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子是預錄製的,沒有片尾和預告,放完即止,子夜的公寓也就在這種突兀的斷章中陷入黑暗。
那條信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
手機連接了音響,簡訊提示音有如天外來音,將正在神遊的譚天明嚇得不輕。
正因如此,也很注意不到屏幕上方的消息。
【南北】:「哥。」
哥?
子夜是陳金生獨子,這世上誰會這麼稱呼他?
表親?陳家直係親屬子夜尚且不常與之往來,遑論旁人。
【南北】:「我在港市,沒有現金,付不了車費。」
“哥”這個字,至親至疏。
譚天明明白過來:親姊妹叫他“天明哥”;工作往來的人也會套近乎叫他一聲“哥”——故發信人要麼和子夜極親近,要麼完全不熟。
【南北】:「你住哪裡?」
【南北】:「我叫司機開過來,你幫我付一下好嗎?」
【南北】:「我不認識彆的什麼人……」
眨眼的功夫,“南北”的消息連進來三條,看得出真的很急。
譚天明轉頭看向子夜。
子夜盯著投屏,很寧靜地看了一會兒,方才彎身,拿起手機回複。
譚天明移開視線。
“叮”地一聲,伴隨房間一亮,譚天明終是忍不住回頭去看,發現是一條消息失敗提醒。
“您嘗試給用戶【南北】的‘在哪’信息發送失敗。”
還附帶一則官方溫馨提醒。
“對方已將您屏蔽/加入黑名單。“
譚天明是很坦蕩的人。見慣子夜受人追捧,這會兒免不了幸災樂禍,“你也有今天?”
子夜臉上無甚表情。過會兒卻笑了,有些自哂的意味。
很快,【南北】很貼心地分享了一則位置信息——嘉拿芬道的利嘉大廈。
至此,譚天明已然好奇心爆棚,想見識一下這個“南北”究竟什麼來頭。
便試探著問了句:“若不想見,又擔心對方處境危險,不如我替你出麵去應付。若對方之後還糾纏,我也可替你打發。”
子夜又安靜坐了一陣,不知在想些什麼。
成年人的世界總是異常疲憊。半晌,子夜終於找回些許社交力氣,答道:“不用,我可以應付,謝謝你。”方才起身,隨意套了件風衣出了門去。
風衣搭家常衣褲——還好,不是什麼太重要的人。
譚天明這樣作結論。
*
尖沙咀這一帶多老街。禮拜六八點時分大約是個好時辰,狹小街道上又安插了個地鐵站出口,單行道上車輛近乎寸步難行。
紅白的的士停在街邊,後車門開了一扇。女孩子站在車門不遠處,機車外套與黑色騎士靴之間是纖長的腿,膚色是本地少有的白;上衣下沿露出若有若無的短褲邊緣,主打一個下裝消失術,著裝是本地少有的花裡胡哨。興許是內地網紅——從地鐵站出來的行人十有八九回頭將她打量,多半這麼想。
陳縱站著等了一陣,裸|露在外的兩條腿一會兒就沒了知覺。
她像不知道冷,有時半個身子探進車裡同的士司機閒聊兩句。這趟司機是個尚算英挺的年輕男人,在此地耽擱了總有二十分鐘,竟沒著惱。還有功夫遞上名片,叫她與朋友下回來港,可打電話給他——做生意與搭訕漂亮女孩兩不誤。
兩人已然聊了一陣,一人粵普摻雜,一人拿著google翻譯器大音量播放,惹路人頻頻發笑。
這會正說到她朋友:“你嘅朋友……喺大學修咩課?”
陳縱以夾生廣東話自信回應:“佢……教書,唔嘿學生。”
發音到底古怪了些。司機偏了偏頭,有些發懵。
陳縱掏出手機,拿粵語翻譯器翻譯後文,正準備播給司機聽。那一瞬,像有名人出街,被人認出,人聲忽然喧囂,間有年輕的聲音同什麼人打招呼。
“陳生晚上好。出嚟買宵夜?”
那人閒適答了一句:“宵夜甘早?”
話音略顯沙啞,有彆於從前;也沒聽過他講廣東話,陳縱卻頃刻辨認出,抬眼往人群一望,又觸電一般收回視線。
對方已然尋到目標,徑直往街邊的士走來。
側鏡映出橙紅車道,映出靠近的修長人影。陳縱心有所感,沒有動彈。
司機卻似乎認出他,試探招呼:“陳子夜陳生?”
陳縱讓開些許,背靠車窗,嘗試與他對視。
來人在近前停駐,視線輕輕落在她臉上,沒什麼表情。
如果這一幕是一部三俗電影,導演一定要在這鏡頭上挖空心思——燈光就位,群演定格,背景在霓虹閃爍下漸漸模糊。特寫鏡頭給到兩張臉,兩雙眼,一眼萬年,演員眼神交彙的瞬間裡如同念誦史詩。還要聲情並茂,還要播放情感戰歌,好使觀眾聲淚俱下。
可惜饒誰看來這都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一次見麵。兩人麵上皆波瀾不驚,和見街上陌路人無甚分彆。
的士司機以為他搭車,抱歉講了句,“唔好意思,一刻鐘後尖沙咀交班,過唔去港島。”
於是甚至連一句寒暄也沒有,男人就已移開視線,同司機閒聊起來。
子夜答:“冇事,我接人,唔搭車。”
司機隨他話語又看向陳縱。
俊男靚女站一處便是風景,過路人也早已將二人頻頻打量。
這風景另有微妙之處。儒雅青年和機車少女——兩人風格如此迥異,頗有反差,卻又某種程度十分相像。
不是說外貌,外貌並無相似之處。
也不是著裝,著裝風格更是全然不同。
是一種極為雷同的剔透氣質,由斯文的談吐言語間不經意流露。
司機也很好奇,自然而然問出了這個問題:“佢喺陳生細妹?” (她是陳先生的妹妹?)
子夜被問得愣了一下。
“表妹?戴小姐?”司機旋即看向陳縱,揣測她身份是定居海外的知名女性文學暢銷書作家陳滬君小女兒,年紀也對得上——難怪不講白話——頓時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陳縱不答,看向子夜。
聽見他答:“唔喺。” (不是)
對方又問,“女朋友?”
仍是那句:“唔喺。” (不是)
司機不敢再多八卦,笑著打哈哈,“我睇走眼,唔好意思。”
氣氛對陳縱來說有些尷尬。她垂眼聽閒談,沒有多話,也沒想著將自己從這“不知道是陳生何人”的尷尬身份裡摘出去。
沉默時分,陳縱才接了話頭,“剛才他也問我你是什麼人。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