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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官不如食軟飯 十晝春 116808 字 6個月前

明帝大手一揮道:“沒旁人,不必見那些虛禮。愛卿可知曉,朕今日為何會傳愛卿進宮?”

明帝看向下麵的江尋鶴,有些期待他的回答,即便朝堂中所有人都在同他拐彎抹角地打太極,但他仍舊覺著江尋鶴同旁人不同。

江尋鶴倒是早有所料,他合手道:“臣猜測是因著中都傳言中臣為沈公子孌寵一事。”

第091章 第 91 章

大殿中陷入一種短暫而又詭異的安靜氛圍, 明帝憑心而論就算對著那傳言有點好奇的心思在,卻也實在是對那混賬東西的床笫之事半點興致都沒有。

他幾乎都能想象得到,那混賬小子若是知曉了他問這個, 會擺出一副什麼樣嫌棄又嘲諷的表情。

他看向身旁的春和,用目光詢問道:他說話一直都是這樣直白嗎?

春和將手局促地攏在了袖子裡,略搖了搖頭:老奴也不知道啊。

明帝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 隨後轉頭看向階下的江尋鶴, 後者正默聲站著,好似方才那話壓根不是出自於他的口中般。

汴朝文官袍子講求行動間衣袖翻飛, 腰間束帶又要顯出幾分克己守禮,硬是將人約束成了一副清瘦的模樣,在空蕩蕩的大殿中, 更好似稍一施壓便支撐不住般。

明帝的手指無意識地搓了搓, 總覺著現下的場景著實詭異了些, 原不過是個為人君主的詢問臣子鬨出好大動靜的私事, 現下卻隻像是舅舅把外甥媳婦叫到跟前,用強權逼迫著人把床榻上的事情逐字逐句剝離明白。

是任誰聽聞了, 都要啐一口的程度。

但事已至此,總不能罪名平白擔著了,卻連半句話都詢問不出來吧。

明帝唬著一張臉,沉聲道:“看來愛卿還是知道幾分的, 既然如此,想來也知道這事在中都內傳成如何離譜的模樣吧。”

他謹慎地用了一個相當委婉的想法, 暗示江尋鶴將事情分辯清楚, 隻要他今日當著自己的麵承認了那些事情都是謠言, 那明日那些朝臣自然便無法再依著這件事情無儘地發酵下去。

“愛卿若是有什麼苦衷,儘可告訴朕, 朕一定會為你做主。”

明帝緊盯著江尋鶴的神情,他尚且還有一半未儘之言,沈瑞那混賬心裡到底存著什麼心思不好說,倘若來日真將人擄上了床,那江尋鶴今日的話便是欺君之罪。

他除卻站在明帝這邊破局,沒有半分旁的出路。

江尋鶴垂下眼道:“中都城內百姓安定,因而才有丁點兒的風聲便可吹散出滿城的風雨,而在這之後即便有什麼推手,也不過一轉身便隱入生民之中,尋不到蹤跡。”

他合手拜道:“陛下為臣憂心,是臣之責,但倘若臣因著這些傳言便不敢踏出一步,才是當真落入圈套之中,也就辜負了陛下對臣的期望。”

明帝看著他,神情上有一些複雜,這幾日中都內原也不太平,沈瑞又生怕這水不夠渾一般,四處攪局,牽連出不知多少動靜。

輪番折騰下來,明帝倒是將始終轉圜於沈府與東宮之間的江尋鶴給忘了,也自然想不起自己最初點了他做探花郎的時候寄予了如何的破局期望。

他在破局和蕭明錦之間選擇了後者,盤算著即便自己再多費些心裡,隻要能將局勢打開條路徑,便可使得蕭明錦繼位後順遂許多。

而江尋鶴便是他留給蕭明錦的後手。

可現下這後手卻自己轉到了台前,明帝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他原本隻覺著這背後之人大約會在陸白兩家之間興起,現下卻覺著是江尋鶴自己籌劃的也並非全無可能。

江尋鶴垂眼看著身前的石磚,他能感受到明帝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逐漸淩厲,心下卻隻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沈瑞的這點把戲著實是不周全了些。

若是當真有人想要探查,就算揪不出他來,也少不得要傷些元氣。

明帝指尖摩挲著茶盞邊沿,有意試探道:“流言已經至此,愛卿可有什麼看法?”

“既然已經如此,便不如由著他去吧。”江尋鶴抬起頭看向高位上的明帝:“隻要陛下肯相信臣,那臣的職責便隻有儘心講學一件事而已。”

中都城內被權勢富貴迷亂已久,多少朝臣穿上官袍時還能勉強湊合出些正氣,一但脫下便寧願做世家走狗。

明帝倒是已經許久沒有瞧見這般的意氣了,他輕笑了一聲,即便江尋鶴後麵總會成為那些人中的一個,但僅憑著現下,卻也叫他對於當初欽點了這位探花之事半點也不後悔了。

像是某種安撫般,明帝忽然道:“賜給你的府邸修繕得不錯,再過些時日,回府中住卻也不錯。”

“陛下既然命臣住進沈府,便一定有陛下的道理,陛下不必因著此事顧忌臣,左右中都內同有關的傳聞真真假假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江尋鶴說這話時,麵上帶著點無奈的笑意,可明帝卻瞧見他隱藏著的淡漠。

那些人自以為將江尋鶴分隔在眾人之外,在中都內抱團抱久了,便以為這樣久已經是決定的手段,卻不知曉被分隔開的那人從來都不是同他們一處的。

江尋鶴快要退出大殿的時候,身後卻忽然傳來明帝的聲音:“朕很好奇,倘若朕不信你,你的職責又是在何處?”

江尋鶴腳下稍稍一頓,轉身合手道:“倘若陛下不相信臣,那臣無非便是被貶謫到地方去。”

他輕輕笑起來:“陛下總不會真將臣貶謫到沈府內做孌寵吧。”

明帝聞言終於真心實意地笑了起來,憋悶了一上午的心境也稍稍寬鬆了些,片刻後他沉聲道:“愛卿心中有抱負,便隻管安心去做吧。”

“謝陛下聖恩。”

——

清澤焦急地等在宮門外,卻又不敢亂走,隻能繞著馬車轉圈,險些將那一處地皮給磨爛。

他方從楚家的商行回來,這些時日他始終作為東家的耳目守在楚家,怕商船出了什麼岔子,好不容易等到船出航了,連合眼休息一會兒都沒來得及,便滿耳都是東家的香豔傳聞。

隻可惜他聽了許久,才恍然發覺東家非但在傳聞中成了沈靖雲的孌寵,還是被壓在下麵的那一個。

這事情比家主現下站在他麵前還恐怖。

結果陛下又派人來將東家傳召進宮問話,誰知道是秉著什麼樣的心思。東家早就給他說過,即便沈靖雲同陛下沾親帶故的,但沈家仍舊永遠都會是明帝的眼中釘。

現在東家深陷這般的流言之中,誰知道明帝會不會因為不能立刻除了沈家,而遷怒於東家。

就在清澤滿心焦急,甚至連東家倘若出了事,他要如何殉葬都想好的時候,江尋鶴終於在小太監的引領下,出了宮門。

“東家!”

到底還是在宮門處這塊地界,清澤不敢大聲喊,隻能目光在江尋鶴周遭仔細打量著,生怕出了什麼缺胳膊斷腿的岔子。

江尋鶴略搖了搖頭,清澤便及時地止了聲,湊到跟前兒去圍著。

小太監笑眯眯道:“奴才奉命來送江大人回府。”

在清澤開口之前,他搶先道:“大人不必推拒,這也是陛下的旨意。”

馬車緩緩駛離宮門,清澤看著坐在對麵的江尋鶴,轉頭張望了半天,才湊過去用氣聲問道:“東家,陛下怎麼說?”

他實在是忍不了了,總覺著要是捱到回沈府,便要憋死了。

江尋鶴看了他一眼,這些時日清澤始終在商行內周全,清瘦了許多,但他自己卻好似沒發覺般。

“無礙,原也不過是個傳言。”

清澤神情古怪地看著他,旁人隻覺著是個傳言,但他可不信這其中當真半點心思都沒有?他早就懷疑過,自家東家始終不近女色,又從來都對所有人都不假辭色,卻唯獨沈瑞是個例外。

東家又不是那些個攀附權貴之人。

清澤的心思頓了頓,補充道:當然,那沈靖雲也不是什麼好人。

可是東家喜歡呢。他惆悵地歎了一口氣,他是真的怕沈靖雲,可要是東家喜歡的話,以後總會是他的當家主母……父?

清澤莫名打了個哆嗦,大中午的,卻硬生生起了一身的冷汗。

他還想要再說些什麼,江尋鶴將手指豎在唇前示意噤聲,宮中出來的趕車小太監,車輪聲未必壓得住車廂內的談話聲。

清澤癟了癟嘴,但到底沒說什麼,隻是稍稍坐直了。

馬車穿過鬨市,百姓中的傳言總是流傳的時間要更久些,即便鬨了一上午,現下坐在馬車中仍然能聽到眾人的談論聲。

甚至比今日早上時更顯得豐富了,隻是有幾種倒叫江尋鶴尋到了沈瑞那話本子的味道,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聽了一路的傳言,終於停在了沈府門前,小太監在車簾外笑道:“大人,已經到了。”

車簾被掀開,江尋鶴頷首道:“多謝公公。”

“大人不必言謝,這是奴才的分內之事。”

小太監說完話後又駕著馬車離開了,兩人一轉身卻對上門房小廝巴巴的目光:“江大人,您終於回來了。”

江尋鶴微微一怔,隨後試探道:“阿瑞回來了?”

小廝瘋狂點頭,都快要晃出殘影來了一般。

“見我不在生氣了?”

小廝簡直好似找到了知心人,急切得連聲道:“正是如此,公子說了,太傅一回來便立刻去他院子中尋他。”

江尋鶴輕笑了一聲,眉眼間都柔和起來道:“我知曉了。”

第092章 第 92 章

沈瑞合著眼坐在藤椅上, 小腿輕輕晃蕩著,身上攏著一個織金的小薄毯子,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著。

瞧著一副頗為悠閒的模樣。

春璫在他身側侍立著, 悄悄翻了個白眼,裝出這樣一副萬事不沾身的樣子,實則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都快要敲出殘影了。

她側過身子對春珂使了個眼色:派人去街口瞧瞧, 江太傅怎麼還沒有回來?

春珂立刻會意地壓低了腳步聲, 小心地向院門處挪騰,還沒等過繞過沈瑞身前, 便被叫住了腳步。

“滾去哪裡?”

春璫麵色一凝,立刻對著春珂使眼色,奈何後者被嚇得一驚, 還沒來得及接收她的信息便將整件事情全盤托出:“門房那邊始終沒有來消息, 奴婢去瞧瞧是不是出了什麼岔子。”

“這點事情若是都辦不好, 明日便可將門房的人都儘數打殺了。”

春珂聞言, 還沒落地的腳步緩緩收了回來,猶豫地試探道:“那……奴婢便不去了?”

沈瑞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敲得更急促了:“去什麼去, 嫌不夠折騰?”

“哦”春珂憋悶地應了一聲,垂著頭往回走,還沒等重新走回到原來的位置上,便又聽到那小祖宗懶聲道:“去廚房拿一碗冰鎮梅子來。”

春珂遲疑地看了看沈瑞身上蓋著的小毯子, 這個天兒,吃冰鎮梅子?

“怎麼, 這會兒又不願意去了?”

她不過稍一遲疑, 那小祖宗就好似等不及了般催促著, 春珂膽小,隻能連聲道:“奴婢這便去, 很快便回來。”

可她話剛一說出口,便瞧見方才還等不及的沈瑞又悶悶地“哦”了一聲道:“也不必太急。”

站在一旁的春璫見證了全過程,麵色上有些無語,又不許旁人多過問江太傅回沒回來,生怕被人發現他又多上心,可一轉頭便又暗戳戳地示意春珂借著這機會去瞧。

又古怪,又彆扭。

她一抬頭便看見了春珂投過來的目光,便給了他一個眼色示意她安心去門房問。

下一瞬便瞧見了春珂不知道意會了些什麼,喜滋滋地便出了門,春璫猶豫了一瞬,總覺著這其中出了什麼岔子。

但依著沈瑞現下的彆扭勁,她又實在是不敢張口提示,要不然隻怕有人要惱羞成怒,拿權勢壓人了。

她隻能嬤嬤地祈求著,春珂最好是看清了她的意思。

大約是因著有人去探查消息,所以沈瑞的神情好似有了一瞬的緩和,春璫瞧了一眼,又著實覺著懶得陪他唱這種彆扭的戲碼,於是垂下眼擎等著春珂帶消息回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沈瑞的手指繼續急躁地敲著,但好在正門離著院子有著頗遠的距離,所以也還勉強能耐著性子。

終於,春珂的身影出現在院門處,手中還拎著雕花食盒,美滋滋地走過來,將裡邊的冰鎮梅子放在了沈瑞的手邊。

寒氣逐漸蔓上來,在桌案周邊壓出一個圓圓的水漬。

春珂好似討賞般道:“公子,這梅子瞧著品相極好,快嘗嘗吧。”

說完後,便殷切地等著沈瑞吃,沈瑞掀開眼皮看了看她:“沒有彆的話要對我說?”

春珂眨了眨眼,發覺出了些不對勁,但已經到了眼下的情景,便隻能硬著頭皮道:“公子還是要少吃些,免得傷胃。”

春璫緊緊閉了閉眼,她就知道會是這樣。

但拋開旁的不說,看著沈瑞這般吃癟的模樣,著實是有些樂趣的。

“那你方才是死哪去了?”

春珂一怔,隨後試探道:“公子方才不是叫奴婢可以慢一些走嗎?”

沈瑞險些被她氣笑了:“那你不妨猜猜,爺為什麼要叫你不必急著回來?”

春珂原本堅定地覺著公子一定是良心發現,因而才對手下的仆役特指他自己產生了些惻隱之心,但眼下瞧著卻根本不沾邊兒。

“或許。”她添上了一個更委婉的說法:“公子是心疼奴婢每日太辛苦。”

沈瑞險些被她氣笑了,挑著眉看向她:“心疼你什麼?心疼你每天吃小廚房八盤點心?”

就那麼點私事卻全被扒了出來,春珂漲紅了臉道:“公子……”

沈瑞嗤笑一聲,重新懶散地合上了眼:“滾回去。”

“哦。”

春珂垂著頭一步一步往回挪,全是她的錯,她便不應當銀河沈瑞的一句話便覺著他是個什麼好人來著。

還沒等到她走回去,便聽見院門處傳來一道含笑的聲音:“阿瑞怎麼動了這般大的怒氣?”

敲在扶手上的指尖停了,可手指的主人卻板著一張臉孔道:“難為太傅費心,這般勞累辛苦還要掛念著學生動怒與否。”

春璫同春珂對視一眼,悄悄撇了撇嘴。

瞧瞧,等到人來了,又擺出這般彆扭的模樣,跟耍嬌有什麼分彆。

但到底拿錢辦事,春璫福了福身子道:“奴婢先行告退。”

她說完話後頓了頓,見沈瑞果然沒有出言阻攔,便帶著春珂退了下去。

見色忘仆的主子就是這般!

江尋鶴走到沈瑞身側,俯了俯身子輕聲解釋道:“方才陛下派春和公公來傳我進宮問話,不是故意要出門的。”

沈瑞掀開眼皮斜睨了他一眼:“太傅這話說得好似我嬌養在府中的小媳婦般,太傅不過是在借宿,哪裡連出門都要受我的拘束,傳出去還當我沈府不容人,整日刻薄你般。”

“阿瑞。”江尋鶴忽然請喚了一聲,在吸引了他的目光後輕聲道:“在鬨什麼脾氣呢。”

“太傅出門自然有自己的理由,哪裡由得到我來掛念。”

沈瑞答非所問,卻叫江尋鶴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幾分。

沈瑞惱怒道:“彆笑了,太傅且回自己的院子去吧,我同太傅又並沒有很熟。”

江尋鶴微歎了一口氣,俯下身子壓在扶手兩側無奈道:“阿瑞,不要這般說。”

“我同阿瑞相交從來都是真心相待的。”

沈瑞聞言微微一怔,抬眼對上了江尋鶴的目光,沒瞧見旁的,倒是先瞧見了個滿當當的自己。

還真是,鬼話滿篇。

他將臉偏了過去回避般冷硬道:“知道了。”

說話時嘴硬,但耳尖卻略沾上一點紅。

江尋鶴略退開一點,輕笑道:“嗯,知道了。”

沈瑞板著一張臉,麵無表情地想到:知道什麼?他有什麼可知道的?

但總歸是沒有說出來,隻是將放在桌案上的小盒子遞給他,冷邦邦道:“禮物。”

他在心中勸慰自己,他是金主,身為金主的即便是養著的小雀兒沾了些錯處,但也總是要彰顯一下金主的氣度。

精巧的盒子被打開,露出裡麵一塊頗漂亮的玉石,但卻半點沒經打磨,也自然沒有什麼形狀。

其實沈瑞今日買的是一根漂亮的玉簪,但等到回府沒瞧見人,頓時便不想再給他了,從庫房中翻騰出了上次給蕭瑜蘭買禮物時買的這塊玉石。

原本是想著等尋到一個靠譜的工匠仔細雕刻了再送過去般,但現下……

“阿瑞這是?”

“中都內鬨出了那麼多的風聲,這件算是歉禮,隻是實在不知道太傅這般人物喜歡什麼,因而便挑了快上好的玉石,太傅喜歡什麼便自己雕去吧。”

哪有人送禮物送玉石的,隻怕到了旁人手中,便要被整個人打出去。

但江尋鶴自幼不知收了多少禮物,其中緊著他喜好的不在少數,但卻從來沒有一個如這般合稱他心意,叫他歡喜的。

“我很喜歡,多謝阿瑞。”

江尋鶴眼中盛著滿滿的笑意,沈瑞對上時微微一頓,隨後有些彆扭道:“又不是多好的物件兒,下次送你更好的。”

他在心中譴責自己,他可是金主,怎麼能同嬌養的金絲雀賭氣呢?即便不想要離他,也萬不應當送這般寒磣的禮物,這絕對不是在下小雀兒的麵子,而是在打金主自己的臉。

江尋鶴俯身在他身前蹲下,目光緊盯著他:“那阿瑞今晚還會來我的院子中嗎?”

這話,怎麼聽著如此奇怪?沈瑞微微皺了皺眉,聽著實在好似在等著人去寵幸一般,再搭上那張清冷的臉,衝撞之下,叫沈瑞垂眼避開了一下。

他下意識追問了一句:“那太傅期望我去嗎?”

他在問出口的瞬間便開始後悔,可江尋鶴溫熱的手掌搭在他的膝上,認真地看著他道:“阿瑞若肯來,我定然是歡喜的。”

沈瑞抬手遮了遮他的眼睛,勾了勾唇角道:“江尋鶴,那便竭力地,將你的期待展示給我看。”

“就算是要獻祭給神明,也要拿出些誠意來啊。”

——

“東家,你可算是回來了。”

清澤連忙迎了上去道:“沈靖雲沒有為難你吧?”

“要我說,外麵那些傳言怎麼就傳得那般湊巧,沈靖雲又是個心黑的,搞不好這件事便是從他手中傳出去的。”

清澤不由得抬高了聲音,試圖喚醒一看便有些高興的自家東家,生怕東家被沈靖雲給蒙騙了。

可江尋鶴隻是輕笑了一聲道:“我知道的。”

那些傳言,那些在背後周轉的手段,他都知道的。

第093章 第 93 章

清澤聞言下意識怔了怔, 麵色上浮現出幾分難名的意味,他原以為沈靖雲定然是使出了什麼把戲來蒙騙自家東家,才會使得東家對他全然相信。

畢竟中都城內的消息傳得如此洶湧, 倘若其後沒有推手,他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隻是原本他也並不能確定,這些個消息便一定是從沈靖雲手中傳出去的。

中都內世家不知凡幾, 其中勢力更是盤根錯節, 難以分割明白。

其中暗藏著的心思更是不可分辨,上一刻還與之談笑, 下一刻保不齊便要從懷中掏出匕首,將人刺出個對穿。

可眼下他瞧著東家這般模樣,分明是知曉了前路是何等深淵, 卻自己仍舊甘之如飴罷了。

“東家, 此事雖算不上多大, 但既然有了這麼一筆, 背後藏著的便一定又更大的謀算。即便東家現下對沈靖雲的心思都一清二楚,可在身後刺出的刀子, 哪裡分得清深淺。”

依著老家的規矩,主人家行事,他們是不能有質疑的,但清澤不過猶豫了一瞬, 仍舊舍著一身的出發憂心忡忡地勸著。

東家到底同旁人不同,老家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呢, 中都那幾個掌櫃又頗不老實, 隻怕今日得了消息, 明日便要想法子傳到老家去。

老家主原本就對東家多有不滿,不過是因著東家這二十餘年裡從未出過差錯, 又將生意經營得興盛,現下更是考入官場才算作罷。

那些個趨炎附勢之人好似一身皮肉全都已經化了個乾淨,隻剩下一雙惡毒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東家,一旦發現哪怕極其微小的動靜,也要立刻發作起來。

本來東家做了太傅便已經叫家主很不滿意了,現下倘若因為沈靖雲的盤算兒再出了什麼岔子……

清澤幾乎能想象得出,老家傳來的信中會將話說得有多難聽,一定又要說夫人始終在山上修行不願意見東家一眼便是因著他自己不夠優秀,夫人以他為恥才會連消息都不肯傳一句回來。

平心而論,那些個混賬東西分明一個賽一個得廢物,但卻能因著母親留在身邊便可壓東家一頭,這天下哪裡有這般沒道理的事情?

“無礙,我心中有數。”

江尋鶴繞過他坐在了桌案前,清澤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瞧見了一小遝信件,他心頭一驚:“這是從老家寄來的?”

話剛說出口,他便自己否定了自己,老家的信件從信封、信紙乃至印泥用的都是特製的,也算是行商之家一種防偽的特殊手段,但桌案上這些卻明顯不是。

江尋鶴抬手將這些信件向前一推:“這些是那些個掌櫃往江東傳的信件。”

自從江尋鶴到了中都,那些人手中過的油水少了八成,離開老家時間久了,便覺著自己是中都內土生土長的商戶了,全然忘卻了倘若沒有江家,他們現下絕不會有這般的富貴。

利益憤怒稍一遮眼,便顧忌不得那些個東西了,隻想著要借著這天賜良機將江尋鶴拉下馬,叫他也吃一吃苦頭,卻不想信件還不等寄出中都便被攔截了下來,全到了江尋鶴手中。

想清楚了的清澤頓時冷下臉來,他原本隻當那些個東西是一時彆利益蒙蔽了心神,卻不想藏著的心思一個比一個醃臢。

他們隻怕是忘記了自己的行事倘若放在老家,隻怕早已經生死難料了。

清澤將信件接了過來,拆開了最頂上的兩封來看,裡邊寫著的東西甚至比中都內傳著的還要荒唐,個個生意經營得未必像話,但春秋筆法用得可是醇熟。

他將信件往懷中一揣,合手道:“東家放心,屬下一定會將此事料理好。”

他一定會讓這些人再不能往老家傳出哪怕隻言片語,看來果真是離開江東太久了,已經全然忘記了家裡的規矩了。

就在清澤馬上便要退出房間時,江尋鶴忽然開口道:“這些時日盯著些江東的動靜,若有了信件便即刻送過來。”

“另外也要注意山上是否有傳消息下來。”

清澤腳步一頓,垂在身側的手掌緩緩捏緊,片刻後才啞著嗓子道:“屬下知道了。”

已經快到中秋了,又到了夫人會傳消息回來的時候,可是已經二十餘年過去了,每次都是冷冰冰的一句“一切安好”,久而久之便成了那些人鄙夷東家的武器。

連親生母親都厭棄他,便可知他是個多低賤的可憐蟲了。

隻有東家自己在一次次期待與失望中獨行了許久罷了。

清澤微歎了一口氣,推開門扇走了出去,隻覺著胸膛內擁堵著一口氣似的不通暢。

一會兒覺著東家怎麼能這般縱容沈靖雲作亂,一會兒又覺著倘若東家當真喜歡那紈絝,卻也不是不成。

甚至開始不自覺地謀算著,那些個世家大都遠不如外表看起來那般富貴堂皇,尤其沈靖雲從來都是金嬌玉養的,清澤偷偷瞧過,他用的物件兒便沒有一個不鑲金的。

若是這其中使點絆子,叫沈家入不敷出些,再由東家來添補上這個漏洞,或許也並非不能得逞。

清澤越想越覺著可行,便連神色都輕快了幾分,已經全然忘記了自己原先是如何懼怕沈靖雲了。

他揣著懷中的信件方一出了沈府,往著那些個鋪子裡去了,總得叫他們知曉主仆有分彆,一慣多嘴多舌的是要被絞了舌頭的。

——

終於在臨近晚膳的時候,春和帶著明帝的手諭到了沈府,見了沈瑞還笑嗬嗬道:“陛下叫奴才來傳幾句話。”

瞧見沈瑞跪下了,便展開聖旨將上麵咬文嚼字的東西念了一通,無非便是敲打沈瑞不要行事太過荒唐,若在留人話柄定是不會輕饒。

無非就這麼幾句話,但明帝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直到沈瑞的膝蓋都跪痛了,春和才唱了句“欽此”,將聖旨收了起來,隨後樂嗬嗬道:“陛下還有幾句口諭。”

沈瑞方要支起的身子又重新跪了回去:“公公請講。”

“那老奴便冒犯了。”

還沒等院子中的人想明白這句“冒犯”是什麼意思,便間春和周身的氣質一變嗬斥道:“混賬崽子,再在外麵不老實,便滾進宮來朕親自看著你能折騰出什麼來!”

春和說完後輕輕笑了笑,似乎還有些意猶未儘的意思,但卻什麼都沒多說,隻是將手中的聖旨遞到了沈瑞手上。

在兩人湊近的時候,才小聲道:“江大人因著此事隻怕也要吃些苦頭,公子還是小心些吧。”

沈瑞垂了垂眼,遮掩住了眼中的神情,輕笑道:“多謝公公提點。”

春璫在他身側見狀連忙從懷中掏出了一包銀子借著袖子遮掩遞了過去,口中還說道:“公公們辛苦了,請諸位公公們喝口茶。”

等到春和出了院子,沈瑞將手中的聖旨展開瞧了兩眼,烏黑的字跡當真是半點紙都沒浪費地鋪滿了。

他嗤笑一聲,將聖旨拋給春珂,見著後者手忙腳亂地接著了,才懶聲道:“收起來吧。”

春和是明帝身邊一條忠心耿耿的好狗,憑著那張與人為善的臉暗地裡不知替明帝料理了多少人。

沈瑞可不會相信他方才那句話當真是在提點自己,既然能從他口中說出,即便不是明帝的授意,也至少是揣測了心思的。

隻是這話說出來,意思便有趣了起來,沈瑞倒是忽然好奇今日宮中明帝同那漂亮鬼之間到底說了點什麼。

等到春珂將聖旨收好再出來的時候,便隻瞧見了自家公子的一個背影在拐角處一晃而過。

瞧著是往著江太傅院子中去的,春珂癟了癟嘴,小聲嘀咕著:“不知道的還以為那院子裡的是公子新娶的夫人呢。”

——

沈瑞斜倚在門框邊,瞧著江尋鶴坐在桌案前看書,他身後是一扇窗,這會兒大敞著,外麵的枝葉便沿著窗框探頭進來,將屋中添上一點亮色。

他忽然開口道:“春和方才傳了旨意來,陛下將我好一通訓斥,末了又告訴我太傅此番吃了少的苦頭。”

他抬腳跨進門檻,緩步走過去,目光卻緊盯著江尋鶴:“是不是太傅在宮中說了我好些壞話?”

江尋鶴聞言無奈地笑起來:“阿瑞明知我不會如此。”

沈瑞湊在他桌案前嗎,輕挑著眉眼道:“我又不是太傅肚子裡的蛔蟲,哪裡便將人心分辨清楚了。”

“畢竟——”他故意扯長了語調道:“太傅治國之才,現下卻隻能留在沈府中陪我念話本子,甚至夜裡還要做床榻間的陪伴,心生怨懟也是應當的。”

他俯了俯身撐在桌案上,欣賞著江尋鶴的神色,想要瞧出點旁的意思來。

“阿瑞所說的這些原也是我甘之如飴的。”

沈瑞撐在桌案上的手指輕輕磋磨了一下,他有點迫切地想要知道養著的金絲雀太主動的話,金主應該怎麼辦,直接給錢合理嗎?

可片刻後,他隻是彎了彎眼睛輕笑了一聲:“太傅這般哪裡還是中都內惹人傾心的探花郎。”

“倒好似我養在房中的小奚奴。”

第094章 第 94 章

方寸之間的氛圍不過瞬息便變得狎昵而曖昧, 沈瑞的目光落在江尋鶴的下頜頸側,在那一小塊皮肉上打著轉而地磋磨。

除卻他,誰會將小奚奴叫做養在自己房中的, 其中隱藏著的意味幾乎是要壓著人的麵上過去,倒不如旁人口中說的孌寵清白了。

暮色四合,周遭暗得極快, 方才不點燭火也處處清楚, 現下卻隻剩昏暗的餘暈了。

沈瑞掩在袖中的手指很輕地搓了一下,他在試探, 今日大殿中江尋鶴同明帝究竟說些了什麼已經是無從知曉,春和跟在明帝身邊不知多久了,嘴巴從來都是最嚴密的。

若是指望著能從他口中撬出來更多的消息, 倒不如即刻便尋到一根麻繩拴在房梁上將自己吊死來得輕快些。

但沈瑞卻到底不能完全坐以待斃, 本著能試探一定出來便試探一點出來, 即便種種都不能夠, 至少還能再心態上施加些壓力。

因而他這會兒緊盯著江尋鶴,試圖從他的神情中分辨出些論調來。

可江尋鶴迎著他的目光隻是輕輕一笑, 隨後低垂了眉眼,倒是顯出幾分淒涼柔弱的意思來。

“可我出身商賈,身份低賤,依著中都的規矩, 即便是給阿瑞做奚奴也是不成的。”

他原本捏著書頁的手掌忽然合攏,在掌心內掐出一片紅痕, 唇色似乎都在瞬息間白了幾分, 鴉青色的長睫輕輕顫動著, 昭示著他心中的不安。

但很快他又抬起頭來對上了沈瑞的目光,像是安撫般扯了扯唇角道:“我隨口說說, 阿瑞不必掛懷。”

可他麵色蒼白,這會兒強撐著笑起來,比不笑時更要惹人憐惜些。

沈瑞掩在袖子下的手指重重地捏了一下,指甲壓進皮肉中捏出一片凹陷,細微的刺痛感讓他下意識咽了咽。

他想說“可你現下已經貴為太子太傅了。”能做儲君的先生,便已經是陛下欽定的下一代朝臣了,即便現下不見得有什麼出頭之日,日後等到蕭明錦登基後也未必不可以封侯拜相。

哪怕退一萬步來講,這條路走不通,也可憑著他一身將家世出身整個洗白,三代之後誰還會記得哪一個祖上是賣魚的?

可話在唇邊了個轉兒,卻還是被咽了回去,沈瑞微微歎了一口氣,神色仍舊是沒什麼太大的變動,隻能分辨出語調有些微啞:“可我院子裡的那些個,湊在一處也仍是沒你有趣。”

周遭都是昏暗的,可卻仍然能瞧見江尋鶴眼中的微光,沈瑞短暫地將心底的謀算拋舍掉了,其實應當算作是大忌,可是這般漂亮可憐的金絲雀,委實是值得。

夜色逐漸深沉,沈瑞半倚在藤椅上,濕潤的發絲還在不住地滴水,將肩頸處的衣料洇濕了一小塊,透出一點深色。

下一刻頭發卻被厚實的帕子裹住,輕輕擦拭著,沈瑞即便合著眼卻仍然能夠清楚地感受江尋鶴的存在,縈繞在鼻端處的草藥清苦味也更深了幾分。

頭發上覆著的手掌輕輕按摩著,沒一會兒便帶起些困倦,沈瑞懶散地打了個哈欠,隨後將頭倚靠在椅背上,任由著江尋鶴去擺弄。

意識昏沉之際,他似乎感受到了頭上的帕子被取走,隨即身子一空,他想要睜開眼瞧瞧,但一整日的困乏著實耗費了不少心神,在聞到熟悉的清苦味時便乾脆安心地將頭窩在江尋鶴懷中。

見到的最後一點光景,大約便是透過眼皮掀開的那一點縫隙,瞧見緩緩垂落而下的床幔。

——

“江太傅,這是公子命奴婢送來的。”

江尋鶴方合上門扇,一轉身便瞧見春璫正站在院子中,秋日裡露水重,她的裙擺已經被微微洇濕了,瞧著不知站在這等了多久。

見江尋鶴出來,便掏出一包銀子遞給他。

江尋鶴沒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看向春璫有些不解道:“這是何意?”

“昨日太傅被傳到宮中去問話,回來的時候自然也是宮裡的公公駕車送回府中的,同天子身邊的人打交道,雖不能完全倚靠這些金銀利益,但若是缺了便難免要被下絆子。”

春璫輕聲解釋著:“便如昨日的情景,太傅應當給那位小公公些茶水錢才好。”

春璫還藏著點話沒說,如同江尋鶴這般將“窮”一字恨不得寫成大字貼在身前的人在中都也著實是難尋。

中都內那些個人原本就是趨炎附勢、見風使舵的,背地裡瞧著江尋鶴估摸著也是百般的不順眼,倘若他再這樣,隻怕大大小小的絆子也是少不得了。

“多謝春璫姑娘提點,江某日後定會注意,隻是這銀子……”

春璫又往前遞了遞道:“太傅還是收著吧,否則公子若是知曉我連這點事情也做不好,定然是要罰我的。”

這話便是半真半假地誆人了,沈瑞身邊的這些個仆役即便是在中都內也算是過得順遂些了,平日裡隻要不失了分寸,便休說打殺,就連責罰也很少。

旁的不必說,就算是依著陸家的規矩,隻怕年年清明春璫要祭拜的還得多個春珂。

“況且公子說了,太傅既然如今住在他的院子中,那便自然不能丟了他的臉麵。”

春璫說這話的時候,板著一張臉,倒是同她那蠻橫不講理的主子一般無二,叫人幾乎能想到沈瑞說這話的時候是如何唬著一張臉嚇人的。

江尋鶴微微一怔,隨後無奈地接了過來:“如此,便多謝了。”

瞧著江尋鶴離開的背影,春璫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總算是送出去了,好險,差點便要被扣月例了。

也不知道公子最近是怎麼發現自己壓根半點真情實感都沒有,有的隻是對銀子的喜愛,從此便徹底拿捏了她的軟肋,一眼不合便要扣錢。

即便到最後都給她添補了回來吧,但依著家主的話來說那便是公子可是全中都最大的混賬,誰知道哪一日便是當了真的。

春璫攏了攏衣袍,懷揣著守護住了月例的好心情,轉身回去給還睡著的那位小祖宗準備東西。

——

江尋鶴方一到院門便同等在一旁的沈釧海撞上了,說來倒是奇怪,兩人雖然同住在一個府中,甚至同在一個朝堂為官,但這麼長時間裡還當真是頭一次在院門處遇見。

“見過沈大人。”

沈釧海一身官袍倚在門柱邊,黑著臉也不知等了多久,他雖然從不曾與江尋鶴在門口處碰見,但門房處對於他出門的時間都是記錄在冊的。

虧得沈釧海特意早起了些,守在這裡等著他,卻不想等了許久,才見著江尋鶴姍姍來遲。

沈釧海沉著一張臉道:“幾時上朝都這般憊懶了。”

說完後又陡然反應過來,眼前人可並不是他那混賬兒子,就算可能有那麼點兒媳屬性吧,但沒擺在明麵上便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

好在江尋鶴順著他的話接了下去,沒叫他多生難堪:“昨日看書晚了些,今晨一時不察錯了時辰。”

他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看向沈釧海,而是微垂著眼,遮掩住眼中難名的情緒。

他今晨起得時辰大約比平日還要早些,可沈瑞熟睡在他身側,瞧著乖順得不行,那種難得的安寧叫他猶豫了幾分。

恍惚之間,他好似握住了屬於他的東西。

見沈釧海還要再說些什麼,他率先開口,將話頭揭了過去:“沈大人是有什麼話想要對在下說嗎?”

沈釧海看了他兩眼,方才那點等待中的怒氣消散後,反倒是生出了些莫名的尷尬。

片刻後才有些猶豫地開口道:“昨日中都內風聲不小,朝中不少人對你原本便頗有微詞,今日定然會趁著這個機會齊齊上奏,隻怕你今日早朝不會太好過,且提前準備著吧。”

江尋鶴原本在中都內便沒有根基,因著這件事便更是要難捱,若換做是旁的世家子弟倒還差些,偏就因著他出身商賈,因而想要往上爬所以攀附著沈瑞簡直是再合理不過。

即便有些並非同世家一丘之貉的,卻也要考慮這其中的可信性嗎,免得費了好大力氣救出來,最後卻打了自己的臉。

江尋鶴合手道:“江某多謝沈大人提點。”

秋日早上的風不算小,又一因著兩側的高牆在府門處形成了一個風口,將江尋鶴身上的官袍吹動起來,顯出極瘦的腰身。

沈釧海看了一眼,麵色上有些意味難名,但最終卻什麼話也沒說,而是轉身上了馬車。

即便他將今日會發生的事情儘數告訴江尋鶴,甚至將誰會上奏,折子裡會寫些什麼都如數告知,江尋鶴所能做的也隻是硬捱著。

他便好似這朝中唯一一株浮萍,在皇權和世家之內來回波折,無論選擇了哪一方,最後都是會被撕碎,淪為權力的犧牲品。

中都那些風聲若說沒有推手是萬萬不可能的,甚至叫他懷疑這背後之人便是沈瑞。

沈釧海攏了攏袖子,將身子倚靠在車壁上,聽著逐漸重合的車輪聲,微微歎了一口氣。

隻希望,當真如沈瑞所言,不過是個取樂子的孌寵罷了。

第095章 第 95 章

朝中的那些個大臣們, 平日忙得腳不沾地,半天都尋不到人影,小跑起來恨不得將腳後跟砸在後腦勺上, 但一旦逢著朝中有什麼數落人的事情,便好似聞著肉味的野狗般,齊刷刷地聚在一處。

也不似平日裡那般公務繁忙了, 個個攏著手自詡品行高尚, 實則早已經悄悄地將事情裹在唇舌中嚼了個稀巴爛,若是按著嘴碎的程度來升官封爵, 隻怕個個都有宰輔之才。

沈釧海一下車,百年感受到了眾人的目光齊齊地聚集過來,在看到車中下來的是他時, 頗有些失望的意思, 但又不好拂了他的麵子, 隻能假笑著:“沈大人安好。”

那些個把戲忒沒個用處, 半點都遮掩不得。

沈釧海皺了皺眉,轉頭看向緩緩駛來的馬車, 江尋鶴的馬車是他不知道從那搜羅來的,同他的身世一般寒磣簡陋,隻有前邊兒掛著的一個寫著個“江”字的紙燈籠能多少顯出些身份來。

方才還熱熱鬨鬨的百官頓時安靜了下來,也不急著進宮上朝, 就三五成群地站著,安靜地等著江尋鶴從馬車上下來。

目光中多多少少地也有著些期待, 不是期待彆的, 他們隻是有些好奇這位明帝都要護成眼珠子似的才子在得知自己被沈瑞玩弄成孌寵的消息傳遍中都時, 究竟會作何反應,是無地自容, 還是厚著臉皮不承認……

無論是哪一種都是頗有意趣。

馬車緩緩靠近,最終停在了一列隊馬車之後,在一眾奢華的馬車之間竟一時說不清是惹眼還是不起眼了。

簾子被一隻手掌掀開,眾人麵色上不動,目光卻像是受到了絲線牽引般試圖沿著簾子的邊沿透進車廂中,先著眾人一步看清江尋鶴的狼狽模樣。

可江尋鶴卻在這之前先走了出來,若是平日裡瞧見了,他們大約還能從服飾衣料上評判一番,最後嘲笑一下他的出身有多上不得台麵,但這會兒眾人身上穿著的都是官袍,倒叫好些世家中出來的人頗為失望。

他們最能輕易分辨的東西沒了,便隻能試圖從江尋鶴的神情中分辨出些端倪來,可後者神色鬆散淡漠,一眼瞧過來的時候,倒是百官這邊兒的幾個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

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周遭已經生出些竊笑的聲響,幾個人立刻漲紅了臉,互相對視之後便挺了挺胸膛擺出一副硬要將錯處安在江尋鶴身上的意思來。

“江大人果真今時不同往日,便連上朝都是姍姍來遲。”

江尋鶴腳步一頓,朝著發難的官員看了過去,在短暫回憶了後者是何人之後便合手道:“李大人安好。”

“大人倒果真是來得很早,隻是不知為何大人現下還沒能進到大殿之中,反倒是同江某在此處見麵,難不成大人是刻意在等江某?”

他說話時神情冷淡,語調不急不緩,若是不從話中分辨,還當他是在同人談論早飯如何。

安慰李大人頓時連脖頸都漲紅成了豬肝色,他為何還在宮門處等著,自然是因為還沒到進殿的時辰,眾人皆是如此,可江尋鶴這般說出來,便頗具有些嘲諷的意思。

就差將他那點小心思全部攤平在明麵上,再吆喝兩句叫眾人來圍觀了。

李大人“你你你”了半天沒說出句完整的話來,江尋鶴瞧了片刻,忽而輕笑了一聲道:“不過是句玩笑話,大人不必多慮。”

李大人聞言瞪大了眼睛,瞧著比方才更生氣了。

一遭下來,原本摩拳擦掌的眾人頓時息了聲響,你看我我看你,最後不約而同地談論起了些旁的事情,連目光都不多給一寸。

同他這般粗鄙之人計較什麼,說多了也不過是有辱斯文,一會朝堂上見真章便罷了。

多說無益,多說無益。

就連方才同李大人同仇敵愾的那幾個,也一轉身便混入了人群中,一時之間倒是隻剩下江尋鶴和他兩兩對望。

江尋鶴微微頷首示意,李大人冷哼了一聲,一甩袖子便轉了過去,顯然半點想要交談的欲望都沒有。

幾個湊在牆角不太引人注目的官員小聲討論著:“他從前也是這般牙尖嘴利嗎?”

“誰知道呢,都不曾同他說過話。”

幾人麵麵相覷,這才恍然發覺江尋鶴入朝這般久,卻始終在朝堂上不聲不響,明帝叫他去給太子講學,他便當真好像隻剩下這一件事一般。

眾人原本預料的那些個破局之事好像全然同他沒有關係一般。

周遭沉默了片刻,最終一個人壓低了聲音小聲道:“諸位大人有沒有發覺江大人所行之事,倒是頗有那位的風範。”

此話一出,聽著的人皆一通打了個寒噤,再不敢多說一句。

中都城內這些個官宦世家們哪個沒有飽受沈靖雲的折磨,那位行起事來才當真是葷素不忌,左右又沒什麼人能殺死他,因而從來都是由著性子做事。

這幾年大約還好些,從前少年氣正盛的時候,簡直是能止小兒啼哭的人物。

人群陡然陷入一種奇異的氛圍,直到領路的公公來傳百官入殿的時候,才算是短暫地鬆懈了一番。

明帝高坐在龍椅上,看著下麵黑壓壓的一群人便覺著心頭堵得慌,他麵前的桌案上奏折齊刷刷地壘出一個堡壘來。

他心中清楚,即便底下現在都是一片黑乎乎的腦袋瓜子,一會兒也必定會挨個拔出來把自己交上來的折子再深情地念叨一遍。

“臣有本要奏。”

明帝不耐煩地撇開眼,他說什麼來著?他當真很想現下便撂挑子不乾,但事實上卻隻能和顏悅色道:“愛卿有何事啊?”

實質上彆說是他和那上奏的大臣了,就連這大殿中的太監都知道那大臣要說出些什麼屁話來。

心知肚明,但非得配合著將戲唱周全了。

“啟奏陛下,今日城中流言四起,皆是同江太傅有關,雖真假難料,但已經流傳頗廣,隻怕要引起些變動。”

明帝暗暗點了點頭,這算是個打頭陣的,言辭間還算是委婉。

果然那大臣話音剛一落下,便立刻有人站出來道:“此流言臣也多有耳聞,事關江大人私事,臣本不應當多言。”

“但。”那大臣猛地一挺胸,擺出一副好似要英勇就義般的姿態道:“事關國家社稷,臣絕不能包庇,江太傅身為太子之師,私下裡卻行事無端,此番做派如何能為太傅?”

他說得慷慨激昂,不知道的還當江尋鶴是犯了什麼通敵的罪名。

明帝揉了揉額角道:“江愛卿,你可有什麼話要說?”

江尋鶴從文官隊列中走了出來,合手道:“回陛下,臣自從到了中都始終深居簡出,除卻上朝和去東宮為殿下講學之外,並不常常外出,因而也並不清楚朱大人所言的‘品行無端’是何緣由,還請朱大人明示。”

朱大人冷笑一聲道:“江大人倒是會說話,以為這般便可將身上的事情都推卸乾淨不成?江大人現下住在沈府中是也不是?”

“是,陛下所賜府邸尚未修繕完成,因而寄住於沈府之中,同時也是奉陛下旨意教導沈公子,此事彼時還是諸位大人一手促成的。”

諸位之一的朱大人噎了噎,隨後為了遮掩般大聲問道:“那江大人又是為何隨著那沈靖雲出入各處,倒不似師生,反而好似夫妻一般!”

他話剛一說完,便感覺江尋鶴冷冷地看了點他一眼,他先是一陣心虛,隨後又想起自己今日的任務,於是立刻挺直了身子。

江尋鶴將目光收攏回來淡淡道:“是諸位大人請求陛下派臣時時看管,且因材施教,教導沈公子的法子非但在書本且在市井之中,這便是陛下的旨意,朱大人可有什麼異議?”

殿中頓時安靜了一瞬,畢竟他們即便想要借著這個機會將江尋鶴壓入泥石之中,也並不代表他們會想要同皇權做對抗。

百官交換了下目光,立刻有人走出來接替了朱大人的位置,笑嗬嗬地安撫道:“朱大人也是一時心急,並沒與旁的意思,還請江大人不要介懷。”

隨即話鋒一轉:“隻是,空穴來風,諸位大人心急也是有緣由的。”

江尋鶴輕笑了一聲,目光在那老臣花白的胡子上掠過:“我聽聞錢大人有一門生也是相貌俊秀,錢大人對其頗為滿意,時時提拔,不知是不是也存了些將其納入府中的意思?”

“你……血口噴人!”

江尋鶴斂著眉目,合手笑道:“竟然不是嗎?我聽聞朱大人從前也是錢大人一手提拔起來的,原想著既是如此行事風格定是極為相似,依著朱大人的說法來猜測錢大人的私事也定然是行得通的,沒想到竟然弄巧成拙了。”

這算哪門子的弄巧成拙!

錢大人連連後退,到底是自己從前的老師,朱大人一個健步擋在身前,指著江尋鶴嗬斥道:“江大人說話未免太難聽了些,商賈出身,果然粗鄙!”

江尋鶴眼中生出幾分冷意,在滿朝嘩然中沉聲道:“聽聞朱大人雖有實績,但文章卻做得不好,不如將今日這春秋筆法學了去,也算是個看家的本領了。”

朱大人還想說些什麼,江尋鶴卻隻是看了快要暈倒的錢大人一眼道:“朱大人還是顧著些吧,否則若是出了岔子,便是你的過錯了。”

第096章 第 96 章

這些大臣們從昨日聽聞了消息, 便禁不住地亢奮,明帝的那些心思大家也是心知肚明,若非明帝指望著他來破局, 江尋鶴隻怕再多出一倍的才情也照樣是做不得探花郎的。

因而甭管江尋鶴現下在朝中是個什麼樣的境地,眾人都是要提防著的,一日不除, 便一日是梗在世家心頭的一根刺。

雖不算急, 但有這種巴巴送上門的把柄到底是拒絕不得的。

可不想再怎麼百般謀算,也抵不過隊伍裡有幾個不會說話的蠢貨, 三兩下便將優勢敗壞地一乾二淨,由著那豎子猖狂。

朱大人和錢大人先後敗下陣來,倒使得大殿中安靜了一會兒, 明帝還沒來得及緩緩神, 便又瞧著有不怕死的站了出來, 正是方才在宮門處和江尋鶴生了齟齬的李大人。

“愛卿又有什麼話要說啊?”

李大人站出來也不過是因為咽不下那口氣罷了, 實質上還不等站穩便開始後悔,又聽出了明帝話中的不滿之意, 吭哧了半天最終憋出來一句:“即便江大人所言有理,可如今傳言四起,還是要顧及些的。”

幾個大臣對視了一眼,躬身合手附和著, 這般處置雖然算是輕輕揭過,但隻要落實了, 這罪名總歸是逃不脫的。

更何況若是再折騰下去, 隻怕連這點都要被那豎子咬回去。

明帝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 心中冷嗤一聲,他們的把戲也無外如是了。

他看向殿中的江尋鶴道:“愛卿如何看?”

江尋鶴一攏手, 語調淡淡道:“諸位大人既然知曉是傳言,且又毫無憑證,便不應當聽信,倘若朝中百官人人如諸位一般見風生雨,又當如何庇護天下百姓安樂?”

看著他們漲紅著臉,一副當場便要被氣絕的模樣,江尋鶴眼中生出了點笑意道:“江某應當給說辭昨日便已經儘數稟告給陛下了,至於其他的……”

他轉頭看向仿佛事不關己般的沈釧海道:“便不如叫沈公子親自同諸位說吧。”

沈釧海實在是不想同他扯上牽扯,於公,他和江尋鶴算是兩派勢力的對家,於私,他著實是想不明白應當怎樣同兒子的孌寵這種身份來打交道。

若但是個小白臉便也罷了,日常隻同奴仆一般,頂多算是錦衣玉食養在後院就是了,偏偏江尋鶴在成為他兒子孌寵之前先做了他的同僚。

這讓沈釧海一想起來便要罵沈瑞一句“混賬”,可木已成舟,他隻能裝作不知情,私底下還要替他們倆兜著。

現下朝臣們順著江尋鶴的目光一並看向他,像是才想起這傳言中還有另一個荒唐主角般,緊盯著沈釧海,試圖看他能給出個什麼說法。

沈釧海後知後覺地得出一個結論便是,江尋鶴同沈瑞一般,都是狗混賬。

有人等不及了小聲催促,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急著跟沈瑞對峙,還是急著叫沈釧海從中作梗,把沈瑞圈在家裡,但不論是哪一種吧,沈釧海皆是多說多錯。

應承了便好似沈家包庇著江尋鶴一般,隻怕明帝現下不覺,退了朝便要後緩勁般疑心兩家之間的關係。

可若是不應承,便是江尋鶴都能舍下臉來說情流言的緣由,沈瑞卻不成,是不是藐視皇權這樣的罪名也不過是在明帝一念之間罷了。

於是他環視了一圈眾人,在充滿希冀的目光中,用一種極度不解的語氣道:“如果我能管得了那混賬,他難不成還會成為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嗎?”

大殿中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這件事情竟然就在沈釧海這句話之後這麼擱置下來了,實在是尋不出什麼可以用來反駁他的話。

畢竟沈靖雲的行事風格,他們豈止是聽聞,根本就是深受其害。

眾人折騰了一遭,誰都不同程度地受了點傷,到了最後,還算囫圇的竟然是江尋鶴。

即便是下了朝坐在了酒樓中,幾個大臣還是想不明白這件事情最後怎麼是這樣的走向。

唯一確定的隻有一件事,江尋鶴絕對同沈瑞關係非同一般,那指著旁人鼻子嘲諷斥罵的事情,簡直同沈靖雲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

老臣捏著茶杯緩緩道:“原本我隻當那傳言是虛假的,不過是借著這件事搓搓他的銳氣,卻不想倒叫他借著這件事逃脫出去了。”

“誰說不是,再說那江尋鶴也就實在太牙尖嘴利了些,場麵也實在是難堪了些。”

“不過,在下倒是有一個好法子,既然中都內尋不到弱點,不妨派人到江東去尋?若是得了手,他唯一還算是根基的清白家世便也全然毀掉了。”

幾個人眼睛一亮,連聲附和:“這個好,這個好,江尋鶴一日不除,我們便一日不得安寧。”

杯盞被碰撞在一起,磕出清脆的聲響,酒水微微漾了出來,但這點小事卻根本影響不到他們的好心情。

左不過是個商賈出身的,行商之間哪能沒有漏洞呢,隻要抓住一點大肆發作起來便可釜底抽薪。

幾個人眼中都充斥著濃濃的興奮之色,誰都沒有注意到身後的牆壁上有個一指左右的小洞,正微微透著光。

清澤見已經聽不到什麼更有用處的消息,便果斷收了東西,轉身推開門出去了。

正和店小二迎麵撞上,後者嚇得一哆嗦,險些將手中的酒壺給摔了,還是清澤扶了一把道:“穩當著點。”

小二連連點頭,生怕昨日作用在自家掌櫃身上的出發再放在自己身上發作一邊,清澤一眼便瞧出了他的心思,故意咧了咧嘴,露出莫名有些森白的牙,看著小二快被嚇飛魂的模樣滿意地走了。

酒樓下倒是撞見了幾個人的馬車,他們這般能折騰平白給清澤加了不少苦力活,他眼睛一轉便趁著馬夫合眼休息的時候湊過去做了點手腳,隨後火速離開了。

想要釜底抽薪?也得認準了火堆兒才成啊。

——

“勞煩姑娘通傳,三娘請求有事同主子稟報。”

守在門口處的美婢抬頭略打量了她一眼,福了福身子道:“夫人請等等。”

隨後便轉身進了屋子,過了沒一會兒再出來是便揚手道:“主子請夫人進去說話。”

於三娘聞言心中鬆了一口氣,但麵上卻並沒有表露出來,隻是輕輕頷首便走進了屋子。

先瞧見的便是一扇簪花仕女屏風,從它後邊兒隱隱透出些微光,於三娘不敢多看,連忙福了福身子問安道:“三娘見過主子。”

屏風後有著一瞬的安靜,但她卻隻是將頭埋得更低了些,片刻後終於傳來了一道低沉的男音:“聽浮桃說,你有要事稟報?”

“是,楚家的船隊已經離開中都了,這次的商船一分為二朝著江東烏州各一隊,瞧著是想將生意同時料理了。”

這在從前可是從未有過的,雖說江東烏州相距不遠,但所產的物件兒卻大有不同,保存運輸的法子也有很大的區彆,更何況行船之中多有變動,稍有不慎,便會賠了夫人又折兵。

因而楚家從來都是隻選擇一處來做生意,這次卻自己個兒打破了規矩。

“船隊規模如何?”

“這正是三娘要說的第二件事,此次商船的規模前所未有的大,與其說是一分為二,倒不如說原本便是兩支船隊合並在一處。”

於三娘麵色凝重道:“今晨中都那邊傳來了消息,此次行商背後之人是沈家的沈靖雲。”

屏風後的男人終於提起了些興致,語調也有了細微的昂揚:“沈靖雲?他一個世家子弟瞎摻和什麼?”

“聽說是隻投了許多錢,並未參與到經營中去,更何況他本就是個草包,若是他參與進來搞不好楚家反倒會虧本。”

於三娘唇角浮現出一絲笑意,但很快就回過神來,將自己的情緒掩蓋住。

“隻是有一件事,便是那沈靖雲放出話來,若是誰擋了他賺錢的路,便是與他為敵。”

男人嗤笑了一聲道:“憑著沈釧海一輩子都裝出一副正派的模樣,結果生了個兒子,從前奢靡揮霍,現下更是掉進了錢眼裡。”

於三娘忍了忍,但最終還是止不住道:“現下更加揮霍了,聽聞沈家每月的開銷有八成是花在他身上,若不出來賺點錢,隻怕沒幾年沈家便隻剩下空殼了。”

說起來,於三娘倒是略有些理解,隻是現下正是主子籌備大業的時候,任何細小的變化都怕成為阻礙。

男人倒是沒太在意,聞言更是笑了幾聲道:“且找人盯著管湘君的動向,隻要不過線,便先由著他們去,大局未定之前,我們都要小心行事。”

“是。”於三娘合手道:“三娘明白。”

但人卻沒走,直覺告訴她,男人一定還有什麼話沒說。

果然,在短暫的安靜過後,男人忽然壓低了聲音道:“安排進中都的人得手了嗎?”

“主人放心,消息傳回來說是親眼看著沈靖雲吃進去的,若非如此,隻怕也不會有後麵病重之事了。”

男人像是安了安心般道:“那邊好,此事重要,絕不可出岔子。”

第097章 第 97 章

船雖不過行了三五日, 但往來的消息卻快要將船艙堆滿了。

管湘君坐在椅子輕揉著額角,實在是疲乏得厲害,這幾日且先不提各方勢力傳來的消息, 便是連水賊也禁不住要來分一杯羹。

這是明知道沈瑞投了錢進來,便開始猜測船上究竟藏著多少金銀珠寶。若是說怕不怕沈瑞,那也是怕的, 但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若是得了手即刻搬到旁的地方,等過幾年風聲一過, 自然有他們的榮華富貴下半生。

本著這點想法,踩點動手的一波接著一波,管湘君估摸著, 圍著渡春江周遭的那些個有點人馬本事的都想來蹭一口。

隻可惜他們忽略了, 沈靖雲非但有錢, 他還有權勢, 楚家買不到的兵器、雇不到的人手,他都能一力承辦了。

那些個水賊來的時候有多雄赳赳氣昂昂, 走的時候就有多潰散。

這些人中估摸著還有不少是被忽悠來的,連刀都拿不穩當。

管湘君很清楚這是江東的手段,江家在江東盤踞已久,當初先皇經營渡春江水運用來運兵打仗的時候, 江家出了不少錢財人力,本以為可以借著這次機會躋身世家。

卻不想最後也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罷了。

因而在水運之上, 江家維係的梅花商行有著絕對的主導權, 隻要過往的行船交一筆不菲的過路費, 便可免受水賊的侵擾。

若是不交,最後便隻會落得個人財兩空。

而這筆錢, 管湘君已經許多年沒有交了,江家想要通過楚家和中都內扯上關係,這便也算是合作之中附加的恩惠。

因而即便楚家沒有掏這筆錢,但往來行船也仍舊是鮮少遇到水賊,即便有也不過是周遭想要謀取點小利的罷了,殺不得人也成不了氣候。

但此次卻與從前皆是不同,一波接著一波地上場,不知道還以為楚家要給這些水賊開個什麼比武大會一般。

若說這背後沒有梅花商行的手筆,才是當真見了鬼。

敲門聲忽然響起,原本也不過是在閉目養神的管湘君睜開了眼睛道:“進來吧。”

“夫人,給沈公子的消息已經傳回去了,另外,船隻附近多了幾隻小船。”

管湘君倒是半點也不驚訝,她微歎了一口氣無奈道:“瞧著這外麵大亮的天光,又是從哪來的踩點的?”

這些個水賊也不知是沒腦子,還是單純為了恐嚇,一個個專喜歡踩點,有時江麵上並無水霧,兩方之間甚至還能對視一眼。

“我覺著這次倒是不像是來踩點的,船是從烏州地界過來的,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不像是水賊,倒像是……”

“來盯梢的。”

管湘君打斷了他的話,麵色有了一瞬間的凝重,梅花商行雖然棘手,但到底有東家給鋪墊的布局,他們隻管小心行事便是了。

這最最讓人擔憂的,便是烏州於氏。

於氏一族從來行事謹慎神秘,雖然也經商,但卻同江家全然不同,諸事都更像是憑著心情般,至今為止還不曾有人從烏州探查出消息來。

傳消息的人見管湘君麵色凝重,稍稍遲疑了一瞬道:“那可要叫人將其驅逐開去。”

“不必了,人家又沒有什麼旁的舉動,貿然驅逐,隻怕會惹來不少麻煩。”

管湘君端起茶盞輕啜了一口,已經涼了的茶盞叫她稍稍醒了醒神道:“隻叫人看顧好便是了,左右同烏州總是要打這場交道的。”

“是。”

門扇被重新合攏,管湘君看著桌麵上的賬冊,心裡卻頗不寧靜,雖然到目前為止也算是大大小小的麻煩都接連不斷,但是種還是在處理範圍之內的。

她所忌憚的那些人的手段也遠不止於此,隻怕前麵這些都是開胃小菜,更深的陰謀現下都藏再身後。

半晌,她幽幽歎了一口氣,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

“若是叫我說,著不過是給那女人一個教訓便是了,從前還算懂規矩,現下攀上沈家的高枝兒,竟敢不同我們通氣便私自叫那沈靖雲投了錢,分明是沒有把我們放在眼裡!”

周秉均將桌子拍得震天響,扯著嗓子喊,不知曉的還當是管湘君做了什麼天理難容的事情一般。

史德俊被他吵得額頭一跳一跳地疼,從知道沈靖雲在生意中橫插一腳的事情之後,周秉均便天天發瘋,見誰都要咬一口一般。

知道的,沈靖雲是想賺一筆錢,不知道的,還當沈靖雲把他那死了多年的爹挖出來鞭屍了似的。

見著周秉均梗著脖子還是一副不服氣的模樣,史德俊嗬斥一聲:“好了,且消停一會兒吧!”

若換做是平日,周秉均還怕他幾分,但現下哪裡還顧忌的上這麼多,史德俊嗬斥他,他便要立刻換了更大的嗓門喊回去。

“我怎麼了!我這也是在為我們的大家的利益考量,倒是你,一再地阻攔我,是不是收了那沈靖雲什麼好處!”

天地良心,周秉均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隻是為了給史德俊身上潑上些臟水,誰知道一說出口便仿佛沾上了點旁的意味般,讓他立刻愣了一瞬,隨即眯起眼睛,考量起虛實真假來。

史德俊不知道同他做了多少年的生意了,彆說現下這般不能再明顯一點的神情了,便是一抬屁股,他就猜得到對方又要放什麼狗屁。

當即便嫌棄道:“收收你那些個小心思,不過是投了一點錢,哪裡有什麼定數。”

周秉均被猜中了心思,頓時有點尷尬,但仍舊是強撐著道:“他今日不過是想要賺點錢,明日便想要幾分產業在手,一旦聞到了金銀的味道,哪裡還有收手的時候。”

這下子倒是沒人再來反駁他了,畢竟這也正是大家所擔心的。

他們雖然想要一個上流世家的庇佑,但絕對不是讓對方插手行商之事,甚至是敞開了口袋往裡扒拉金銀,畢竟一旦世家想要動用權勢來搶奪,他們即便不會覆滅,也定然會元氣大傷。

從始至終,他們的一大籌碼便是那些上流世家是決計不會墮落到來行商的。

可沒想到還沒吃到這口庇佑,倒是先出現了一擱不按常理出牌的沈靖雲。

江東這幾個有名的商人整日聚集在商行之內商討應對之策,可無論怎麼瞧,都是決計不能叫沈靖雲嘗到甜頭的。

不隻是誰忽然說了一句:“聽聞江大公子現下不是正住在沈府嗎?說不定會知曉些動向。”

眾人立刻吧目光投向首位的江騫,可後者臉色卻難看得厲害。

眾人麵麵相覷之後,又悄悄低下了頭,畢竟江東攏共就那麼大的地界,江尋鶴的身世也不算什麼秘密,眾人也自然知曉江騫壓根不喜歡這個兒子。

原先聽聞江尋鶴考中探花,倒是態度和緩了一陣,結果聽聞隻是做了個太傅後,便立刻翻臉,聽聞中秋祭祀都要交由他那個庶子了。

史德俊立刻打著哈哈道:“就沈靖雲那般紈絝,哪裡會和旁人交心,江大公子不知道也是合情合理。”

眾人聞言連忙笑著附和了兩句,將話題重新轉回到沈靖雲行事如何荒唐之上了。

一片嬉笑談論之中,江騫陰沉著臉一言不發,旁人不知曉也就罷了,但他身為江尋鶴的父親可是再知曉不過了,他既然住在沈府,那沈靖雲行動之間的風聲他定然知曉。

但卻始終隱瞞著不說,分明就是故意的。

離了江東,倒是翅膀變硬了。

江騫眼中生出一絲厭惡,同他那個娘一樣的不中用,不能為江家做出貢獻的東西還妄想要繼承家產?笑話!

這些年他始終默許著那些人對江尋鶴的欺侮,便是想要讓他知曉,他所能倚靠的隻有江家,他這一輩子都要給江家賣命的。

畢竟,若不是他自己做的不夠好,他母親怎麼會始終不願意見他一麵呢?

思及此處,江騫臉上露出一絲瘋狂的惡意。

隻是,江尋鶴這些年從未有過此般差錯,這次竟然敢瞞報,定是有緣由的。

江騫略回憶了一下,若是說有什麼變動,那便是祭祀一事了,可想到這件事,他卻並沒有半分懊悔愧疚,相反隻有滿心的興奮。

小雜種,終於露出了尾巴來了,難不成還真當江家便是他的掌中之物的不成?

他就是要讓江尋鶴給江家賣完命之後,再把他一腳踢開,好叫他知曉,他本來便是一無所有的雜種。

江騫深吸了一口氣,將心中的怒火稍稍壓了下去,最後拍板道:“先不必管楚家,無論她究竟存著些什麼樣的心思,但總歸是要來同我們談生意的,一切等他們上了岸便自然知曉了。”

他是這商行的掌權人,既然這般拍了板,眾人自然也沒有什麼要再分辨的了,於是紛紛起身道了聲是。

江騫撿起桌案上的佛珠串子,率先出了屋子。

等到門扇外的腳步聲逐漸走遠後,周秉均皺著眉小聲嗤笑一聲道:“裝什麼?”

史德俊聞言小聲提點了一句:“說話謹慎些,免得被人聽見。”

“怕什麼,這些年江家若是沒有他那大兒子,隻怕早就成為你我的囊中之物了,我們還沒說什麼呢,他倒是恬不知恥地先裝上了。”

史德俊雖然皺了皺眉,卻沒有再打斷他,周秉均立刻便好似得了鼓勵一般,麵上顯出幾分神氣,但語調仍舊是嘲諷至極。

“沒辦法啊,同人不同命,有的人便是好命生出來了個任勞任怨又有本事的兒子,這麼多年跟條狗一樣給江家賣命。隻可惜啊,到最後還不是要被一腳踢開。”

不知是誰疑惑道:“不是說,他是因著他那祖母嗎?”

“你可曾瞧見那江家老太太出來維護他,為他說話了?”

周秉均立刻拔高了嗓門質問,見眾人說出不話來,他才嘲諷道:“那老不死的,才是真心黑呢。”

第098章 第 98 章

江家老宅 萱金院

“老夫人, 湯藥已經煮好了,郎中交代過,若是等到涼了便要失了藥性了。”

桂嬤嬤端著一碗湯藥走進來, 不通風的屋子中立刻充斥著一股濃重的苦味。

江家老太太床榻上正半倚著,身上穿著一件福壽團紋的錦衣,頭發被梳得一絲不苟, 即便是在這種濃重的藥苦味之中, 也能聞到一絲淡淡的發油香氣。

聞言,將手中讀到一半的書放置到一旁, 微微歎了一口氣道:“人老了就是不中用啊,一天不吃藥便渾身難受。”

話裡倒好似藏著什麼真心般,可語調卻是一種莫名的陰陽怪氣, 桂嬤嬤見她這副擺明了是不想要吃藥的樣子, 無奈地小道:“老夫人, 您瞧您, 奴婢已經準備好了蜜餞,您待到吃了藥再含一塊蜜餞便不苦了。”

老夫人見自己的招數被拆穿, 便一副惱羞成怒的模樣:“不吃,日日都吃,已經接連吃了兩三個月了,卻不也照舊不見好, 依我看這分明是那些個江湖騙子用來騙錢的。”

“老夫人說得哪裡的話,依著奴婢來看, 老夫人的氣色分明已經好了許多。今日這服藥是老爺特地從中都請來的醫士所開, 聽聞在中都內頗有名譽, 老夫人試一試也是無妨。”

江老太太被她的話哄得高興了些,左右這藥定然是要吃的, 現下家中許多事情尚且沒有個定論,她還舍不得死呢。

於是在桂嬤嬤殷切的目光中,她皺著眉接過藥碗一飲而下,隨後連忙往口中放了一塊蜜餞,細細壓著口中的苦意。

桂嬤嬤見狀不僅輕笑道:“老夫人還真是,在閨閣中時便最討厭喝藥,現下也是這般。”

老夫人顯然也是因著她的話而生出些回憶來,眉目間染上些淡淡的笑意,口中卻刻薄道:“隻可惜喲,從前在閨閣的時候尚且還可以仗著底子好不吃藥,現下卻是不能了,一日不吃便要被你們念叨死。”

“哎喲喲,瞧您說的,奴婢自己可不敢,奴婢這般行事依照得可全是老爺的命令,若說這府中最關心您的便要數老爺了。”

桂嬤嬤將手稍稍舉高了些,將方才那隻裝湯藥的碗展示給老太太看:“您瞧,這不還花了重金特意從中都為您尋來了醫士嘛。”

老夫人輕哼了一聲道:“也算不枉我頂著宗族的壓力,獨自一人將他撫養長大,現下也該到了他來孝順我的時候了。”

桂嬤嬤看著她無奈地笑道:“老夫人當時飽受宗族的為難,生活過得那般艱難,老爺即便是年幼也是知曉的,休說是老爺了,就連幾位公子小姐也被教養得極好。”

“尚且還在家中的,日日都來請安,即便如同大公子那般遠在中都的,也仍舊寫了書信時時傳來。”

江老太太的臉色在聽到桂嬤嬤提起江尋鶴的時候陡然冷了下來,嚴重過生出一股厭惡之情,她皺著眉道:“不必再提起他。”

桂嬤嬤也自知自己提了不該提起的人,於是連聲道:“是奴婢多嘴。”

屋中一時之間陷入了一種莫名的安靜之中,片刻後,桂嬤嬤聽到江老夫人疲憊道:“近幾日可有傳信回來?”

桂嬤嬤連忙答道:“傳回來了,奴婢看了心中仍舊是從前那些問安的話,便如之前一般寫了回信,又將大公子的信拿去燒了。”

江老夫人聞言點了點頭,從桌案上重新將書拿了起來淡淡道:“做的不錯,這種晦氣的東西不必留在院子裡。”

桂嬤嬤方要說話,卻忽然頓住道:“似乎是有人來了。”

果然話音剛落,江騫便從屋外走了進來,見著老夫人便合手問安道:“給母親問安,母親這幾日身子可還安好?”

老夫人聞言嗤笑一聲道:“我這一把老骨頭有什麼不好的?倒不如你日日繁忙,這幾日找出晚歸鬨出諸多動靜來。”

江騫已經習慣了老夫人這般毒嘴毒舌的樣子,從他小時見到的便是這般,隻是他卻也能夠理解,若非老夫人這般“蠻橫”的做派,隻怕彼時他們母子便要在宗族打壓之下流落街頭了。

“母親,兒子這般做實在是有苦衷的。”

老夫人卻全然不吃他這一套,斜倚著身子看向他:“哦?那你倒是說說,究竟是出了什麼事,連著整個江東都亂了起來。”

江騫麵露難色,老太太這兩年始終身子不爽利,因而外麵的事情不不敢讓她多知曉,便是怕她因為傷神傷身。

“得了,少拿出那副假惺惺的孝心來,你懂事之前,家裡的生意還不是老婆子我一手操辦的?”

江騫算是徹底服氣了,他是真的怕了母親這張嘴,隻能老老實實道:“楚家這次來江東和烏州做生意,錢卻是沈家的沈靖雲出的,隻怕是存了想要謀奪生意的心思。”

他這話說得並不周全,便是存了心思想要隱瞞,隻是江老夫人多年經營行商之事,比著旁人要敏銳許多,聞言當即皺起眉頭問道:“江尋鶴現下不是正住在沈府?難道一點消息都沒有傳回來嗎?”

她問出這話的時候並不期望江騫能夠回答出什麼,他自己說完,便冷哼了一聲嫌惡道:“我便知曉他是個沒良心的,這些年錦衣玉食的竟然半點也沒養熟,既然如此,你行事便也不需要顧忌他了,讓他吃點苦頭也是長長記性。”

江騫聞言微微一怔,隨後試探道:“母親的意思是?”

“他既然不肯傳消息回來,那便定然是在沈靖雲那處謀得了什麼利益,不叫他如意便是了。”

“隻是,倘若如此的話,隻怕要同沈家生出些齟齬了。”

老夫人抬手對著他招了招,江騫有些迷茫地湊了過去,還不等明白老夫人的心思,便被江老夫人用手中的書狠狠砸了一下。

腦子還是懵的,但卻清楚地聽見了老夫人那句:“老娘怎麼就生了你這麼蠢材!還不如那晦氣東西一半聰明。”

江騫揉了揉被砸的發紅的耳朵,無奈道:“母親不要怪兒子顧慮太多,實在是沈家在汴朝之內權勢頗重,便是當今陛下也要禮讓三分。”

“那晦氣東西同沈靖雲既然達成了合作,想必定然許諾了不少東西,你隻管做出一副全是聽著他的吩咐來阻撓的模樣,依著沈靖雲那般蠻橫的行事作風,他定然是要吃些苦頭的。”

“等到難受了便自然知曉,隻有江家才是他唯一的支撐,自然就會好好做事了。”

江騫略一思忖頓時大喜道:“母親所言極是。”

老夫人被他這陡然拔高的一嗓子嚇得心頭一驚,嫌棄道:“滾滾滾。”

江騫還想在說些什麼,卻立刻被老夫人截止了話頭道:“桂嬤嬤,送客。”

這是真氣著了,否則哪裡有管自己兒子叫外客的。

江騫同桂嬤嬤相視一眼,搖了搖頭笑道:“那便不打擾母親了,兒子告退。”

桂嬤嬤一直將人送到了院門處,才小聲道:“老夫人這幾日身子不爽利,才會脾氣差了些,不是對著老爺的,老爺不要介懷。”

江騫頷首道:“我知曉的,當年若不是母親,也便沒有我的今日,這些年也多虧母親在江、謝兩家之間周旋,才使得江尋鶴始終為江家做事,沒有過二心。”

“這都是小事,老夫人也是因為惦念著老爺,隻要母子連心,總是會越來越好的。”

——

沈瑞近幾日實在是無聊,船上倒是時時傳消息回來,可不是擊退了這個水賊,便是捉拿了誰家的探子。

前幾條看著新鮮,還算是有意思,可看得多了,不僅管湘君那邊打得無聊,沈瑞看得也沒意思。

但消息即便換個名字便一般無二,卻仍舊要日日傳回來,管湘君擺明了一副要讓沈瑞這個出錢的幕後老板得到些極致的體驗一般,事無巨細地彙報。

沈瑞倒是回了一封,告訴她若無急事便不必傳信回來,但管湘君卻異常堅定地告訴沈瑞,傳信隻是為了證明她不曾攜款潛逃。

於是沈瑞一日不回府,桌案上便能堆砌些信件出來。

宮中近日沒什麼動靜,他又實在怕明帝見了他便要想法子將他重新捉回去讀書,因而也是去不得。

陸思衡更是沒動靜,好似他那一院子的花在一夜之間都不會開了一般。沈瑞這會兒實在是無趣,彆說賞花吃茶了,便是說他家養的花會後空翻他都得去湊個熱鬨。

奈何明裡暗裡提點過幾次,陸思衡卻半點反應都沒有,沈瑞隻能作罷,給他機會他不中用啊。

沒樂子的沈小霸王試圖主動給楚家送拜帖,畢竟如今管湘君離了中都,他且去看著楚泓不要起什麼幺蛾子,也是合情合理,但奈何自從商船離開渡口之後,楚家便徹底閉門謝客了。

每日除卻運菜運泔水的車子,便見不著旁的活人出入,態度更是同管湘君截然不同,比沈瑞更像是個金主。

碰了一鼻子灰的沈瑞隻能每日在院子裡琢磨儘了法子來尋樂子,但沒幾日就到了貓嫌狗憎的地步。

江尋鶴將讀到一半的話本子放了下來,看著沈瑞在軟榻上頗不老實的模樣,忽然開口道:“不如阿瑞來同我下棋吧。”

沈瑞一愣,立刻翻身起來興致盎然地看向麵前瞧著便是琴棋書畫無不精通的太傅,試探著引誘道:“或許,太傅聽聞過五子棋嗎?”

第099章 第 99 章

江尋鶴窮則沈瑞那幾乎要冒出尖兒似的興致, 略怔了怔,有些不確定道:“五子棋?”

他沒聽過這一種,但沈瑞聽著這三個字從他口中冒出來, 便全當做是他默許了惡,當即高喊了聲:“春璫,去取棋盤過來。”

沒一會兒桌案上原本擺著的瓜果糕餅便被嫌棄地推到了一旁, 留出好大一地界兒專用來擺放棋盤。

凡是沈小公子用的物件兒便沒有一個是可隨意打發的, 便是連幾乎沒有用過的棋盤也是用了黃花梨的木料,周遭鑲嵌著一圈金製的壓花紋樣, 兩邊棋盒裡的棋子更是上好的玉料打磨而成。

若非沈家在中都內也算是獨大,隻怕還當真嬌養不起他了。

大約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沈瑞瞧了一眼道:“這紋樣做得這般俗氣, 大約是從前什麼年節的時候旁人送的, 改明兒叫人換了便漂亮了。”

原主雖然混賬, 但卻實打實地使用金玉堆砌出來的, 見過的好物件不知凡幾,沈瑞對他的審美還是有些信任的。

“不說那個了。”他從盒子裡撚出一枚黑子, 在兩指之間輕輕磋磨著:“所謂五子棋呢,便是四麵八方先行連成五子者為勝,簡單、好玩。”

沈瑞抬眼看向與自己一桌之隔的江尋鶴道:“太傅不如來試試?”

江尋鶴垂眼瞧了片刻,放棄解釋他話中的下棋為何意, 隻是輕聲應答道:“好。”

院門外,春珂側耳聽了聽院子裡的動靜, 卻窸窸窣窣的也不大聽得清, 她轉過臉看向春璫:“姐姐, 公子從前不是最討厭下棋了嗎?你說今日怎麼忽然起了興致?”

她是當真好奇,總覺著自從江太傅來了府中後, 公子同從前好生不一樣了。也不對,似乎還要更早些,但也是認識了江太傅之後 ,當真是想不明白,當麵家主幾乎快將全中都的教書先生都請來也教不安生的小霸王,而今怎得忽然變了許多。

春璫聞言轉頭看向她,瞧著她那一副探究的樣子皺了皺眉道:“公子的事從來我們隻有照辦的,哪裡有多嘴問的餘地?你初入沈府管家教的第一條規矩便是要少言,而今在公子身邊才放縱多久,便全然忘記了?”

春珂顯然也是想起了府中謀些犯事奴仆的後果,下意識吞了吞口水,但卻仍然有點不甘心地小聲道:“我隻是有點好奇嘛,便是沒有這件事,日後我們又應當如何應對江太傅,瞧著公子對他的態度也實在是奇怪了些。”

春璫歎了一口氣道:“管家若是知曉你現下是這般德行,定然要被你氣昏過去不可。”

“公子對江太傅如何不容我們來置喙,隻管憑著吩咐辦事,一個字的吩咐,便辦一個字的事。既然做不到全然揣測公子的心思,那便不如做個蠢人,至少能夠保命。”

春璫側目看向院子中,枝條的掩映之下能瞧見兩道不大清晰的人影,不知江尋鶴做了什麼,沈瑞的語調陡然拔高了幾分。

她想起沈釧海的話微微蹙了蹙眉,輕聲道:“我們做奴仆的,首要的便是要知曉分寸。”

——

院子中,沈瑞同江尋鶴幾乎要擺滿大半個棋盤了,兩人落子都極快,仿佛不用思慮一般。黑白兩子各占半壁江山,但卻沒一個能彼此勾連起來,倆人八百個心眼子仿佛全都被用在了這上麵。

忽然,沈瑞撚著棋子的手忽然頓住,兩人目光交彙之間,他輕輕勾了勾唇角,目光雖緊盯著江尋鶴,但棋子卻沒有半分猶豫地落在了一個不大顯眼的角落中。

“太傅,你輸了。”

他仿佛得勝者一般,捏了顆葡萄放入口中,齒尖語氣說是在碾磨著葡萄,倒不如說是一種仿佛撕咬皮肉般的炫耀。

江尋鶴將棋子丟回棋盒中,玉質的棋子砸在一起,撞出清水的聲響,他看著沈瑞輕笑著“嗯”了一聲:“阿瑞的確略勝一籌。”

沈瑞略一挑眉,忽然覺出些沒意思來,他撐著腮道:“念在你頭一次玩,我贏了也是勝之不武,再來。”

這玩意兒多少有些上癮,沈瑞近幾日又沒意趣得厲害,好不容易逮著了點有意思的東西,硬是扯著江尋鶴陪著他下了一下午的五子棋。

沈釧海當值回來,好不容易從想起來自己還有個活著的兒子值得惦念一番,結果剛一進院子瞧見的便是倆人“膩膩乎乎”地湊在一處下棋。

若是從前,他還被蒙在鼓勵那會兒,大約還會覺著那混賬小子現下是學好了,甚至開始磨煉棋藝了,但自從知曉了來人之間那些個上不得台麵的關係後,他便處處覺著不順眼。

胳膊離得太近了,桌子下的腿都快要貼在一起了,臉上還笑得那般高興……

哪裡是在正經地學棋,分明就是在白日宣.淫!

春璫和春珂倒是不太明白沈釧海現下心中的種種不平,在他們心裡公子頂天算不學無術,可瞧著他幾乎要紮根在院門處的模樣,還是心裡犯嘀咕。

但倒是誰也沒有貿然開口提醒,畢竟家主來了的頭一句話,便是提點他們兩個,感通風報信便要扣三個月的月錢。

便是為人奴仆,也是要看銀子辦事的啊,難不成還有什麼真情實感不成?

後邊兒倒是沈瑞先瞧見了他,皺了皺眉,將手上的棋子拋回到了棋盒中,語調中頗有些不耐煩:“父親何時學會了聽人牆根的毛病?”

沈釧海隻覺著氣血上湧,他今日便不應當想起這個逆子來,他有什麼可看的?倒是看多的,自己恐怕要先行入土了。

“混賬小子,這裡是沈府,你老子我才是沈府的家主,彆說有哪裡是我不能去的了,便是你吃的每一粒米,也是我的。”

沈瑞晃晃悠悠地點著頭,聽著他秀才掉書袋子般地一通話後耐著性子提醒了句:“早晚是我的。”

“父親且對我好些吧,總有些用得到我,您自己個兒卻沒法子的時候。”

他就差明著說你還得用我給你找地方埋起來了。

沈釧海被他氣得胸膛劇烈地起伏了幾下,隨後邁著步子走了過去,嘴裡還頗不饒人似的:“我倒要悄悄你這下棋學得如何?”

瞧見那堪稱一團亂的棋局時,他驚詫地瞪大了眼,沈瑞那混賬不會下棋也就罷了,他可是聽說江尋鶴棋藝極佳,絕不應當是眼下這般,便是路上隨便扯著倆稚子來也要擺得比這漂亮。

沈瑞沒等他數落的話說出口,倒是先行截斷了:“父親又不是才認識我,我若是如國士一般,難不成您還真信?”

他語調中帶著點淡淡的嘲諷,將沈釧海那點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見沈釧海目光還落在棋盤上,沈瑞嗤笑一聲道:“不必瞧了,若是我想,這天下任憑誰來,都得將棋局擺出這般模樣來。”

沈釧海頓了頓,片刻後竟然信服地點了點頭,也怪他一時頭昏,隻顧著罵竟然忘記了這混賬平日裡的做派。

“得了,我也懶得過問你的閨房……”看著江尋鶴那張清冷的臉,沈釧海下意識將“之樂”倆字給吞咽了回去,隻生硬道:“隻是現下朝中流言頗多,陛下已經加派了工匠的人手,約莫半月後太傅府便會修繕完工,彼時太傅便可搬回去住了。”

“至於你。”沈釧海指了指沈瑞道:“若是即刻便不叫你再聽江太傅講學恐怕反倒是叫人疑心,待到太傅府修繕好後,便日日同太子殿下一並聽學吧。”

這算是明帝的口諭,一方麵是為了敲打,一方麵畢竟朝中想要死諫的文官還沒消停下來,這會兒下旨便跟默認沒什麼分彆,是以現下隻有些零碎風聲傳出去,真正的消息全靠著沈釧海傳回來。

他自認為已經將事情說得夠清楚了,奈何沈瑞仿佛隻聽見了前半句一般,陰沉著臉皺眉道:“搬出去?”

若是說倆人之間那些膩乎的相處實在是關乎不到沈釧海什麼事,但眼下瞧著沈瑞這般,他便尋出了些惡趣味來。

“自然,太傅又不是單給你請的,自是要有他自己的宅邸,便是官職上叫著太子太傅,也不見哪朝哪代的便宿在東宮了不是?”

沈瑞的手指在棋盤上輕敲了敲,忽然發覺自己的盤算隻顧著叫這漂亮鬼在朝中沒什麼出路,卻全然忘記了還有現下這般窘境——還不待將金絲雀養熟,便到了雀鳥回巢的日子了。

甚至商船方啟航不久,他想法子囤積的金銀還沒來得及生出更多來將籠子添補滿,裡邊預備著裝著的雀鳥便要先走了。

沈釧海俯了俯身湊到沈瑞麵前來,笑眯眯道:“難道我兒時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明顯是瞧見沈瑞吃癟,他便要高興,甚至從混賬小子換成了“我兒”這般惡心吧啦的稱呼。在某一個瞬間,沈瑞其實很像將他的臉按在棋子尚且未來得及收走的棋盤上,但最後還是忍了下來。

為著這麼點麻煩實在是不至於同他撕破臉。

他輕輕勾了勾唇角道:“父親如何會這般想,難道心中其實是對陛下的命令有何不滿?”

沈瑞這聲音非但沒有收著,甚至還有點要高揚起來的意思,嚇得沈釧海連聲製止:“隔牆有耳,小祖宗,你發什麼瘋?”

沈瑞眼中的笑意更甚,你看,瞧樂子的人一旦麻煩扯在他自己身上,便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懶散地打了個哈欠,淡淡道:“父親還是省些心力吧,與其把這些心思帶到我的院子中,倒不如琢磨琢磨陛下在這事中究竟發揮了多少作用,又目的何在?”

第100章 第 100 章

此番中都內的風雲, 不單是作用在江尋鶴一個人身上,連帶著諸世家都多多少少扯上了些關係,明帝麵上說著叫眾人不要再多言, 背地裡卻乾脆借著這由頭辨了辨忠心。

沈釧海聞言一怔,還想要多問兩句,沈瑞卻忽然將手指書在唇邊示意他噤聲, 隨後輕笑道:“父親還是少問兩句吧, 免得說多了,倒好似我刻意挑撥一般。”

沈釧海下意識看了看始終默著聲的江尋鶴, 心領神會地將沒問出來的話重新咽了回去,倒是他大意了。

於是輕咳了一聲,假裝清了清嗓子道:“也罷, 該說的話為父也已經都說過了, 你好自為之吧。”

沈瑞看著他那般裝模作樣的姿態嗤笑了一聲, 懶散地擺了擺手道:“您老好生回去養老吧, 沒事便少往我這邊來,省得那次不湊巧氣出個什麼好歹, 倒給我惹出一身的麻煩來。”

沈釧海氣得眉毛都飛了起來,怒氣衝衝道:“你便不能少說兩句,憑著你這敗家的本事,沈家落到你手中早晚是要敗壞乾淨的, 倒不如少氣我兩句,我多活兩天, 你也能多享兩天福。”

沈釧海一通話說完, 看著沈瑞那副渾然不在意的樣子, 隻覺得更加肝疼,擺了擺手道:“由著你去吧!”

一甩袖子, 轉身便出了院子。

隻剩下沈瑞和江尋鶴對著桌子上的半盤棋,沈瑞撚了兩顆黑子丟回棋盒中,目光注意著江尋鶴的神情,饒有興致地問道:“太傅實話對這消息半點都不驚奇?”

江尋鶴撿棋子的手指在沈瑞掌側輕輕擦過,聞言淡淡道:“不過君王謀算,便是今日不在我身,明日也總歸是逃脫不得。”

沈瑞沒說話,看了他半晌,忽而輕嗤一聲:“來中都這麼些時日,倒學得了點逆來順受的意思了。”

倘若原書中便是這般,大約沈家也不知於遭受滅門之罪,換做旁人卻也罷了,偏沈瑞現下是這世上最最知曉他是人如何手段毒辣之人。

他站起身,懶散地打了個哈欠道:“今日便到這吧,我也乏了,太傅請回吧。”

——

“母後,兒臣聽說表哥很快便要繼續進宮同孤一並聽學了?”

蕭明錦從禦花園帶了一束新剪好的花枝,興致衝衝地跑去了永壽宮顯擺,身後跟著的小太監一路小跑跟著,魂兒都要嚇飛了。

雖然陛下皇後寬厚待人,但若是小殿下出了什麼差錯,哪裡有了什麼磕磕碰碰的,他們照樣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皇家難不成還是什麼講道理的地方嗎?

蕭明錦跑到皇後跟前兒反倒拘束起來了,鬼鬼祟祟地張望了一遭四周,確認父皇不會神出鬼沒地從某個地方鑽出來後,才有些靦腆地環抱住了皇後。

皇後將他的這一番作態儘收眼中,對於他們父子之間的這些小小的我明爭暗鬥有些無奈道:“聽你父皇說起,的確如此。”

說道這個,她倒是也有幾分好奇,於是輕笑著問道:“隻是現下中都內到處穿著沈靖雲的流言,你全不在意?”

蕭明錦胡亂地擺擺手道:“在意那個做什麼,且先不說幾分虛實,便是當真如傳言所說一般無二,與孩兒也是沒有半分影響,對於這天下古今而言便更是小事一樁了。”

皇後聞言眼中的笑意加深了幾分,錦兒倒是與他的父親不同,心性純粹倒不似皇家中的孩子,隻是這樣也好,若能做一個仁君,大約也是天下萬民之福。

“你們母子倆躲在一起說什麼悄悄話呢,不妨叫朕也聽一聽?”

蕭明錦在聽到聲音的瞬間,小臉便垮了下來,顯出些莫名的哀怨。

明帝不用看都知道他現下是如何一般苦相,走到他身後的時候特意頓了頓腳步,看著蕭明錦身子明顯一僵後露出了點得意的笑容。

皇後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他便立刻美滋滋地湊了過去,當著蕭明錦的麵兒,皇後有些羞澀地將他推拒開道:“方才錦兒來問本宮,是不是沈靖雲過幾日便會來宮中同他一起聽學了。”

明帝哼笑一聲道:“你倒是掛念那個兔崽子,怎麼,他這許久不來,難不成還叫你念叨上了?”

蕭明錦平日裡怕他,可眼下母後就在他身邊,便是顧忌著母後,也不會隨意吹胡子瞪眼,因而膽子也一並大了些:“表兄待我一向很好,也不曾教兒臣那些父皇不喜歡的玩意兒,兒臣不覺得表兄如外麵所傳是那般什麼大凶大惡之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便已經做好了明帝會反駁他的準備,畢竟從他記事起,便幾乎沒怎麼聽聞父皇叫他全名,大都是些什麼兔崽子、混賬一類。

外麵瞧著雅量的皇帝,實則私底下一提起沈瑞,便偷偷磨牙。

誰知明帝竟輕輕頷首道:“你所言也並非全無對處,沈靖雲雖然混賬,但比著那些個私底下藏汙納垢的玩意兒,不過是頑劣罷了。”

“但有一點,你要始終記著,沈家同皇家而言始終都是一根刺,既能刺傷自己,也能借著來刺穿世家這層權力的屏障。”

蕭明錦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明帝見狀也不再多言,拉著皇後的手坐在了軟榻上,宮女奉上新的茶盞,他端起來輕啜了一口,清了清嗓子道:“此事先不提了,倒是幾日沒有考校你的功課了,不知最近學得如何?”

蕭明錦早就已經有所預料,父皇命母後住在永壽宮,打得便是離著養心殿近,他好沒事便挪騰過來瞧瞧的心思。

因而蕭明錦過來看皇後,十次裡邊兒有八次會被明帝“恰好”碰見。每次為了儘快趕他走,不是考校功課,便是詢問朝政,時間一久,蕭明錦已經熟悉了這套流程。

“太傅近幾日講的皆是關於民生的幾篇,兒臣讀了心中倒是頗有感觸。”

明帝聞言與皇後對視一眼,皆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蕭明錦年紀尚小,又自幼嬌養在宮中,他倒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對民生還有些感觸了,於是饒有興致地問道:“不妨說說。

“太傅說從古至今民生都最為艱難,即便現下我汴朝正是鼎盛,但仍有相當多的百姓隻能勉強度日,更有甚者食不果腹。盛世尚且如此,更不必說遇到災禍戰亂的時候。若為明君當為百姓思慮,不可自己貪圖一時的榮華安定,而使得百姓深陷於水火。”

“這天下雖為君主的天下,可便是萬丈高台,也仍舊需要一塊塊石磚彼此壘砌,否則君王站在危樓上也隻會自損其身。”

蕭明錦今日也算是早有準備,他可不想來看一次母後便要回去抄寫三日書卷,那也未免太慘了些。

民生這個論調太大也太空泛了些,稍不注意便會顯出些無病呻.吟的意思,因而明帝其實對他並沒有抱有太大的期望,如今聽了這一番話,倒是有些刮目相看的了。

“你學的不錯,江太傅教導的也不錯,這些話的確是為人君王應當銘記於心的,但隻怕這些話當中有八.九成是江太傅所言,你自己呢?就沒有什麼想說的?”

蕭明錦頓了頓,隨後遲疑道:“先前表哥帶兒臣出宮去了渡口和街道,見了許多汴朝內最普通的百姓,也見了許多兒臣從前從未見過的生活。就比如說岸邊的漁民,他們打了魚回來,大的多是賣給些大戶人家的采買,可這些采買最會的便是壓價,省出來的錢便可供他們中飽私囊。漁民花了很大的力氣,卻隻能賺到幾個銅板。”

“而那些小魚他們也不能吃,總有貧苦些的人家買不起大的,更小的便放回河中,以求生生不息。他們自己吃的往往便是最粗糙的餅子,也不單是他們包括渡口那些勞工也是如此,兒臣也吃了但卻實在難以下咽,但這些東西卻是百姓多年用來生存的依仗。”

蕭明錦現下還能回想起略有些昏暗的棚子與船艙內,那些勞工粗重的喘息聲和不斷下落的汗水,貨物在搬挪之間擠出的灰塵,他抿了抿唇道:“兒臣以為,這便是民生。”

他其實說完這些話之後,心中是有些忐忑的,他覺著自己說的同書上那些道理好似也不大一樣,甚至也不是多漂亮的話,可是當明帝問他心中的民生是什麼樣的時候,他便隻能想出這個答案出來。

又或者說,從沈瑞帶他去瞧了那些東西之後,這些東西便始終在他心裡,一刻也不曾散去。

沒想到明帝沉默了片刻後卻忽然撫掌朗聲笑了起來:“朕倒是沒想到,從前那般頑劣,現下對於民生也能有這般見解了,可見是真的用功了,也沒有全然將自己讀成一個書呆子,朕心甚慰啊,可允你個獎賞。”

蕭明錦頓時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問道:“父皇所言當真?”

“君無戲言。”

蕭明錦立刻便要說些什麼,但是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忽然想到沈瑞現下的處境,皇權同世家之間必有一爭,且這場爭鬥定然會先拿沈家開刀,這個允諾若是用得好,說不定可以保全表兄的身家性命。

思及此處,蕭明錦故作促狹地眨了眨眼道:“父皇且先為兒臣留著,日後有了合適的,兒臣再來討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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