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羨魚拿手背捂著發燙的眼睛,清透的水露卻仍舊是順著指縫落下來,雨水般輕輕落在床沿上。
她想起了許多事。
想起了臨淵繡給她的荷包,想起了在落滿月光的回廊上一同吃的那碟芋頭,想起了禦花園裡輕盈飛起的秋千,想起了夜晚波光粼粼的禦河,想起了箬葉折成的小船與養在水缸裡的紅魚。
她想,若是早就知道會這樣,她一定會攔住臨淵,不讓他去找那個一隻耳朵的男人尋仇。
更漏聲聲,漫長的一夜終是過去。
李羨魚在榻邊枯坐到東方發白,直至卯時的第一聲更漏敲響。
她站起身來,對前來伺候她洗漱的月見輕聲道:“你替我守著臨淵。我想去一趟寧懿皇姐那裡。”
若是寧懿皇姐也沒有辦法,便去求太子皇兄,去求皇叔,求父皇。
她不能就坐在這裡,眼睜睜地看著臨淵的生命像是夜裡紅燭般漸次燃儘。
*
鳳儀宮中,帷幔低垂。
寧懿裹著件丹紅色的織金羽緞鬥篷倚在貴妃榻上,鳳眼微眯,對著執霜輕輕笑道:“本宮的皇兄還真是大方。連自己的太傅都舍得給本宮送來。”
執霜遲疑一下,隻好低聲道:“太子殿下說,您有心向學,因此請太傅教您。”
“是麼?”寧懿慵然自貴妃榻上起身,信手將紅帳挑開,視線落在長案後青袍玉冠的男人身上,語聲慵懶:“太傅來之前可有想過,要如何教導本宮?”
傅隨舟輕撚戴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語調平和:“公主若有心向學,無論如何教導,皆能有所獲益。若無心向學,傾囊相授,亦是無用。”
寧懿眯眸看他。
傅隨舟執卷在手,並不抬首,任憑她打量。
他是偏冷的長相,年少時眉目疏寒,執卷的手修長而清瘦。
如今過了鮮衣怒馬的年紀,屬於少年郎的鋒芒漸漸隱下,氣度沉穩而從容,如高山滄海,處之泰然。
寧懿看了陣,見他並不避諱,似是覺得無趣,尾指的鎏金護甲輕擊長案:“執霜,去將樂師與舞姬們帶進殿來。本宮想觀霓裳羽衣曲。”
執霜垂首稱是。
一盞茶的時辰,身著羽衣的舞姬與華衣樂師們魚貫而入,向寧懿躬身行禮。
寧懿重新倚回貴妃榻上,隔著一道垂落的珠簾,看那仍舊是從容閱卷的男子,紅唇抬起:“去,圍著太傅奏樂歌舞。”
絲竹靡靡而起,舞姬們踏歌而舞。
鳳儀殿中養著的舞姬皆是美貌的妙齡女子,玉臂纖腰,巧笑倩兮。舞動間門足踝上係著的銀鈴細響,手臂上係著的絲帶飄搖拂過傅隨舟坐落長案,如春色盈人,百花生香。
傅隨舟置若罔聞,隻垂眸將手中的書卷淡淡翻過一頁。
寧懿以手支頤,慵然看了一陣,倏爾輕笑道:“是本宮的舞姬跳的不好,還是……太傅不敢抬首?”
傅隨舟從容答:“心正,則目不斜視。”
寧懿抬眉,繼而嗤笑:“太傅可真是迂腐。”
她說罷,伸手招來一名年輕的樂師,當著傅隨舟的麵,一抬手,便取走了樂師發上的玉簪。
樂師的墨發披散而下,顯得本就清秀的麵容美如蓮花。
寧懿拿那支玉簪挑起樂師的下頜,略微欣賞了一陣,含笑道:“不知太傅年少時,可有此等姿容。”
傅隨舟淡淡道:“公主若有閒暇想這等無謂之事,不若多讀幾本聖賢書。”
寧懿覺得無趣,一鬆手,那支玉簪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輕拍了拍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抬眸看向從殿外進來通傳的執素,語聲極慢:“走得那麼急,可是有什麼有趣的事麼?”
執素忙躬身道:“公主,九公主前來拜見,現在正等在殿外。”
“小兔子自己送上門來了——那倒確實是有趣的緊。”
寧懿輕撥了撥自己的護甲,從貴妃榻上支起身來:“帶我去見她。”
執素躬身,又望了眼長案,試著道:“那太傅——”
寧懿輕睨一眼,嗤笑道:“不去見小兔子,難不成,還在這裡,對著這個老古板?”
執霜與執素一同垂首,不敢接話。
而寧懿並不在意,隻輕垂玉臂,讓趴伏在榻沿上的雪貂順著披帛爬到她的懷中。
她便這樣懷抱著隻雪貂,步履閒雅地走過紅帳,走過依舊執卷的傅隨舟身畔。
丹紅的裙裾垂墜而下,在他的青袍上一拂而過,如火焰漫過海水,並未留下任何痕跡。
*
出了鳳儀殿,寧懿一垂眼,便看見了等在殿外的李羨魚。
李羨魚瞧著並未睡好,低垂的羽睫下凝著淡淡的青影,眼尾那一圈卻是紅的,胭脂般鮮豔的色澤。
寧懿抱著自己的雪貂走過去,端詳了下,輕笑出聲:“怎麼一大早,便這幅模樣來見我。誰又欺負你了不成?”
李羨魚抬眼望向她,輕輕喚了聲:“寧懿皇姐。”
她停了停,小聲道:“我有事要求皇姐。”
寧懿像是聽見了什麼有趣的事,唇畔的笑意更深了些,招手讓她過來:“什麼事,說與本宮聽聽。”
李羨魚往前兩步,將事情掐去頭尾,隻輕聲問:“皇姐聽說過一種毒嗎?叫做照夜清。”
“毒?”寧懿輕撫著雪貂柔軟的皮毛,鳳眸裡笑影深深:“小兔子是瘋魔了不成?”
“本宮又不是太醫,中了毒,來尋本宮有什麼用處?”
李羨魚原本所抱得希望便不多。
之所以第一個來寧懿皇姐這,是因為寧懿皇姐的鳳儀宮離她的披香殿最近。
聽見寧懿皇姐拒絕,便隻輕輕頷首,低聲道:“那我去見皇兄。”
聽見皇兄兩個字,寧懿似是又想起在她殿裡執卷讀書的傅隨舟,麵上的笑意淡了些。
“回來。”
她喚住了李羨魚,紅唇勾起:“你過來,我給你指條明路。”
李羨魚毫不遲疑地走過去,仰臉望向她,杏花眸裡清波微漾:“皇姐有法子嗎?”
寧懿卻不答,隻是斯條慢理地取下了尾指上戴著的護甲,伸手去揉她雪白的小臉。
指尖傳來的觸感溫熱而柔軟,比懷中的雪貂更能討她喜歡。
而且今日,李羨魚難得地沒有閃躲。
這一切,令寧懿的心情頗好。
她揉捏了一陣,輕俯下身去,在李羨魚耳畔吐氣如蘭:“若我是你,便去影衛司裡尋羌無。他是用毒的高手。”
寧懿說著,又輕輕笑起來:“不過,他可從不平白無故便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