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 是李汀竹送白茸回丹陽峰的。
白茸這時已經清醒了過來,想到自己之前在他麵前哭成那個樣子,她就臊得慌。
好在李汀竹性情清淡平和, 並未仔細追問她為什麼哭,他將她送到住處門口。
“方才謝謝師兄,我……”白茸眼睛還紅得像小兔子一樣,極為不好意思。
李汀竹說,“一點小事, 不客氣。”她那雙含著淚水的桃花眼, 眼尾泛起一點點紅, 這般仰起臉,專注又依賴地看著人時, 實在惹人憐愛。
他的想給她拭淚, 猶豫著,最終還是放下了手, “那便改日再見。”
白茸嗯了一聲, 烏黑的眸子看著他,“竹師兄,再見。”
他無聲地笑了,看了會兒, 方才禦劍離開了, 背影頎長, 很有少年氣, 他的白衣烏發被夜風微微掀起, 清逸過人。
和記憶中的樣子,幾乎一模一樣。
白茸一直呆呆看著,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夜空中, 方才進門。
她盤腿坐下,又發了半天呆,不知在想什麼。方才坐下,剛擰開金創藥瓶。
袖裡緋聲音便忽然冒了出來,“這個新男人還挺好的,模樣氣質是你喜歡的款,給藥還送你回家。”
不過袖裡緋覺得,和那男人模樣並不像,隻是身形氣質有點相似。那個男人要冷酷強大很多。
袖裡緋點評道,“你喜歡更強勢的。方才,他應該把你抱懷裡哄的。我看他也似乎也有點想,為啥沒動手?膽子也太小了。”
白茸抽了下鼻子,忍無可忍,“你又偷看,小心我扔了你。”
她低著眼,抿著唇,“也沒有喜歡一直很強勢的。”沈桓玉以前並不總是一味強勢,也經常會哄她。
白茸沒力氣管袖裡緋了,低頭默默給自己塗藥。
楚挽璃的劍氣很銳利,在她身上留了很多細碎的創口,遍布在全身,白茸慢慢化開藥,一點點塗上傷口。她如今也不怎麼在乎留不留疤了,都是隨手塗一下,止血便好。
袖裡緋原本一直一聲不吭,忽然說,“那女人怎麼不再把她那醜臉湊上來一點呢,看我給她割下半拉厚臉皮來。”
白茸停下了塗藥的手。她知道,之前比試後,袖裡緋肯定很不爽,它一貫驕傲,又是以前楚飛光的配劍,千年的劍靈了。被人質疑偷塗了毒,是對劍的侮辱。
“你放心,我以後會很厲害的。”白茸輕聲說,“讓彆人都不敢質疑你。“
袖裡緋過了一會兒才回答,“你最好彆騙我。”
白茸說,“不騙你。”
“那能不能讓我比那個男人的劍還厲害呢?”
白茸,“……”
白茸挪開了目光,“能。”
袖裡緋,“我知道你又敷衍我是不是。你敢不敢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遍呢白茸。”
白茸無聲地笑了,她揉了揉眼,此刻方覺疲憊像是潮水一般湧現,四肢都沒了半點力氣,她簡單洗漱了一下,又躺在回床上。過了很久,方才蜷縮著閉眼睡著。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時候,白茸便起來洗漱完了。
因為今天需要趕早搬家。
來青嵐宗之後,她已經是第二次搬家了。第一次從外門底層弟子的住處搬到如今,這一次又要從丹陽峰搬去清珞峰。
倒是不麻煩,她也沒有多少物品,收拾來收拾去,攏共也就幾套衣物,兩把劍,她的妝奩如今也空蕩了一半,輕撈撈的,很快便收拾好了。
她沒打擾任何人,預備一個人離開,卻不料,在門外遇到了一個意外的人。
溫濯正坐於輪椅上,麵容蒼白,麵上含笑,看著她。
已經入春了,溫濯咳嗽比冬天的時候好了不少,隻是臉上還是毫無血色。他朝她微笑道,“可惜了,之前錯過了你的比試。”
白茸忙朝他跑了過去,用靈力給他安撫,“師兄,你怎麼來了呀。晨露寒氣重,你快回去吧,好好修養身體。”
她認真看著他,“待我從上京這趟回來,之後便會找宗內申請去金陽宗。”
等下她便聯係霍彥與齊遠,早早安排。
鎏金合歡葉的事情,他自己都已經壓根沒報希望,白茸卻一直還記得。
溫濯無聲地笑了。她的性情便是這般執拗單純,認準了什麼,便一定是什麼。
不過這般性子的人,也同樣重情,愛恨分明,愛難舍,恨也難消。
從溫濯認識白茸開始,隻覺得她像是一株小草種子,柔弱但是百折不撓,始終在努力向陽生長。
如今卻也覺得,也像是蒲公英的種子,即使被風肆意拋往不同的地方,也始終可以生根發芽。
溫濯溫聲說,“以後有空了,多回丹陽峰看看。”
白茸朝他一笑,重重點頭:“肯定會的!”
她踏上了袖裡緋,背著自己的小包袱,朝著清珞峰方向飛了過去。晨曦初露,遠處浮光漸漸,山連綿的影子便在黑夜裡慢慢浮現。
又是新的一天了。
清晨光線朦朧亮起的時候。
青州、瀘川,郊區彆院。
霍彥懷中抱著姑娘,正在院門口與姑娘說著話說著話,他驟然低頭,在姑娘麵頰上肆意親了一口,姑娘含羞地笑了,直到她眸光忽然看到了院子裡,陡然一震。
桌邊還坐著個男人,一襲不染的白衣,高挑頎長,形貌宛如謫仙,神情清冷自若。
他壓根沒在意這一幕。那姑娘卻紅了臉,慌忙掙開了霍彥,急急跑了。
霍彥方才回了石桌邊,歎了口氣。這新相好估計又要沒了,他也習慣了。
這煞星不知為何忽然有了這般興致,半夜來找他喝酒,百年難得一遇,不過他有興致了,一般倒黴的都是彆人。
男人修長的手指給自己斟滿了一杯酒,酒水醇厚清冽,琥珀色,散發著淡淡的竹香。
竹葉青,沈長離凝著杯子,輕笑了聲。他從不喝這樣低度數寡淡無味的酒,他從來隻喝品質最高,最烈的燒酒。
他不急不緩,依舊坐在此處品酒,比起昨晚第一杯時,動作甚至都未變。
霍彥腰間門的玉令卻亮了一下,霍彥瞥了眼對麵男人,拿起了玉令,裡麵傳來少女輕軟的聲音。
她小心翼翼問,“霍大哥,我如今已經築基成功啦,參加了我們宗門大比,拿了一個還不錯的成績。今年便能去金陽宗了,到時候,可以去找你玩兒麼。”
霍彥如今不在青嵐宗,白茸以為他也已經回西平了。
她音色很甜,白茸性子慢,脾氣好,說話咬字腔調都很特彆,像豆沙餡兒一樣,綿軟軟的,又甜又黏。
霍彥便道,“好,隨時歡迎你來。”
那邊女孩兒便笑了,笑聲很悅耳,又與他絮絮叨叨說了好多,一句都沒提及那日大比,也沒提其他人,聊了又聊,方才結束了通訊。
沈長離神情絲毫未變,毫不在乎,握杯的大手修長平穩,杯中酒液毫無晃動。
霍彥挑眉,便也一言未發。
霍彥看了眼天邊,不知什麼時候,竟都已是天光大亮時分了,他道,“六盲蛟和赤音鸞都逃了,我也真得回去了,幫老頭子看著封印。如今這世道,也是越來越不太平了。”
他拍了拍一旁一堆空壇子,“本來是預備等今年你新婚時給你帶去的。你還欠我一頓喜酒呢。”
他眼都未抬,“四月,想喝便來。”
霍彥道,“她不是已經與你退婚了?你還想與誰成婚?”
他坐得清端,狹長的眼低垂著,陡然淡笑了聲,“她有何特殊?”
“誰都一樣。”
“沈桓玉,真稀奇,這是你會說的話?”霍彥挑眉。他對男女之事看得不重,性子又爽朗大方,粗中有細,挺討女人喜歡的,西平民風開放,有時候霍彥也並不介意來一場你情我願的露水情緣。
沈桓玉卻與他完全不同,說是清冷,其實是傲慢,有潔癖又厭人,能被他看入眼的人,少得不能再少,風月從不沾身。
霍彥已經喝得有點醉了,借著酒意,他索性倒在桌邊睡了起來,實在熬不住,不管對麵這煞星了。
晨曦映入院子,沈長離已平靜地起身。
空氣中似都彌漫著一點淺淡的竹香味。
沈長離很久沒這樣走在俗世街頭過了,他不急不緩穿行在街道上,吸引了無數人視線,自己卻絲毫不在意。
直到他走到街道儘頭,身形轉眼消失一一旁攤販揉了揉眼,以為剛是自己眼花,或是真看到了神仙?
衣帶當風,獵獵作響。
他袖內,左手手腕上,依舊正不斷隱隱冒出銀鱗。
被迫遠離愛人,不能完全占有伴侶,伴侶被彆的男人染指了——都讓它們極為焦躁甚至有些狂躁。
沈長離輕笑了聲。
他垂眼,右手中竟陡然浮現一柄黑色短劍的虛影。
那幾塊漂亮的銀鱗,竟被他硬生生從自己手腕上,一片一片地剜了下來,鮮血隨即汩汩冒出。
沈長離神情極為平靜,做完這些事情,甚至都沒有給自己處理傷口。
他傷口愈合速度很快。男人原本修長漂亮的手腕上,已留下了數道傷痕。他滿不在乎,看都未多看一眼。
葭月台上,楚挽璃還迷迷糊糊伏在石桌上。
昨晚,她和馮雲鶴一起來了葭月台。馮雲鶴沒待多久,便退縮了,“師兄人還沒回來嗎……這裡實在是有點冷。”
他們隨著來葭月台不久,沈長離人便不見了。
實在是太冷了,他的靈力消耗不起,雖然想努力隨著沈長離多學點,但是,他懷疑,按照如今這樣,還沒多學著什麼,他已經先凍死在這兒了。
楚挽璃含著笑,“你先回清珞峰吧,這裡你待不了。等哥哥回來了,我便告訴他一聲。”
她瞧著很熟悉這裡,看起來和沈長離關係也不一般。
於是馮雲鶴縱然戀戀不舍,還是隻能最後再看了一眼葭月台上夜景。能見到此美景,此等美人,也算是值得了。
……
楚挽璃披著火鼠皮,一心一意等著他。
可是一整晚,人卻都不在。
直到緋色的晨曦在天邊亮起。男人的烏發白衣上,似都沾染了一點竹與酒清冽的味道,又好似沾了一點點妖異的血的味道。
楚挽璃不敢問他去了哪裡,知道問了也無用。她隨在他身後,按捺住激動的心情,也進了內室。
他淺色的眸子逡巡了四周一圈,“馮雲鶴人呢?”
楚挽璃忙站起來,“因為這裡太冷啦,他熬不住,便先走了。”
他冷淡地想。甚至連那女人都不如,她築基都沒有時,拿個破珠子,便敢一人爬上小蒼山來找他。
楚挽璃隨在他身後,這是她這麼多年,第一次進葭月台沈長離的住處。
沈長離性格冷淡,不喜歡有人近身。葭月台上獨有他一人,平日處理日常事務的都是木傀儡。
楚挽璃披著火鼠皮,在廳堂轉了一圈,好奇地看著四周的陳設。
陳設極為簡單,一把劍架,一些書籍……唯一特彆的,便是牆上掛著的一個青麵獠牙的羅刹儺麵。
楚挽璃摘下了儺麵,拿在手裡端詳。
沈長離在她心中,一直是最擔得起劍仙這個詞的人,即便戴麵具,應也是各種仙麵。這個瞧著像個吃人的羅刹惡鬼,竟然還掛在屋裡這般顯眼的位置。
沈長離沒回答。他已經坐下,閉目入定,開了每日的晨修。
楚挽璃踮起腳,將麵具從牆上摘了下來,她偷偷走近,壯著膽子,竟伸手將儺麵扣在了男人清冷俊秀的麵容上。
沈長離沒動,由著她。
楚挽璃心怦怦直跳,視線描摩過男人清朗無塵的身姿,以及麵上那張惡鬼般猙獰的麵具,一時竟有些懂了,給他這張麵具的人的趣味在哪裡了——頗有些親手褻瀆神明的感覺。
他纖長的手指平靜地摘下了麵具。那雙琥珀色的眼睜開了,楚挽璃猝不及防,沒抽回視線,麵上頑皮得逞的神情還來不及消退。
他心思深沉強勢,很難猜測。
眼神似乎與平日有些不同。
楚挽璃紅了臉,一動不敢動。
被他如此注視,楚挽璃心越跳越快,低低叫了聲,“哥哥?”
嗯?”男人平素清寒的聲音似含了點不同的意味,衣衫上沾染的一點酒氣似乎更深。
平日裡沈長離沒回應過。
他是喝醉了麼?楚挽璃心跳如鼓,想離他更近一點。
她拿著麵具,把玩道,“哥哥,你怎會有這種東西呀。”
“看著好彆致,很有趣。”她沒動手,想起他方才的表情,有些不忍心撒手這個木麵了。
“喜歡?便拿去。”他道。
楚挽璃幾乎欣喜若狂,抬眸看向沈長離,大半個身子都湊了過去。
他絲毫沒阻止。可是,離那麼近,那雙琥珀色的眼依舊極為平靜。他的呼吸和神情都未有變化,還是冰一樣的沉淡。
楚挽璃咬著唇,頓時又有些失望。
是因為沈長離性子太冷?還是因為她如今穿太厚,沒顯出自己的魅力來?
陽光已經淡了下來,重重帳簾幕卷起,室外卷入了一點點春風,將一縷清淡的香擴散到了整個屋子。
男人睜開了眼,沈長離五感極為敏銳,他轉瞬已經看向了室內的某一處。光那一點點味道,他體內的龍骨已經開始灼灼發熱。
楚挽璃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哥哥,那是什麼?”她也看到了一一角淡淡的白,在內室,被風掀卷起。
灼霜傳音告訴沈長離,“主人,那是白姑娘忘在這裡的貼身帕子。”
白茸幾乎不怎麼用香,但是她身上天生便自帶著一點淡淡的體香,似木非木,似花非花,在脖頸和耳後最為濃鬱。
灼霜知道主人是極喜歡的。以前他偶爾將白姑娘抱在懷中時,聞到這樣的香,他便會不動聲色地將她在自己懷中壓的更緊,用力都有些難以克製。
不止是香,她的所有地方,他都喜歡到甚至沉迷。
沈長離唇角浮現一點冰冷的笑,對楚挽璃道,“垃圾而已。等下便扔了。”
楚挽璃半懂不懂,“我讓傀儡幫哥哥徹底打掃一遍屋子吧。”
身體比之前興奮了不少。他支著下頜,陡然瞥到手腕傷痕,狹長的眼看向楚挽璃,男人清冷的聲線裡夾了一點勾人的懶散,“改日吧,你先回去。”
他比之前多了些人氣,不再那樣堅冰一樣的冷,與她語氣都溫和了許多。
楚挽璃紅著臉,有些難以置信,“意思是,以後,我想來就可以來?”
見他沒否認。楚挽璃一下又高興了,“那我不打擾哥哥修煉啦。”
她抱著麵具,朝他甜甜一笑,隨即開開心心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