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流逝, 昔日宮闕隻剩斷壁殘垣。
紅衣女人收了羽翼,在大殿正門落下。
妖界與人界時間流逝不同,如今天幕掛著兩輪昏黃的月亮。天闕身隕之後, 妖軍大敗,此處便再也沒有了正常的夜晚。
赤音很久沒回來過了,此時看著, 竟隻覺宛如隔世。
她身邊站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 拄著一根盤根錯節的玄武拐杖。
他背脊略微佝僂:“人皇血脈的心頭血可有帶來?”
赤音從懷中取出瓶子。
原本, 她以為需要用在龍骨之上,歸壽卻說不必,妖宮之中尚存天闕大人的一魂一魄, 心頭血可以用在此處。
兩人一起走入了大殿, 圓形的大殿正中, 正中是一道白色石碑。
赤音恭敬地朝著那塊石碑鞠了一躬。
天闕身隕後, 妖族為他設立了一處衣冠塚。
赤音記得,這個衣冠塚中隻有天闕以前曾穿過的一身白袍,還是她親手放入的,她問歸壽:“如今妖祭即將到來, 天闕大人為何遲遲沒有複蘇跡象?”
歸壽道:“大人自己不願掙脫封印。”
赤音不言不語,她知道為什麼,卻不理解。
心頭血緩緩滴入白色墳塚。良久,方才閃過一道若隱若現的晦澀銀光, 直衝漆黑的天宇而去了。
赤音懷疑:“如此便好?”
歸壽道:“接下來,就看造化了。”
他輕描淡寫:“我已聯絡大人舊部, 隻待妖祭,便一起去不周山。”
不周山下封印著天闕的龍身。
歸壽想,他要罔顧一次天闕大人的意願了。
讓他複蘇, 是冰海所有妖獸的共同願望,也包括身處上京重重宮闕裡的龍姬。
歸壽長居於冰海,他是看著天闕破殼的,從小龍一直到他身隕。
天闕隕落前的一月,他與歸壽少見地聊了一次。問道,倘若他不是龍身,而是人身或者是仙骨,事情是否會有不同。
歸壽不解其意,龍神是大海之主,他更是龍類中的佼佼者,素來強大且自信。
天闕平靜地說,他已找冰海的巫妖要了歸化丹。
這種丹藥可以化去龍身。
他想當一個普通男人,通過修煉飛升去仙界,如此便可與她長相廝守。
這般瘋狂的想法,極端痛苦的過程,他說出來卻很平常。
歸化丹會讓他一身漂亮的銀鱗都逐漸被剝下,血肉骨骼融化,敏感的尾巴和龍角變形,痛苦難以言說。
可是他還是想,想讓她可以真真正正地愛上他。
歸壽知道,天闕不是在征求他的同意,隻是通知而已。他甚至也沒告訴過那個女人,他性子太傲了,不想在她麵前表現出脆弱,隻知道她不喜歡龍,他便變成她喜歡的樣子,再出現在她麵前求愛。
天闕性情執拗且一往無前,從來都是一條路走到底,聽不進任何人勸告。
歸壽活了上萬年,見慣了滄海桑田,人間枯榮,也隻能眼睜睜看著他走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好在這一世,待天闕大人複蘇了,他會擁有一切曾想要的。
兩人正預備離開時,一條金瞳白蛇在不遠處的樹梢上動了動。
他正處於蛻皮期,體型極大,正懶洋洋用身體盤卷在樹上,如今探出了頭,打量著石碑。
赤音隨手朝他彈出一團火焰:“走開,不是你該看的。”
白蛇朝她吐出一截猩紅的杏子,眸光凶殘。
蛇妖性情喜陰,殘暴攻擊性很強,是典型的一類妖獸,陰山螣蛇是妖界一大家族。
歸壽笑著阻攔赤音:“罷了罷了,此處靈力濃鬱,有妖喜愛棲身其間倒也正常。”
赤音方才作罷,離開前,她再度朝著北方虔誠一拜。
衷心地祈禱,天闕大人魂魄可以早日歸位。
*
對大胤而言,元盛十一年是個多事之秋,慶帝身體越發衰弱,據宮中內應所說,他已經早早沒了意識。
梁王就藩後第一次回上京,一待便是數月。
自從碧華樓樓事發之後,朝中局勢越發緊張。
傳聞中,梁王在上京城藏了一萬精兵,隻待傳位詔書正式公布那日便逼宮。
可惜,什麼也沒發生。
某天夜裡,梁王悄無聲息死在了自己府邸。
他府邸有三層重兵把守,侍衛日夜不離。
梁王卻還是死了。
雞鳴時分,西寧王沈成鈞也被心腹通報吵醒,他失了很多心頭血,這段時間一直在府中養病。
沈成鈞披衣而起:“有何事?”
那下屬跪在地上,聲音方還在顫抖著:“殿下,梁王薨了。”
沈成鈞劍眉蹙起,還未等他說話,屋門被打開,料峭冷風倒灌而入。
一道修長的影子落在地上,他纖長有力的手指拎著一個什麼物事。
他將那物擲在了沈成鈞麵前。
是梁王頭顱,栩栩如生,怒目圓睜。
沈成鈞喉嚨乾涸,他上過戰場,也見過不少死人,可是,如今見到自己親兄長的頭顱如此,胃裡還是忍不住翻湧起一陣酸。
沈長離神情未變:“叫人來收著,過幾日再還給我。”
沈成鈞明白他的意思,如有一心,這便也會是他的下場。
他嘶啞著嗓子:“沈桓玉,你當真不是人。”
他知道,沈桓玉想輔佐太子即位。
可是沒想到,親手殺掉梁王的那個刺客竟然是他,甚至完事後還將血淋淋的頭顱給他送上了府來。
沈成鈞知道一些,自己這個沒有身份的三皇兄的身世。
慶帝癡迷於龍姬,龍姬與慶帝生下一子,便是沒有名分的三皇子沈桓玉,因為年幼宮中環境動蕩,因此他早早被送往了化外之地修行。
這話絲毫沒有讓他動容。
男人手中拎著一把玄鐵厚劍,其下懸著一個白色的流雲劍穗,身上沾染著濃重的血氣。
他琥珀色的眼凝著他,淡淡說:“知道便好。”
深夜來客,東宮燈火一盞盞亮起,太子披了衣服,出來迎他。
沈長離換了身衣物,卻並刻意去清除身上濃重的血氣。
他生著一張謫仙般清雋的臉,但是冷起臉來時,身上煞氣極重,讓人畏懼。
沈雲逸坐著輪椅,親自出來迎接皇弟。
月下,高大的白衣青年麵容疏朗清俊。
沈雲逸上下打量著他,歎道:“苦了你了,替我做這些臟事。”
沈桓玉回京後,一直沒有來看他,沈雲逸給他府上托書了好幾次,都沒有回音。
如今來是來了,卻給了他這麼一份大禮。
梁王早年一而再再而三拖延離京就藩的時間,回京後又數度衝撞太子,對太子不敬,用的車馬禮儀都越製,想做什麼不言而喻,沈雲逸卻一再忍讓,什麼也沒說。
沈雲逸性情溫柔寬厚,重視親情,讓他做出手足相殘的事情是萬萬不可能,梁王便也是拿住了哥哥這個把柄,方才如此猖狂,卻沒想到,自己會這般輕易地死於沈桓玉之手。
青年柔軟的鶴氅上裹挾著一點露水的寒意。
沈雲逸道:“我本隻是想見見你,敘敘舊,並非一定要你幫我什麼。”
沈長離垂目:“並非為了你。”
待沈雲逸順利繼位,上京龍氣恢複正常,他便再度嘗試飛升。
沈雲逸隻是笑,也習慣了他這般性格。
太子妃江婉親手給兄弟兩斟酒,又叫宮人緊閉門窗,室內燃起溫涼緩釋的蒼術香,那點揮之不去的血腥味道,方才緩緩淡化下去。
沈雲逸卻沒多和他說朝政的事情,像是暌違已久的親人見麵,隻話家常。
他又叫宮人拿來了棋盤,要與沈桓玉對弈一場。
沈雲逸輕緩道:“前年,你離開上京前,曾刻意來找過我一次,托我日後關照你的妻。”
“阿玉,你我兄弟一十年,這是你第一次托我辦事。”
琥珀色的酒色在杯底微微一晃,沈長離什麼也沒說。
沈雲逸說:“我曾勸說過你,不要將事情做得這般絕,這條路無法後退。”
“你卻與我說,兩人今生沒有緣分,此後隻能再也不見。”
“若如再見,必有災殃。”
沈桓玉對自己的性情很了解,因此,他給自己下了咒,拔除了情絲,清除了記憶,來確保自己之後不會再和她有任何交集。
他卻沒有料想到,人總會無數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沈雲逸說:“阿玉,你自小很少有執念。”
“我不願見你後悔,也不願你那麼孤獨。”
因此,沈雲逸留了一個小心眼,為他們的緣分留出了一點可能,也可以說,是為人兄長的一點私心。
沈長離冷冷道:“我行事從不後悔,如今也無法回頭。”
他麵容冷肅,修長的手指捏著手中白子,輕輕摩挲過,視線依舊落於棋盤。
兄弟兩對弈風格迥然不同。
沈雲逸棋風穩健,高屋建瓴。沈桓玉的棋風冷峭肅殺,兵行險路。
一局完畢,沈雲逸貼子後,險勝了沈桓玉一子。
沈雲逸盯著棋盤:“阿玉,是你有意讓我勝的吧。”
他的棋招看似無情,卻都留了暗路。
沈長離將棋子擲回棋盒,淺色的眼直直看著對麵男人:“皇兄性格過於柔軟多情,當斷則斷,方能不受其亂。”
沈桓玉出生時,沈雲逸十一歲,慶帝子嗣不多,兄弟兩年齡相差很大。
那會兒,沈桓玉還沒被送去沈端處寄養,還被囚在長陽宮中,偶爾沈雲逸好奇會過去看看,見那個粉雕玉琢,漂亮到甚至有點兒雌雄莫辨的小孩,穿著一身過於寬大的白色衣袍,烏黑的發沒修剪過,一直拖到了腳踝,身後還拖著一條長長的銀色龍尾,在殿內走來走去。
沈雲逸自小知道龍姬的存在,也知道,這估摸著便是龍姬與慶帝的孩子,他的親弟弟。
沈雲逸腿腳不便,性情卻寬和溫柔忍讓,沈桓玉不理會他,他也不介意,久而久之,便混了個臉熟,沈桓玉自小便早熟寡言,喜怒哀樂很少擺在臉上。
有一次沈雲逸逗他玩兒,故意指著那條尾巴,問沈桓玉那是什麼,惹得他暴怒,這是他第一次流露這種激烈的情緒。
沈桓玉自小便很不喜歡自己身上非人的血統,後來長大一點,他能控製化形了,便再也沒有露出過哪裡了。
如若不是沈雲逸記性好,都能忘了他奇異的身世。
兄弟兩一連下了三局,黎明即將到了,窗欞透入了第一縷晨曦。
他喝完那一盞殘酒,便起身預備走了。
沈雲逸親自送他出宮門,見到那高挑清越的背影融於半混不明的晨曦中,不知為何,他有種奇異的感懷,覺得沈桓玉是來找他道彆的。這次道彆之後,今生,估計他們再也不會相見了。
江婉扶著夫君肩膀。
她也免不了歎息:“可惜了,原本多般配的一對。”
年關時,她去沈府賀年,曾不小心在花園一角看到過這兩人,寒梅送來一縷幽香,少女靠在少年懷中,兩人正在一起看月亮,少女輕靈秀雅,少年芝蘭玉樹。
他在喂她吃一塊點心,貼心送到唇邊,少女麵容微紅,就著他的手吃了,他看著她,拿過點心,在同樣位置也吃了一口。於是少女紅著臉,在他窄瘦的腰上重重掐了一下,他也不叫痛,專注看著她,由著她掐,倒是白茸自己舍不得了,抽回了手,隻能改瞪他,要他不準這樣看她了。
這一幕實在太美好,江婉都屏住了呼吸,不忍上前打擾。沈桓玉定然是發現她了,冰冷地看了她一眼,滿是警告意味,卻又很快收回了注意力,視線還是全然停留在懷中女孩身上。
……
沈長離走在月下,他掀起自己的袖子。
白衣之下,男人緊實有力的小臂上的纏繞的銀鱗密密匝匝,變了顏色,蔓延起了絲絲縷縷的血色,他身上方才的血腥味也是來源於此。
化外之人不得乾預人間朝政,否則業力反噬,因果不爽。
不過沈長離也不在乎。
這麼多年,他劍下亡魂無數,被無數妖物詛咒過,身上早早載滿了因果。
他不後悔,也不怕報應。
*
黎明時分,白茸抱著一個食盒,回了顧府。
她將自己關在房間,關了一天一夜。
有人敲門來問她,她便笑笑,說沒事,隻是有點累,想休息一會兒。
不料,第三天,她正在與弟子說笑時,陡然臉色一白,竟活生生嘔出了一大口鮮血。
晁南被唬得不輕,立馬想去叫醫修來。
顧寐之感應了一下白茸周身氣流,沉聲道:“彆去,她要突破了。”
晁南:“啊,小師妹不是剛築基不久麼,竟然這麼快。”
顧寐之道:“讓她一人一個房間,誰都不準進去,你我在外守著。”
修行一事很看機緣與悟性,倒是不一定依賴時間。
白茸入定之後,隻覺得人生前十多年,宛如走馬燈,在眼前一一閃過,自己卻像剝離而出,在旁觀著他人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結丹,方才算是入道的第一步。
有人以劍入道,以器入道。
她竟是因情入道。
她站起身,舒緩了一下筋骨,與無比痛苦的築基期相比,結丹出乎意料的順利,或許是因為連番對上強敵,她靈力極為凝練,結丹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坐忘論》有雲:夫定者,儘俗之極地,致道之初基。
她以前不解其意,既已形如槁木,心若死灰,又無感無求,寂泊之至,談何悟道。
如今她竟似乎隱約摸到了一些玄機。
白茸推開門,便看到正坐在門外的顧寐之:“師兄,我突破了。”
顧寐之瞧她麵容。
少女眼珠烏黑,清潤有如黑色寶石,帶著一點生機勃勃的輕靈之氣、
他撫掌笑道:“如此甚好,不枉受難了。”
白茸隻是抿唇一笑。
結丹後,她身上排出了不少雜質,白茸叫了水,預備沐浴一下,修行那麼久,她依舊更喜歡人間的清潔方法。
暗沉的天幕下,少女膚光如雪,比之前更為雪白細膩。
鱗片靜靜貼在她手腕上,一動不動,它這段時間越發安靜,幾乎消弭了存在感,也不再像之前那樣纏著她。
白茸一點點擦洗過身體,垂眸看到自己腰肢上陡然多了一點什麼。
是一個印記,像是一朵盛開的蓮花,烙印在她腰間。
她拿了銅鏡,方才發現她麵容已經光潔如初,之前的猙獰印記不見了。
白茸想起之前楚飛光說過的妖印的事情,莫非,她麵容上也是妖印?兩次都是沈長離替她除去的妖印,她不是蠢笨之人,卻怎麼也聯想不到沈長離能與妖獸有什麼關係。況且,就算是他,他的印記也不太可能是一朵毫無關係的蓮花,或許,是他有彆的去除印記的辦法吧。
白茸摸了摸後腰印記,並不疼痛,毫無感覺,隨性不管了。
白茸身上的印記陡然出現又消失了,近幾日,她嘔血又結丹後似乎有了不小的變化,但是又說不上來哪裡變了。
一雙沉靜剔透的眼,像是黑色玉石一般,身上人氣也淡了幾分,更為沉靜溫柔。
白茸如今方才得空,研究起了自己得到的那條九尾狐尾。
楚飛光道:“其實,你之前的咒印不消除也無妨,等你用九尾狐尾煉化了手釧,便可以隨意變化容顏了。”
白茸捏著尾巴:“師父,該如何煉化?”
楚飛光撓了撓頭:“倘若是四尾或者五尾,我可以指點你煉化,這九尾,卻有些難了……可能需要找專職器修來,你是否認識信得過的器修?”
白茸思索了一番,倒是想起了一個人。
她與戴墨雲聯絡了一下,戴墨雲如今還在洛宜,白茸與她說了一下手釧的事情。
戴墨雲道:“你竟得了九尾狐尾,正好,我姐最近正巧在研究易容法寶,她可以給你煉化。”
戴墨雲的姐姐,是千機門第一煉化師,在南宣州都小有名氣。
白茸沒想到事情解決得這般容易,隻是,要如何將手釧送去南宣是個問題,她不知修士有沒有專屬驛站。
聽到她的苦惱,顧寐之笑道:“既然都是修士了,那自然不必再用尋常途徑。”
原來,除去運人的雲舟,也有專為修士運輸物品的組織,叫雲鶴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