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茸聽到這句話後,沒有半點反應,無動於衷,依舊匍匐在地上,保持著行禮的姿勢。
沈長離卻沒有離開。
那雙烏雲靴依舊停留在她跟前。
“白茸,孤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他大手掐住了她的下頜。那雙狹長漂亮的眼裡,眼底盛滿了陰沉的怒火。
她低垂著脖頸,麻木疲憊卻清晰地重複:“奴會好好服侍王大人。?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百依百順,謙卑柔順。
她真的已經累了,累到有時甚至覺得,隻有一死了之才可以重新獲得安寧,可是她現在也死不了了,她肩上壓著幾十條沉重的因果。隻能被囚禁在這個煉獄一般的世界裡。
盛怒之下,沈長離身上爆發出來的靈壓已經將她壓製得喘不過氣來,白茸畏寒,隻覺身上寒疾似又發作了,喘息都十分艱難。
“你在和我置氣。”他聲音透著一股陰狠,“因為怨我殺了陰山九鬱。”
她臉色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奴婢怎麼敢。”
“奴婢又有什麼和王上置氣的資格?”
那雙漂亮的杏眼,眼底死氣沉沉一片,沒有半分光華,整個人都像是一架被抽走了靈魂的傀儡。
她的靈魂,在那晚後,已經徹底死了。現在不會哭,也不會笑,隻剩下了一具徒徒的空殼。
“你以為擺出這幅模樣,我就會後悔?”他手指越收越緊,她幾乎以為自己下頜會被他捏碎。
他卻又忽然笑了:“孤隻會後悔,隻砍掉那顆頭實在是太便宜他了。那日晚上,孤為何沒有當著你的麵,將陰山九鬱碎屍萬段。”
她被扔回了地上,白茸身子一陣發軟,徹底癱軟在了地上,雙唇還在發顫。
他先是毀了她的阿玉,又殺了九鬱,他毀了她在世間的一切幸福和快樂。
她心中湧起了一陣洶湧的潮水,想掩麵大哭,卻發現自己已經掉不出一滴眼淚了。
她死了,又活過來了,她也不懂為什麼自己又會活過來,莫非因為她搶了楚挽璃複生的機緣,所以現在才會遭到這樣的對待?才會連累九鬱,連累歡娘,連累這麼多無辜的性命。
為什麼不讓她去死,而是要讓她活著遭受這樣的折磨。
……
沈長離走了。
白茸坐在地上,捂著脖子,又開始不住咳嗽。
室外冷風灌入,她一直坐在原地,過了許久,方才又呆滯地拾起被子,回到那張臟破的榻上,睜著眼躺下。
她失眠很久了,每天晚上都睡不著。
沒等這一晚過完。約莫寅時中,她住的這扇小屋的門便被人從外頭粗暴拉開。
室內魚貫進來了幾個宮女,把她從臥榻上弄了起來,帶去了一個小房間,給她草草梳洗了一番,換掉了那一件布衣,給她裹上了一身綢緞衣服,隨後,她被塞入了一頂軟轎,徑直抬出了宮。
妖王宮占地麵積很大,建築恢弘。白茸之前被帶進來的時候沒有意
識,這段時間也一直沒有出過西偏殿,因此對妖王宮的景物毫不熟悉,如今她也隻是安靜坐在轎中,絲毫沒有窺探外頭風景的想法,對外界沒有任何好奇。
轎子是走偏門出去的,出了那一扇朱紅色大門,便到了王城寬大的官道上。
白茸以前還從未來過妖都,轉生之後,她一直和九鬱住在雲山山腳,很少出門。
不知走了多久,轎子停了。
原來是被夜巡的鴉官攔住了:“今夜宵禁,禁止出行。”
侍衛應道:“這是龍君賞給王壽大人的婢子,叫我們連夜送出宮。”
他確是王家侍衛,刀鞘和轎子上都繪有夔龍紋章。再度說了幾句,鴉官馬上放行了。
白茸恍恍惚惚,依舊坐在轎上,隱約聽到轎外你來我往的寒暄。
她確實出了宮,被沈長離送給了那個叫王壽的男人。
他在她新婚夜砍掉了她夫君的頭,強占了她。將她帶回了宮,貶成了仆役,隨後,又將她隨手賞給了彆的男人當妾。
又過了不知多久,軟轎落了地。
一個著朱衣的陌生佩刀侍衛掀了簾子:“下來。”
她身子虛弱,被晃蕩得有些惡心,下轎子的動作遲緩了些,那侍衛便不耐煩道:“賤婢磨嘰什麼,還以為自己是什麼金尊玉貴的小姐?”
白茸置若罔聞,隻是抬眸看了看四周景致。
日光強烈,她被照得眯起眼,眼前妖王極是繁華,街坊和人間構造沒什麼太大區彆。
她想起,以前還在雲溪村的時候,九鬱和她說過,妖王都到倒懸翠並不遠,到了那裡,她就可以回去人間了。
白茸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原本乾澀的眼角,終於有了一絲濕意。
還好,她沒有失去味覺,舌尖嘗到的眼淚還是鹹的。
王壽出身蛇域,原身是一條響尾蛇,他血脈不高,修為不強,卻很有一番商業奇才。
被家族派遣來了王都經商後,王壽花了幾十年終於站穩了腳跟,成了富甲一方的大賈。隻是,他雖不缺妖錢花了,始終因為血脈問題無法再往上爬,修為也一直停留在化神期,依舊隻過忍氣吞聲,居人之下的日子。妖界社會等級相當森嚴,血脈和修為幾乎決定了一切,而妖的修為和血脈關係又相當之大。這上萬年間,坐過妖君位置的,無一不是血統修為都頂級,有上古血脈的妖獸。
直到這一位龍君上位,王壽借著陰山平叛立下了雙重功勞,在龍君麵前成了紅人,如今他自是今非昔比,看著那些以前看不起他的貴族如今都對他曲意逢迎,可也真是妖生一大快事。
可能也是因為這段時間太順,那一日慶功宴的時候,他喝多了,借著酒意,就說希望龍君可以把西偏殿那個種花的小婢子賞給他。
龍君當時隻是微笑,說那婢子犯了錯,正在西偏殿思過,且一無可取,不聽話。可是——他也沒有繼續往下說,似並無答應他的意思。
王壽酒醒後驚出了一身冷汗。
龍君一貫很慷慨,若真是個尋常婢子,可能已經直接賞給他了。仔細一想,那西偏殿雖是處罰罪奴的地方,卻也不是他能夠亂闖的。
可是,他惴惴不安之時,沈長離卻也沒再追究這件事情,甚至都沒有問他是如何見到這個婢子的。他心思一貫很難琢磨。
那日王壽見那小美人穿著打扮,也確實完全是奴仆模樣。
這一日清晨,王壽剛醒來,在熱騰騰的被窩中,抱著自己的第十房小妾,一大清早便開始絞儘腦汁,想起這事兒,還是覺得不得勁。
一直到用完早點,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不知道龍君到底在想些什麼。
這時,他的小廝進來傳話,說是翠妃來府。
王壽匆忙叫他們設宴招待。
翠碧也出身蛇域,和王壽一個家族,算血緣其實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王壽的父親蛇王足足有四五十個子女。隻是王壽母親血統低,而碧翠母親有騰蛇血脈,因此她家族地位遠非王壽能比,碧翠是去年被家族送入妖王宮的,因為天賦好修為高,在宮中地位不低。這一次他之所以可以順利拿到軍需供給這大肥缺,也少不了碧翠在其中的搭橋引線的作用。
翠碧看起來情緒還不錯,於是席間,王壽自然而然找她問起了那個婢女的事情,旁敲側擊,問她是不是惹了龍君不痛快。
翠碧口氣冷了起來:“一個罪奴罷了。”
“不過,我得提醒你,她可不一般人。”碧翠說,“她身上也是有修為的,可沒有看起來那樣柔弱。”
王壽愣了片刻,想起那小美人清純的麵容,還是心癢癢:“沒關係,我藏著散靈藥,到時候一喂,修為都廢了,不怕她不聽話。”
翠碧冷笑:“我可得告訴你,那是王上臨幸過的女人。”
隻是一句話。原本還興致勃勃的王壽,像是被兜頭潑下了一盆冷水,一下萎掉了。
夔龍有過的東西,便是不要了,外人也是不能碰分毫的。
可是,沈長離的女人,為什麼會被這樣扔在西偏殿的花圃,還穿得那樣破爛不堪。
就在這時,他的貼身小廝彎著腰跑了進來,在王壽身邊耳語了兩句,他麵色瞬間難看,色心一下都消掉了大半,簡直像是拿到了一個不知該如何處理的燙手山芋。隻不過一宿而已,人竟然都給他抬府上來了。王侍說是他那日要的婢子,王上賞給他作妾了,其他什麼都沒說。
“這,我要把娘娘送回王宮嗎?”他問翠碧。
“她算什麼娘娘。”翠碧說,“隻是個婢子,現在被玩膩了,又開罪了王上,不然如何會送給你。隻是,既是王上親手送給你的,那便是給你了,你可得仔細看管好。”
“若是這婢子從你這兒跑了,追究起來,你可才是真擔不起這責。”
她那雙妖嬈的蛇目與王壽對上,王壽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應承道:“是,我會好好關照。”
碧翠於是也笑起來,從容說:“你若是喜歡,可以多用用,左右不會懷孕
。”
“不過,既然是奴婢,那便也得有個當奴的章法,打上奴印,這樣以後跑了,也都能找到。”
王壽忙不迭點頭。
又過了一個時辰,王壽滿臉堆笑送走了碧翠,她一走,他麵上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也是個老精怪了,心中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
他想起碧翠的吩咐,又細細揣摩了一番沈長離的態度,還是決定對她采取置之不理的放置態度,他不想為了這個婢子開罪碧翠,但是又不想做太絕,隻能不能太輕,也不太重,放那兒不管是最好的。
畢竟夔龍對伴侶占有欲很強,忠貞又護短,一旦動了感情很難變心,眼裡隻有自己的配偶,一般來說,公龍漫長的一生都隻會有一個伴侶,伴侶意外身亡,給自己伴侶殉情的也不在少數。譬如天妖闕在位的時候,壓根就沒有後宮。像如今沈長離這般對送來的女人葷素不忌,照單全收的,少之又少。
進了王府後,被人帶著走了幾程,白茸被扔進了一間狹窄耳房,又鎖了門。
耳房一般是仆役居住的地方,這一間格外窄小,隱約散發著一股陳舊的漚氣,隻有一個極小的圓窗,位置很高,幾乎透不入多少光。
她沒去尋火燭,隻是習慣性尋了個角落,蜷縮下來,將細瘦的背脊抵在冰冷的牆壁上,抱住自己膝蓋,冷冷的月色從圓窗內灑下,不知什麼時候,她又睡著了。
過了會兒,門打開了,透入了幾縷光亮。
有人給她送來了午飯。海碗中是一碗冒尖的還帶血的生心肝,白茸隻是看了一眼便又開始乾嘔,隻是因為太久沒進食,什麼都沒嘔出來。
下午,幾個女妖進了耳房,把她架了起來。
“喲,來了個人奴。”周圍那些妖奴都瞧著她嘰嘰喳喳。
幾百年前玄天結界被修複之後,妖界的人類越來越少,現在都是珍惜品種了,她們都好多年沒有見過人類了。沒想到這一次,府中竟還來了個人奴。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白茸有些恍然。
她拚命努力了半輩子,她其實也沒多少貪婪的想法,隻是想和心愛的人一起過上平靜的生活,能有個屬於自己的小小的家。她無力地笑了,她努力了半生,越努力越淒慘。
原本是家中不得寵的庶女,小時候,兄姐經常嘲笑她是個小雜種。後來,成了青嵐宗底層的外門弟子,再後來,成了妾,如今已經是正兒八經的真奴仆了,成了那日見到的那個男人的小妾,或許連小妾都算不上。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最開始鼓起勇氣離家出走的契機,她那時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除了一顆純澈的真心以外什麼都沒有,歡歡喜喜地千裡迢迢去尋找愛人,便是因為嫡母想將她送給一個肥頭大耳的伯爵當妾。她還妄想著等見到了他,要和他訴苦,在他懷裡訴說她的委屈和害怕。如今想起來,她確實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
兜兜轉轉這麼多年,命運還是回到了既定的軌道上,隻是如今,她已絲毫不想反抗了。
被收入府中的新奴都有一道驗查階段,她被強行扒下了衣物,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是否有疾病殘缺。
這過程毫無尊嚴,她如今竟然也可以忍受,隻覺得自己像是砧板上的一塊死肉,任人宰割。
“你既為奴,身上為何沒有奴印?”說話的那個女奴膀闊腰圓,比她高了一頭。她人形約莫三四十歲的樣子,方頜紅臉,說話中氣十足,很有威嚴。
王詠也是蛇。是王壽從家中帶來的管家,她對碧翠忠心耿耿,碧翠早早吩咐過她,要她好好照顧這婢子。
白茸一言不發,給自己裹上了那一件薄薄的外衫,她想起身,卻又被按住了。
“你是啞巴?”王詠問。
白茸依舊一言不發,她神情安靜,有雙烏潤的葡萄籽一樣清澈的眼,很亮,遮掩在長長的睫毛下,眼神有點遲緩的麻木,但是瞧不出多少畏懼。
瞧著便讓她很是不爽。
“來人,先給這人奴打上我們府上奴印。”王詠也是蛇妖,她想到碧翠大人的交代。
以前兩界空間扭曲時,王詠曾有許多族人被人類邪修捕走,在黑市拍賣會上拍賣,賣作了妖奴,修士奴役妖奴可謂無所不用其極。王詠對人類一貫憎惡,尤其她能從這女人身上感受到靈力波動,估計也是個有內丹的修士。
白茸被人架上了一把長長的胡凳。她身上還隻裹著那一件單薄的小衣,鬢發散亂。
有人拿了一把長鉗,夾來了一塊烙鐵,上頭烙施了咒,一旦烙上了,終身無法消除,標誌著她之後生死就是王府的奴才了。
烙鐵碰上了那截白嫩纖細的後腰,發出一陣輕輕的滋響。
白茸額上陡然冒出了豆大的冷汗,眼皮都在跳,疼得她幾乎要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烙印終於結束了。
她已經出了一頭一臉的冷汗,整個人似乎都要虛脫,視野晃蕩,視物一陣清晰一陣模糊。
可是,這樣的痛苦之中,她似竟然感受到了一種釋然。
仿佛她越痛苦,她身上背負的累累罪孽,她欠九鬱的,欠所有人的,似乎才可以減輕一分。
……
夜間。
夏日長了,園子裡隱約可以聽到一陣陣隱約悠揚的蟬鳴聲。
沈長離獨居在妖王宮正中的清霜宮中。
自那夜他見白茸回來後,頭疾又發作了。骨毒發作,他沒有控製住心魔,幾百年後,再次被迫化回了原身。
清霜宮的正中是一個散發著寒氣的池子,裡頭放置著和葭月台如出一轍的寒玉,此刻,一條巨龍盤旋其中,滿身銀色的鱗已經變成了一種深湛的烏金色,魔紋已經幾乎爬滿了全身。
他雙眸是闔著的,正處在一個久遠的夢魘之中。
夢中,他好像又回到了幼年,他生活在深宮中。青姬對遍體鱗傷的他說,他是她最愛的,寄以厚望,最引以為傲的孩子,是族裔最後的希望。他自小幾乎什麼都可以做到最好,自然也擔得上這讚
譽。隻是這讚譽是為了讓他更好的當個工具,要他的命,他當然就親手了結了青姬性命。
又夢到在洞窟中,他和楚挽璃的那三日。
宣陽把守在宮門口,他入魔時,不允許任何妖接近。
他瞳孔還是獸瞳的形狀,眸底血紅還沒褪去,看向空曠的大殿,聲音透著淡淡的喑啞:“白茸呢?”
每一次,白茸都不會在他醒來的時候第一個出現在他麵前。她該死。
宣陽已經很習慣了。前段時日,白姑娘在宮中的時候,她昏迷的那幾日,沈長離夜夜都宿在汀蘭宮,夜間和她共寢一榻。宣陽見過一次王上抱著她,從背後徹頭徹尾籠著,完全占有的姿態,邊用自己的靈力溫養,手指把玩她的一縷黑發,唇角含著一點他自己都沒發覺的愉悅。
宣陽回稟:“昨夜,白姑娘已經被送去王壽府上了。”
他的腦子方才逐漸清明過來了,想起那天晚上他們的對話。
是,白茸已經被他送給王壽了,是他自己親自下的口諭。
池中巨龍消失了,化成了一個銀袍的年輕男人。
“孤已經對她仁至義儘。”他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宣陽說。
沈長離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白茸給他下毒逃跑,和其他男人私奔,還妄想要成婚。
對一個這樣數次背叛他的女人,他沒有把她與陰山九鬱一起殺了,已經是網開一麵。
幾百年都這樣過來了,他並不缺白茸,離了她又不是不能活。
宣陽一言不發,他知道沈長離這種時候也不需要他回答。
大部分時候,他是個高高在上的暴君,強勢專製,說一不二,不容許任何人反駁。
他要白茸聽話,對他百依百順,不允許她有任何自己的主張。可是某些時候,他卻又隱晦但迫切地需要她的反駁和否定。
離天亮的時候還差很遠,沈長離無法再入定,也不想再在那個空蕩蕩的寢宮裡頭待著。
他索性起身,去了韶丹住著的流照宮。
韶丹原本已經歇下了,聽侍女說沈長離過來了,她急忙起來換了衣裳,又開始在梳妝台前忙活。
待到沈長離進來時,她已經收拾齊整,烏發如雲,身姿娉婷。
韶丹和白茸麵容生得很像,並且比她柔軟聽話許多,按理說,她完全可以替代白茸。
“你如何這時來了?”她很是歡喜,“是不是有什麼好事?”
他說:“沒有。”
聽得韶丹撇嘴。
沈長離在案幾邊坐下,流照宮中布置得很是精致典雅,雅致的院落裡,空氣中似乎都漂浮著絲絲縷縷的梅花暗香。
博古架上放著一隻朱漆花瓶,裡頭插著那一日沈長離給送她的雪絨花。
他隻看了一眼,一彈手指,指尖彈出了一小簇幽白的火焰,那一束花已瞬間被無聲無息焚毀。
韶丹傻眼了,氣得臉頰通紅:“沈桓玉,你做什麼呢。”
他倒也沒計較她的僭越,淡淡說:“這花配不上你。”
“我就喜歡這花。”韶丹氣消了些,但是還是不滿,畢竟這是他在外行軍的時候刻意給她帶的,意義和普通的花能一樣嗎。
“下次給你帶更好看的。”他隨口說。
他哄人時顯然也完全不走心,隨口敷衍,眼睛甚至看都沒看她,隻看著菱花窗外隔著的朦朧霧靄。
男人斜斜倚在丹朱色的美人靠上,衣衫鬆散,烏發和眉睫都還有些濕潤,長眉入鬢,削薄的下頜,看著便薄情。
他並非濃眉大眼的英武長相,反而眉目都收得狹長,這樣垂著眼時,平素冷俊裡顯出幾分風流意氣來。垂落的雙手指骨修長,右手無名指一側生著一顆小小的痣。韶丹平素最愛他這雙漂亮的手,身子酥軟,氣也消了大半。
宮中充斥著女人身上的暖香。
他空蕩蕩的心,本應能得到一些撫慰。
頭疾卻又在這種時候開始發作,他麵容沉下,用心念喚了灼霜過來。韶丹絲毫不察,他掐了個訣,索性走了。
徑直出了宮,這時,已經天光大亮了。
其實,對他來說,妖界、仙界與人界都是一般的無趣。
他原本的壽命應該很長,幾乎長到沒有儘頭,不過,壽命再長,之後的日子,也都是這樣一眼望得到頭的無趣。
沈長離忽然覺得很無趣。
他被生下來,是為了族人,後來,他把族人屍骨都全毀了。
如今,他想報複的人都報複完了,青嵐宗滿門被屠滅,青姬死了,九重霄也被他血洗,天闕遺留下來的未竟事業,也即將被他完成,一切都結束了。
隻是,為何他依舊會覺得那樣無趣。
甚至比起白茸死掉的那幾百年還要空虛,他不懂自己到底是缺了什麼。
清晨的時候,妖都已經熱鬨了起來,沈長離穿著便服,隨意走在人流之中。
不遠處有一處麵點攤,清晨生意很是不錯,有一家三口正吃完早點結賬離開。是居住在王城腳下的一對尋常夫妻。
妻子正笑吟吟地給丈夫整理袖口,一手順便摸了摸丈夫麵頰。而那男人一手抱著小孩,一手牽著自己妻子,滿臉幸福,懷中小孩眉眼五分像他,五分像女人。
平庸低賤,生出來的小孩也一眼劣質,毫無潛力。不如早早死了。
都是像白茸那樣的劣等品。從漆靈山第一眼起他就厭惡她,厭惡她的弱小、可憐、懦弱,像一條可憐的任人宰割的狗。
他卻沒有挪開視線,一直冷冷看著這一幕。看著那個平凡劣質得一無是處的男人。
那一家三口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個冷淡貴氣的男人的視線,見他錦衣玉帶,氣度不凡,知道定然是某位妖都的大人物。都有些慌亂,生怕自己哪裡衝撞了他,夫妻兩畏懼地朝他行禮,牽著小孩急匆匆走了。
他抽回了視線,獨身走在寬闊的街道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在想什麼,心中尤然而生一種難言
的鬱躁。
*
那日被烙下奴印後,白茸低燒了幾日,之後,身體開始逐漸恢複後,她開始有意去摸清這一座大宅邸的布局。
王宅在妖王都中心地帶占了幾條街,家中有上百各色仆傭。她居住的耳房位於宅尾,隔壁也是一戶大宅,兩家之間隔著一道高高的紅磚高牆,鄰居深居簡出,這幾日幾乎沒見到任何鄰人出沒。
她名義上說是王壽的小妾,但是這麼久了,王壽也未曾現麵過,白茸對此漠不關心,既沒有逃過一劫的欣喜,也沒有對之後的惶恐鬱緊張,隻是平靜。
她做著些打雜的活兒,成日在這巨大的宅邸中跑腿。
白茸方位感很好,走了幾次之後,已經差不多記清楚了這座大宅的布局,垂花門後便是女眷居住的內宅,內宅沒有開門,想出去必須繞過影壁,走前門,或是走那一扇專給王壽夜間出門開的小北門。她路過了兩次,有些中意那一扇小北門,出口更為隱蔽,不在大街上。
白茸想,她身上沒有妖錢,並且還被打上了奴印,無法乘坐雲輦,單靠雙腿行走又太慢,大概率會被抓回來。
她需要一把靈劍,隻要有了靈劍,她就可以禦劍了,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不至於像如今這般無力。
如今她沒有什麼具體的差事,有活兒便做,做的最多的就是跟著膳食房的婆子打雜,那婆子見這膳食房裡打雜的丫頭,洗乾淨臉了竟然長得很漂亮,於是經常遣她去給貴客送餐。那貴客喝醉了,想摸她手,她就站在那裡,也一點不躲,倒是貴客後來看清楚了,她一雙細軟的手上,滿是未愈合的傷痕。這麼漂亮的一個年輕小丫頭,居然生著這樣一雙手,頓時倒了胃口,又見她呆滯無神,越發覺得玩起來沒趣,放她走了。
後來,不知怎麼好像被王壽知道這件事了。婆子被換了,之後再也沒讓她出去見過外客了,都做些體力活。
這一日,白茸從膳食房慢慢走回來時,已經是黃昏了,她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了那件狹窄的耳房,勉強擦了一下身,便在牆腳的破席子上躺下了。白日因為奉菜站立太久,她覺得自己小腿都有些浮腫了。迷迷糊糊,後背也疼得不行,她蜷縮在被窩裡,又有些想吐了。
她吃力從被窩中爬起來,走到門口時,卻意外看到一個黃衫姑娘,手裡端著一碗桂花酒釀,碗中散發出一點甜香。抬眸見她煞白的麵容,那姑娘不好意思道:“你吃不吃?”
“你們吃不慣我們的食物吧。”她麵容現在估計很是難看,那姑娘看著都有些畏懼,“這是之前一個貴客賞給我的,我不愛喝甜的,你喜歡的話就替我喝了吧。”
白茸漱了口,握著勺子,往嘴裡送了一口,舌尖終於嘗到一抹淡淡的甜味,是這些天的第一次,是這樣的甘甜,彌漫在舌尖,讓她忍不住回味。聞到這甜香,她終於不再那樣克製不住的想乾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