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子夜6(1 / 2)

借月留光 唯刀百辟 9213 字 9個月前

上了高中, 課業緊,舞蹈課和書法課自然而然都停了。他們有一陣子沒見到台灣老師,但台灣老師卻常常想念他們, 每個季度都會寄來真空包裝的醬料或者鐵盒裝的台灣牛奶小餅乾。隔三差五也會通一通電話,慰問子夜近況學業。

兩家人一早聽說子夜寫書諷刺陳金生而遭陳滬君封殺一事,氣得老師們將港市姓陳的都罵了一通。又講,“不如子夜靠到台灣來念中文係。”但最後, 說來說去, 仍舊行不通。“這世上就一個華語社會, 這百年就出了一個陳金生。”連台灣老師都這麼講。走文學這條路, 最終隻能走回到陳金生家中去。

“除非子夜耐得住寂寞, ”一位太太惡毒地講, “要麼熬死他, 要麼熬出頭拿個獎,再不然運氣好點, 出一本銷冠,他也沒什麼話好說。”

“第二種熬閱曆。後者看時運。”另一個太太這麼說,“還是前者容易些。不指望他態度放軟講好壞,就指望他嘴能永遠地閉上。”

“後頭還有個陳金生爸爸小老婆生的陳滬君呢,今年才三十六吧。”兩位太太都歎氣。

台灣老師對陳金生家秘辛了如指掌, 並且熱衷於講陳金生兄妹壞話。側麵印證了資本社會上三路是打通的,也印證了這世上唯一一個華語社會其內部的緊密性。也許還有點文人相輕之意, 但更多的是一種看不上又打不倒的憤懣。最後總結, “倒也不是非得走文學這條路, ”教寫字的老師講,“先找到立身之本,憋住這股勁, 再慢慢從長計議。”邱阿姨深以為然:中文係出路不算多,何況路的儘頭擋著攔路虎。

爸爸卻覺得,“喜歡什麼就學什麼。”他說,多掙點錢,怎麼就養不起兩個小孩了。

子夜還沒說什麼,陳縱便開始大言不慚的講:我要學天文學!畢竟她理科三門幾乎要全憑物理獲取分數。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乾什麼。

每天陳縱最開心的事就是坐子夜單車上學,坐子夜單車放學。那所高中離家有二十分鐘騎車距離,陳縱每天在後座都要發表一番對今日新聞的真知灼見。子夜做著全世界她唯一的忠實聽眾。

“我爸送我學舞蹈,是為了將我賣個好價錢。”陳縱往往會用這樣驚人的開場白。

子夜會耐心聽著,在她起承轉折的重要之處出聲問,“嗯。理由是什麼?”

“我又不靠跳舞謀生,也沒太多天分,普普通通,就像我勉強造就的學業——未來拿一份好文憑充作嫁妝門麵——邱阿姨講,‘這世界上又不真正要女人來鑄就。’”

陳縱嘰裡哇啦,其實全在諷刺邱阿姨——子夜聽得明明白白,像在聽單口相聲,可惜騎著車,不能騰出手為她鼓掌捧場。

她接著又講,“就像我爸講,‘爸爸養得起。’但是還是要求我有個好成績。每次學校文藝彙演結束,總有一大票男的突然間喜歡上了我,還不是因為突然看見了我的價錢。上了高中,沒有文藝彙演,最近也有男的明裡暗裡跟我示好。我不懂為什麼,去問同桌,同桌說,他們沒想到你居然成績還可以。’你看,成績也是我的價碼。”

“這個世界隻是少部分人的遊戲,其餘人的努力不過是成為市場上等待販售的豬。”這一次陳縱主動總結,“那些男的來追我,我就說,你比過高三一班的陳子夜再說。他們聽到你大名,幾乎立刻就放棄了。”

子夜點頭稱是,“所以我是一隻快上砧板的豬,車後座搭著一隻堪破世情的豬。”

“那哥哥呢,”陳縱話鋒一轉,“女生追你,你會怎麼講?”

“沒有人追我,”子夜答,“你看我像有人追的樣子嗎。”

陳縱實在佩服他睜眼說瞎話的本領。她偏要使他局促:“我們班都很多人暗戀你。”

“哦,是嗎。”子夜仿佛不知道這回事,“可能她們都跟你一樣,‘比過高三一班陳子夜再說。’”

陳縱懷疑子夜從前偷學過太極。她仍不罷休,“哥哥的擇偶標準是什麼?”

子夜倒認真想了一想,才答,“人?大活人。”

什麼嘛。這算什麼回答?陳縱大失所望。“我要一個活生生的凡俗的人,而不是一隻待價而沽的昂貴的豬”——那時候她還不懂得越低的要求就是越高的標準。

“最近我發現好多同學都喜歡看耽美小說,”陳縱試圖同略顯守舊的哥哥解釋這個概念,“就是兩個男的談戀愛。但不是隨便街上抓一個張強一個劉偉過來,而是具有一定外貌標準,比如抓一個陳子夜,再抓一個許晨明。”

“那不會很奇怪?”哥哥用的是“奇怪”這個詞,而不像其他男同學一樣真情流露,說,“惡心”。子夜講,“欲望的本體是什麼。”

他一下就說到關鍵點。“她們可能會帶入一個男性視角,來同另一個男性戀愛。我分析了一下,似乎她們隻能將欲望寄予男性這個性載體,才能堂而皇之談論‘性|愛’這個命題。好像她們沒法接納,或者承認自己的身體本身,她是充滿欲望的。”

子夜想了想,笑了。這個問題的本質,第二性,它寄予這個文化圈層幾千載對女性和弱者的漠視與厭棄,它——“很殘酷。”

“現在走進書店,最顯眼的地方全是這一類書籍,可想而知它的銷量,可想而知受眾是多大一個基數。”

看到陳縱歎惋,子夜試圖安慰,“無論寄予什麼載體,能直視欲望本身,也算好事。”

陳縱惋惜地講,“我想到《毗舍闍鬼》如果還在,這兩年不知道有多火。尤其你還是個直男作者。”無論多麼不登大雅之堂的大火,也是火,至少不必為生計發愁。

子夜倒無所謂,“人各有命,書也是。”

陳縱卻沒法像他一樣無所謂。也是那時候,她第一次意識到,“時運”是多麼難能可貴的東西,也因此,“生不逢時”是這世上尤其殘忍的四個字。

她接著又講,“女同學都看耽美小說,男同學有時候看些文藝男寫手的小說,或者網絡小說。他們看的書我都找來看過……嘖,辣眼睛。”

子夜笑了,笑她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不說看書的男同學,我隻講那些男寫手。可能與我們同齡,或者大一些,二十幾歲?全在宣泄無處安放的荷爾蒙。臟話,女性性|征,上床,睡遍女角色。不論文藝網文,全是這種調調。描寫起性|器官來像刑偵小說裡講的戀屍癖,不允許女性在過程中做出任何反抗,完事後還要從屍|體上割下性|器官珍藏。這個年紀的男人都是隱性戀|屍癖。” 陳縱如此總結,更覺得子夜可貴,“你為什麼不會像他們一樣?”

“我有時候也會,”子夜微微眯了眼,稍加思索,便講,“以前書評都講‘苦難文學’,所以我一直沒看《白鹿原》。活著已經很苦了,不想看書還要吃苦頭。後來某天翻開書,看到第一行字,立刻就看了下去。”

陳縱愣了一下,當即大笑起來。那句話是——“‘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裡娶過七房女人。’”

子夜總結,“書寫普世欲望,一定能引人入勝。”

他雖這麼講,陳縱卻覺得不可信。但凡換作世上任何一個人,她都信了,偏偏子夜這麼講,她隻會覺得這番話是他試圖通俗的一種手法。

陳縱接著講,“那麼我以後寫小說,第一行就寫,‘我這輩子沒什麼出息,唯一宏願就是和這世上最最好的男人上床。’”

子夜微微笑了,“也沒什麼錯。活著就是享人欲。”

“是沒什麼錯,但在邱阿姨和我爸爸看來,就是犯了天條,”陳縱忿忿地、爽快地講,“我要將世上最澀的耽美小說和我最肮臟的小說手稿放在床頭,這樣邱阿姨偷看到如下內容時,一定會氣到發瘋。她會發現,我不止是個精神上的蕩|婦,還兼職兔兒爺們的龜|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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