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對文字的詛咒融入骨血,與他生命早已不可分割。那他也隻好將不屬於自己的生命歸還於父母天地。
這軀體,有何要緊?拿去便是。
隔壁的子夜,仿佛在代替他死去。
隔壁的天明,作為幸存者永無寧日。
將子夜送往醫院搶救,譚天明一直不敢去看他。怕他會死,又怕他沒有死成,醒過來又再度承受一遍淩遲。數月之後,他帶著碳水補劑去醫院,遠遠在陽光下見到他。他很難描述那雙暗淡的眼睛,那拆了紗布後骨瘦如柴的枯朽的形容。但他知道,子夜活了下來,以最悲壯的一種方式,成為一顆特質被修剪了的工工整整的園藝花卉,成為桌案上一株株造型奇特的盆栽。
如今世麵上一本本子夜的書流傳於世,記錄著曾經天才的子夜一筆筆控訴。最為滑稽的是,最沉痛的抗爭,書脊上卻貼了一句來自施暴者的售書宣傳語。仿佛一則大|字報,和最終痛徹心扉的滅頂鎮壓。
如今的子夜也順從地接受了這一切鎮壓,每天溫和地過,麻木地活著和憤怒地死去他都嘗試過,也不知哪一種更好,譚天明沒有問過。每個禮拜他都會去各種教會協會冥想,以此收集寫作素材,或者自我治愈。譚天明往往會和他同去,每每問他冥想時間都在做什麼,子夜會說,“趁機睡覺。”他也是常常可愛的。
也因此,這幾年他實在沒寫出什麼東西來。
他如今積極地接受治療,定時與精神科醫生隨訪,這麼多年孤孤單單一個人過。譚天明曾問過他為什麼不養個寵物陪伴,後來意識到這是個蠢問題。他勉強能對自己的生存負責,不假外物,時常閱讀一本《如何與精神病人相處》的書,好使自己能與自己孤單地相處,也久病成醫,時常被冥想會的病人纏著聊天,哪怕他們每一個人的症狀都比子夜要輕。因為抑鬱,子夜時常重度失眠,導致腸胃功能出現差錯,燒壞了嗓子,有時講話費點力氣,但也不妨礙他去大學裡講課一戰成名,因為一則學生視頻爆火而成為網絡紅人。由此可見,他的一切創痛都沒有什麼顯而易見的後遺症。
你看,這個世界並不適合直抒胸臆,適合順應人心。
在這一點上,譚天明也是踐行者。反抗無效,於是他領著子夜與他一並龜縮著當孫子。
而他為什麼特彆偏愛陳縱,是因為譚天明從她身上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
一種見慣人心險惡的天真,一種傾盆大雨裡的勃勃生氣。像詩歌或者畫作作為修辭的人物,有時候甚至算得可歌可泣。
也因為看到這女孩子種種美好,譚天明意識到,第一次子夜在電視上收看到她的小動作時,為什麼會笑。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子夜不總是這副死氣沉沉的模樣。
再借助一下修辭手法,譚天明不難想象——她也許是他的詩,他的畫,他終於可以得以避世的,不老不死的綠洲。
也許子夜還能活。
……
譚天明坐在車中,借了頂光,端詳著照片上少年子夜的笑。
該怎麼形容呢?
說是震撼也不為過。他這自詡子夜身邊最親近的人,第一次意識到,被大浪拍打在岸邊,有遊客坐在上頭拍照的一截早已掏空了的枯樹軀乾,原本曾會開出滿樹鮮花,結著金燦燦果實的。
譚天明給子夜發了條:我走了明天中午接你去參加節目。
便將手機收了起來,獨自駕車離開。沒有理會彆的一切信息,也沒有理會這一晚可能到來的熱搜,或者陳家二老的譏諷或者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