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子夜14(1 / 2)

借月留光 唯刀百辟 9817 字 9個月前

解離——

子夜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是十八歲上大學的某一天。那天食堂人很多,他找到位置,剛放下餐盤, 有約莫一刻鐘的時間感覺不到自己的雙手。知覺離體, 肉|體也由此失衡,倒了下去。

醒來之後, 驗血的醫生簡單問了他幾句,立刻叫來了心理醫生。那是個和善的老婦,戴著一副圓框老花鏡, 和藹與天真在她身上矛盾地共生, 很容易就使人放下防備。

她問, “你上一次解離是什麼時候?”

聽到這個詞,子夜莫名的想起十四歲。那時候外公病危,母親接到大陸家中電話, 得了個機會回家。因此來同子夜商量,借機逃脫陳金生。但母親又遲遲沒走,說要拿到月底那筆津貼再走。那時他勸過母親,我們有手有腳, 錢為什麼不可以再掙?但她沒有聽。

等到月底抵達金城鄉下,外公已經走了三天。

母親自然痛心非常。這件事裡, 子夜是母親的受害者。但他想到外公先是母親的父親, 才是他的祖父。也因此, 當下母親的感受比之他的感受更為要緊,比起與她一同傷心, 他當做的事先是照顧好母親的情緒。

於是子夜收斂好自己的情緒,安慰母親,“外公是壽終正寢, 走得沒有任何痛苦。”

母親憤怒非常,打了他一巴掌,“沒良心的,你和你那禽獸父親一樣狼心狗肺。”

他好像總是因為感知比常人多出一些,而時常受到諸如此類的傷害與不理解。這件事,在他人生之中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他從前一直以為,他與母親都是暴|力的受害者。但直到那一刻,子夜清楚地認識到,母親不是他的同盟。

在這世上,他形單影隻,永遠不會有同盟。

後來的事他不太記得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那個家中,又如何躺到那張床上。如果非要他形容,那種感覺很像靈魂脫離肉身,漂浮在黑暗之中。又或者他短暫十四年人生,一直都遊離於人世。

“哥哥。”一道柔和的嗓音,將他從失序混沌中拉了回來。他漂浮的本我回歸肉|體,猝然從噩夢中醒來,從沉睡了十四年的夢裡醒來。他短暫乏味的人生,就此開始了。

“我第一次見你,是第三人稱。”

後來他很隨意地落筆,寫下對她的第一印象,並不清楚這種情況叫做“解離”。但事實上這並不是第一次,更早應該是六、七、八、九歲的時候。具體不記得了,有時候在餐桌上,他會突然感覺不到自己的肢體。麵對一些習以為常的羞辱,他也會突然抽離,感覺螞蟻一行行爬上皮膚。有時情不自禁去抓撓,會導向辱罵的升級。但他往往會選擇性地忽視,有時是出於對安全感的需要,有時是在騙人。

從第一次解離,到第一次看醫生,至少也已經過去九年。他不想擁有如此漫長的病史,所以又一次騙了人……何況在講出“第一次是十四歲”時,他已經在醫生臉上看到駭然的神情。

而且這應該也是相當可恥的事。子夜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記憶,似乎小時候試圖消除麻木感,而將胳膊抓撓出一道一道血痕。陳金生嫌惡地講,“你該不是有精神病。”而母親不知為什麼怕他,立刻小心附和,“你彆拿自殘要挾爹地,沒有好處。”

第一位詢問他心理問題的老太退休後,他也有換過彆的醫生,但聊起天庸庸碌碌,老生常談,無功無過……偶爾有過,都顯得不太可靠,後來便沒有再去過。

同學老師都很關心他,為他找到學校裡抑鬱症自助小團體,叫他去過幾次。一月兩次冥想,冥想後每個人都要發言。其中有個女同學,“病情”應該算其中最嚴重,也有九年曆史。因為抑鬱,她停停走走,總無法戰勝病魔,至今拖延到第五年,幾度想過退學,也幾度想過自殺。有時候心情不錯,還分享過最不痛苦的死法。後來聽說她談了場戀愛,男友不離不棄,治愈她許多,兩人一齊步入婚姻殿堂。

子夜自覺這病魔也不算可怕,往後沒有再去過自救冥想。

後來,約莫是他大學畢業後不久,偶然得到消息,夫妻兩人在家中開了煤氣,雙雙自殺,不知為何並沒有采用那不甚痛苦的死法之中的一種。那時候他已經回到港市,兜兜轉轉幾年,回到陳家為五鬥米折腰。他們倒也沒說什麼,當麵給出版社打去幾個電話,很快一本本談了下來,版稅本就給得高,印量三萬四萬都有……是一筆相當大的數目。

但往後三不五時總會提起,明裡暗裡地關心,賣到幾千冊了?

還是跟你爹地抬杠的《毗舍闍鬼》賣得最好吧?還不是他老人家前嫌不計,在書腰寫的推薦語在賣書時比較奏效。

剛回去時好像也說起過他的前程。

陳金生好像說過作淫詞豔賦不如去寫歌詞之類的話,寫到黃霑的水準,林夕的熱度,不比你現在沽名釣譽?

好,好好,沽名釣譽……轉頭他就進了中文係。

這麼一來,又有人講……忘了是誰,也許陳滬君講,你要是想爭名奪利,怎麼不去混娛樂圈?

某天在街上碰到星探,不知怎麼找到半山家裡,子夜尚還不知發生什麼,等回到家中,星探早走了,滿屋子人冷嘲熱諷。似乎有誰講,“你也不看看形勢,現在還是不是港娛的天下。”

眾人七嘴八舌,各有見樹,於是各有見地。

聖誕那兩個禮拜不知道怎麼過的。好像每天都會去半山家中,被各種人參觀。有時候渾渾噩噩,猝然醒過神,發現自己在道路中央。還有一次,一睜眼,發現自己不知為什麼在天橋中間。看著下頭車流,迷迷茫茫,心中異常平靜,想的是,也好。

大浪裡人人都是泥菩薩,於是這世上最可鄙的就是一幕幕好萊塢式拯救的戲碼。

他一個人,什麼時候死了,也沒什麼值得惋惜,也沒什麼好不舍。

[陳縱,再見。]

二零一六年的新年,幾家人在山頂酒店賀歲,海港中放著賀歲煙花。

二十二歲的子夜爬上山頂,看著下頭泳池中團圓的的人一一散儘,發完唯一一條短信,從昏暗觀景台,從高處一躍而下。

池水擁抱他,死亡擁抱他。那一刻他無比輕鬆。

·

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另一種可能是,求死,卻不成。

肉|體的損傷藉由滿身的石膏的紗布修複,留下出口方便排泄。因為入院後約一個禮拜,子夜才第一次出現馬尾神經障礙的表征,病症之一是大小便失禁,帶著破損器官修複中的血跡,統統流了滿床。失禁當天,陳滬君帶著戴英給他送花,參觀他的途中順便參觀了他當眾便溺。子夜周身能動彈的隻有一雙眼,滿室玫瑰花果擋不住惡臭腥腐氣,於是模模糊糊之中,親眼見證了表妹努力維係表情,在護士清理床鋪的過程中終於變了臉色,衝進盥洗室吐了出來。

說起這件事,他其實沒什麼感覺。當生死知覺統統都不由自己掌控,尊嚴?尊嚴早已不算得什麼。

許多神經功能失效時,聽力敏銳地如同住在地下第一個岩層,走廊上的腳步是卡車引擎,病床的滑輪是海嘯,親屬的啼哭是一日一度火山噴發,地表的一切一切生老病死都近在咫尺。護士在一牆之隔的門外竊竊私語像高中經過的女同學,間或聊到病床上這個自殺的人,時常用到的詞彙類似於這麼年輕好可惜。他會從心裡發笑。沒死成,有什麼好可惜的。肉|體的治療過程很漫長,因為不能動,不能思考,偶爾會陷入幼稚的想象。測腦血流圖的探頭貼在顳部,偶爾像千裡之外的求愛電話,或者一個笨拙的形容詞後緊隨的親吻。病床與褥瘡與惡臭氣味,偶爾像澆灌在泥土裡的花肥;他是被澆灌了花肥的有蚯蚓快樂吟唱的鬆軟泥土,夜半時分,會聽見愈合的骨骼發出開花的聲音。在那種時候,他的全副生命都在渴求黑暗中的肌膚之親,但他又慶幸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這一切。她的人生還很長,應當與形形色色乾淨漂亮的人相遇,經曆熱可可香檳葡萄酒的甜蜜的酸澀的身不由己的放肆的愛恨,而不是失陷在這片必將溺亡的凶險沼澤。

陳子夜呢?陳子夜早已困死在二十二歲。時間在走,世界在前進,他卻沒有。在沒有她的世界裡,他困獸猶鬥,一步也無法前進。

神經節苷脂片和艾司唑侖將他知覺折磨得很鈍,身體裡住著那個精神上的陳子夜也隨著那一灘便溺一道流走,留下一具名為陳子夜的屍首。好像隻有以敏銳過了頭,所謂天才的陳子夜徹底死去為代價,他才能保住這條性命,麻木地苟延殘喘。

陳子夜被艾司唑侖打死了。

陳子夜活了下來。

肉身的治愈花去半年時間,精神的治療則更長更久,幾近於遙遙無期。

五周後拆去頭部繃帶那天,護士推著他曬太陽,順便剃除新生頭發以便塗抹生長藥膏,譚天明第一回帶了現做的熱可可棉花糖飲料來看他。這位第一時間將他送醫,自小到大與他隻有幾麵之緣的名字上的異姓兄長,不知在怕什麼,遠遠立在那,隻是看他,一時哭,一時笑,精神狀況實在令人摸不著頭腦。也沒說上話,過會兒將手信交給護士離開,留下一句話:住院久了,會想吃一點甜食,祝好。

第二次再見到他是在戒酒互助會。

那天譚天明首度鼓起勇氣自述:請注意,本自述來自一個輕中度雙相情感障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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