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茸沒想過,會在壽楚遇到沈長離。
壽楚城很繁華,獸潮事件並沒有影響城中正常生意,顧寐之精通吃喝玩樂,帶白茸去了一家城中最大的酒樓。
兩人誰都沒有提起之前的營帳中發生的事情,顧寐之陪她用膳後看,又與她一起在街上逛了逛。
白茸心不在焉,記起沈長離給她的那最後一注血。
她來壽楚已逾一月,溫濯也到了服用最後一劑藥的時候了,取下的心頭血需要在一日之內用來配藥,方才有效。
第三劑藥方能幫他斷掉病根。
白茸聯絡了上次運送手釧的雲鶴門,半日之內將血可以送回青州。
這血是方取下不久的,白茸晃了晃手中的玻璃注,看一抹銀色在流淌。
白茸看向那詭異的銀色。之前兩次,沈長離給她的血都是普通的紅色,這一次顏色卻這般詭異。不過仔細想起來,方子並沒有要求是同一男修的心頭血。
“這是龍血。”楚飛光的聲音從袖裡緋中傳來,比起平日疏遠一些。
白茸迷茫看向手中玻璃注:“龍血?”
她一下想起了那日在洞窟中見到的受傷銀龍,那時,他傷口滲出來的血跡也都是銀色的。
可是,這是沈長離弄來的血?他能從哪裡弄到龍的血,莫非水牢之中其實關押著龍?不會是那日那一條龍被抓了吧。
楚飛光道:“昨日,你被困在獸潮之中時,我其實醒來了。”
他原本想救白茸,隨後,那個立於城牆上的男人便出現了。
楚飛光問:“小茸,他與你是什麼關係?”
楚飛光並不喜歡窺探徒兒生活,除非感應到她遭遇生命危險,不然,白茸不主動喚他,兩人的聯絡都是切斷的。
他那日在袖裡緋中醒來時,原本預備出手將徒弟拉回安全區內,不料,卻意外再次見到這冰封千裡的場景,千年前的回憶逐漸清晰起來。
他沒做聲,隻是透過袖裡緋,遠遠看那男人冰封了獸潮,出現在了白茸身側,自然也見到他抱起她,在帳內旁若無人親她麵頰。
白茸低聲說:“……他以前,與我有過婚約。現在,已經沒有關係了。”
楚飛光心想,看起來倒不像是斷乾淨了。
他看白茸手中這一管血:“這也是他給你的?我可以告訴你,他很大概率與龍類有聯係。或者本身便有非人血統。”
楚飛光實在無法想象,人類修士,單憑自己的修為可以製造昨日那樣的場景。一個劍修劍法再超絕,也很難能修煉出那樣滂沱精純,能覆蓋千裡的靈力,昨日見到的那個男人,顯然對這力量得心應手,完全不像是借助了外力,便是他本身的力量。
可是……若是真是非人,為何又會看似站在修士這邊,莫非是來臥底的細作?
楚飛光想不明白。他對妖獸沒有任何信任可言。
白茸半晌沒說話,她心亂如麻,下意識辯解道:“師父,這血,是他
從水牢中妖獸身上取來的。”
沈桓玉與她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從未有過任何異常,也未對她提起過任何。若是以前有人告訴她,阿玉不是人,她隻會覺得是那人瘋了。
況且,如今的沈長離對她極儘折辱。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他很恨她,偶爾給她的一點點好,都像是心血來潮的賞賜,目的也不過是為了更好的折辱她。
在小蒼山時,沈長離察覺到她對他有所隱瞞,便毫不猶豫毀掉了槐魑之心。他怎麼可能願意將自己珍貴的心頭血送她去救溫濯。
那血不可能是他的。他也不可能有什麼非人的血統。
楚飛光沒與她多糾纏這個話題,徑直道:“倘若他真為龍身,且與天闕有所關聯。你還會繼續愛他,與他牽扯不休嗎?”
他聲音倒是沒什麼怒氣,很平靜,白茸卻愣住了。
“小茸,我的至交好友便是死於千年前的壽楚,死在天闕手中。我至今都記得,他父親來壽楚為他斂屍時。”楚飛光道,“八尺高的漢子,一塊骨頭都沒有留下,都碎成了冰屑。我幫他老父在無落崖給他建了一座衣冠塚,那時他剛成婚不久,孩子才滿月,遺孀終日在家以淚洗麵,幾乎哭瞎了眼。”
“那時,我立誓要給他報仇。”
“沒過多久,天闕死在了神女手中。”他道,“我沒了親手報仇的機會,如今也過去了千年,我業已身隕。我本以為我放下了,可是,昨日親眼看到那個場景,我發覺自己壓根沒有放下。”
楚飛光說,“小茸,你是我這輩子收過的唯一徒弟,我希望你過得開心順意。隻是,你若是堅持要與他在一塊兒,恕我實在是無法祝福於你。到時,我們也緣儘於此,你可將我殘魂重新封回劍閣。”
白茸心像是被揪住了一樣,眼中已經泛起一層薄薄淚光,懇求道:“師父,你不要這麼說。”
她喃喃道:“他如今也已另有婚約,我與他今生本就再沒有可能了,以後也不會有瓜葛。”
她重要的人一個接一個都離開了她。
她習慣了有袖裡緋和楚飛光伴在身側,雖然楚飛光每日醒來的時間很短,對她而言,他很重要,是她全心信賴的恩師,也是可以安心交付後背的友人,至少讓她知道,自己不是徹底孤獨的。
她一直還想著,等自己變強大了,要去想辦法找到楚飛光完整的靈魂,找到他墳塋所在的地方祭拜,度化他讓他的靈魂重入輪回。
“我本是一抹殘魂,不定什麼時候便消散了。”見白茸失魂落魄的模樣,他實在不忍,歎息道,“我並不是在阻礙你,小茸,你儘可以聽從自己心意選擇。”
“我因為靈力損耗,需要沉眠半月。”他最後道,“這段時間,好好照顧自己。”
袖裡緋微光暗淡下去,隻剩失魂落魄的她的孤影。
……
之後,又過了兩日。
青嵐宗溫濯的回信到了,道服藥後病根已除,如今恢複很好,身子已無礙,又道,他與明決如今已去了瀘川
,盤下了一間白茸之前相看好的鋪子,開了一家醫藥鋪,預備體驗熱鬨的人間生活了,問她什麼時候回來,可以再去找他們玩,語氣客客氣氣,沒有再提起任何旁的。
讀完這封信,白茸神情未變。
她方來青嵐宗時承的那段恩情,總算是還給了他們。
年歲長了些,經曆的事情也多了,她終於也褪去了幾分天真少女的心性。
或許人世這條路總是孤獨的,能曾並肩走一段路,已是大幸。她也無法再奢求更多。
白茸也學著他語氣,客客氣氣修書一封,送回青嵐宗,捎了一個她在壽楚買的硯台,當是給他們新鋪子開張的道喜禮物。
她沒有提起什麼時候再去找他們,溫濯卻也便沒再回信了。
白茸那日收拾儲物戒,看到她用自己原本攢的嫁妝錢給溫濯買的滋補身體的老參,方才終於泛起一點遲來的難過——她甚至都沒來得及送出去。
她將自己一顆心變鈍,努力承受這些傷痛,卻也始終無法做到無情,一顆肉長的心,偶爾還是會痛。
……
近來他們主要任務是修補破損的結界,巡邏以及收拾殘局,妖獸屍身已經被沈長離解凍了,收拾起來倒是不難,隻是臟和累。
白茸右胳膊還有些不太方便,又是傷員,統管修士的青嵐宗長老給她分配的任務每日卻都很繁重,晁南氣不過,去吵了一次,也沒什麼效,白茸默默做著,好在顧寐之與晁南有空也都幫她分擔了些,除去累之外倒是也都完成了,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好消息是,這幾天她都沒怎麼看到過沈長離,讓她心頭鬆了一口氣。
他這段時間事也多,獸潮來了這一輪後,壽楚上下官員都像是驚弓之鳥,凡事都倚仗沈道君。
倒是確實也與阿玉不同,白茸怔怔想,他最不耐煩麻煩事情,估摸是定然不乾的。
這一日,白茸從外頭巡邏回來時,正要去吃飯,便見到不遠處,一座帳中隱約傳來女子清脆的說笑聲。
她愣了一瞬,方杏端著飯盆過來,眨眨眼,與她說:“據說,是沈道君的未婚妻來壽楚找他了。”
“白日我還見到了,當真是個嬌滴滴的漂亮仙女。?[]?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方杏歎道,“可真是命好。”
方杏是紫玉仙府的弟子,以前很少見到劍修,她忍不住又回想起那日在城主處見到的那個清俊寡言的男人。
無論是作為男人而言還是作為修士,他無疑都是上品中的上品,竟會在這樣年輕的時候便有了婚約,少不得讓人豔羨那個未婚妻。
楚挽璃?她想,也是,他既來了壽楚,楚挽璃要來,也是名正言順的事情。
“那是城主給沈道君安排的帳子,隻是早幾日他都不在。”方杏壓低了聲音,“估摸著,這姑娘,今晚要宿在此處了。”
說著說著,那邊一隻纖纖玉手撩開了帳子,走出一個婀娜多姿的年輕姑娘。
如雲烏發梳成了單螺髻,雙臂挽著淺粉披帛,灑金間色裙,額間花鈿,麵
如桃花,顧盼生輝。如今楚挽璃完全不再作劍修打扮,更似一個秀美嬌柔的仙女兒,聘聘婷婷出現在這兵營中,簡直像是黑夜裡驟然投射下的一束陽光,惹眼極了,周圍男人知是沈道君的未婚妻,都不怎麼敢看她,唯恐衝撞。
白茸抿著唇,低眸看向自己濺滿了泥點子的厚重雨靴,與身上的深色胡服——因為近日多雨,為了方便巡邏走動,她好幾日都是這般打扮。
她沒與楚挽璃打招呼,楚挽璃倒是一眼看到了她,朝她親親熱熱走來。
楚挽璃與她耐心溫和地問了幾句話,問那天晚上的獸潮情況,又關心她身體,道是宗內都在記掛著他們這些出來支援的修士。
白茸話很少,麵容隱有疲意,也蒼白,未施粉黛,打扮更不起眼。
楚挽璃傲慢看著。
隻是,看到少女依舊清秀淡雅如山水畫的眉目,又起了不滿。
她境況越是淒慘,反而身上越有種招人的柔弱破碎的美。這樣一朵毫無攻擊力,看著能讓人隨意蹂躪的小白花。也怪不得,走到哪裡都有男人搶著捧著。
楚挽璃神情蔓延起淡淡不屑,她是看不上這般小家子氣的好看的。
她將白茸弄來壽楚,在她的通行令牌上下了吸引妖獸的藥粉,若是順利,她早應被昨日獸潮撕成碎片了。
隻是楚挽璃怎麼也沒想到,沈長離會恰好也會去壽楚,倒是讓白茸運氣好撿回一條命來。
她瞅著她神色,又掩唇笑道:“既然來都來了,定然要保重身體,哥哥這幾日都在查看東辰的邊防情況,今夜會從潮梧城回壽楚,你們若是有什麼處理不來的緊急情況,可以來這找他問問……”
白茸實在不想再聽她與沈長離的濃情蜜意,淺淺行禮後,便與方杏一起離開了。
倒是方杏敏感察覺到了方才氛圍的一點不對勁,鬨了個一頭霧水。
過了這幾日,結界已經修補了大半,也終於沒法再看到妖界那邊的地貌了。
與此同時。
妖界,陰山。
一條身軀龐大的金瞳白蛇正從繁茂林中快速遊過,陡然被林對麵的中年男子攔下。
中年男子一身暗金袍子,氣宇軒昂,雖然有了些年齡,但是看得出濃眉大眼,很是英俊。
白蛇昂首,嘶了幾聲,中年男子倒是怒斥道:“還真是一點記性不長,沒事不在陰山宮殿待著修煉,去四處瞎跑。這種緊要時候,沒事跑去人間,若是被你壞了軍師大計,仔細你的皮。”
白蛇竟然也口吐人言:“隻是意外罷了,又不是我想去的。”
他音色清亮悅耳,是很年輕的男人聲音。
他恰好遇上了亂流,被拋去了人界,還受了點小傷。
中年男子遲疑了片刻,低聲問道:“你此番去人間,可去過壽楚,見了那次獸潮?是否見過陛下的化身。”
白蛇道:“沒跑那麼遠,就在一個叫青州的地方玩了圈,沒見過什麼獸潮。還有,那龍不是已經早隕落了嗎,骨頭都不
見了,哪裡還能有什麼化……”
“住嘴。”男人臉色青青白白,氣得渾身發抖,“你,你這孽障,竟敢對陛下如此不敬,看我不抽死你。”
他手中已經化出了一道流火鞭子,朝著白蛇一鞭子就抽了上去,一點沒留勁兒,把白蛇那一身漂亮的鱗片抽得都剝落了幾塊。
“父王,兒子可還未曾婚娶。”白蛇喊道,“若是鱗片被這般糟蹋了,可沒人看得上了。”
他們還是最在意原身模樣。
男人手持鞭子,原本正揮舞得虎虎生威,聽到這句話時,手竟然遲疑了一下。
他什麼時候轉性了,居然還對娶親感興趣了?
不料,卡著他遲疑沒落鞭這會兒,白蛇已經早已順勢跑路,三兩下,便哧溜溜滑進了叢林,一點不見影子了,氣得男人在原地吹胡子瞪眼。
*
這一夜風聲陣陣,夏意漸濃。
那夜的雪早停了,夏日的熱氣浮鬱上來,倒是生動得很。
沈長離從外頭回幄帳時,方進去,便見一個曼妙的女子身影,正在皺眉侍弄著燈火,她不太會用火石,又對營帳不熟悉。
他沒做聲,一彈指,隨手引燃了那盞燈。
“哥哥,你回來了?”楚挽璃轉身,一眼看到男人高大的身影,眸子一下都亮了。
“驚喜嗎?”她笑吟吟說,“我來壽楚找你啦。”
沈長離嗯了聲,在長幾邊落座,拿了輿圖,執筆點掉了幾處地方。
他的這間幄帳已經算是內部空間很敞闊的了,但是也就燈火、長幾、並唯一一套枕褥。
楚挽璃靠著他坐下,她身上甜潤的蝴蝶香極為濃鬱,夜間已經刻意換了一身薄紗衣,凸顯出凹凸有致的身材來。
微晃的燈影勾勒出男人英俊瘦削的麵容,睫毛投落的影子都清晰可見,他視線依舊落在輿圖上,神情淡淡的。
楚挽璃也和他一起看了會兒輿圖,都是和邊防有關的,實在枯燥,失了興致。
她自己坐著,忽然又從袖中掏出了一枚心形的鱗片擺弄。
“哥哥,這般有感覺嗎?”她細白手指撫過那一枚鱗片,好奇仰臉地問。
他沒抬眼:“有。”
當真是很神奇。
楚挽璃麵容微紅,甜滋滋說:“那日,得虧得我撿到了哥哥鱗片,或許,這就是緣分吧。”
男人終於放下了手中輿圖,那雙狹長清寒的眼,似笑非笑落在了那深灰色的鱗片上:“確是。”
“可以再重些。”
他聲音沉磁清潤,冷淡淡的,教她如何玩這鱗片,讓她麵容浮現兩多越發濃重的紅暈。
見她拿在手中,用手指不斷撫弄著那枚死氣沉沉的鱗片。他並再未出言,隻是垂下睫,半垂下那雙狹長的眼,看了過來。
楚挽璃最喜歡的,就是他這種介於清冷和性感之間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