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複遠笑道:“我還記得,你最開始來宗門時的模樣,時間過得真快。”
身側青年已比他高出半頭,高大挺拔,修為精純,以後能成為楚挽璃很好的依靠。
對沈長離的態度與立場,楚複遠不是沒有過懷疑。隻是……他身上確有一半人類血脈,這麼多年的表現也無可指摘。
沈長離來青嵐宗時年尚幼,一條尚處於幼年期的小龍,如何能將自己的真實身份瞞得嚴絲縫合。
龍雖然並非妖,卻也非人,算起親緣,定是更接近妖界,甚至還出過一任妖王。
隻是他根骨絕佳,天生仙骨,又是人皇血脈,楚複遠反複斟酌
下,還是收下了他。
楚複遠也不是沒想過?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但凡他表現出一些不聽話或是走了歪路。廢掉他的靈根,挑掉手腳筋,讓他斷絕修仙之路,也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情。
隻是,沈長離這麼多年的表現完全是出類拔萃的修士。
道心堅定,對叛徒或者妖物,都沒有手軟過,死在他劍下的妖物數不清。
楚複遠道:“如今宗內事情,大部分都仰仗於你,我這掌門,反倒是成了你的負累了。”
他淡漠道:“隻是做做雜事罷了。”
楚複遠笑著說:“不必如此謙虛,你屬實給我分擔太多。”
走了一程,楚複遠又說:“我回去看看挽挽,這幾日,她每日都來水榭鬨騰我。”就是為了早早辦完與沈長離的婚事。
見沈長離無動於衷。
楚複遠沉吟了一會兒,決心道:“妖祭之前,你若是要去往不周山,便提前帶挽挽走吧。”
青嵐宗與不周山素有因緣,多年前大戰中,楚家子弟的流血犧牲,換來了仙界的恩賞。
他們可以通過血脈打開一次不周山天塹,去往仙界。
這一樁辛秘,隻有楚家的青嵐宗掌門才知道,代代相傳,這麼多年都沒有用掉過這一次機會。
如今,是時候了。
楚複遠道:“將你們婚事早些辦了,也讓我放心。”
小夫妻若是感情和睦,說不定,在他天人五衰前,還可以抱上外孫。
沈長離垂目,過了會兒,隻無波無瀾道:“好。”
樹影落在青年俊秀的麵容上,那一雙雲遮霧繞的眸子,愈發讓人難以揣測思緒。
楚複遠回了水榭,剛點亮燈燭,卻見案幾上伏著一團黑影。
楚挽璃竟在這裡等他睡著了。
他愛憐地撫了撫女兒秀發,她掀開眼皮,看到是爹爹,便失望無趣打了個哈欠,也懶得今日再說,翻身繼續睡著了。
她穿著一身鮮亮的鵝黃衫子,腰間掛著香囊,外頭正貼著那一枚鉛灰色的扇形鱗片,竟還是白日打扮,估摸在這等了許久。
楚複遠失笑,他原本怕她著涼,想將女兒抱回榻上去睡。
感應到她身上氣息,卻忽然皺了皺眉。
這麼多年,楚挽璃身上的妖氣都被他想法子遮掩住了,她自己都不知自己半妖之身。
如今,卻不知從何沾染上了一絲邪異妖氣,感覺不出到底是什麼種類妖物的,很是斑駁雜亂,各種味道都有。
那日從狐山回來之後,他分明已用秘藥替楚挽璃祛除了身上妖氣,卻不知如今是如何又蔓延上來的,竟還如此濃鬱。
……
青嵐宗水牢最深處,關押著一隻老鼉。
以前每次,沈長離每次來的時候,他都會含糊的罵罵咧咧,隻是沈長離以往從來不管,聽之任之。
如今水牢也空了大半,他解了禁製,將老鼉從水牢中提了出來。
老鼉睜了渾濁暗黃的眼,
聲音嘲哳難聽:“道君,今日終於要來除去我了?”
沈長離沒做聲,他並未配劍,一雙狹長清冽的眼凝盯著他,不知在想什麼。
老鼉是冰海中的老妖,是被十五歲的沈長離親手抓入水牢中的。
沈長離問:“你曾在不周山列島環遊多年,水下的那條通天之路,你可否見過。”
老鼉默了半晌,大笑:“道君竟想通過天塹之路登仙?豈不枉費了多年苦修。”
以沈長離的天賦和修為,正常飛升絕非難事,卻不知為何非要舍近求遠,選擇這條道路。
龍入大海,再深險的地方都能探到。
老鼉道:“以道君本事,自是可以輕易找到那一條路。隻是,那條通道,沒有任何妖進去過。以前,也有不少海妖起過念想,隻是都還沒進入通道,就都被激烈潮汐與旋渦撕成了碎片,據說,更深層,還有雷電與烈焰環繞。”
如此說來,也是可以過的,不少人嘗試了,隻是以前無人成功過。
沈長離神情很淡,看不透心中想法。
見他竟就這般未有下文,預備轉身離開時。
老鼉黃褐色的眼驟亮,竟像是回光返照一般,身上忽然躥起了氣力:“道君生而為龍,天賦超絕,卻反倒認賊作父,為虎作倀,族類因你而蒙羞。“
老鼉在冰海數千年,在以前夔龍還生息鼎盛時,他曾在宮中待過很多年,千年前,他便離開了冰海,開始在各處環遊。
沈長離頓住了腳步,清冷的眼靜靜看過來。
“你以為,我不知你身上天闕龍骨的秘密嗎?”老鼉哈哈大笑道,看向他依舊清明的眼,“換骨之後,每夜是不是都很痛苦?能撐到如今,道君倒也確是道心穩固,意誌超群。”
“我勸道君不要妄想太多,還是應趁早完成自己應做的事情,你來人間這一趟,本就是為了贖罪。”
沈長離毫無動容,淡漠道:“我如何行事,隻由自己決定。”
他也從不認為自己是什麼旁的人,他隻是他。
沈長離是個情緒很淡的人,旁人的誇獎、羞辱,咒罵,對他而言,都不會帶來太大的波動。
“我的仇,我自會一點點報回來。”他輕聲說,“你又算個什麼東西,與我說教?”
他一張清俊淡漠的臉上毫無表情,細長的手指捏了老鼉脖頸。
這老鼉竟會知道如此多麻煩的辛秘,且呱噪嘴碎。好在一直在水牢他的看管下,可以確保無第二人聽到。
他手指用力,收緊。
老鼉脖頸竟就這樣被他生生捏斷。
他麵容上被噴濺了點點鮮血。
沈長離抽回了手,老鼉軟綿綿的屍首滑落在地上,他隨意用水衝了衝手,吩咐外頭弟子進去收斂屍骨,便抬步離開了水牢。
過了幾日。
第二次拿藥的日子到了。
沈長離這段時間忙。
他記起這件事,再踏足葭月台時,已經過了傍晚。
葭月台上冷清了許久,寒池邊的合歡樹葉子早恢複了淺黃,在灌溉下心頭血的一日之內,葉片才會變色,一旦超過了時間,便又會變回通常葉子。
沈長離知道這個方子,也還得多虧了那時無意將換骨時多餘的心頭血澆灌在此處。
他瞥了合歡樹葉子一眼,淡淡笑了,眸底漾起一絲淡淡的嘲諷。
他褪去衣物,捏了那把烏金匕首。隨後,沐浴更衣,洗淨了身上的血腥味道。
或許因為近來事情太多,思緒繁雜,又或許是因為方殺了那老鼉,他心境和平時不太一樣,有幾分說不清道不白的少見的鬱躁,龍骨躁動極為明顯。
有一下沒一下聽著更漏聲音,小蒼山上風雪悄寂。
直到約莫到了亥時,山上風雪間,方才冒出了一個纖細的淡影,映在雪地上。
朝這邊跋涉而來,卻像是走不動路一般,走來走去,影子都未曾挪動多少距離。
白茸吃力在雪地走著,夢往亭邊上住著的弟子說沈長離回了葭月台。
她身子一輕。
他隨手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冷淡道:“沒長腿。”
白茸早習慣了這種冷言冷語,他臂膀結實有力,抱著她,輕輕鬆鬆走過了這段距離。
到了葭月台地界,她掙紮著要下來,他也沒多少留戀,隨手便把她扔了。
室內彌漫著一股熟悉的迦南香,帳後的銅紋獸首中冒出嫋娜白煙,陳設似和以前沒多大區彆。
她今日穿著一身素雅的淺綠衫子,很符合山下春意盎然的景色,烏發如雲,襯得腰段細細,麵容素雅嬌嫩。
她理了理衫子,站定後,對他道:“沈公子上次給的血很有效果。”
沈長離正坐著,一身月白色深衣,烏發及至瘦窄的腰,正翻閱一冊輿圖。沒理會她半分。
白茸站了一會兒,下意識咬著唇:“公子若是可以告訴我,血出在誰人身上,下次,我也可以自己去取。”
男人淡淡輕嗤,方才抬眸看她,語氣聽不出情緒:“想得倒好。”
見他眸光掃過。
白茸已渾身緊繃,低眸說:“沈桓玉,你若是還對我殘存著半分青梅竹馬,兒時玩伴的情誼,煩請不要再折辱於我。”
他視線從她腰後彆著的長劍上看過,微微挑眉:“若是我偏要如此,你打算如何,當場自刎,還是一劍殺了我?”
語氣平靜,這話裡的浮浪意味卻顯而易見,她在他麵前翻不出任何浪來,連自刎也做不到。
白茸清楚地知道。
如今,他隻是將她視為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低賤玩物。壓根不配與他明媒正娶的妻相提並論。
沒興致時,便叫她去嫁旁人,起了興頭,便又叫她過來發泄,讓她承受他人後肆意的輕薄與孟浪的侮辱。
她身上一陣涼,一陣熱,低眸道:“當年,漆靈山那晚後,公子不是原本便預備一劍殺了我?不知那時三年後的約定,是否還有效?”
沈長離是個從不低頭服軟的人,無論在哪方麵。
這次竟沒說要殺她的話。
他支著下頜,懶懶看向她:“你不是知道,我喜好流連勾欄。如今想來,那一晚倒是也算不得什麼。”
她知道,他是在刺她。刺她以前在上京碧華樓時,對他說的那句怨話。
隻是如今,她太疲憊了,也無意再探究。
她不知道自己深夜出現在這裡,與他說這些沒有意義的話到底是為了什麼,隻想趕緊拿了案幾上那一注封好的心頭血離去。
沈長離沒阻止她,視線回到了手中輿圖上,隻是神情冷了下去,聽之任之。
她抿了抿乾澀的唇,卻頓了腳步,輕聲說:“我本以為,你上次給我的是毒血。”
白茸心底素來純善,以前從不懷疑人,更不會懷疑他。因為毫無疑問,他曾是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最愛她的人,直到如今,她也絲毫沒有懷疑過,他曾給予她的那一份沉甸甸的愛。一個男人在他少年時,能給出的最純粹熾熱的感情。
而他那樣暢快地給了她血,她竟懷疑過,沈長離給她的是否一管毒血,就為了見她痛苦難看的模樣。
她麻木地想,他若是想看,她給他看就是。溫濯情況再也拖不下去了。她平靜麻木,抱著這樣的想法拿藥回去,卻沒想到,真的可以應上方子,並且有效。
他眉睫未動,語氣染上幾分冰涼:“便是毒血。”
“過幾日,待他毒發身亡了,你再去為他戴孝哭墳,豈不正好?”
傷言如刀,她的心,早被數不清的鈍刀子,一刀刀割得沒有感覺了,也流不出多少血了。
軒窗未闔,外頭卷入一陣清涼晚風,白茸方嗅到他衣衫上,沾染的一點清冽的梨花雕味道。往上,便看到高挺的鼻梁上,一雙霧靄沉沉,清冷漂亮的眼,正望著她。
兩人對視著,白茸唇動了動:“你要顧好自己,不要讓人擔心。”
她察覺得到,他身上有傷,他不說也瞞不過她。沈桓玉從小就不在意自己身體,常需她記得。
以後長路漫漫,她已經沒有力氣再陪他走下去了。
拿了那管血,白茸轉身要走,卻沒有走掉。
一雙大手從背後攬了她細細的腰。
清淺的呼吸落在她頸窩裡。
他人較平時略蒼白,那段清冷不近人情的氣質極明顯,眸子卻幽亮,像是雪地中燃起的一簇縹緲的冷焰:“方才,可是在心疼我?”
白茸渾身僵硬。身後,這具已臻成熟的男人身體溫熱有力,心跳堅實,和以前像,又不完全相同。
她語氣也緊繃:“以前又不是沒說過。”
他道:“不記得了。”要獨給他的,他不和人分享。
和沈桓玉一樣一樣的。
白茸視線一晃,卻陡然看到了身後劍架。劍架上盛著灼霜,一旁卻擱著一個瓷盤,裡頭養著一株盛放的鶴望蘭,鮮亮明快地盛開著,是他絕對不會養的。
白茸看周圍陳設,也是,她之前怎麼會覺得沒有改變呢。
葭月台馬上要有女主人了。無論是在夢往亭還是葭月台,楚挽璃都喜歡操持他的生活起居,樂此不疲,明裡暗裡對所有人宣誓所有權,沈長離是她的。
仔細聞,葭月台的熏香其實也變了,清淡的迦南香氣裡,夾雜了一些女兒家喜好的茉莉蘭草的甜香。屏風也被悄無聲息換了花樣,變成了輕俏的花鳥圖。甚至連臥榻,他們或許也曾在其上抵死纏.綿,他也會像那晚那般,用力時,半垂著那雙清冷的眼,似笑非笑用微啞的嗓音在耳邊叫楚挽璃的名字。
那個曾和她山盟海誓、信誓旦旦的男人,早已不屬於她。心裡有了彆人,縱容自己身上處處有了彆的女人的痕跡。
她麻木地說:“我有很多朋友,對每個都說過,沒什麼特彆的。”
外頭風雪深深,驟然呼嘯。
男人眉宇俊美淩厲,方才神色已儘數消退,看不出半分端倪,他已然鬆了手。
他道:“白茸,是我高看你了。”
她隻配被如此對待。
他比她高出太多,男人高大的影子覆蓋下來,居高臨下看著她,他毫無憐惜,重重捏了她耳垂,沉沉瞳孔映著她的影子,門扉驟然敞開,他簡短道:“出去,回去服侍好他。”
白茸抱著那注心頭血,疾步走入了風雪中,低垂著眼,麵容無悲無喜。
白茸下小蒼山的第二天,沈長離與楚挽璃訂婚的消息傳遍了整個青嵐宗。
她那時正在給溫濯熬藥,失手打碎了一個瓷勺,嬌嫩的手指被瓷片割得鮮血淋漓,祝明決一直在耳畔擔心地叫她,白茸抬眸朝她笑了笑,麵容平靜,用鮮血淋漓的手指,把瓷片都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