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天明住在隔壁。
兩家父親都是文化人, 在他出生那年就決定了兩個人叫天明和子夜,雖然隔壁太太新婚,未來孩子性彆未明。無論男女, 那個人還沒出生,就被決定叫做陳子夜。
陳金生先生因為著作廣為流傳,有許多個人業務料理,早幾年就從報社退了出來。譚老先生隻手操辦,年頭至年尾異常忙碌,起先讓陳滬君幫忙教育兒子, 後頭因譚天明將她徹底惹惱,譚老先生隻得過早地送他去英國上寄宿學校,因此因為命運的疏漏, 他與自己出生前就注定了的異姓兄弟隻有數麵之緣。
他本該了解他更多,可因為他自幼對隔壁那間屋子巨大的恐懼,而過早的逃脫了這一切。後頭又因他堅定的選擇了另一行業,無論父親姑姑還是叔叔在這一領域都不夠有話語權, 終於完成一部分自救。可是“家”這個命題恐怖在於,愛與壓迫無法分割。隻要你還想要證明自己不是上天的遺孤, 隻要你還渴望愛, 恐怕就必須接受自己流著痛苦的血。
逢年過節,譚天明仍得回家感受“團圓”, 好使自己並非孑然於世。即便沉浸在節日虛幻的美好裡, 呆在那個家中, 依舊會讓他感覺到全身心的不舒服。即使他足夠皮實, 即使他足夠圓滑,幼時的陰影也依舊是伴隨他畢生的恒久創傷,讓他在處理自我情緒與外部矛盾時, 很難自我和解。瘡口日益增大,某天也患上雙相情感障礙。誰使他患病?他甚至找尋不到一個可以追責的個人。
因為譚天明住在隔壁,所以他成功規避了最深重的創痛。這一點,他也在聽說隔壁子夜的故事時,意識到自己究竟逃脫的是什麼。
陳滬君是那一代標榜自由的摩登港女典範。她有一個娶了六房太太的封建官僚的爹,一個一輩子依附丈夫的小老婆的母親。封建與摩登構成了她內核的割裂,被壓迫著長大,一輩子渴望美國電影裡無條件暴烈的愛,卻這輩子為愛情二字吃儘苦頭。到頭來,卻長成為一個真正的施害者。
看著溫溫柔柔的淑女,教書育人伴隨著無時無刻的價值貶低,直至支票印章丟失那一夜,一切矛盾積壓至頂點。譚天明被藤條抽了整夜整夜,至十七八歲才懂得:惹惱陳滬君的究竟不是自己,而是她自己的不如意。與陳滬君那點事情,早已見諸報紙,譚天明不願再贅述。在那場罵戰中他想要發泄的也並非他自己的怒火,今日他想講述的也並非關於自己的事,而是關於隔壁子夜。
譚天明很早就聽說陳家姐弟性情相仿,一樣的風風火火,一樣的“暴躁”。但由於“不打不成器”,“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過於深入人心,以至於暴力也在這種文化理念下變得正義且合法,有時甚至受害者也覺得自己“應得”。事事從自己身上尋找原因,有時未免恐怖。有時類似於女孩子被強|奸後,想著 “假如我愛他” ,這不可挽回的傷害就合理了;有時類似於 “假如我該死” ,受到不可挽回的創痛時努力尋找 “我本就活該” 的證據,那麼傷害也變得理所當然,變得不那麼痛。
他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是遠在英國時,聽到姐姐打電話,說起一位圈中很有名望,在外風評極佳,為人和藹可親的導演,他的兒子和子夜上一間小學。某天子夜回家,同母親小聲講了一件極隱秘的猥|褻之事,問母親,“這是不是不妥?”被陳金生聽見,覺得似乎是一件極丟臉的事。當即講了類似,“你想做什麼,報警抓他?”之語。子夜答不是。陳某接著說,“夠丟醜了,還有臉講。想博取關注?”子夜沒有再提,哪怕之後數年萬分抗拒去學校,也都沒有再提。直到十年前,該名男子因為猥|褻幼童上了新聞,因為背景強大也就不了了之。而這樁子夜蒙受不白冤屈的陳年舊案,也因為“丟人”,而在陳家不了了之,往後也沒有人再提起過。
第二次,是關於子夜寫作。寫作經驗,最初往往是經由模仿得來的,世間名家都不例外。陳家有幾位很好的榜樣,所以子夜起初模仿對象是姑姑。那時他約莫八九歲,嘗試模仿她一片女性小說的口吻,來寫一位女子的黃粱一夢與生老病死。歡歡喜喜捧去讓陳滬君點評,卻換來一通不留情麵的羞辱。“你這壞種,小小年紀,好的不學,學起偷東西,”經由譚大姐轉述,陳滬君是這麼講的,“三歲看到老,從小偷雞摸狗,大隻能去館子裡賣肉。” 書裡也寫不出這樣對幼童令人發指的羞辱。這樣驚悚的話,宛如心理變態,簡直不忍卒聽……應當還有相對應的肢體暴力,但譚大姐沒有轉述,也許也覺得難以啟齒。
再後來,他聽說過許許多多他們關於子夜的議論。評價變成了,他“撒謊成性”,因為“會突然說自己身上生蛆。”時常不聽人講話,不與人打招呼,一點禮貌也沒有,和他母親一個德行。
但他又常常藉由對子夜的諸多汙蔑,從隻言片語窺得他內在極為聰明的真相。譚大姐對陳滬君心生怨懟時,偶爾也會對子夜中肯點評:“他看三流小說,也能有一流感悟,常常無意間使兄妹兩的觀點顏麵儘失……小孩子要引導,不可打壓。兄妹兩卻壞得很,常批駁他,說他講錯了。兩個業界名流,在飯桌上就一個觀點,對一個小孩子齊齊開炮,非得逼他承認自己講錯了才肯罷休。你說好笑不好笑?”
子夜高於他們,卻忤逆了他們,違拗了他們。
那時候,譚天明才知道,有些最深重的暴力,遠遠不是經由肢體。而是一句句詛咒,寫進你倒背如流的典籍,融進你必將要使用的文字,由此融進你一寸寸骨血,從審美上對你進行畢生的霸淩。
他們逼得一個天才於文字的人,必得要與文字來割席,才能完成自救。
他雖與子夜不熟,卻一直關注著子夜。《毗舍闍鬼》在內地出版,他第一時間去買來看,被驚豔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年代,青年男作家都在叫囂自己無處安放的荷爾蒙,略成名的男作家往往通過表達對女性的不屑,來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膚淺的不屑。子夜卻過早地閹割了自己真誠地書寫。因為工作原因,他見識過太多男性,從乾淨少年到油膩中年,中間的過渡是聲色犬馬與手握權柄。譚天明終於後知後覺意識到,他藉由精神弑父,想表達的某一思想,也許是,“權力之巔的雄性往往使人作嘔,隻有去勢一切雄性激素,才能勉強為人。”
子夜與權力的抗爭終於以失敗告終。
二十一歲的子夜回到家中,也是因為他的一敗塗地,於是被迫低下頭,由衷地道歉,是我錯了。由此完全放棄抵抗,順從地接受來自文字世界裡上位者的一切淩遲。
子夜進中文係之前,譚天明曾到陳家參加過一次聚會。席間,他曾聽見陳金生極為輕描淡寫的一句,“我不指望你混成黃霑,將來混個二流就成。”
哪有父親這樣講話?譚天明聽得膽寒。而更讓他覺得恐懼的是,屋中每個人麵色如常,該打牌打牌,該講笑話照舊。這話無關緊要,每天都在發生。很痛嗎?做人不要這麼敏感啦。
殺死天才,原本用不著刀子。
半年之後,二十二歲的子夜從山頂一躍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