——現代生活殘留的壞習慣,考慮到她要和孩子們一起生活,是時候把它徹底戒掉了。

等到那股煙癮漸漸消退後,她閉上眼睛,允許自己在內心深處發出最後一聲歎息,才終於說完了那句話:“那麼到時候再見,羅瑪尼醫生。”

第385章

回到烏魯克之後, 他們花了兩天時間交接和囑咐接下來的工作。

烏爾寧加爾變得比往常更加粘人了,時時刻刻都要跟在她身邊,隻要稍微離開他的視線幾分鐘,就會露出那種仿佛在下雨天被遺棄在街頭的小狗般的眼神……眾所周知,緹克曼努一向不擅長應付這種眼神。

但在出發前的最後一晚,她沒有把晚餐時間留給那孩子,而是西壁去找了帕提。

英靈化後的帕提比她記憶中要年長一些,可能是蛾摩拉毀滅後她又獨自生活了一段時間,也可能是受到了艾斯翠德靈基的影響……緹克曼努曾經希望是前者,直到她親眼目睹了帕提英勇而壯烈的最後一戰——禦主和英靈之間會夢見彼此的記憶,她知道這個女孩在她死後很快也離開了人世。

“我知道我沒有哈蘭師父那樣的幽默感,但您也不用露出那麼傷感的表情吧?”帕提朝她擠眉弄眼,緹克曼努則配合地笑了笑,於是帕提也笑了起來, “加雷斯和莫德雷德說您和他們記憶中的模樣差彆很大,不過我隻覺得您的身材瘦小了一些,皮膚白了一些。”

畢竟“埃斐”是阿賴耶依據她的本體塑造出來的, 隻是額外添加了一部分地中海人種的基因, 與她原本的相貌非常接近。

“對了,猊下……”帕提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 “您知道……噢,巴爾啊, 我真不知該如何開口……關於迦勒底的代理所長……他其實是……”

緹克曼努輕輕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

帕提似乎鬆了口氣——勇敢、忠誠、堅韌都是她的美德,但能言善辯不是——在如釋重負的同時,她的神情卻更加低落了:“我不確定您是否知道真相,畢竟您當時已經……”她艱難地將“死”這個字咽了回去,“不在了。當初偷偷支持索多瑪王,為他提供兵器、戰車和白磷的幕後黑手就是所羅門。”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

“猊下,我……我不明白。”帕提終於徹底泄了氣,“難道隻是因為權力嗎?因為他坐上了那個位置,我們曾經認識的那個孩子就變成了一個心狠手辣,詭計多端的陰謀家?我不認為比拿雅騙了我,當時的我已經是半個死人了,他沒必要對死人說謊。可這究竟是為什麼呢?蛾摩拉在當時甚至不是對以色列威脅最大的國家。我恨所羅門,如果可以的話,我渴望著有朝一日能親手將他碎屍萬段,可是……為什麼他要這麼做?難道我們記憶中的耶底底亞殿下隻是一個虛假的幻影的嗎?猊下,我真的不明白!”

緹克曼努隻好向她闡明了真相,關於耶底底亞、所羅門和雅威……她不認為這些信息對於開解帕提內心的矛盾有幫助,但這孩子有權利知道一切。

果不其然,在得知真相之後,帕提不僅沒有釋然,反而看著愈發痛苦了。

“我……”她的呼吸異常沉重,像是被什麼東西壓得喘不上氣,“抱歉,猊下,我感覺心很亂,我……我什至不確定自己想不想知道這些……”

緹克曼努能夠理解這種感受。她攬過帕提的肩膀,讓她枕在自己的肩頭,好讓這艘在風雨中飄泊的小船擁有一處避風港。

“至少我原本還能全心全意地憎恨他,告訴自己是權力腐化了他的心,是以色列的繁華和奢靡讓他忘記了過去的歲月,讓我們曾經都敬愛的小王子變成了一個卑鄙殘忍,毫無良知的混蛋……儘管相信這件事會讓我非常痛苦。”帕提沙啞地說道,“結果我現在知道了真相,知道並不是耶底底亞殿下變壞了,隻是因為他被雅威消去了人性,淪為了它的傀儡……我本該感到寬慰才對,可是猊下,我的心裡隻有困頓和掙紮……”

緹克曼努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後背。對帕提而言,這是一個陌生的時代,陌生的國度,如今也隻有她能夠理解她的心情了。

即便知道了真相,她也無法忘記往日的仇恨,無法忘記蛾摩拉人的血與淚,無法忘記那座如流星般隕落的文明之城,曾經如此璀璨、耀眼,最終卻沒能留下任何痕跡……除了一片焦土。

是了,過去的愛不曾被辜負,可那份愛又該如何抵消今日的恨呢?

“我究竟該怎麼做?”帕提懇求地看著她,“拜托了,猊下,請像過去那樣用您的智慧為我指明前路吧!”

“當聽見那位醫生的聲音時,你的第一感受是什麼?”

“我很快就察覺到他是耶……所羅門。”她答道,“隨後——幾乎是在我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我無法遏製地萌生出恨意,並且想要殺死他,但是……不知為何,他的聲音裡又有一些讓我感到熟悉和懷念的東西……”

說到這裡時,她的腦袋垂了下來:“當我發現自己的心竟然會因為那些舊時光的產物而柔軟下來時,我感覺很惡心……就好像我辜負了蛾摩拉,辜負了您和塔瑪殿下。”

緹克曼努搖了搖頭,並給了她一個微笑:“沒必要為此而內疚,帕提,這不過是人之常情。”

可能是鮮少對外表現出這樣脆弱的一麵,待情緒略微緩和後,帕提的臉慢慢紅了起來。

“對、對了!雖然我當時有點激動,但是請您放心,立香和馬修都沒有發現我的異常。”她補充道,“我知道所羅門如今是迦勒底的主心骨,揭穿這件事隻會讓雙方都難堪。何況立香和馬修都是好孩子,我不想讓他們為難——巴爾在上,我在這個年紀還喜歡往兄弟姐妹身上扔泥巴玩呢,他們卻已經在拯救世界了。”

“你做的很對,孩子。”緹克曼t努揉了揉她的發頂,“無論如何,我們之間的恩怨不應該淩駕於拯救全人類的使命之上……不過坦誠說,其實連我也不知道該拿那位醫生如何是好。”

“您也會有想不清楚的事情嗎?”

“當然,而且還有不少呢。”比如說,她至今都沒想清楚自己對吉爾伽美什的教育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才會讓他從曾經聰慧謙遜的少年王儲變成日後那個令所有人頭痛的暴君,“如果與迦勒底接觸會使你感到困擾的話,以後我會儘量讓烏爾或加雷斯負責和他們接洽工作……當然,我猜對方也有同樣的想法,會儘可能避免跟我們產生交流。”

“其實還好,雖然我不想和所羅門說話,但和迦勒底的其他人聊天都很有意思。”帕提掰著手指,“穆尼爾是一個有趣的人,有種獨特的冷幽默。達芬奇有時會讓我想起耶米瑪,您也知道,她們藝術家發起癲來都一個樣,她對永恒之殿很感興趣,可惜那裡已經被燒毀了……除了這些,從立香和馬修那裡聽說一些現代的奇聞軼事也很有意思。”

說著,她忽然興奮起來:“對了,您可能還不知道!在未來,有好多人都能享受到免費的公學教育——哈哈,我們的鄰居果然都是一群笨蛋!居然還敢嘲笑蛾摩拉總是在無意義的事情上浪費錢,看看到最後誰才是對的!還有那種叫''飛機''的鐵鳥,巴爾啊,誰能想到有朝一日普通人也能在空中飛來飛去呢?”

她的語速越來越快,語氣也越來越亢奮,像是一隻助跑結束後全力前進的獵豹。

“差點忘了最重要的東西——猊下,未來的人類還在宇宙裡建造了會飄浮的堡壘!”緹克曼努猜她說的應該是空間站,“以前我一直無法理解您為什麼對星星的故事那麼感興趣,還整天命令工匠摩玻璃片做望遠鏡。畢竟星星距離我們太遠了,和我們的生活沒有半點關係。唯一有點意思的是流星,可就算偶爾掉下幾顆星星,也不影響我們吃飯睡覺……可現在我明白了,一切都是值得的,猊下!即使沒有翅膀,也阻止不了人們飛到繁星之中去,世上簡直沒有比這更浪漫的事情了!”

看見她的眼睛裡中又恢複了神采,緹克曼努也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

不錯,蛾摩拉輸了,滅亡了,許多人類文明的瑰寶也被毀於一旦,關於她的傳說或遺失、或泯滅,或被嫁接到了其他人身上……但總會有一些美好的東西被延續下來,並且在未來不斷壯大。雅威的權威或許影響了許多代人,並且在未來也依舊是主流,但它已經失去了鼎盛時期任意乾涉命運走向的力量。過去的它是唯一的主宰,如今它是上帝、真主以及耶穌的父親,甚至無法阻止不同信徒之間的黨同伐異。

它被不斷地解構,然後重新解讀,最終演變成了一個文化符號。儘管仍被視作神聖不可侵犯的存在,卻早已沒有人在乎它真正的旨意,隻是將它視作表達自己想法的工具。

說到底,他們之間的輸贏隻是一時的,人類文明自有它的想法,隻會按照它理想中的步調前進。

“明天您就要出發去剿滅怪物女神了。”帕提說,“真的不能讓我跟您一起去嗎?我不想讓當初的情況再次上演……”

緹克曼努捏了捏她的臉蛋,並不怎麼認真地假裝生氣:“你覺得這一次我也會輸?”

“當、當然不是!”儘管如此,對方還是嚇了一跳,“我隻是希望這一次能夠陪伴您走到最後,這是女王鐵衛的職責,烏利亞老師把這個神聖的使命托付給了我,我不想再辜負他的信任了!而且艾絲翠德還把她的靈基借給了我,猊下,我不能在晚輩麵前丟臉!”

“你當然會陪伴我走到最後。”緹克曼努輕聲笑了起來,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但烏爾寧加爾還很年輕,無法獨自承擔起一個國家的重負,他需要幫助,帕提。在我回來之前,代我保護好這座城市,好嗎?”

聞言,帕提不禁有些失落,但依然語氣堅定地回答:“是,猊下!”

第二天一早,他們在城門口與眾人告彆。等輪到加雷斯時,緹克曼努給了他一個擁抱,加雷斯也深深地回抱了她。

“這感覺真奇怪。”他說,“過去總是我四處旅行,母親留在卡美洛特,現在卻完全反過來了。”

“偶爾也得換個人來扮演尤利西斯①。”緹克曼努麵露微笑,“我知道總是待在一個地方會讓你感到難受……畢竟我的小男孩是像風一樣自由的孩子,不是嗎?”

“再自由的風也會為他重要的人停駐。”加雷斯低下頭,她順其自然地吻了吻他的額頭,“請一定要保重自己,母親。如果路上遇見了危險,可以把梅林拋出去吸引敵人的注意力。他身上到處是顯眼的白色,還會散發出香氣,很適合成為誘餌。”

“大哥哥我聽得到哦……”

“我知道。”加雷斯回答。

與依依不舍的眾人分彆後,他們便正式踏上了旅程。

然而沒過多久,緹克曼努就察覺到吉爾伽美什的情緒有點不太對勁。

“怎麼了,盧伽爾?”

“那個臭小子跟我道彆時的表現居然還不如幾天前跟阿伽道彆的時候情真意切。”吉爾伽美什雙手環胸,“可惡,他們的關係究竟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的?”

她對此並不意外。阿伽性格開朗直率,也確實將烏爾寧加爾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平日總是照顧他的感受,從不把他的言語攻擊放在心上。

烏爾寧加爾隻是對於情感的表達有點不坦率,不代表那孩子體會不到他人的善意——雖然這麼說可能會傷到吉爾伽美什的心,但她認為阿伽作為長輩受到烏爾寧加爾的親近和愛戴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梅林顯然也有和她同樣的想法,並且在表達上更加直接:“這不是當然的嗎?在小烏爾所有的長輩裡,國王陛下你是最不討人喜歡的那個呢。”

“閉嘴,魔術師!再敢出言放肆,本王就把你扔到哀悼之塔裡融掉。”吉爾伽美什眯起眼睛,“彆以為我對你毫無了解,梅林,我很清楚你是一個喜歡破壞彆人正常夫婦關係,行為極不檢點的男人,本王這雙洞察一切眼睛會一直盯著你的。”

“不用想那麼多,吉爾伽美什王啊,大哥哥我對於''夫婦''的要求還是挺高的。”梅林的笑容加深了,“不僅沒有舉辦過正式的婚禮,就連銅板上那些創作水平很爛的故事也隻是當事人一廂情願的妄想——像是這種程度的關係,梅林大哥哥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距離他們離開烏魯克還不滿一天,氣氛就已經如此緊繃了,真不敢想象接下來的旅途變成什麼樣……

緹克曼努滿心疲憊地歎息了一聲,可惜這次計劃必須有他們的協助,否則真想把他們丟在這裡獨自出發。

唉,有點想念她的鞭子了。

第386章

自從幾天前那場驚天動地的下海口①浩劫之後,拉瑪什圖本就有點神經質的性格終於徹底滑向了極端。她前所未有地焦慮、狂躁,整日疑神疑鬼,仿佛緹克曼努隨時會從哪塊石頭上的縫隙裡蹦出來一樣,並且對這種滑稽可笑的猜想深信不疑,幾乎要把自己逼瘋了。

金固並未真正經曆過人類賢者主導的時代,但從寧胡爾薩格和拉瑪什圖的反應來看,對方確實頗有能力。即使是神明,有時難免也會感到焦慮和不安, 但僅憑焦慮和不安就快把自己害死的情況實在是不多見。

隨著拉瑪什圖的情緒愈發癲狂,金固也愈發渴望回歸母神身邊,但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由於魔獸大軍數量銳減,原本近在眼前的終點又變得遙遙無期了。拉赫穆還沒有進化到最完美的狀態,母巢卻已經沒有了足夠的養料。

誠然,拉瑪什圖隻能產出一些劣質的魔獸——金固曾一度很憎惡這點,他認為這些仿冒品是對他兄弟姐妹們的侮辱,但數量有時也能彌補質量。吉爾伽美什召喚了一群相當強力的幫手,可他們能夠覆蓋的攻擊範圍終究是有限的,而母巢卻能源源不斷地生產出新的後繼力量,讓魔獸的足跡遍布整個美索不達t米亞。哪怕部分軍團在主戰場上被敵方消滅了,其餘的魔獸也能及時為母巢帶回新鮮的養料。

他們是此消彼長的關係, 與人類方的相持隻是一時的。烏爾和拉伽什抵抗不了多久,它們倒下後, 接下來要死的就是烏魯克了……

或者說,本該如此。

如果沒有那個該死的人類賢者橫插一腳的話。

眼下,金固甚至不確定是該讓拉瑪什圖繼續量產那些質量低下的魔獸,好讓軍團儘快擴充到原先的數量,還是乾脆由他親自外出狩獵,讓拉瑪什圖把全部精力放在拉赫穆的哺育上。

恩奇都的身體強度足以與吉爾伽美什相抗衡,但人類的姿態不適合搬運大量食物,他至少還需要一到兩支軍團為他清理戰場。

一想到這裡,金固的心情忽然複雜了起來。

自然神大多是某一種神聖力量的具現化,所有神性上的變化都會在外在上有所體現。例如寧胡爾薩格,她的神性在複活時受到了虛數之海的汙染,於是指甲就變成了滿含怨毒的深紫色。反過來說,如果強行改變一個神明的外在,也會致使神明的心性受到影響。

他當然也逃脫不了這一情況——自從被母神以恩奇都的姿態複活後,他一直在努力讓自己的心性不產生偏移,但時間一長,他還是不免受到了後者的影響。

人類是在他死後才誕生的,金固對於這個物種既無喜愛,也無怨恨,對於人類的賢者自然也是如此,可每當有魔獸拖著人類的屍體回到巢穴,或是目睹那些活著的人在轉化儀式下被拉赫穆寄生並吃掉大腦的時候,他的胸口就會一陣刺痛。

在得知寧胡爾薩格囚禁了緹克曼努的時候,他甚至控製不住內心的衝動偷偷跑去了基什,隻願能夠見她一麵。而在真正見到她,與她目光交彙的瞬間,他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陣溫暖,仿佛靠近了他的生命之火,他渴望著觸碰她、擁抱她,感受她的呼吸,渴望著回到她身邊。

儘管這種情緒沒有持續太久,但金固還是感到一陣後怕。他此生唯一渴望的溫暖唯有母神,而不是這個他以前從未見過的女人。如果他繼續受到“恩奇都”的影響,萌生出更多不屬於他的感情……這可不是一個好預兆。

好在隻要等到母神回歸地表,他就能重新從她的子宮裡誕生,恢複最初的形態,不必再被囚困於這具虛假的軀殼之中。

“她來了!”拉瑪什圖刺耳的尖叫打斷了他的思緒,“我能感受到她的腳步,她的氣息……緹克曼努,不祥之人,帶來毀滅之人… …金固!你在哪裡?孩子,媽媽要她死!媽媽要看到她的頭顱從脖子上滾落,媽媽要她流血!我的好孩子,去替媽媽殺死她吧!”

她的情緒愈發激動,忍不住用指甲去摳挖自己的臉,鮮血像淚水一樣從她的傷口流淌而下:“不——我不要她死,我要她活著,然後把我曾經體會過的痛苦完完整整地經曆一遍!我要剝下她的皮膚,逼迫她吃掉死嬰的屍體,讓她也知道被彆人變成怪物究竟是什麼滋味!”

如果說被奪走神格,剝下皮膚尚且算是安努對拉瑪什圖降下的神罰,攻擊孕婦並生吃她們腹中的胎兒就是拉瑪什圖墮落後自己對人類的報複了……也不知道是因為時間過去太久,還是對方的記憶在複活時遭受了扭曲,但她本人似乎完全忘記了這一點。

這也是起初金固對她很不放心的原因之一。雖然追根溯源,拉瑪什圖的厄運源於緹克曼努在庫拉巴為她修建神廟,意圖讓她分走伊什塔爾的神權,可即使有利益上的算計,但拉瑪什圖也切實得到了好處,而真正用殘忍的手段剝奪了她的神格,將她從天國放逐到塵世間淪為惡鬼的是伊什塔爾。她的做法得到了眾神之王安努的首肯,事後也沒有任何神明願意站出來為她求情。

金固覺得這種做法很蠢。拉瑪什圖確實需要受到懲罰,但她畢竟也是一位神明,不能像懲罰一個人類那樣讓她毫無尊嚴可言。安努對於自己的子女確實太過溺愛了,這一點倒是和母神很像,而他們最後都因此嘗到了苦頭。

無論如何,真正使拉瑪什圖陷入苦難的是神明一方,那麼她所表現出的忠誠和溫馴就顯得非常可疑了。金固暗中觀察了她很長一段時間,才終於肯定她的確隻恨人類和緹克曼努,並非蟄伏在神明的陣營中假意順從。

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諸神是拉瑪什圖注定無法反抗的對象,人類卻是弱小可欺的,可以任由她發泄怒火和怨恨。

更何況,拉瑪什圖也不全然是一個蠢貨,她很清楚自己選擇報複後者的原因,隻是她不願接受自己是一個無力抵抗命運,隻能抽刀更向弱者的懦夫,於是隻好不斷給自己灌輸對人類的恨意,說服自己這麼做是正確的,以掩蓋她心中恨意真正指向的對象。

漸漸的,在歲月長河的衝刷下,她似乎已經忘卻了當初自己這麼做的原因,隻剩下了對人類無儘的不甘與憎恨。

當然,金固並不在乎拉瑪什圖是如何一步步落入這般田地的,就算對方的忠誠源於她內心的懦弱和自我欺騙也無所謂,他隻注重結果——母神的計劃需要一隻忠誠的狗,拉瑪什圖在這件事上做得很好,這樣就足夠了。

“是,母親。”他用儘最後的耐心安撫對方,“我會將那位賢者帶回來獻給您的。”

“我要她活著……”拉瑪什圖魔怔似地重複著。

“那是當然的,母親。”金固意味深長地回答,“一切都會如您所願。”

拉瑪什圖的觸須深埋於地下,可以時刻獲悉母巢周邊的情況。儘管她在使用母神的權能上是一個無用的廢物,但作為偵查兵而言,她乾得還算不錯。

恩奇都的機動性很強,而且能夠飛行,很快他就抵達了拉瑪什圖所說的地點,並且正麵撞上了似乎正在原地休息的緹克曼努一行人。

金固的目光落到了在場唯一的女性身上——幸好這次恩奇都的感性並沒有在他身上重演:“人類的賢者啊,母親讓我代她向你問好。”他露出了有些嘲弄的微笑,“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與你見上一麵了。”

簡直是自投羅網……難道她以為有烏魯克王和魔術師的護送就能安然無恙嗎?未免太天真了。

母巢等同於拉瑪什圖的魔術工房,能夠為他提供庇佑和魔力支援,何況恩奇都的飛行速度極快,要將她劫走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至於吉爾伽美什和梅林……等他們趕到母巢的時候,恐怕人類的賢者早就被轉生儀式變成拉赫穆了。

不出預料,梅林的第一反應是用幻術將緹克曼努藏起來,吉爾伽美什則向他發射王之寶庫,逼迫他拉開距離——顯然,他們都下意識地想要保護她,但光憑夢魔的幻術就想隱藏她的蹤跡,實在是可笑至極。他乃自然之子,僅僅通過輕微的呼吸聲就能判斷出獵物的位置。

抓住吉爾伽美什的一個破綻後,他轉眼便將對方甩在身後,利用機動性避開了做出防禦姿態的梅林,最終準確地抓住了他後方的緹克曼努。

在經曆過一番廝殺並且狩獵成功後,金固感覺自己久違地恢複了一絲野性——他喜歡這種感覺,這才是屬於“金固”的感覺。這段時間以來,他已經受夠了神之兵器那無意義又突如其來的感性,等計劃成功後,他就立刻拋棄這具身軀回到母神身邊,他要變回他真正的樣子。

“抓住你了。”他壓低了聲音,享受著這種玩弄獵物的感覺。

然而,緹克曼努似乎沒有要掙紮或逃走的意思,反而伸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啊。”她看著他,“抓住你了。”

在平靜的表情之下,她的眼中蘊藏著與他相同的掠奪性,那是狩獵者的目光——金固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不對,但吉爾伽美什沒有給他反應的機會。

“天之鎖!”

一陣冰冷的觸感襲來——沉重的鎖鏈束縛住了他的手腳和軀乾。他越是掙紮,鎖鏈就勒得越緊,到最後他幾乎能聽到自己的骨骼在哢噠作響。

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天之鎖是恩奇都的化身,而他擁有一部分恩奇都的神性,天之鎖t理應對他無效才對。

金固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被困在人類陷阱裡的野獸——憤恨、絕望,卻又無能為力。他憤怒地衝他們咆哮,但喉嚨裡發出恩奇都的聲音隻讓他感到陌生和迷茫。

突然,他的眼前亮起了一道白光,猶如一雙雪白的手,溫柔地將他包圍起來。

恍惚間,金固仿佛聽見了母神的呼喚——不是拉瑪什圖那個冒牌貨,而是他真正的母親,創世女神提亞馬特的聲音。她呢喃著他的名字,如此熟悉,如此溫暖,頃刻間便撫平了被天之鎖束縛的疼痛和挫敗。

“母親……”

金固閉上了眼睛,放任自己的靈魂回到她的懷抱中。

……

…………

白光散去後,他慢慢地舒了口氣,天之鎖無力地垂落在地上。

“恩奇都……?”

他聽見緹克曼努試探性的詢問——周圍非常安靜,哪怕是一貫處變不驚的盧伽爾之手也不禁屏息凝神,更不用說身後的吉爾伽美什了,他不用回頭就能想象到對方此時的表情。

……糟糕,忽然有點蠢蠢欲動了。

“就隻有這點程度?”他湊近她,享受她的耳朵被熱氣拂過時輕微的顫栗,以及她臉上的表情——那個驚愕、不可置信,也許一百年才能見到一次的表情,他決定將這一慕永遠珍藏在心底,“看來你的把戲已經玩完了……人類的賢者啊,接下來就該輪到我動手了吧?”

下一秒,他抱著緹克曼努衝向高空,將仍在驚慌失措的兩人丟在身後。

回到母巢後,拉瑪什圖欣喜異常,完全忘記了之前打算把緹克曼努抽筋扒皮,然後強迫她吃嬰兒的事情,隻想立刻舉辦轉生儀式,將她變成拉赫穆——說到底,神明在塵世間的娛樂其實也相當貧瘠,不是把野獸變成人類,就是把人類變成野獸。

“母親啊,何必那麼痛快地結束她的苦難呢?”他蠱惑道,“假如人類賢者的痛苦能夠愈合您內心的創傷,不妨讓她越痛苦越好……若您感興趣的話,我有一個更好的提議。”

拉瑪什圖果然被勾起了興趣:“說吧,我的孩子。”

“不如將她交給我,讓我肆意淩辱她的身體,直到獸的種子在她的子宮著床。”他說,“等吉爾伽美什趕到這裡的時候,就隻能看見他心愛的女人一邊抽泣,一邊遭受我的欺淩,肚子因妊娠而膨脹,無法忍受而發狂地抱著我的大腿,曾經高潔的人類賢者,終究隻剩下了這樣汙穢的身影②……”

“不錯,不錯!”拉瑪什圖的觸須在地下不停蠕動著,整個地下巢穴都因為她的興奮而顫抖起來,“還是你想的最周到。金固,我的好孩子,你還在等什麼?現在就讓她墜入恥辱和絕望的深淵吧!”

“在這裡當然是不行的。希望您能在巢穴中為我留出一片獨立的空間。畢竟,雌雄交合是一項神聖的儀式,身為神明,自然不能像人類一樣將其視為低賤的樂趣。”

聞言,拉瑪什圖的神色略顯遲疑:“可是,諸神之間也會……”

“我明白您的意思,諸神之間不乏一些混亂的關係。”他微笑著,“然而,那些都是在後神明時代受到人類影響而產生的壞習慣。遠古時期,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依然遵守著神聖的傳統。緹克曼努當然不值得如此優待,但要讓我為一個人類舍棄神明的格調……母親啊,您不覺得這樣太折辱我了嗎?”

拉瑪什圖最終被說服了,答應為他開辟一片空間,方便他行事,並且不得窺探他的隱私。母巢是拉瑪什圖的工房,亦是她身軀的一部分,改變巢穴的空間架構對她而言就像動動手指一樣輕鬆。

可能是因為生前經常和人類接觸,拉瑪什圖居然在房間裡放了一張符合人類習慣的大床。床麵很柔軟,能讓他放心地把緹克曼努扔到床上,不用擔心她因此受到傷害。

他將她的手腕按在床上,假裝要咬她的肩膀:“還是一副冷靜的麵孔呢……不怕我把剛才說過的話統統付諸實踐嗎?”

“坦誠說,最開始我確實嚇了一跳。”緹克曼努歎了口氣,用一種責怪但又喜愛的眼神看著他,“是我記錯了,還是你以前就這麼頑皮,隻不過我沒有發現?”

聽到她不怎麼真切的抱怨,恩奇都咯咯笑了起來:“我以前就這麼壞。”他親了一下剛剛啃咬的地方,沒有用力,但那裡留下了齒痕,“隻不過吉爾平日行事太招搖了,所以大家都沒發現其實我也不是一個好孩子。”

“大家早就發現了,自從你晚上經常出入我的房間之後。”她問道,“寧願大費周章地在拉瑪什圖的眼皮底下找機會和我單獨相處,也沒有選擇直接跟我們一起行動……我想你一定也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吧。”

恩奇都心裡其實還想兩人溫存一會兒,但優先工作就是緹克曼努的做事風格,他也喜歡看她認真思考的模樣。

“迦勒底要找的聖杯在拉瑪什圖手中。拉赫穆與其他魔獸不同,是用人類作為活祭品轉化而來的。”

她睜大了眼睛:“拉赫穆是人類?!”

“當然不是,彆擔心,緹克曼努。”他解釋道,“轉化儀式的過程是在活人體內植入一個拉赫穆幼體,幼體會將人的大腦和心臟吃掉,等它們成長出自我意識,就會催化身體的異變,原生的骨骼被粉碎和消化,為新的身軀提供營養。拉赫穆雖然會通過大腦吸收人類的記憶,但它們沒有人類的感情,那些記憶對它們而言隻是一種學習資料。”

恩奇都放鬆身體,將頭枕在她的胸口,感受著她呼吸時的起伏:“你和吉爾在下海口的那次清剿行動讓拉瑪什圖遭受了重創,如今母巢裡的養料近乎枯竭,轉化儀式也被迫中止。母巢裡還有許多從其他國家抓來的俘虜,他們都還活著,我想幫助他們逃走。”

“知道他們被關押的具體位置嗎?”

“在血牢裡。”

緹克曼努點了點頭,恩奇都能感覺到她的下巴在他的發頂劃動:“那麼你呢?”

“什麼?”

“你是不是還有命脈被拉瑪什圖握在手裡?”她用的是疑問句,語氣卻異常肯定。

“果然瞞不過你。”他苦笑一聲,“拉瑪什圖雖然信賴金固,但並不是對他毫無防備。”

就像金固暗中懷疑拉瑪什圖一樣,拉瑪什圖也偷偷提防著金固——神的心性會反受其外在改變的影響,這對神明而言是一個常識。

“為了避免金固受到我的影響而向人類倒戈,拉瑪什圖也設置了一道保險。這具身軀的靈核——也就是金固真正的心臟如今在拉瑪什圖手中,一旦他的認知發生動搖,她就會立刻摧毀他的心臟。這也是金固明知自己出現了異常,也不想讓拉瑪什圖知道的原因。”

“嗯……有意思。”緹克曼努沉吟片刻,“也許這裡麵有文章可做。”

恩奇都抬頭凝視著她,俄而忽然吃吃笑了起來:“我喜歡看你思考的樣子。”

說罷,他俯身親吻了她。她溫熱的吐息抹去了這段時間以來的所有痛苦——那天晚上,在金固的身體裡,她就在他眼前,可他什麼都做不了,近在咫尺的距離也猶如天涯相隔。恩奇都和金固相處得並不好(雖然隻是他單方麵的想法),他們有許多理念不和的地方,唯獨有一點例外,那就是金固對於回到提亞馬特身邊的渴望。

深吻結束後,他小聲抱怨道:“緹克曼努……吻技變好了呢……”

緹克曼努的胸口因為輕笑而顫動:“你和吉爾確實是摯友。”

恩奇都再次咬住她的肩膀——這一次是真咬,不至於咬破皮膚,但會留下一點淤痕。他希望能在緹克曼努身上留下一點痕跡,畢竟他在她漫長的人生中缺席了如此之久。

“騎士王——我沒記錯吧?聽說他是一個不錯的丈夫,把你照顧得很好。”他的嘴唇依然貼在她的皮膚上,模模糊糊地說道,“下次見到他,我會好好感謝他……然後再把他殺掉。”

“Hmm……真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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