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靜默,臨淵並未作答。
遠處的銀燭燈於窗前熾烈燃燒著,倏然自燭芯處爆出幾枚火星,照亮了彼此的眉眼。
臨淵俯身,將她打橫抱起,放回到錦榻上。
“明月夜中,遠不止公主所看見的這些。臣不會再帶公主踏入其中一步。”
他直起身,替李羨魚將係在金鉤上的紅帳放落。
“公主早些安寢。”
紅帳徐徐落下,在兩人之間隔開一道朱紅的天幕。
李羨魚隔著幔帳抬起羽睫,卻見方才還立在紅帳前的少年,已背身回到梁上。
像是在此事上毫無商量的餘地。
“臨淵。”李羨魚便又喚了聲他的名字。
梁上傳來臨淵的回複,話中之意毫不更改:“公主早些安寢。”
李羨魚喚不動他,便唯有將自己團進錦被裡,努力闔眼讓自己睡去。
可明月夜裡的場景卻在眼前揮之不去。
鬥獸場裡的血腥氣也仿佛一直縈繞在鼻端,令人無法安寢。
李羨魚終於還是坐起身來,趿鞋去箱籠裡尋找自己與臨淵從街市上買回的話本。
方翻了幾下,一本話本便被臨淵遞來。
他道:“公主上回看的是這本。”
李羨魚看向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先將明月夜裡的事咽下,打算等過幾日,再試著與他商量。
她將話本接過,翻到上回看過的那頁。
臨淵向她伸手:“臣替公主念,公主早些安寢。”
李羨魚便將話本子交給他,自己重新回到榻上去。
臨淵便也隨意坐在她的腳踏上,就著她翻開的那頁,徐徐念下去。
殿外夜色已深,月影朦朧。
少年坐在她的榻旁為她讀書,語聲低醇,似殿外鳳凰樹下淡淡走過的夜風。
將明月夜中殘留的血腥味一一帶走。
李羨魚輕闔上眼,意識也漸漸變得朦朧。
就在她即將睡去之時,臨淵將手裡的話本又翻開一頁,講到了故事中的主人公去赴一場婚宴的事。
婚宴——
李羨魚迷迷糊糊地聽著,卻像是不著邊際地想到了什麼。
她的困意褪去,擁被坐起身來。
“臨淵。”
她睜開杏眸,匆匆拂開紅帳,去喚坐在帳外的少年。
臨淵自話本上抬眼:“公主還未睡麼?”
李羨魚卻搖頭:“臨淵,我倏然想起一件事來。”
她拿錦被胡亂裹住自己,隻露出一張雪白的小臉,眸光清澈:“過段時日,便是皇叔的誕辰。屆時攝政王府上會行千秋宴,在玥京城中的皇族子弟,應當皆會到場。”
臨淵聽懂了她話中之意。
這等盛宴,若明月夜中見過之人是皇室子弟,必會前來。
屆時,不用再去明月夜中,李羨魚也可將人認出。
李羨魚也像是鬆了口氣的模樣。
畢竟,她也不喜歡明月夜裡的血腥與殘忍。
而皇室宴會,更令她覺得親切而安全。
她秀眉輕展,從錦被裡探出指尖來,輕碰了碰他的袖緣:“臨淵,你不願帶我去明月夜。那,皇叔的千秋宴,你願意與我同去嗎?”
風吹燭動,紅幔飄搖。
臨淵於燭火搖曳處,深看向她。
李羨魚裹著厚重的錦被坐在榻上,露出錦被外的手腕纖細,如花枝易折。素白的指尖同樣柔軟,握在他的袖緣上並沒有多少力道,卻令人心折。
臨淵沒有拒絕。
他抬指,反握住她落在袖緣上的素手。在這樣微寒的秋夜裡,感受著彼此掌心的溫度。
他終是頷首:“臣會隨公主前去。”
李羨魚雙靨淺紅,卻沒有抽回素手。
她在半垂的紅帳後輕輕彎眉。
方及笄的少女杏眸清澈,語聲綿甜。
“那麼,我便負責帶你回來。”
*
等待千秋宴的這段時節很是閒暇。
李羨魚素日裡不是去陪伴母妃,便是去探望病重的雅善皇姐。
偶爾也有不想走動時,便留在自己的寢殿裡翻翻話本,喂喂紅魚,給小棉花梳一梳日漸厚密的長毛,看著栽在庭院中的梧桐落葉,而鳳凰樹掛上長如芸豆的果子。
直至,一張攝政王府的燙金請柬放在了長案上。
彼時地麵上已結了淡淡的霜花。
拂麵而來的風已略有些生寒,想是冬節將至的緣故。
李羨魚坐在暖和的熏籠旁,放下懷裡抱著的小棉花,將請柬拆給臨淵看。
“明日酉時,攝政王府赴宴。”
這是昨日收到的請柬,裡頭說的明日,便也就是今日。
算得上是迫在眉睫間的事。
臨淵垂手,隨意替李羨魚拂去落在裙麵上的一縷兔毛。
“公主害怕麼?”
李羨魚羽睫輕垂,再抬眼時,仍舊是明眸彎彎的模樣。
“我又不是第一次去王府赴宴了。即便是皇叔凶些,也沒什麼好怕的。”
她說著,還站起身來,拿起放在長案上的盆景給他看:“你看,我還準備了賀禮。”
臨淵垂眼,見是一株翠綠的五針鬆。
李羨魚將它養得極好,在這般衰敗的季節中,依舊是蒼翠欲滴,有堅韌不拔之姿。
臨淵頷首:“攝政王會喜歡公主的禮物。”
李羨魚莞爾,深以為然。
畢竟皇叔什麼都不缺。
不缺銀子,也不缺貴重物件。
她想,送一株盆景給皇叔,放在院子裡,皇叔路過看見了,心情多少會好些吧。
便與她養花是一個道理。
*
臨近冬節,日頭變得愈發的短。
仿佛隻是一闔眼的功夫,殿頂上,高大的穩脊獸身後,便已聚滿了紅霞。
李羨魚乘坐的軒車也早已駛出北側宮門,停落到攝政王府的門前。
府門前車馬如龍,賓客雲集。
李羨魚將請柬與賀禮遞與府門前管事,隨著迎客的侍女款款向內。
不多時,今日宴請的賓客齊聚。
李羨魚悄然環顧。
見除卻病重的雅善皇姐未來,僅托人送了賀禮,其餘在玥京城中的皇室子弟,近乎齊聚。
可卻並未見到當初在明月夜中倉促一瞥的那道身影。
正遲疑,卻聽斟酒聲在眼前響起。
李羨魚抬眸,望見多日未見的寧懿皇姐。
寧懿立在她的席案前,素手提壺,斯條慢理地將放在李羨魚眼前的金樽斟滿。
她端起酒樽,亦笑亦嗔:“小兔子隻知道往雅善那跑。卻不知來我的鳳儀宮。厚此薄彼,可真是令人傷心。”
李羨魚在這件事上,並不如何心虛。
她輕聲解釋:“雅善皇姐的身子不好。素日裡連出寢殿都不能。嘉寧自然應當多去陪陪她。”
說著,李羨魚又小聲道:“而且,皇姐已有太傅陪伴了。”
她之前因賀禮的事去過一次。
不巧正撞見寧懿皇姐小憩未醒。
彼時日光斜照,殿內紅幔低垂。皇姐在美人榻上慵睡,而太傅在不遠處的長案後捧卷讀書。
李羨魚遠遠瞧見,倒覺得比與那些喧鬨的樂師舞姬們在一處的時候,都要賞心悅目的多。
至於送一盆鬆樹給皇叔,也是太傅提點的她。
寧懿聽見太傅兩個字,鳳眸裡的笑意漸漸散去。
她鬆開玉指,讓金樽跌落在地。
酒液流散,如她語聲冰冷:“那個老古板,陪伴本宮?”
她道:“除了妨礙本宮尋樂,像是看守天牢裡的犯人一般看管著本宮,他還會做什麼?”
李羨魚想了想,還是因那句指點而為太傅辯解了聲:“嘉寧覺得,太傅沒有皇姐說得那樣壞。”
她道:“上回我來鳳儀宮的時候,皇姐正在小憩。我有事詢問太傅,太傅為了不驚醒皇姐,還是在紙上寫給嘉寧的。”
寧懿聞言,輕哂出聲:“那叫做——迂腐!”
她俯下身來,紅唇貼近李羨魚的耳畔。
“但凡換個男人,美人深睡,毫無防備。你猜……他會做些什麼?”
會做些什麼?
李羨魚首先想到的便是臨淵。
在她深睡的時候,臨淵自然也是在梁上睡去。
她啟唇,正想作答,卻不知為何,腦海裡卻又閃過花樓裡的情景來。
那般的旖旎又荒唐,驀地便燒紅了李羨魚的雙頰與耳背。
寧懿視線輕掃,紅唇抬起,笑得意味深長:“臉紅什麼。小兔子可是試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