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故意賣了個關子。
子夜也很好奇。“你怎麼講?”
陳縱按了手機播放鍵——
“佢喺中文綁教書,上堂時課室塞到爆。”
熟悉而機械的穀歌翻譯腔在最大音量下放送。
像看了什麼無厘頭電影,司機驟然大笑起來,“冇錯。陳生好靚,真人靚過相,教得功課,寫得好書。”
“多謝。”子夜自然道謝,遞去車資,又問,“和朋友吃哪家?”
陳縱意識到後頭那句國語是對她講的,望一眼街邊漆黑店麵:“約好在翠華見,誰知歇業了。
早歇業八百年了。
“黑麥嗦仔?”(應是“係咪傻仔?”,意為:是不是傻子?)
陳縱聽見他講了句廣東話,沒聽懂,偏了偏腦袋。
司機跟著笑了起來。
子夜沒解釋。又問,“換家餐廳?”
過口岸換手機卡,聯係不便,餐廳也隻得在這附近找。
司機倒是好奇,“依家好多人禮拜日坐車去深市食飲玩樂?嗰邊好食又唔貴。” (現在都周末坐車去深市,那邊好吃又不貴。)
“有幾間唔錯。”子夜仔細想了想,“或者,銀龍,陶源?”
“附近冇乜好茶餐廳。” (附近沒什麼好茶餐廳)
也是,這片多印度館子。
司機絞儘腦汁,靈機一動,“也許Home Sister Family?價錢合理,任食打邊爐不過500蚊,可以去試下。”
陳縱立刻說,“你帶我過去?”
子夜說好。
過了上一趟地鐵到站的人流高峰,這會兒街上人已少了些。子夜走很快,向來也沒有等人的習慣。陳縱也沒急著跟上,落下一程,視線長久落在子夜身上。
子夜覺察到她的目光,沒多言,漸漸放慢腳步。等她跟上,方才講了句,“這兩年好很多,但仍舊不如內地便利。”
陳縱沒應。
子夜靜靜等了一陣,久沒等到她出聲,主動問,“想說什麼?”
陳縱笑道,“你就不想說點什麼嗎?”
問候對你來說太俗。你大可隨便說點什麼,我分明提供了很多素材,才敢來找你。
對我如今的人生,戀愛,你半點都不好奇嗎?
你對我這個人,就不好奇嗎?
子夜亦笑了,“我該問什麼?”
陳縱難掩失望,整張臉耷拉下來。
“問你問什麼一直盯著我看,”子夜偏過頭,“為什麼?”
陳縱語塞。半晌,半晌,才開口:“我想喝便利店飲料。”
聽語氣好似半夜被隻流浪小貓碰瓷。子夜失笑,領她進街邊便利店挑飲料。
便利店在放內地仙俠劇,老板聽見聲響,從櫃台後抬起頭,道,“陳生晚上好,一共卅七蚊。”
這一路誰與他仿佛都很熟,也許子夜看她,與過路人也無異。
子夜付錢時,陳縱終於沒忍住講了句氣話,“陳生陳生,人人都認識陳生,不愧住熱搜上的男人。”酸溜溜宛如個不得誌的前任。
冷言冷語出口,她冷著臉,不讓翻沸的情緒到臉上來。
子夜卻沒理她,低頭翻找什麼東西。
半晌,將什麼東西,連同手頭椰青水、葡萄烏龍、蜜瓜豆奶……花花綠綠的飲料,一道給她。
陳縱垂眼,發現是一遝港幣,大額零鈔都有。
子夜解釋,“下次過來,記得帶多港幣,不要忘了。”
陳縱故意氣他,“要是又忘了呢?”
子夜臉上沒什麼情緒起伏。
垂頭瞧她,半晌無奈笑了,如應付什麼難應付的後生。
“那就打給我。”
“我還能找你嗎?”
子夜道,“記得提前移除黑名單。”
陳縱臉上神情鬆動,原本攢著的勁叫這話缷了個乾淨,內在的柔從眼裡流瀉而出。
她一瞬不瞬看著他,似也想看破他麵具下的彆樣情緒。
子夜八風不動,示意她進店裡,“外麵冷。”
陳縱沒舍得立刻就走。
子夜卻毫不留戀,講完這話,轉身,過街,進地下停車場,很快消失在視線。
陳縱在外頭站了會兒。街上風很大,雙腿凍得通紅,她卻沒什麼知覺。轉頭踏上台階,整個人飄飄忽忽,隻管下意識的往前走。
直至侍應到嘴邊的,“請問幾位?”變成了一句關切,“你還好嗎?”
陳縱伸手撫臉,摸到一手滾燙,還覺得困惑。我怎麼哭了?
想開口說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淚水隨之滾滾而下,漸漸再也止不住。
自知失態,就近尋了空位坐下。侍應也沒多言,由著她胡亂坐下,替她清空餐台上的臟盤,隨後又去廚房端來一碟芒果布丁,一杯熱鴛鴦,以及主廚做多的一份車仔麵,輕聲安慰,“你聽好:今日大事,來日也都隻不過剩一小小,沒什麼大不了。”
鄰座客人也關切問道:“還好嗎?”
“怎麼了?”
陳縱搖搖頭,答不上來。
她用了很多天來消化這一晚,直至某天鐘穎突發奇想,問起這一夜她與故人重逢的感受。那時,隻剩一句平平淡淡的,“我以為他那樣一個人,長不成這樣一個正常人。”
子夜,終於長成了一個情緒穩定的大人。
陳縱試著從很多角度來切入這一個離經叛道的故事。
是從十二歲的炎炎夏夜,她結束了市裡暑期文藝演出,帶著滑稽濃妝,穿著亮晶晶的芭蕾裙,跟在爸爸身後走進那間小院講起?
是從她意識到自己懵懂愛意的那天講起?
還是從二十歲徹底斷開一切聯絡那一天說起?
卻都不對。
準確的敘述,應當是一句對如今的陳子夜最簡明扼要的描繪:他終於長成了一個不好不壞,無甚稀奇的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