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子夜10 你知道什麼抑鬱症。(2 / 2)

借月留光 唯刀百辟 5435 字 10個月前

邱阿姨安撫陳自強,“沒關係,等我把一切料理好,將他接過去看一看。那邊醫療資源會好很多。”

子夜不喜歡這類聊天,安靜吃完,兀自回房去畫畫。

陳縱很快跟了過去,靠在他窗外看。今天是一座金城山裡的老寺,往年過年都會去寺裡踏青。金城是出了名的城春草木深,所以群青和汁綠也用得很多。金城陰雨天也多,卻也怪,不像有些地方豔陽天方能出片,老建築越是陰雨天越有味道。但金城的陰卻不是陰沉沉的陰,是生機盎然、雨打芭蕉那種鮮綠。

他畫了有一陣,被一叢一叢的綠包圍,心情顯見得好很多。

陳縱方才開口,“會不會是抑鬱症?”

那時候還沒有網絡上鋪天蓋地對抑鬱的大範圍宣傳。眾人對抑鬱症一知半解,還停留在慢性腸胃疾病那一類的理解層麵。

子夜一氣嗬成地落筆,點出近處映了一池碧綠的清潭。抬手往她鼻子上又點了幾筆,笑著講,“你知道什麼抑鬱症。”

陳縱一個不留神,被他點成梅花鹿,差點要和他打起來。

再往後也沒有細究這回事。

邱阿姨走之前那幾天,爸爸每天都做飯,頓頓都有五個以上菜式。子夜那時候正起稿那本講吃喝玩樂的《人之大欲》。後來出版時,裡頭有很多他自繪的水墨畫或者素描,絕大多數景致都來自於她和他一起尋遍的金城山水,絕大多數生、熟蔬果畫和魚蝦畫,都是來自於廚房和餐桌。兩人都有耐心,一個能先將食材辦成展,展覽結束了才下刀下鍋;一個能在滿屋油煙的廚房靜坐一整天。過年人多,大家又都閒得無聊,沒事紮堆立在廚房外頭看子夜畫畫,看陳叔炒菜,七嘴八舌,各有心得。他全然心無旁騖,定定坐在那裡不受打擾。

那時候他手稿也寫了七七八八,像信一樣記在各類短紙箋上,每一篇都很短。第一節講“饕”,說明貪吃在華語文化的獨有性。第二節講“餐桌禮儀”,種種怪談,多半來自對陳自強這個廚子私有癖好細致入微的觀察。第三節便是喜宴,該吃什麼,該走什麼過場,種種講究,都可以與明清雜文中的記載互相印證。往後便是各種菜式,以陳自強的拿手菜為主,爆鱔絲,肝腰合炒,油燜茄子等等等等,再發散開來。講吃,也不全講吃,由吃說到習性,說到城市氛圍。引經據典,旁征博引,上溯起源到《夢溪筆談》《閔小記》等等明清小記,全然不枯燥,常蘊有些生活意趣。

眾人都不懂,“子夜又不做廚子,作這種烹飪筆記,會有人買賬嗎?”

金叔王叔便有得解釋了。講,“這寫的是吃,又不光是吃。以前封建社會推崇孔孟,孟子講,貪吃不好,因為‘養小失大’。說口腹之欲容易因小失大,也就是佛教三毒‘存天理,滅人欲’。但愛吃,怎麼就違背天理了?往深了去想,人活著,就會有各種欲望。隻要訴求合理,如何違背天理?” 其實也在很溫和地同《孟子》與《朱子語錄》相抗。子夜寫東西特色鮮明,命題統一。到這個時候,起筆抗爭的方式也已經異常溫和且遊刃有餘了。

“這是一本人欲之書。子夜有這種種體悟,說明他是個有生活,有情趣,細致而微的人。”金叔這樣書如其人地讚賞子夜。

《人之大欲》起初一部分稿子幾乎都以金城風物為源,筆風、畫風都極儘閒適浪漫。後來到終於正式出版時,子夜已回了港市有一陣子,添了些港市風味與曆史代表人物評語。勾勒的畫麵卻極儘陰鬱,比如講油煎蘿卜,引了句觸目驚心的“我們立在攤頭吃滾油煎的蘿卜餅,遲來遠腳底下就躺著窮人的青紫屍首”,而他自己落筆,則有濃烈的客居的旁觀者不相乾之感,全無金叔口中所說的“細致入微的生活情趣”。兩個章節,渾似換了個人寫就。

那年新年之後,過不多時,金叔王叔將這些畫連同手稿一並送往出版公司,試圖以配文畫集的形式出版。一開始講得好好的,出版社老板表示“我非常驚喜”,價錢都談妥了,王叔回來還高興到與金叔喝了個大醉,講這回子夜一定能如願,托子夜的福,老陳今年這個坎也能順利邁過去。誰知沒隔幾天,出版公司打電話來,猶猶豫豫地講,現在行情不好。還問,能不能請他父親或者姑姑幫忙提薦書語。

一遝書稿積壓在手頭,金叔與王叔挖空心思幫子夜謀出路,換來又是一場空歡喜,至此徹底沒了轍。

和書稿一並沒了下文的,是邱阿姨。她走那天,是白小婷和她老公送去的機場。後頭她每每提及此事,都會無限感慨,“我都以為過兩天還要回來接她。”豈料這一彆就是多年。大家又何嘗不是與她一般感受,總以為往後每一年都還和今年一樣過年,卻不知劇變近在眼前。

邱阿姨去港市便一齊音訊全無。約莫兩個月後,律師自己回來了。她說他們都沒有為難邱阿姨,叫爸爸放心。邱阿姨叫她帶回來一筆錢給爸爸,連帶捎了條紙箋給他。下筆很潦草,不知在什麼地方匆匆寫就的。

上頭先說明:“不寫書了,也不打人了。得了重症,他調整心態,想多活點日子。”也就是沒死成。“他沒幾年光景了,我需等一等。”

接下來,陳金生的以退為進,也是邱阿姨的以退為進:“他說與我各退一步,既往不咎。但男的女的都看得緊,不方便溝通。”

最要緊的,是跟爸爸報平安,好使他對自己的安危放下心,“我仍不相信他,所以想了個不太體麵的法子,讓自己在這邊過得萬全。我們來日方長。莫急,莫問,等我消息。”

最後,是關於子夜的寥寥片語:“他爸爸與我有仇,卻從沒虧待過他。我在此周旋的是他前程。若他能來陪我,也能助我許多。但他已成年自立,何去何從,由他自己決定。”

關於邱阿姨的信,爸爸對陳縱隻字未提。也是許久之後,陳縱出國那年,需要辦英文公證,翻找戶口本時,從家裡一遝重要憑證裡翻找出來。那時候時移世易,爸爸臉上也看不出對這件事的任何悸動。於是困惑的也隻有陳縱一個人。

陳金生沒有虧待過他嗎?她不信,但總不至於邱阿姨還沒有自己懂得子夜,也因此懷疑過這信箋不是邱阿姨親筆手寫。

而子夜,又是為了前程,自己決定回去港市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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