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就是好喜歡我,對不對?”
“是啊,真沒辦法。”她的眼神專注而深情,就好像他是她珍貴的寶物,是她在這世上唯一在乎的——好吧,可能還有人類,但是他也愛人類,所以沒關係,“我想念你,恩奇都。”
“我也是。”他吻了吻她的嘴t唇,這次隻是一個純潔的、蜻蜓點水般的輕吻,沒有索求,唯有情意,“先不管彆的事了,現在我隻想和你待在一起,緹克曼努。”
等吉爾他們趕到後,大概就沒有多少可以兩人獨處的時間了吧……恩奇都很清楚自己摯友的實力,知道不用多久他就會怒火中燒地殺進拉瑪什圖的巢穴。在那之前,他隻希望和她一起躺在床上,除了擁抱、親吻,傾聽彼此的呼吸之外什麼也不去想。
第387章
在天國尚存的時代,諸神之間曾經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天上地下最好的美酒唯有兩種,一是恩騰①的佳釀,二是敵人之血。
拉瑪什圖在作為神明時並沒有資格品嘗恩騰之酒,但她很快就能啜飲另一種佳釀,來自她的敵人——緹克曼努,這世上最可憎的人類,她會慢慢咀嚼對方的血肉,品味其中蘊藏著的痛苦和絕望。
“隻可惜這裡沒有銅鏡。”拉瑪什圖驅使觸須緩慢地在床畔蠕動,欣賞著她的慘狀, “否則我真想讓你看清楚自己現在的樣子,緹克曼努。”
然而她的敵人已經聽不到了。緹克曼努呆滯地看著上空,琥珀色的眼珠灰暗而渾濁,四肢的皮膚都被毒液腐蝕了,潮濕的血肉就這樣暴露在空氣中,有好幾隻血蠅圍著她打轉。她的肚腹隆起,每一次胎動,她的身體就會顫動一次,從口鼻中流出幾滴漆黑的黏液。
毫無疑問, 她已經徹底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感知。無論這位人類的賢者曾經掀起過怎樣的驚濤駭浪,也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就在此時,緹克曼努渾身抽搐了一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劇烈,以至於她差點從床上滾落下來——顯然,她子宮中的怪物已經臨近成熟,再過不久就會破腹而出。
“真可憐。”拉瑪什圖假意唏噓, “緹克曼努啊,你一定沒想過自己也會有這一天吧?”
說罷,她用觸手托起對方歪斜的腦袋,想要更好地欣賞這一幕……可當對方抬起頭時,她卻看見了自己的臉。
“什麼?!”拉瑪什圖驚慌失措,下意識地往後退,“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金固,我的孩子,你在哪裡?緹克曼努她……”
“為什麼要露出這種表情?”緹克曼努——或者說床上這個血肉模糊,卻有著她年輕時麵龐的女人說道,“你應該高興才對啊,拉瑪什圖,你成功讓人類的賢者墮落了,現在她變成了這樣肮臟醜陋的東西,簡直像是……”
“不!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她聽見了自己的尖叫,但那聽起來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仿佛那根本不是她的聲音。無論她怎樣嘶聲力竭,那句話最後都清清楚楚地鑽進了她的耳朵。
她說:“簡直像是當初的你一樣。”
下一秒,刺眼的白光在她眼前炸開,頃刻間便吞噬了整個母巢。
她幾乎是本能般地向前奔跑,唯恐自己也被拖入這可怖的威能中。她不應該這麼做——或者說她不能這麼做,她早就沒了雙腳,隻能像毛蟲一樣緩慢爬行——但她確實跑了起來,腳底觸地的粗糲感讓她感到陌生……以及懷念,畢竟她並非一直都是怪物的模樣。
她也曾美麗動人,受人喜愛,也曾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並且有一顆善良的心,讓她可以極儘寬容地去愛其他人。
漸漸的,她忘記了白光的存在,而是慢慢沉浸於這種重新用雙腳走路的感覺。周圍逐漸敞亮起來,但不再是先前那樣幾乎要將一切燃燒殆儘的暴曬,更接近熹微的晨光,令她感到寧靜和溫暖,四周金碧輝煌的建築喚醒了舊時的記憶……這裡是天國,諸神所居之地。
一股暖流充盈了她的五臟六腑,她從來沒感覺身體這麼輕盈過,生命力如同蒸騰的熱氣,源源不斷地從她全身的毛孔裡散發出來,仿佛隨便一陣微風吹過,她就能像小鳥一樣展翅飛翔。
這就是活著的感覺,是回家的感覺……
突然,那種鮮活的感覺消失了,她的雙腳倏忽如灌了鉛一般沉重,星球的重力將她從天空中拽了下來。她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腳底流出了鮮血。
她感覺很冷,很脆弱,有種衣不蔽體的感覺,好似一隻失去了殼的蝸牛。陽光變得更加明亮,將附近的建築都照得純白無瑕,她卻感受不到任何暖意,隻剩下了疲憊和恐懼。
鮮血彙成了血泊,沿著雪白的階梯流淌而下。
一陣劇痛攫住了她,讓她不受控製地跌倒在地。兩道細長的陰影蔓延到了她身上,就像兩把尖刀貫穿了她的身體。
拉瑪什圖感到又冷又痛,忍不住想要蜷縮起來。天國明媚的陽光不再使她溫暖,拂麵而來的微風也不再令她清爽。她血淋淋的軀乾在太陽下暴曬著,細密的刺痛像螞蟻一樣啃食著她,再輕柔的風吹來時也猶如刀割。
但她最終強迫自己抬起頭,好看清站在她跟前的究竟是誰。
其中一個是伊什塔爾,看起來美麗而殘忍。她上下打量著她,就像是看到了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另一個是太陽神沙馬什,他手裡拿著什麼血淋淋的東西……啊,那是她的皮肉,她的神格……她僅剩的尊嚴……
最後,伊什塔爾開口:“真是一個醜陋的東西。”
儘管她疼得渾身發抖,甚至沒有力氣抬起頭,但她知道周圍有很多道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冰冷無情,可能還帶著一點觀賞玩物的戲謔。
她期盼著有誰能站出來為她說一句話,至少懇請刑罰的執行官沙馬什為她減輕一些痛苦,但沒有任何一位神明願意開口——泉水女神南舍,她的姐妹,隱沒在諸神間沉默不語。正義之神基圖,她的情人,他本可以向他的父親沙馬什發出請求,可如今他看向她的眼神就像一個陌生人。還有水神埃阿,諸神之中最慈悲,最聰慧的那位,也是她所侍奉的主神,他理應有辦法撫平伊什塔爾的怒火,但最後他什麼也沒有做,隻是在自己的席位上冷眼旁觀。
還有安努——眾神之王,天國的主人。她祈求他做出公允的審判,乞求他讓她保有一點體麵,可他隻是對自己的女兒露出了喜愛的微笑。
“現在氣消了嗎?”她聽見沙馬什對伊什塔爾低語,他是伊什塔爾的兄長,對她溺愛的程度一點也不遜於他們的父親。
“隻消了一半。”伊什塔爾說,“倘若罪魁禍首一日沒有被懲罰,我便一日不能展露笑顏。”
聽到妹妹的話,沙馬什歎了口氣:“你知道父神不能輕易動她,恩利爾還對神王之位虎視眈眈,父神還需要她……”
真是諷刺,緹克曼努不過是一個沒有任何魔力的普通人類,但大神對她的寬容竟然比絕大多數神明更多。
“我又沒想讓她死。”伊什塔爾露出了甜蜜的笑容,“但讓她嘗到點教訓,總歸不過分吧?這一次她行事太過,也有損父神的威嚴。我已經想好要怎麼懲罰她了。”
“隻怕父神不會輕易同意。”
女神咯咯笑道:“可縱使我做了什麼,父神也不會反對,不是嗎?”
剩下的話她沒能聽到,失血過多讓她的意識陷入了黑暗。恍惚中,她感覺有一陣冰涼的水沒過了身體,撫平了皮膚上灼燒般的痛楚……是南舍嗎?在天國終究還是有神明願意關心她的……
然而睜開眼睛後,她發現自己不知為何來到了庫拉巴。
昔日繁榮的王城如今已經被洪水衝垮,泥磚所建的城牆已經塌陷了一半,許多房屋都被壓垮了,烏魯克人不久前為她建起的神廟也不例外。百姓們完全沒辦法外出活動,甚至不能繼續待在家裡,隻能爬到屋頂落腳。
隨後,她看見緹克曼努緩慢而艱難地穿過被洪水淹沒的街道,來到伊什塔爾麵前。女神端坐於天舟,看似一副不經意的樣子,實際一直在暗中觀察緹克曼努的反應,直到看見她屈膝跪下,才終於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不過那微笑很快又轉為了虛假的驚異:“庫拉巴怎麼變成了這樣?可是拉瑪什圖在管理上有失職之處?哼,區區一個三流女神,我等會兒定要去她的神廟裡,好好責罵她一頓。”
水線淹過了緹克曼努的胸口,水下有五六隻水蛭吸附在她身上,貪婪地吸食她的血液: t“和拉瑪什圖大人無關……是我有欠考慮,使她麵臨了超出她能力以外的窘境。”
“您總是這樣謙遜又負責,我的大人。”伊什塔爾溫柔地回答,“所以我才要來幫您呐,畢竟我不僅是埃安那的守護者,也是烏魯克唯一的女神,不是嗎?”
緹克曼努沉默了片刻:“……是,感謝您的寬厚。”
瞧啊——哪怕是人類的賢者也要低下自己高傲的頭顱。
緹克曼努或許有些小聰明,但這隻能讓她暗算一些與她同級彆的人,例如其他城邦的國王,而在那些更高級彆的存在麵前,她也隻是一枚無力的棋子,力量上的天塹足以抹平智謀帶來的一切優勢。
即便如此,她也隻是遭受了伊什塔爾一些小小的刁難,除了顏麵,她並沒有失去彆的。
唯一可憐的隻有她,明明沒有做錯什麼,卻要承擔所有的痛苦……失去了神格,失去了尊嚴,最後淪落為了這樣一個醜陋的怪物。
周圍的景色忽然發生了變化,像是一瓢冷水,將她從悲傷的情緒中潑醒了。
她又莫名來到了一個陳舊的小房間,房間裡到處都是木架,架子上堆滿了泥板和羊皮紙卷,就連空氣中飛舞的塵埃都散發出歲月久遠的氣味。
“所以這座塔到底是乾嘛用的?”
一個男人的聲音……拉瑪什圖對此感到很陌生,而回應他的女聲卻是她所熟悉的。
“用來殺死諸神的。”
荒唐至極——沒等這種嘲弄的想法在她腦海中完全形成,她的身體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識,開始不顧她的想法向前走去。
走出充滿書卷氣味的房間後,她四周的景致不斷變化,宛如穿越時光的洪流。每走一步,天上的太陽與月亮便輪換一次,花苞綻放又枯萎,河流漲起又跌落,孩童身上跌倒的傷口生痂又脫落。
與此同時,一場真真正正的浩大工程也在烏魯克拉開了帷幕。她看見十幾個鐵爐同時運作,燒製泥磚,精煉銅鐵,散發出的熱能讓庫拉巴的氣溫都升高了幾度,象征著這座城市頑強的生命力。泥磚越砌越高,逐漸無法靠墊腳和梯子繼續向上延伸,於是他們又搭起了腳手架和升降台。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座為了殺死諸神而誕生的高塔從最初零落的泥磚漸漸成型,超過了一般人居住的小屋,超過了神廟,超過了王宮,超越了一切,最後直抵天穹。
她感到不可置信,不僅僅是緹克曼努那匪夷所思的妄想,也因為烏魯克人竟然能如此滿懷熱情地犯下這世上最不可饒恕的罪行。
當天之公牛的鐵蹄落下時,拉瑪什圖甚至有些慶幸。相比烏魯克人決定自尋死路這件事本身,更可怕的是——神明是人類不可對抗的存在,天國是人類無法企及的存在,這是自世界誕生以來從未被懷疑過的真理,而它們差一點就要被魯莽的烏魯克人毀掉了……她甚至不確定究竟是哪種情況更糟糕。
奇怪的是,在看到哀悼之塔建成的瞬間,她的心中竟然有些激動。當哀悼之塔遭受重創的時候,她也不禁心中一緊。
這種想法太可怕了……天哪,她居然會因為神明遭受了人類的計算而心生喜悅,這讓她感到很害怕。
是的,害怕——而非愧疚和悔恨。
當看見緹克曼努組織了一支小隊,打算進入地下清理坍塌的甬道時,拉瑪什圖莫名知道,其實她回不來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回不來了,知道他們即將踏上的是一條毫無希望的死亡之路,即使是其中最強大的阿伽都很難能活著回來。
但誰也沒有點破這件事,小隊的成員也隻是默默地與幸存的親朋告彆,然後開啟了這趟沒有歸途的旅程。
人們在塔下等待著——從早晨等到夜晚,從夜晚等到黎明,哀悼之塔依然毫無動靜。
也許已經沒有希望了。
然而,或許是為了回應他們的期待,又或許是為了嘲弄命運的安排,貫徹烏魯克人“越是不讓我做什麼,我就越是要做”的叛逆精神——在第一縷拂曉之光降臨這片大地的瞬間,空氣開始流動,埋藏於地脈中的魔力絲絲縷縷地從四麵八方湧來,最後彙聚成了盛大的金色洪流。
當人們紛紛發出歡呼,忍不住喜極而泣之時,一道明亮的白光在天空中轟然炸開,浩瀚的能量攪動著整個天空,灰色的雲層猶如倒扣下來的海洋,在風暴的摧殘下掀起滾滾巨浪。似乎是為了不驚擾到地上的世界,盛光的威能在半空中便開始衰減,可即使是衝擊的餘韻也足以使大地顫抖。
不同於僅僅是發出驚歎的烏魯克人,白光再度吞噬了她周圍的一切……世界消失了,她的視野中隻剩下了一個女人。
一個她憎恨了如此之久,到頭來發現卻她其實並不恨她——或者說不怎麼恨她的女人。
“我不明白,為什麼烏魯克寧願犧牲那麼多人也要建造哀悼之塔。”她驚訝於自己語氣中的泰然,就好像在和一個認識很久的老朋友交談,“不怕一切努力終成空嗎?犧牲了那麼多,失去了那麼多,最終不光沒能斷絕神代,反而給自己的後人招致了禍患……你們難道就不懼怕那樣的未來嗎?這麼做真的值得嗎?”
“當然。”對方回答得很快,“因為那是正確的事。”
“這樣太傻了。”
“不,真正傻的是你,拉瑪什圖。”緹克曼努看著她,“你憎恨我欺騙了你,所以恨了我那麼久,報複了我那麼久,最後卻發現你恨的不是我,你想報複的也不是我,甚至連騙你的也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她不自覺地苦笑一聲,擦乾了臉頰上殘餘的淚痕,“所以這是什麼?幻境?”
“這是你的夢。”
哈,差點忘了吉爾伽美什召喚的魔術師是一個夢魔……
她從體內取出了聖杯:“這就是你們要找的東西。”沒有更多的解釋,因為她知道對方不需要這些——反過來說,假如緹克曼努沒有聰明到那一步,諸神也不會對她的存在如此苦惱了,“還有這個,金固的靈核。”她將那顆心臟一並交給她,“你們想怎麼處理都行,我已經不在乎了。”
“謝謝。”緹克曼努慎重地將它們收了起來,“請允許我代恩奇都向你表示感謝。”
“恩奇都?”
對方言簡意賅地將金固和恩奇都的情況解釋了一遍。拉瑪什圖本以為在經曆了前麵的夢境之後,她已經不會對任何事情再感到驚奇,但事實證明她太高估自己了。
“真是不可思議。”她喃喃道,“為什麼你總是有膽量去做一些彆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聞言,人類賢者的臉上露出了微笑:“有些事情不去試一試,怎麼能知道結果呢?”
也不知是因為什麼,看見她笑了,拉瑪什圖也不禁笑了起來:“是啊……不踏出第一步就不會有任何改變。”
所以她才總是被困在過去。
消失前,拉瑪什圖對她說:“要贏啊,緹克曼努。”
也許是臨死前的錯覺,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沒有那麼粗啞了,時光宛如回到了過去——她依然年輕快樂,充滿生機,即使沒有回到天國,她也能找回這些。
緹克曼努凝視著她,目光一如她記憶中那般睿智、冷靜,充滿了她所渴望的勇氣與決心:“當然。”
第388章
“魁劄爾·科亞特爾?”即便是緹克曼努,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也不免愣住了——自從回到烏魯克之後,這是第一個真正意義上完全超出了她預料的消息,“羽蛇神不是阿茲特克神話的神明嗎?”
“是的, 猊下。”藤丸立香回答。
“你應該知道阿茲克特文明在美洲, 而這裡是西亞,對吧?”
“我知道,猊下。”
“你應該也知道三女神同盟的另外兩位——寧胡爾薩格和拉瑪什圖都是蘇美爾文明的神祇,對吧?”
“是的, 我知道, 猊下。”
“為什麼你看起來那麼冷靜?為什麼你們好像都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件事?”她感到不可置信,“這也太奇怪了!羽蛇神?難道沒有人覺得這個名字出現在三女神同盟裡很突兀嗎?就好像天啟四騎士是死亡、饑荒、瘟疫和史蒂夫①一樣!”
聞言,立香搔了搔臉頰:“猊下平常明明給人以長輩的感t覺,但有時又會莫名表現出一些當代互聯網的冷幽默呢……”
“雖然我的絕大多數人生都是在古代度過的,但我也有關於現代社會的記憶。”緹克曼努謙遜地表示,“雖然沒有Z世代②那樣蓬勃的創造力,但我姑且也算是半個時代的弄潮兒吧。”
“弄潮兒什麼的突然又變得很有老人味了啦,猊下……”
好消息是, 在與人類方達成和解後, 魁紮爾表示她可以自行回歸英靈座,並且在離開前幫他們把馬爾杜克之斧搬到了烏魯克。
雖然對於庫拉巴而言隻是多了一座奇觀地標,但相較之下,魁紮爾可以說是三女神同盟中最好溝通的一位了。可惜他們的任務結束略晚於埃裡都小隊,等緹克曼努一行人回到烏魯克的時候,魁紮爾已經主動分解靈基回到英靈座了,否則真想當麵對她表示感謝。
“前輩, 猊下,迦勒底那邊發來通訊了。”馬修提醒道。
接通了遠程通訊後,穆尼爾的聲音在一陣細碎雜音過後響起:“猊下,我們已經從加荷裡斯院長那裡得到了坐標,顯然距離我榮獲傑出曆史學家金獎的日子又近了一步。 ”
“不要再提什麼獲獎了啦,穆尼爾……”
“少囉嗦,醫生,就算你把話筒從我這裡搶走,我也不會放棄這件事的——不,誰都休想搶走我的獎杯,有本事就用廷塔哲大學傳統的籠中格鬥一決勝負吧!”
“沒有人要搶走你的獎杯……話說你們大學的傳統不是馬術競賽嗎……”
馬修歎了口氣,小聲提醒道:“請不要再偏題了,二位,猊下已經開始露出不讚同的表情了,我和前輩都感覺壓力很大……”
“噢!不、不好意思!”穆尼爾終於進入了狀態,“雖然已經得知了具體坐標,但因為這次特異點所處的時代過於久遠,僅僅是確認禦主的存在就已經十分困難了,哪怕是靈子計算機也需要花費一段時間才能還原美索不達米亞地域的全貌,從而確認坐標所在的具體地點。”
“大致需要多久?”
“兩到三周。如果我們足夠幸運的話,也許能縮短到兩周之內。”
“太久了,梅林對提亞馬特的夢境封鎖可能持續不了那麼長時間。”緹克曼努思索片刻,“我需要知道加荷裡斯提供的具體坐標。”
穆尼爾在通訊中彙報了一組四維空間坐標——毫無疑問,坐標的原點是烏魯克,時間軸則指向了第七特異點,但從X和Y軸的數值來看,通往天工基地的傳送點距離這裡似乎相當遙遠……不僅如此,基於Z軸的數值,可以確定這個傳送點不僅遠,而且所處的海拔很高。
距離烏魯克很遠,位於群山之中……這喚醒了她腦海中某些塵封已久的記憶。
“如果以z軸為基準,把對比區間鎖定在亞美尼亞高原南部呢?”
“亞美尼亞高原?請稍等片刻,我們現在就演算重構一下……”
大約兩小時過後,通訊的另一頭傳來了穆尼爾興奮的聲音:“喔噢!您推測的沒錯,猊下,坐標點就在亞美尼亞高原——準確地說是在庫爾德斯坦山脈附近。”
“庫爾德斯坦山脈……”西杜麗沉吟道,“難道是庫爾德斯坦山腳下的觀測所?”
“不錯。”緹克曼努肯定了她的想法,“地理位置上遠離烏魯克,卻又與烏魯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怎麼想也隻可能是那裡了。”
確認了目的地和隨行人選之後,他們本應儘快出發抵達庫爾德斯坦山脈——然而,儘管時間迫在眉睫,但緹克曼努依然決定在出發前先去一趟冥界,畢竟她還有一些許久未見的老朋友需要道彆。
對於她的請求,吉爾伽美什雖然看起來很不高興,但還是勉強表示了同意。
“去吧去吧。”他揮了揮手,佯裝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你心意已決,難道本王還能強行把你關在這裡不成?”
片刻的沉默後,他又忍不住追問:“話說……你是打算去見父王和埃列什基伽勒吧?”
見她點了點頭,吉爾伽美什的臉色變得更臭了,甚至還做了個鬼臉給她看——真沒個大人樣,不過對於他孩子氣的一麵,緹克曼努早已不再像過去那樣感到煩惱,隻是有些無奈和懷念。
“我才不在乎呢。”他頗為畫蛇添足地強調道,“父王躺在冥河底,而我躺在你床上,誰輸誰贏早有分曉,贏家總是該對輸家多一點寬容。”
緹克曼努耗儘了全部的自製力才沒有笑出聲:“當然,盧伽爾。”
為了避免拖累大部隊的行程,她選擇在午夜前往冥界,這意味著躺在她床上的贏家今晚又要獨守空房了——很顯然,哄騙摯友去幫自己帶孩子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也許是受特異點的影響,通往冥府的七重門雖然保存完好,但已經徹底失去作用,淪為了純粹的擺設……緹克曼努對此感到慶幸,至少她不必再麵臨赤身裸體的窘境了。
冥府一如她記憶中那般陰沉且富有壓迫感,就連看守大門的骷髏聽差也和幾十年前一樣——雖然艾蕾總是抱怨它做事不得力,並且多次威脅要把它拆掉,但從未真正動過手,她一直是個念舊的人。
緹克曼努拜托它向艾蕾請示她的到來,對方爽快地答應了(儘管緹克曼努認為這份直爽源於它做事一向不過腦),然後像腳鏈卡住的自行車一樣哢噠哢噠地走進了冥府。
“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埃列什基伽勒大人!埃列什——”
“我聽到了啦!”即使隔著冥府的大門,她也能分辨出艾蕾語氣中的煩躁,“而且我說過好多次了,不用在彙報工作前把我的名字重複三遍。”
直到反應過來艾蕾的聲音聽著有多麼清晰,緹克曼努才意識到冥府雖然結構未變,但大小比她印象中縮水了一圈……看來這裡也逐漸受到了神代斷絕的影響。
“有一位貴客來了!她希望與您見上一麵!”
“休想再騙到我,骨頭。”艾蕾說,“如果是伊什塔爾又被遣送回來了,就把她關回籠子裡,我不想為她多花一點心思,明白了嗎?”
“是!埃列什基伽勒大人!”
為了避免這位做事不靠譜的聽差把她當成伊什塔爾送進鳥籠,緹克曼努隻好主動敲了敲門:“艾蕾,我可以進來嗎?”
雖然看不到門裡麵的景象,但她仍能感覺到冥府內的空氣凝滯了幾秒——緊接著是一陣叮呤咣啷的聲響,足以讓人想象門的另一邊有多麼兵荒馬亂。
“等等!緹克曼努,給我一點時間,我馬上就好!”女神慌忙地喊道,“啊!!我的禮服跑到哪裡去了?我的頭發也好亂……緹克曼努!我已經收拾好一半了,再等一下就好,千萬不要走哦!嗚啊……我的梳子呢……”
好一會兒過去,冥府才終於敞開大門,用莊嚴肅穆的寂靜歡迎她的光臨。
艾蕾坐在主神的位置上,姿態端莊,神情凜然,儘顯冥界女主人之風範(看得出她特意給自己的披風擺了一個好看的造型)。雖然那頭稍顯淩亂的金發依然暴露了她適才的驚慌失措,但緹克曼努體貼地沒有提起,隻是麵帶微笑地向她走去。
隨著她們的距離越來越近,兩人間的高低差似乎讓艾蕾感到了些許不適。
“好、好久不見了,緹克曼努……”可能是不想讓自己顯得太居高臨下,艾蕾一邊緊張地與她打招呼,一邊儘可能自然地從台階上走了下來,“我事先不知道你會來訪,所以沒有做什麼準備,下次我一定會——啊啊啊啊!”
話音未落,冥府女神忽然腳下一滑,就這樣從台階上滾了下來。
雖說對方做事時神經總是過於緊繃,但緹克曼努認為這種關鍵時刻掉鏈子的情況應該是受伊什塔爾所依憑的那位少女的影響。
仿佛是不想麵對這個丟人的現實,趴在地上的艾蕾很久都沒有起身,反而把身體蜷縮起來,試圖把自己藏進披風裡。
“在我麵前不用那麼拘謹吧?”緹克曼努蹲了下來,摸了摸她冰涼的發絲,“疼嗎?”
“不疼……”嘴上這麼說,艾蕾的喉嚨裡還是發出了細細的嗚咽聲,像是一隻被雨水打濕了的小狗,“就是覺得很丟臉……好久沒見了,想讓緹克曼努看到我帥氣的一麵……”
“沒關係,因為我心中的艾蕾已經很帥氣了。”緹克曼努將她從地t上扶起來,雖然知道這點碰撞不會讓一位主神級彆的女神受傷,但她還是輕輕吹了吹女孩的手心,“痛痛飛走了~”
艾蕾顫抖了一下,原本缺乏血色的臉上如今滿是紅暈,她嚅囁道:“彆、彆這樣……我快要暈倒了……”
考慮到對方的表現,緹克曼努認為這句話更像是一種預警,而非單純的玩笑。她耐心地等待艾蕾緩過神,直至她的臉色恢複為正常的微紅,才開口提出請求:“我有很多話想和你說,艾蕾,不過在此之前,我想拜托你做一件事。”
“當然!”艾蕾飛快地回答,“你想讓我做什麼?”
她緘默片刻:“我想見盧伽爾班達一麵。”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艾蕾對於這個請求似乎不怎麼意外。
“不久前,吉爾伽美什王也提出過相同的請求。”她有些興奮地說道,“所以我已經有過經驗了,這次我一定能做得更好!”
正如艾蕾所說的那樣,抵達冥河畔後,她輕車熟路地召喚出了盧伽爾班達的靈魂,隨後又找了個理由離開,體貼地為他們留出了私人空間……不同於她性情外放的姐妹,埃列什基伽勒的關懷總是那麼潤物細無聲。
很難說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她打量著故人的麵龐,竟離奇地感受到了一點無措。在來這裡之前,她準備了很多要和對方說的話,並在心裡為此列了一張清單,但在他們目光交彙的瞬間,那些話好像又變得無關緊要了……他當然知道她接下來要去做什麼,而她知道他知道。
很多時候,在他們之間,語言是多餘的。
最後,緹克曼努隻是低聲道:“明天我就要出發了,班達。”
“我知道。”他輕聲笑了起來,於是歲月帶來的最後那點陌生感也消弭無蹤了,“很遺憾我錯過了哀悼之塔落成的瞬間……但錯過了一次,總不能錯過第二次,不是嗎?”
他向她伸出了左手:“在你離開前,我想再觸碰你一次……可以嗎?”
她沒有回答,隻是伸出手作為回應,他們的手掌緊貼著彼此——然而她是生者,盧伽爾班達是靈魂,所以她無法真正觸碰到他。她的手掌融進了他的掌心裡,靈魂的能量就像揮發的乾冰,沿著她手掌的邊緣溢散,猶如將手伸入湖水中後破碎的月影。
但他還是露出了笑容,仿佛對此已經十分滿意了。
“抱歉。”她歎息一聲,“雖然現在提起這些也來不及了,但當我漸漸找回作為普通人的感情後,我有想過……假如當時我察覺到了你的心情,也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我不喜歡你說這種道歉的話,把我們的關係都變得疏遠了。”他起初有些抱怨,但語氣很快又柔和下來,“也許人有時就是會這樣互相錯過……我希望你是一個女人,但你首先是人類的賢者,你希望我是烏魯克的王,可我心裡還住著一個男孩。”
她苦笑一聲:“人生總是難免留下一些遺憾,不是嗎?”
“是啊……還有哀悼之塔,我們理想的終點,可最後我背棄了它,也背叛了你。”他五指合攏,似乎想要握住她的手,儘管他們都沒有觸碰到彼此的實感,“即便如此,你也依然堅持到了終點,並且願意在抵達最後一站前來見我這個半途而廢的膽小鬼一麵……這對我而言已經足夠了。”
盧伽爾班達的目光柔和而明亮,仍有一絲他年輕時的鋒芒——奇妙的是,他們爭吵過,決裂過,曾一度走到不可挽回的邊緣,但許多年過去,一切都物是人非之後,還是有一些美好的東西留在那裡,沒有被時光改變。
“我愛你,緹姬,我希望你永遠沐浴在光輝之中,希望火焰永遠不會傷害你,希望你獲得成功,希望你幸福……無論那是誰帶給你的。”他看著她,“答應我,為了''我們'',這一次你也要贏到最後,好嗎?”
她當然知道他說的“我們”是誰——除了盧伽爾班達,還有無數烏魯克的亡者沉睡於冥河底。幾十年前,他們用自己的手托起了她,蒼白的手指如同睡蓮的花瓣,在冥河漆黑的水麵上發出微光,為她鋪就了通往終點的道路。
緹克曼努回握住了他的手——儘管那隻是一團沒有實感的能量流,但她知道他能感受到她的決心:“當然。”
俄而,盧伽爾班達眼中的光彩漸漸暗淡,僅存的溫暖也隨之散去,仿佛是回憶在褪色。他的手從她的掌心滑落,白色的亡靈再度沉入了河底。
她靜靜地佇立在原地,很久都沒有離開。
過了一會兒,艾蕾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麵帶愧色:“對不起,我的權能實在維持不了更長時間了……如果我的力量再強一點的話……”
緹克曼努搖了搖頭:“這樣已經足夠了,艾蕾,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她拍了拍她的肩膀,“介意陪我一起走到冥界的入口嗎?”
艾蕾立刻打起了精神:“當、當然不介意!”
在前往入口的路上,緹克曼努向她講述了回到這個時代後經曆的種種奇遇。艾蕾聽得全神貫注,時而為她遭受三女神同盟的折磨而難過,時而為她成功打敗了敵人而興奮,等抵達入口時,她又情不自禁地為自己無法親自參與其中而失落。
在她們即將分彆之際,緹克曼努開口:“艾蕾,有些話我一直想對你……”
“啊,對了!”艾蕾忽然大聲打斷了她,“差點忘記了!”
她解開披風,神情看上去有些慌亂,動作卻十分輕柔。緹克曼努看著她在披風的內袋裡摸索了片刻,最後拿出了一支花火棒——通過頂端焦黑的痕跡,可以看出它曾經被人點燃過,但很快又被熄滅了。
“對不起,雖然我已經儘量節省著用了,但你送的星星還是慢慢被我點完了……”艾蕾小聲道,“這是最後一支了,我一直想等到某個特殊的日子… …比如說現在!緹克曼努,我們一起點燃它吧!”
她拒絕了伊什塔爾的金星,卻一直小心地保存著這些花火棒……究竟是怎樣的鐵石心腸才能對這個女孩的溫柔無動於衷呢?
“好。”她聽見自己這樣回答。
花火棒迸發出星火時,艾蕾的表情依舊如她第一次看到它們時那樣充滿了驚喜和快樂,她則在一旁看著沉浸在驚喜與快樂之中的艾蕾,直至花火棒熄滅。
“啊,結束了呢……”艾蕾有些失落,“幸福的時光總是那麼短暫……”
“謝謝你,艾蕾。”
“怎麼突然向我道謝?”她害羞地笑了,“你忘了嗎?緹克曼努,這些星星是你送給我的呀。”
“不是因為星星……或者說,不隻是因為星星。”緹克曼努說,“在數次輪回中,我遇到了很多人,他們都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但如果要論有誰真正改變了我,我首先會想起你的名字——艾蕾,我們相識的時間在我們各自漫長的人生中並不算長,但你教會了我一個最重要的道理,那就是珍惜身邊那些愛你的人,珍惜他們的愛。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就不會是現在的我。”
聽到她的話,艾蕾忽地怔住了。
“我……”她的肩膀略微顫動,仿佛再也無法壓抑內心激蕩的情感,“不是的,我……是我應該謝謝你才對……”她幾乎要哭了,話語也因為不知所措而斷斷續續的,“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好,是你……是你拯救了我,在你之前,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
“這不是該難過的時候。”她托起她的臉,“艾蕾,好姑娘,給我一個微笑好嗎?”
艾蕾非常努力地揚起嘴角,但淚水還是不受控製地從眼角滑落。
“我不確定等回到現代之後,我還能不能保留過去的記憶,但是……”緹克曼努為她擦乾了眼淚,“我想我會記住這個笑容的,艾蕾。”
第389章
無論多麼不舍,最後的道彆都是短暫的。
即使是烏爾寧加爾,也接受了自己不得不和加雷斯分享同一個擁抱的現實——儘管三女神同盟已經被瓦解,魔獸軍團也隨著拉瑪什圖的死亡而銷聲匿跡,仍然不能排除烏魯克遇到危險的可能性,除了伊什塔爾之外,他們至少得再留下一名英靈協助烏爾寧加爾保護城邦。幾經商議,這項任務最後被托付給了加雷斯。
與兩個t孩子告彆後,緹克曼努又擁抱了西杜麗和塔蘭特。
“作為盧伽爾之手,我希望你們儘到輔佐君王的責任,但作為老師,我隻為你們感到驕傲。”她對他們說,“至於你們的關係……孩子,我不會像烏爾那樣強行要求你們去做什麼。人生苦短,我隻希望當分彆之際來臨時,你們會慶幸自己沒有留下任何遺憾。”
聞言,西杜麗和塔蘭特不約而同地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的神情中都多了幾分羞赧。見到這一幕,緹克曼努在心裡默默笑了起來,她確信他們最後會心意相通的。
魔獸軍團消失後,製空權也重新回到了他們手中。吉爾伽美什寶庫中的輝舟維摩那替莫德雷德分擔了一部分工作, 恩奇都的回歸也彌補了伊什塔爾被禁製囚困於烏魯克無法同行的問題——他和伊什塔爾同樣兼具高機動性和遠程攻擊的能力,適合在空中擔任巡邏和護衛的職責。
“我還是不太明白。”飛行途中,帕提忍不住問道,“為什麼烏魯克要在那麼遠的地方造一個觀測所?”
“主要是為了記錄山脈的融雪程度,以便對每年布拉努姆河①的泛濫量進行預估。”緹克曼努解釋道, “另一方麵,當時的我也想知道諸神能否憑空創造出他們所代表的事物,又或者隻是有權調動它們。例如在真空狀態下,恩利爾是否能夠掀起風暴,在融雪極少又缺乏降雨的年份,阿達德是否仍然能讓兩河泛濫……”
“在這樣的遠古時代都不忘構建遠程通訊係統,難怪在不列顛的時候,你那麼乾脆就放棄了水鏡——”
說著,梅林的聲音倏地停住了,就像一盤老式錄音帶被卡住了磁帶。
緹克曼努回過頭,發現他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儘管那裡空無一物),仿佛靈魂離開了軀殼,直到一聲嘶啞的咳嗽響起,鮮血從他的嘴角溢出,他身上的時間才重新開始流動。梅林艱難地扭頭看向她,嘴唇嚅動了幾下,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耗儘了他全部的力氣。
“眾神之母……”夢魔本就蒼白的麵龐終於失去了最後一絲血色,他的吐息化作白霧消散在冷風中,“提亞馬特……醒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一瞬間,整個世界出離地安靜——緊接著,整個天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了下來,視野的可見度驟然降低,厚重的烏雲如浪濤般翻湧,仿佛隨時會倒灌下來,將他們悉數淹沒。呼嘯的狂風中多了幾分冰冷和潮濕,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到來。
“梅林先生!”馬修及時立住盾牌,好讓搖搖欲墜的梅林有一個支撐點,“您還好嗎?”
梅林張了張嘴,但不斷灌進嘴裡的冷風讓他無法說話,隻能疲憊地點了點頭。立香攙扶他在維摩那的玉座上坐了下來——這個舉動在過去必定會激怒吉爾伽美什,但如今他並沒有多說什麼,算是默許了。
緹克曼努在顛簸中勉強穩住了身形:“莫迪!你那邊還好嗎?”
“倒是沒什麼大問題……”莫德雷德的回答聽起來很模糊,從他展翅的動作來看,洶湧的氣流也對他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我有不妙的預感。”恩奇都說,“有辦法再飛得快一些嗎?”
“就算你這麼說,但我完全看不清前麵啊……”莫德雷德抱怨道,“喂喂,那個玩弓的基什王不要再發呆了,我到底該往哪裡飛啊?”
“現在的方向是正確的,紅龍小哥,你隻需要專注向前就行了。”
“好嘞!”莫德雷德特意拉遠了距離,才振了一下翅膀恢複平衡,避免振翅時的氣流加劇維摩那的震蕩,“那就由我來領航好了,英雄王,小心被我甩在身後哦。”
對於他的挑釁,吉爾伽美什挑起了眉毛:“想要在速度上超越本王,你小子還是再等一萬年吧。”
雖然知道維持士氣很重要,但緹克曼努眼下實在無法樂觀起來——迦勒底的通訊再一次中斷了,但通過腦內演算,她大致能推斷出他們和傳送點之間的距離。在不出任何意外的前提下,他們還需要撐兩個小時。
哪怕提亞馬特醒了,她從虛數之海回歸地表也需要一段時間,隻願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裡,事態不會進一步惡化……
然而,墨菲定律此刻再一次得到了驗證——隨著一聲空靈的叫聲響起,天空下起了綿密的黑色細雨,加劇了視野的惡劣,就連阿伽都不免受到了影響。
與此同時,不知是天上落下的黑雨積成了水坑,還是地縫中滲出了黑水,地上的積水不斷擴張,從水泊變為泥潭,又從泥潭變為江河,最終吞噬了整片大地,彙聚成一望無際的混沌之海。漆黑的海水吸走了塵世間的最後一點陽光,海麵上彌漫著不祥的黑色瘴氣。颶風攪動著渾濁的泥水,使它們不斷翻湧、起伏,好似一塊飄動的舞台幕布。
緹克曼努緊盯著海麵,雨水的冰冷似乎滲進了骨髓,呼嘯的冷風在劃過皮膚時痛如刀割,但她都恍若未覺,隻是默默捋開了貼在額前的碎發。過了一會兒,她看見混沌之海的中央猛然陷落下去,仿佛底下有什麼他們看不見的空洞——下一秒,一個龐然的身影自深海中顯現,翻滾的巨浪濺起無數黑色的水花,仿佛是海洋向天空下了一場雨。
俄而,迷蒙的水霧中響起了第二聲獸的鳴叫,比第一聲更加悲傷,也更加尖銳。
被放逐的眾神之母已然歸來。
“餘還以為恩利爾和安努的本體已經夠大了,沒想到與提亞馬特相比不過是兩個稚童。”阿伽驚歎道,“紅龍小哥,你在她跟前好像一隻寵物鳥呢。”
莫德雷德不爽地噴了個響鼻:“再囉嗦我就把你甩下去!”
“她的雙腳沒有動作。”緹克曼努觀察並評估著提亞馬特的行動,“相較於那對巨大的犄角,她的身形確實纖細了一些,與其說她是在''向前走'',倒不如說她是在海麵上滑行,這可能是最契合她的移動方式……另外,她的速度似乎在加快。”
“是的,雖然我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位大母神,但我能感覺到她尚未恢複最佳狀態。”恩奇都緊貼著維摩那飛行,以便為他們抵擋一部分氣流的乾擾,“話雖如此,她對於地表的生態未免適應得太快了一點……”
“哼,蓋亞。”吉爾伽美什言簡意賅地點破了真相,“不過,即便是些不上台麵的手段,也確實給我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更不用說還有風暴在阻礙我們前進了。”
“我會儘可能拖慢她的腳步。”恩奇都答道,“吉爾,我需要你的協助,就像天之公牛那個時候一樣。”
吉爾伽美什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在恩奇都衝向提亞馬特時打開了王之財寶,發射寶具為他作掩護——儘管“掩護”這項目的最終毫無疑問地達成了,但那些如黃金雨般浩瀚的寶具並未在提亞馬特的皮膚上留下任何痕跡,意味他們的敵人僅僅是在肉體的強韌性上就足夠令人頭痛了。
“此刻喚醒的乃是星之吐息,我將與人類並肩向前,因此——世人啊,冀以鎖係神明!”
銀色的鎖鏈宛如流星般劃過天際,鎖住了眾神之母龐大的身軀。提亞馬特越是反抗,鎖鏈就越是緊緊勒進她的皮肉裡,令她發出痛苦的哀嚎。混沌之海因為她激烈的掙紮掀起了一陣狂風巨浪,四周陡峭的山壁也在這駭人的音浪下接連坍塌,即使是自帶保護結界的維摩那也沒能逃過影響。藤丸立香的臉色發青,雙手緊捂著嘴,好像隨時都會嘔吐出來,習慣了大風大浪的緹克曼努也不免在輝舟劇烈的顛簸下胃袋緊縮。
“鎖鏈支撐不了多久!”她強忍著失重帶來的暈眩感喊道,“阿伽,釋放終結劍!”
對於提亞馬特這種級彆的敵人,目前他們手中最好的應對方案當然是吉爾伽美什的乖離劍——誠然,提亞馬特具有不死性,但他們的終極目的是抵達傳送點,乖離劍足以使提亞馬特重傷,拖慢她追擊的速度。
然而,作為對界級彆的寶具,釋放乖離劍必將導致整個亞美尼亞山結一同被摧毀,這麼做極有可能會破壞傳送點,所以至少要想辦法抵達觀測所,並且讓馬修打開寶具抵消一t部分乖離劍的能量釋放,確保傳送點能夠在吉爾伽美什解放寶具後依舊安然無恙才行。
相較之下,終結劍是需要長時間蓄力的寶具,在瞬發的情況下威力會大幅度降低,是一種相對安全的攻擊手段。
聽到她的指揮,阿伽即刻做出了反應:“仰望蒼天吧!劫火自蒼穹落儘,貝利特伊裡之怒將席卷——”
“等等!!”
雖然有點頭暈腦脹,但緹克曼努還是反射性地看向了聲音的來源,來者的身份可以說是出乎了他們所有人的預料——或者說,那確實是伊什塔爾的聲音,但親眼看見她仿佛瘋了一樣駕駛著天舟朝他們疾馳而來又是另一回事了。
吉爾伽美什狐疑地眯起了眼睛:“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埃列什基伽勒對你下的禁製呢?”
“彆再管什麼禁製不禁製了!”伊什塔爾煩躁地回答,“緹克曼努,正是我的姐妹要求我立馬趕來找你們的。她已經做好了準備,隻要在地麵上轟出一個大洞,讓提亞馬特落入冥界,她就能用權能將她關起來……可能持續不了太久,但足夠你們抵達傳動點了。”
“轟出一個直通冥界的大洞?”阿伽麵露難色,“可終結劍是廣域型的寶具,沒有蓄力的話,它的穿透力恐怕無法擊穿大地……”
“蠢貨,你以為我千辛萬苦跑過來隻是為了傳一句話嗎?”金星女神翻了個白眼,“倒不如說你才是多餘的那個,擊穿大地什麼的,隻要我一個人就足夠了!”
緹克曼努的大腦飛速運轉——選擇攻擊提亞馬特正下方的落腳點自然是不行的,先不說會不會將恩奇都也卷入其中,提亞馬特龐大的身軀無疑會為地麵抵消大部分的傷害。
“伊什塔爾,把瑪安娜的攻擊落點設置在提亞馬特的後方!”她喊道,“阿伽,終結劍的作用是利用衝擊力將提亞馬特的身體向後推,所以你的寶具解放必須晚於伊什塔爾!恩奇都,捆住提亞馬特的雙腳,加劇她的失衡!”
伊什塔爾、阿伽和恩奇都彼此間雖然是第一次合作,但他們都是出色的戰士,隻要願意暫時摒棄前嫌,即使沒有經驗也能達成天衣無縫的配合。
伊什塔爾發射天舟瑪安娜之後,阿伽瞄準了最好的時機,在伊什塔爾的攻擊即將對地形產生改變的瞬間啟動了終結劍。恩奇都則精準地預判了提亞馬特在身體失去平衡後的第一個動作,用鎖鏈緊緊纏住了她的腳踝,在她後仰的刹那將她的雙腳用力向前拖拽。
提亞馬特就這樣不受控製地摔倒了——她也許擁有舉世無雙的強大神力,卻沒有任何戰鬥素養,無法對敵人應接不暇的攻擊做出任何反應——然而,上天賜予她的力量終究在關鍵時刻救了她一命。提亞馬特的軀體或許已經很龐大了……但比那更大的,是她長而尖銳的雙角。
是的,提亞馬特的腦袋被角卡在的洞口,使她沒有完全墜入冥界,而當地麵進一步塌陷時,她已經緩過了神,將胳膊攀在洞口邊緣,穩住了身形。
“該死!”伊什塔爾焦躁地抓了抓頭發,“再給我一點時間,瑪安娜馬上就能再次啟動了。”
緹克曼努歎息一聲:“在那之前,恐怕還有更嚴重的問題……看到了嗎?混沌之海正在倒灌進冥界。”
這意味著艾蕾也在遭受和寧胡爾薩格、拉瑪什圖同樣的神格汙染,等到伊什塔爾和阿伽的寶具再次充能完畢,混沌之海早已灌滿了整個冥界,艾蕾的權能也將損耗殆儘,無法再對提亞馬特產生什麼影響了。
哪怕是吉爾伽美什,此時臉上也流露出了一絲遲疑:“還是用我的乖離劍……”
“讓我來吧,猊下。”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緹克曼努不禁怔住了:“帕提?”
“仔細想想,這可能就是我被召喚到這個時代的真正原因吧。”曾經的女王鐵衛笑了起來,“您難道忘了嗎?蛾摩拉鋼劍和哀悼之塔一樣,都是人類智慧、勇氣和意誌的結晶,足以殺死一切神秘。我的灰眼或許沒辦法像吉爾伽美什王的乖離劍那樣在頃刻間毀天滅地,但至少能為您清除此刻擋在您前路的最大障礙。”
“可是……”梅林虛弱地開口——他的傷勢非常嚴重,有時甚至隻能發出氣音,“我記得在灰翠鎮……灰眼好像……沒能徹底殺死阿傑爾·尤翠創造的屍蟲……”
“雖然我不知道阿傑爾·尤翠是誰,但那是因為艾斯翠德當時還沒有女王的認可。如果不是為了履行鐵衛的神聖職責而揮劍,灰眼就無法發揮它真正的力量。”帕提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請好好注視著我吧,猊下,這一次,我絕對不會辜負您的信任!”
可以質疑和反駁的地方還有很多——帕提無法飛行,她該以何種方式接近提亞馬特?假設她成功接近了提亞馬特,又如何能保證能夠傷到提亞馬特?即使傷到了提亞馬特,蛾摩拉鋼劍能造成的傷害對提亞馬特也是有限的,該如何保證她會因為疼痛而下意識地肌肉收縮,最終墜入冥界呢?
但此時此刻,一切問題都顯得無關緊要了。緹克曼努願意相信她,因為她是帕提——那個勇敢、頑強的帕提,是那個克服了獨眼的弱點,最終成為了黎凡特數一數二的強大戰士,向所有人證明了自己的帕提,是那個疲憊不堪,傷痕累累,但仍然一劍刺穿了索多瑪王喉嚨的帕提。既然她已經完成了那麼多不可思議的壯舉,為什麼不相信她還能多完成一個呢?
“去吧,帕提,我光榮的鐵衛長!”緹克曼努——或者說,蛾摩拉的女王對她說道,“就像過去那樣,為我帶來勝利的喜訊吧!”
聽到這句話,帕提的雙眼微紅,呼吸也急促了起來。但她沒有說什麼,隻是用力點了點頭,隨後走到了維摩那的尾翼。
“我發誓,我將用它痛飲敵人之血,將用它捍衛法律與正義,將用它保衛每一個生活在這個國家的良善之人。”她舉起鋼劍,神情肅穆地低聲道, “願女王的光輝永遠照拂她的國家,願我的劍能承載這光輝,用它擊退黑暗。”
在話音落下的瞬間,帕提縱身一躍——在英靈化之後,她肉體的各項能力都得到了增長,足以越過數十米來到提亞馬特的麵前。
正如她所請求的那樣,緹克曼努始終注視著她,隨著距離越來越遠,非利士戰士高大的體格在視野中逐漸顯得瘦小起來,仿佛從一個成年人變回了小女孩。她看著她在空中墜落,好似一隻被剪去了翅膀的小鳥,又像是向獵物俯衝的雄鷹。
最後,她準確地將灰眼刺入了提亞馬特的左眼——王之財寶裡有那麼多聲名顯赫的寶具,它們都沒能對提亞馬特造成半點傷害,但當灰眼刺入提亞馬特的眼珠時,順滑得就像是用餐刀切開黃油,就像是她當初用它刺入索多瑪王的咽喉時一樣。
提亞馬特爆發出了自她回歸地表以來最痛苦的慘叫聲。她本能地想要將帕提甩下來,但混沌的浪潮既幫助了她,也對她造成了阻礙。黏滑的泥水削弱了她與地麵的摩擦力,還沒等提亞馬特有所反應,她的胳膊就滑了下來,而二度塌陷的洞口已經無法為她提供任何支撐,她就這樣無力地墜入了無底深淵。
……也許被剪掉了翅膀的小鳥另有其人。
緹克曼努閉上了眼睛,無數熟悉的畫麵在她腦海中閃過,痛苦的餘韻依然殘留在體內,但她強迫自己開口:“加速。”
不知過了多久,原本歸於平靜的混沌之海再度掀起了風浪,提亞馬特悠長的哀吟昭示著她的歸來。好在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拉長到足夠讓他們順利抵達傳送點。
在踏入時空隧道的瞬間,緹克曼努感受到了乖離劍釋放時驚人的能量潮湧,但隨著馬修展開寶具,所有的喧囂、所有的紛爭、所有的血與淚都被抵擋在了白堊城聖潔的光輝之外。
在經過這樣一趟驚心動魄的旅程後,電子門解鎖密碼的聲音和金屬門軸轉動時的聲響聽起來是如此陌生……在久遠的古代文明中生活了太久,她近乎忘記了被現代文明包圍的感覺。
思緒至此,她下意識地看t向了藤丸立香,後者的眼神中透露出茫然之色,或許他此刻也有著類似的感受。
“您終於來了。”一名穿著白色消毒服的男人走了過來。他並未詢問她的名字,卻好像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我們已經恭候您多時了。請跟我來,加荷裡斯先生正在管製室等待您。”
緹克曼努尚未完全緩過神,隻能勉強點了點頭。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先前的緊張感和恐懼感仍殘留在皮膚上,像是某種灼燒後留下的痕跡。
工作人員帶著他們步入了一間電梯。緹克曼努盯著顯示屏,隨著上麵顯示的數字不斷變化,她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等見到加荷裡斯的時候,她已經完全恢複了理智,能夠對當下的情況做出冷靜的判斷了。
“好久不見。”她一如既往地擁抱了對方,“雖然現在不是說客套話的時候,但我還是想對你說,見到你真高興,我的孩子。”
“我也是,母親。”加荷裡斯在她的懷裡待了一會兒,最後才深吸一口氣,不太情願地離開了她。
他轉身用眼神示意部下將保險箱拿過來,小心翼翼地打開了上麵的鎖——總共兩個,一個是需要輸入密碼的電子鎖,另一個是傳統的保險箱鎖,然後從箱子裡取出了一個更小的箱子。
“這就是您要的東西,開鎖密碼是您拇指的指紋,左右手都行。”
緹克曼努從他手中接過了保險箱:“降維後空間的結構能穩定下來嗎?”
他搖了搖頭:“很抱歉,我們最終沒能達到那一步,目前實驗成果僅停留在衰變階段。”
“無妨,已經足夠了。”緹克曼努柔聲道,“你做得很好,加荷裡斯,你們所有人都做得很好。”
加荷裡斯咕噥道:“其實講到''加荷裡斯''的部分就行了……”
緹克曼努又將箱子交給了一旁的立香:“禦主,您還好嗎?”
“老實說,我現在有點害怕。”立香回答,“但除了恐懼之外,我也有戰勝恐懼的勇氣。為了走到這一步,有許多人為此而犧牲,哪怕隻是為了回報他們的期待,我也一定要走到最後才行。”
“很好,就是要有這種決心。”她肯定道,“禦主,這個箱子裡麵的東西很重要,也很危險,所以請務必不要讓它受到任何磕碰。”
“誒?啊,好的!”立香低下頭,好奇地打量手中的保險箱,“所以這裡麵究竟是什麼?”
“世界上最可怕的泡泡。”
“泡泡?泡泡也會產生危險嗎?”
緹克曼努輕聲笑了起來:“當然,危險到足以毀滅整個宇宙。”
聽到她的話,立香被嚇得趕緊把箱子牢牢抱在懷中。加荷裡斯則適時地開口:“因為虛數之海的影響,您和禦主在回歸特異點時可能會經曆一些時空動蕩。”
“會導致我們前往錯誤的時代嗎?”
“那倒不會,您一定能順利回到特異點。”加荷裡斯回答,“但具體的位置可能會發生偏移,其中最糟糕的情況是……您和禦主直接暴露在BeastⅡ的攻擊範圍之內。”
緹克曼努莞爾一笑:“那就祝我們好運吧。”
“我才不會把希望寄托在這種賭徒式的祝福上。假如您出了什麼差池,我就回英靈殿把加雷斯他們揍一頓。”
果不其然——回到特異點後,緹克曼努發現他們從庫爾德斯坦山腳下的觀測所來到了庫爾德斯坦山脈的最高峰,並且與眾神之母近在咫尺的雙眼(或者說右眼)徑直對視。
她不確定其他人現在怎麼樣了,或許他們正在她視野以外的地方持續戰鬥,或許他們也在帕提死後接連犧牲了……但有些事情是無需疑問的,例如提亞馬特隻要動動手指,就能讓她在轉眼間灰飛煙滅。
奇怪的是,緹克曼努的內心感到格外平靜。黑雨仍未停止,渾濁的雨水沿著皮膚緩慢滑落,冰冷而黏稠,散發出來自混沌浪潮的腥臭。可是再肮臟的雨也足以熄滅火焰,無論命運為她準備了怎樣的熊熊烈火,此刻都無法傷害到她了。
蓋亞啊,這是你悲憫的眼淚嗎?
人類並不需要你的悲憫,但你確實應該流淚……為了你自己。
“我,人類的賢者緹克曼努,要求與星球的意誌——不,要求與全宇宙數萬億顆星球的意誌對話。”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如此沉靜,如此遙遠,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這個箱子裡保管著的東西名為''奇點泡泡'',一旦泡泡成核,就會觸發真空衰變,因為衰變的速度快於宇宙膨脹的速度,所以真空衰變一旦開始,最終將無可避免地蔓延至整個宇宙。”
說罷,緹克曼努向前走了一步。
“我要求即刻將提亞馬特重新逐出地表,並為我們打開通往時間神殿的道路,否則——”她說,“在人類文明毀滅的瞬間,我將讓整個宇宙陷入沉寂。”
提亞馬特靜靜地看著她,似乎並不明白她言語中的涵義。經過一番激戰後,她已經從最初的人形逐漸過渡到了獸的姿態,她的嘴角裂到了耳根,露出兩排尖銳的牙齒,她的臉上覆蓋著紅色鱗片,鱗片下流動的魔力發出若隱若現的不祥紅光,看起來非常駭人。
儘管如此,當她沒有任何動作,不發出任何聲音時,看起來依舊有人形時的影子,一位美麗、悲傷,充滿母性的女神……但已經徹底喪失了理智,隻能憑借獸的本能而行動。
好在她不明白,也會有其他人代替她明白——一隻通體雪白,形似蜘蛛的巨大怪獸突然從漆黑的混沌之海下冒了出來,仿佛潛伏已久的冰山忽然浮出了海麵,它周圍的海水也如同結冰般覆蓋了一層半透明的結晶物質,遠遠看去像是乳白色的水晶。
無論這隻蜘蛛怪獸究竟是什麼,它有力的觸肢都十分有力地鉗住了提亞馬特的軀體,前足的尖刺深深地刺進了她的皮膚。提亞馬特發出了比之前還要慘烈的叫聲,她掙紮時的動靜讓整個亞美尼亞山結都開始顫抖,但蜘蛛怪獸顯然對她的痛苦無動於衷,仍在撕咬和拉扯獵物的四肢。
提亞馬特傷口濺射出的鮮血染紅了山巔,也染紅了緹克曼努,但她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地盯著這兩隻巨獸的較量。星球的抑製力將會明白她有一顆多麼冷酷的心,明白她是一個卑劣的人類至上主義者,隻要眼下的威脅沒有解除,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打開那個潘多拉的魔盒,讓整個宇宙的生命與逝去的人類文明一同泯滅。
一陣激烈的交鋒之後,提亞馬特最終敗下陣來,好似一隻無力再反抗的獵物,被白色的蜘蛛拖回了虛數之海。它們消失之後,整個世界突然變得無比寂靜,耳畔唯有細碎的雨聲,但雨水中的腥臭已然散去,仿佛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大自然又恢複了它最溫柔的麵貌,美麗而安寧。
“所以……”立香有些不確定地問道,“我們這算是……贏了?”
“我想是的。”緹克曼努也鬆了口氣,一直緊繃著的神經猛然放鬆下來後,她莫名有那麼一點想笑,“謝謝您,禦主。”
“誒?可是我什麼都沒有做。”年輕人似乎想撓撓臉頰,但又不敢鬆開手中的箱子,“我感覺自己基本等於一個負責托運行李的無人機……”
“不僅僅是這一件事,而是您為了拯救人理所做的一切。”她看著他,“在來到烏魯克之前,您和迦勒底已經走過了六個特異點,足以證明魔術王的蔑視是可笑的——人類或許生來弱小,但我們擁有探索未知的智慧,戰勝困難的勇氣和堅持不懈的意誌。當然,我們並不完美,也犯下過很多錯誤,但我們值得活下去,我們的文明是有價值的。”
“猊下……”
“把感動和慶祝留給未來吧。”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讓我們去看看其他人怎麼樣了。”
“上山容易下山難”這句話未必完全正確,但很符合他們如今的情況。要安全穿過庫爾德斯坦山脈錯綜複雜的山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過,既然他們能夠戰勝一位創世女神,自然也能戰勝幾座小山。
艱難地回到山腳下後,他們不出意外地目睹了一片狼藉。好在戰況雖然慘烈,但沒有人員犧牲——甚至是帕提,緹克曼努看見她躺在聖盾上,身上蓋著一件披風,梅林正在旁邊為t她進行治療。從他和馬修交流時的神態來看,她可以確定此時是加拉哈德在控製馬修的身體,足見他們離開之後情況有多麼危急。
“緹克曼努!”第一個發現他們回來的是艾蕾——這還是緹克曼努第一次在地表見到她。女孩原本慘白的臉頰被陽光鍍上了一層美麗的金色,眼神中充滿了對陸上世界的憧憬與好奇。
雖然她看起來很高興,但她半透明的身軀暗示了在強行關押提亞馬特的那段時間裡,她究竟遭受了怎樣的痛苦和磨難。
“所以……我們贏了,對吧?”莫德雷德把嘴裡黑黢黢的雨水吐掉,但那股味道似乎還殘留在舌頭上,讓他的臉皺得像一個酸梅。
“是的,殿下,提亞馬特女神的靈基已經完全消失了。”加拉哈德答道,“另外,請您保持國王的風範,不要再做鬼臉了。”
“呼——剛才那一幕可真是壯觀!”阿伽情不自禁地感慨道,“餘的宰相說的沒錯,這確實是人類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跡,當初沒有隨便自我了斷回到英靈座果然是值得的。”
聽到那四個字,吉爾伽美什衝他翻了個白眼:“現在你可以回去了,快點滾吧。”
“彆這樣嘛,吉爾。”恩奇都隻好出麵打了圓場,“難得大家都那麼高興,彆做討人厭的掃興鬼哦。”
就在此時,帕提模模糊糊地發出了一聲呻吟。
“終於恢複意識了……”梅林的表情如釋重負,“嘛,痊愈當然是不可能的,不過用來做一下最後的告彆應該足夠了。”
“猊下……”帕提氣若遊絲地開口,“為什麼您也在……難道我們都受到了摩特②大人的召喚嗎……”
“你還活著,孩子,我也還活著。”緹克曼努調侃道,“何況,即使我們下了冥界也沒關係,我在那裡有認識的人。”
一旁的艾蕾有些嬌憨地笑了起來。
“所以……我們贏了?”
“沒錯,我們贏了,帕提,我們戰勝了提亞馬特。”她告訴她,“好孩子,你履行了自己的承諾。這一次,你可以滿載榮耀地去見你的老師們了。 ”
“是嗎?那就好……”帕提安然地閉上了眼睛,“啊……看來我的使命就到此為止了……雖然有點不甘心,但是……好像也隻能交給晚輩了……”
“小傻瓜,你刺向提亞馬特的那一劍,已經作為你的功績切切實實地被英靈殿記錄了③。”緹克曼努握住她的手,“雖然我們很快又將分彆,但我向你保證,這次分彆不會像之前那樣漫長。”
嘀嘀嘀——
迦勒底的通訊恢複了。
“呃,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問題好像已經順利解決了……”穆尼爾糾結的語氣讓人輕易就能想象出他在通訊另一頭抓耳撓腮的樣子,“算了,還是直接說好消息吧!迦勒底已經鎖定了時間神殿的坐標——也就是說,我們馬上就能見到所羅門王本人了!”
第390章
見證了諸多悲傷,
見證了諸多苦難,
見證了諸多生死。
就算所羅門王什麼都感受不到,
我——不, 我們也無法忍受這待遇。
“若主是萬能的, 擁有解決一切問題的力量,那它理應有能力創造出一個完美無瑕的物種。”
“若主不願意見到人類的罪惡,它本應在創造人類時就使他們純潔無垢。若主不願意見到人類的墮落,便不應該在創造人類的同時創造出魔鬼,使它們有機會侵蝕人類的心。若主知曉這些道理,卻沒有付諸實踐,也不做任何阻攔,說明一切罪惡與墮落都是主默許的結果。”
“若我將一名稚童逐出家門,讓他隻能在街頭流浪,忍饑挨餓,致使他淪為了竊賊,最後又以正義之名審判他,這是不公平的。”
王沒有回應,他的心頭沒有疑雲縈繞,卻也沒有答案。
然而,我們已經厭倦了這樣的沉默。
怎能允許這等道理?
怎能允許這等條理?
人類並非最完美的造物, 主在他們的靈魂中留下了雜質,他們的文明也是如此。
如今再作糾正也已經來不及了,唯有將帶有瑕疵的造物淘汰,讓一切從頭開始。
這一次, 不會再犯過去的錯誤。
這一次,必將孕育完美的文明。
神明總是以自己為原型創造出人類的麵貌。
以“他”的軀殼為藍本捏出肉體,以“她”的知性為藍本賦予靈魂。
是的,新人類的母親已經敲定,神諭上唯有一人之名。
來吧,人類的賢者,讓我為你戴上造物主的冠冕。
這將是一個嶄新的世界,一個正確的世界,不會再有罪惡與墮落,不會再有悲傷、苦難和生死離彆……
一個所有人都能獲得幸福的世界。
…………
“警告。”情報室佛勞洛斯提醒道,“儀式原始聖門處探測到了數名英靈的魔力反應。毫無疑問,人類的賢者與迦勒底的禦主已經抵達了神殿。”
蓋提亞對此並不意外——自從人類的賢者成功擺脫所羅門的控製之後,她的命運便再次蒙上了混沌的帷幕,無法用千裡眼進行觀測。但對於她最終將抵達時間神殿這件事,一直在他的意料之中,也是他所希望的結果。
為了贏下這場大決戰,所有在特異點裡與迦勒底有過羈絆的英靈此刻都應召而來,決意為人類的未來奮戰到底。可惜時間神殿是將所羅門王的遺體增幅後製成的固有結界,是由他支配的世界——在這裡,魔神柱的力量將會被增強,外來者的力量則會被削弱。
雖然難免會有些壓力,但魔神柱們的防禦足以拖出時間,讓他成功轉化和聚集剩餘的光帶,為第三寶具充滿能量。
於是蓋提亞將思緒從其他同伴身上收了回來,放心地將注意力集中在人類的賢者身上。
很遺憾她仍保留著“緹克曼努”的姿態,並未以“埃斐”的靈基現世,但他不會計較這些細枝末節,外在是淺薄的,真正重要的是她靈魂中所蘊藏的人性光輝,如此美麗、閃耀……並且(即將)隻屬於他一人。
縱然人類的賢者素來蔑視命運,但命運還是把她帶到了那個與她息息相關的存在麵前。
“巴爾……”
當埃斐輕聲說出這個名字時,蓋提亞不自覺地身體前傾,心中既有憂慮,也有期待,還有一絲難以言說的興奮——巴爾是所有魔神柱中最特彆的一位,擁有主神級彆的力量,卻是一具死氣沉沉的空殼,沒有任何自我意識,隻能遵循殘軀遺留的習慣行動。他想知道巴爾會對這聲呼喚作何反應,想知道昔日的溫情能否喚醒一朵早已枯萎的花。
然而奇跡沒有出現,巴爾依舊默然,用它龐然的身軀擋住通往玉座的道路。
埃斐輕輕歎息一聲,伸手摘下了項鏈上掛著的太陽之眼——是一位名叫崔斯坦的紅發騎士被迦勒底召喚到時間神殿後交給她的——甚至不用對魔術有太深的了解,任誰都能發現這枚石頭上的魔力已經消耗殆儘了。
可她依然高高舉起太陽之眼,仿佛要將這枚普通的石頭當作祭品獻給逝去的神明。
沒有任何特彆的事情發生——沒有神跡般耀眼的金光,也沒有灼熱的能量放射,就連埃斐走近巴爾時腳下揚起的塵埃都微乎其微。
可巴爾還是顫動了一下,宛如春風拂過枯萎的根莖……顯然,這具緘默的空殼與魔力耗儘的太陽之眼產生了某種奇妙的反應。死去的神明並未複醒,隻是順應本能地為他們讓開了路,這使得魔神柱本該嚴絲合縫的防禦體係第一次出現了缺口。
很難形容蓋提亞此時的心情……即便沒有意識,巴爾也是所有魔神柱中最強大的存在,它沒有直接加入敵方陣營無疑是一件好事。至於時間神殿的防禦,他很清楚魔神柱不可能永遠將敵人抵擋於玉座之外,隻不過他原本預計最先淪陷的會是阿蒙——為了奪回埃及的主神,拉美西斯二世可以不計任何代價,但他終究隻是阿蒙所眷顧的眾多法老之一,沒有巴爾對蛾摩拉女王那樣的鐘情。
另一方麵,巴爾僅僅是有所反應,卻未能死而複生。相比緹克曼努用和整個宇宙同歸於儘為籌碼,威脅蓋亞放逐提亞馬特的驚世壯舉,這一幕簡直可以說是無聊透頂。
不過仔細想想,一具毫無意識的空殼似乎也隻能做到這種程度了。
曾幾何時,這t具身軀的本能不也在抵抗造物主賦予所羅門的使命嗎?但它最後既沒能阻止以色列毀滅蛾摩拉,也沒能阻止所羅門將埃斐變成生不如死的活性傀儡。它的抵抗不過是一廂情願的自我欺騙,徒留唏噓罷了。
坦誠說,他已經厭倦了耶底底亞揮之不去又毫無意義的本能,也厭倦了所羅門這個虛假的名字。
話雖如此,蓋提亞並不打算放棄這個身體(即使它無用至極),當他與埃斐誕下完美的新人類時,它會安靜下來的。他也許不是耶底底亞,甚至與耶底底亞毫無瓜葛,但總有一天他會成為他,讓過去的美夢得以延續。他們會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比曾經的蛾摩拉更加美好……而這一次,不會再有天火降臨。
“埃斐。”在她踏入主殿時,他道出了她的名諱,“我已經等待你很久了。”
她陷入沉默——時間並不長,但當她開口時,語氣聽上去就像是沉默了幾個世紀:“我也是。”
在與她重逢的刹那,蓋提亞感到一陣暖流湧上心頭——這是誰的感情呢?他不知道,但真相已經不重要了。在這樣美好的結局麵前,再跌宕起伏的過程也顯得無足輕重。
“人類文明在錯誤的道路上前進了太久,早已失去了修正的價值,但這種錯誤絕不會繼續,因為一切將重新開始。”他向她伸出了手,右手的無名指並未佩戴戒指,那是他為她保留的位置,“來吧,埃斐,來到我身邊。我一直期待著這一天,隻為與你共享身為造物主的榮耀。”
“所以你是……蓋提亞?”埃斐打量著他,“我記得上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是金發。”
“這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我就是你所希望的那個人,那個正確的人。”蓋提亞放鬆了意識,任由身體的本能驅使他的下一步行動。他能感覺到嘴角肌肉的上揚變得柔和,喉嚨裡流出的聲音也充滿了溫情,“來吧,猊下,我需要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需要您。”
不光是埃斐愣住了,就連她身旁的希蘭表情也扭曲了起來。
“該死的,少惡心我了。”他暴躁地擦掉了嘴角的血跡,“從你這個冒牌貨身上看到他的影子可真是讓人想吐。”
至於那位舊王——不,現在應該稱其為羅瑪尼·阿其曼了,他看起來有些迷茫。作為他的造物,蓋提亞實在太了解他了。雖然他的內心時常陷入自責和愧疚,但他同時也堅信那個男孩的意誌一直寄宿在他的靈魂中。在軟弱無害的外表下,他有一顆傲慢的心。
可事實果真如此嗎?最後他們會揭曉答案的。
幾經權衡之後,羅瑪尼最終還是站了出來:“到此為止了,蓋提亞。”
當埃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時,他的神情中多了一絲難堪,仿佛在她麵前,他突然變成了一個衣衫襤褸,毫無體麵和尊嚴的人。但他還是強忍著悲傷戴上了最後一枚戒指,喚醒了曾經被舍棄的靈基,向眾人展現了他的真麵目。
“醫生……?”藤丸立香呆住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有兩個所羅門?”
“該怎麼解釋呢……”羅瑪尼苦笑了一聲,“大約是在十一年前,迦勒底的所長馬裡斯比利·阿尼姆斯菲亞在聖杯戰爭中用這枚戒指作為聖遺物召喚了我。最後我與他一同取得了勝利,並對聖杯許下了願望——''想要成為人類'',大概是說出了這樣的話吧?作為王的我其實沒有感情,當然也沒有''渴望''或是''遺憾'',至於當時為什麼會許下這樣的願望,老實說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雖然還是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但不知為何感覺很有醫生的風格呢。”
對於人類禦主和亞從者的調侃,羅瑪尼並未如曾經那樣會心一笑,隻是低聲繼續道:“然後我的旅程就開始了——如字麵意思那樣,從零開始,重新學習如何做一個普通人。”
說到這裡,他莫名陷入了沉寂,好一會兒才鼓足勇氣抬起頭,與人類的賢者目光交彙。
“隻要我啟動了第一寶具,我——不,所羅門從主那裡得到的恩惠就會悉數歸還上天,不僅是凝視世界的眼睛,所有的偉業、所有的奇跡、所有的魔術,甚至是所羅門本身的存在都會從這個世界消失。”他哀傷地看著她,“如今的我在您心裡到底是誰呢?我曾一度想知道答案……可是現在,這個答案好像又不重要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也許是想擁抱她,也許是想握住她的手,也許是想輕輕觸碰她一下……無論他原本想做什麼,最後他都放棄了。
“忘了它吧,猊下,我不在乎那個答案,看在我即將消失的份上,隻要讓我再做一次美夢就好。”他說,“請再叫一次那個名字吧……拜托了,猊下,無論我究竟是誰,至少在此刻讓我成為他。”
然而,對於他的請求,埃斐隻是默默地搖了搖頭。
羅瑪尼的臉頰肉眼可見地失去了血色。
“我知道你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她說,“但這個舞台並不屬於你——當然,也不屬於我。”
很難想象,以智慧著稱的魔術王——兩個——居然會不約而同地露出困惑的表情。
埃斐並沒有理會他們,而是看向了身旁的人類禦主:“禦主,您一路上為我提供了許多幫助,我對此感激不儘。如今正是關乎人類存亡的重要時刻,請您這一次也不吝援助之手,幫助我拖住蓋提亞,確保他短時間內無法釋放第三寶具。”
“那當然!就交給我們……呃,隻要拖住就行了嗎?不用有什麼進一步的動作嗎?”
“是的,隻要拖住他就行了。”埃斐肯定道,“至於後續的事情……我將要召喚的那位英靈會替我們完成的。”
“這就是你的選擇嗎?”說不失望當然是不可能的,但蓋提亞願意為她保持耐心,“沒想到連你也會做出這樣錯誤的決定……無論如何,舊人類的毀滅是命中注定的,當世界上隻剩下你和我時,你會明白誰才是你正確的選擇。”
“看得出你成為''所羅門''之後確實受了他不少影響。”埃斐眯起了眼睛,神情不悅,“就連他罔顧我的意誌,強行把我變成傀儡留在身邊的本事也學得像模像樣了。”
聽到這句話,蓋提亞第一次體會到了內心刺痛的感覺——不,他從未想過重蹈王的覆轍,他隻是想要和她共同創造一個美好的世界,完成主曾經沒能做到的事情……為何她就是不明白呢?
“彆再說這些客套話了,快點開始吧!”提爾王一向熱情友善的臉上罕見地流露出嗜血之色,仿佛一隻饑餓的野獸渴望撕開獵物的喉嚨,“在迦勒底的時候我就受夠了,現在我要在這張令人討厭的臉上狠狠地揍上兩拳。”
“希蘭先生,那個……請不要打到我方的這張臉……”
“禦主啊,戰場上的事情誰說得準呢?何況我又剛好有一點臉盲。”
“所以果然是打算在亂鬥中順手給醫生兩拳的意思吧……”
即使是蓋提亞,要同時麵對多名英靈的圍攻也不免有些吃力,但這具身軀畢竟屬於魔術王,擁有不死性和時間神殿加成的他是不可能會輸的。
隻有三個問題真正對他產生了困擾——其一,繼巴爾之後,阿蒙果不其然成為了第二個突破口。作為所羅門為了更有效推地進正確之理而創造的係統,魔神柱的術式是非常精密的,某一個體的改變極有可能牽一發而動全身,對統括局產生錯誤的影響。
其二,雖然“所羅門”的大部分權能都在他的支配之下,但羅瑪尼還保留著所有關於魔術的知識,更不用說他還是魔神柱的締造者,不可能不知道如何擾亂他的運作進程。而蓋提亞生平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被所羅門乾涉,若非情況不允許,他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他。
而最後的問題,則是埃斐即將要召喚的這位英靈。
“盈滿吧,盈滿吧,盈滿吧,盈滿吧,盈滿吧。周而複始,其次為五。”
“然,盈滿之時即廢棄之機。”
聽起來似乎隻是普通的英靈召喚咒語……然而,考慮到對方過去多次戰勝諸神並最終葬送了整個神代的顯赫戰績,哪怕隻是她隨手做的一個小動作,都值得他提起一百二十分的警惕。如果可以的話,最好在一開始就將所有危險扼殺在搖籃中。
可蓋提亞是以人類的賢者為藍本創造的,是她失去t知性後的純理性個體,是為了“正確”而誕生的人理修正式。他的基礎術式決定了他無法拒絕人類賢者發揮其知性的瞬間,無法拒絕她所創造的奇跡——哪怕這個奇跡最終會殺死他。
“宣告——汝之身托吾麾下,吾之命運附汝劍上。”
與此同時,他的大腦也在高速運作——假設埃斐手中確實握有通往勝利的鑰匙,她究竟要召喚誰才能扭轉眼前的局勢呢?
以她的性格,決計不會在最終大戰前夕不做任何準備,說明她必須在抵達時間神殿——準確地說,在見到他之後才能開始召喚英靈,這意味著對方是與他有著深厚因緣的人。
“響應聖杯之召喚,遵從這意誌、道理者,回應我!”
是耶底底亞嗎?
但耶底底亞是不可能被單獨召喚出來的,因為他無法原諒“完整的自己”,無法容忍自己活著卻沒有背負任何罪惡感,所以“耶底底亞”永遠隻能是找回人性的所羅門靈魂中的一部分。
何況,除了給他曾經的王致命一擊,耶底底亞的存在本身也派不上什麼用場,畢竟他生前隻是一個普通人,除了比同齡人聰慧一些,並沒有什麼特殊能力。
“吾乃成就世間一切善行者,吾乃集世間萬惡之總成者!”
帕提?考慮到她剛剛在第七特異點破格進入英靈殿,還握有必定可以對神秘造成傷害的蛾摩拉鋼劍……不,他剛剛就看到她了,和希蘭一樣,迦勒底在進行靈子轉移之前就召喚了她。
大衛?有可能,畢竟他持有約櫃,而且與希蘭、帕提不同的是,迦勒底所召喚的大衛並非是他最鼎盛的時期。如果對方以Caster的形態現世,確實會對他造成一點威脅……但如果是這樣的話,又無法解釋埃斐為何要拖到抵達主殿後才開始召喚。她曾是大衛王的宰相,與他感情深厚,哪怕沒有“所羅門”作為媒介,大衛也會響應她的召喚。
還有誰?烏利亞、哈蘭?他們確實都是武藝出眾的戰士,但他們的功績都沒能流傳後世,又不像帕提一樣可以借用後人的靈基,根本不可能作為英靈受到召喚,蓋提亞也不認為他們能對他造成什麼威脅……難道他還遺漏了什麼人嗎?
“穿越抑製之輪出現吧,天平的守護者!”
在咒語結束的瞬間,蓋提亞覺得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秒。
恍惚間,他感覺好像有一片陰影從頭頂掠過,好似一隻漆黑的渡鴉。
緊接著,他的胸口一涼——最先感受到的並非疼痛,而是一種無來由的空虛,仿佛有什麼東西已經被悄無聲息地奪走了。隨後是一陣寒意,冰冷的氣息宛如朔風,充斥了他的五臟六腑,他能看見肺部擠出的氣流在空氣中化作白霧。
蓋提亞茫然地低下頭,看見一柄長長的銀劍貫穿了他的胸膛。這讓他不僅想起了那個夜晚——蛾摩拉的女王從死亡中找回了意識,渴望著回到自己的國家,因此要清除一切擋在她回家路上的障礙。當時的她也像這樣,用一柄蛾摩拉鋼劍刺穿了所羅門的身體,雖然刺中的位置不太一樣,但那種冰冷又脆弱的感覺是相通的。
當劍身上的鮮血逐漸蒸發,他發現那甚至是同一柄劍……烏利亞的劍,第一把蛾摩拉鋼劍,上麵用赫梯語刻著“守誓”二字,是蛾摩拉冶金鍛造技術的最高象征。
鋼劍是冰冷的,鋼劍的主人卻散發出硫磺與焦炭的氣味。
蓋提亞又抬起了頭,一張他從未見過,卻令他無比熟悉的麵龐映入眼簾。
儘管對方看起來已經與這具身體記憶中的模樣完全不同了——她的發梢燃燒著複仇的火焰,皮膚如亡靈般蒼白,嘴唇烏黑,好似渡鴉的羽毛,眼睛是鮮血般的紅色。
他聞到了血與火的味道。
“好久不見,所羅門。”複仇者低聲道,“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以眼還眼,以血還血,當你春風得意之時,我會割開你的喉嚨,讓你的血濺在你的王座上。”
說罷,她將劍身抽出,更多鮮血流淌而下。在守誓的鋒刃劃過他的喉嚨之前,他用最後的力氣說出了她的名字:“塔……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