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前一後走在熱鬨的街市中。
又是逆著人流行走,薛木石這次小心避讓,追問道:“這幫人有什麼不同?”
“我有一個嫡親阿姐,她是玄魁的掌權者。”虞歲頭也沒回,卻字句清晰,隨著夜風往薛木石耳裡灌去,“現在她叫人來要殺我師兄。”
薛木石隻覺得自己聽見了什麼驚天大秘密,愣了會才反應過來,幾個快步來到虞歲身前,和她並步走著。
“你家不是隻有三個哥哥嗎?”他還在努力回憶青陽南宮家的消息。
虞歲:“現在你知道了,我還有一個姐姐。”
薛木石忍不住在心中感歎,她除了異火,家族爭鬥帶來的威脅也不少。
“你不會就這樣去吧?”薛木石說,“很容易被認出來的。”
虞歲這才停下腳步,轉頭若有所思地看他,“那你說要怎麼做?”
*
一刻鐘後,外城過口牌坊下,走過兩個身披黑風衣的年輕人。
兩人都戴著風衣兜帽,遮住了容貌,就算站在正麵也隻能瞥見一抹黑色,連一寸膚色都難以窺見。
薛木石走了好幾家雜貨店才買到這兩件黑風袍。
他正壓低聲音跟虞歲解釋:“剛才老板也說了,這黑風袍融入了道家的風符,除非自己解下,否則不會被外力打亂,無論高矮胖瘦都會重塑身形,隱蔽性很強,所以才這麼貴。”
虞歲扒拉自己寬大的衣袖,沒什麼表情地說:“不是錢的問題,是醜。”
穿上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像個會動的純黑鬼影子。
薛木石:“醜不是問題,能遮住就行。”
虞歲瞥了他一眼。
薛木石認真道:“玄魁比我們更見不得人,你信不信埋伏在東風海那邊的人也跟我們一樣,人手一件黑風袍?”
虞歲似笑非笑道:“你對這種事還挺有經驗,以前在太淵沒少穿過這衣服吧。”
“……我是迫不得已。”薛木石臉色有幾分尷尬,沒有多說,轉而問道,“既然知道他們是玄魁的人,我們就不能通知禦蘭司帶人過去嗎?”
“太乙的禦蘭司聽太乙聖者的。”虞歲說,“聖者也是玄魁的人,叫了他們有什麼用?”
和禦蘭司說東風海有玄魁頭目在,歐如雙反而會讓禦蘭司過去直接把東風海圍了,讓其他人都沒法進去。
禦蘭司辦事還光明正大,無人敢攔。
“那怎麼辦?”薛木石開始擔心,“聽你說來的人是十三境大師,還不止一個,梅良玉能行嗎?”
虞歲抬頭朝東風海的方向看去:“師兄也知道實力差距,他的目的是先救人。”
薛木石跟著她一起朝東風海走去:“那玄魁的人要怎麼處理?”
就這樣放他們離開?
想想有些不甘心。
因為薛嘉月的事,讓薛木石對玄魁有些不耐。
玄魁這事,不能寄希望於聖者。
鄒纖之前與李丘文的對話,讓虞歲知道,聖者們對彼此之間的事都是睜隻眼閉隻眼的態度,心裡清楚,卻不一定會出手。
就連烏懷薇,也不是非要拆穿對方弄個你死我活的態度。
衛惜真雖然較真想重查蘭毒的事,可看樣子也沒有人要主動幫他,烏懷薇也是在看衛惜真自己搗鼓,似乎是覺得衛惜真並不能查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來。
學院弟子涉及蘭毒的也不少,還有一部分已經被玄魁控製的弟子,這些人非富即貴,他們為了不暴露蘭毒的事,必定會全力保護玄魁。
“這事聖者也難辦,但又隻能靠聖者才能與之博弈。”虞歲給薛木石解釋玄魁的情況,“太乙二十四位聖者可以分為水舟、蘭毒、浮屠塔和中立四派,蘭毒一派已知歐如雙和萬桂月兩名聖者,還不確定是否有其他人。
他們似乎都知道對方在做什麼,但又默契的不去出手管製,隻要沒有徹底暴露,把秘密攤開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就會一直當作不知道。”
“也就是說,現在我們知道歐如雙和萬桂月是玄魁的人也沒有用,直接公布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
“是要給出證據嗎?”薛木石順著她的話思考,“衛仁之前不是在外城找到了繼續從玄魁那裡拿貨的蘭屍?可以證明上次的外城掃蕩有漏網之魚。”
“人已經死了。”虞歲說,“在衛仁被抓的當天。”
薛木石蹙眉道:“讓他們在誘惑其他弟子使用蘭毒的時候被聖者發現?”
虞歲說:“到時候出事的隻會是動手的弟子,他們不敢、也不會有機會暴露更多的消息。”
歐如雙和萬桂月,不會給他們暴露自己的機會。
薛木石猶豫地看了眼虞歲:“那你是怎麼……”
虞歲低頭壓了壓帽簷:“我得知消息的手段也不光彩,所以不能明說。”
如果無法給出合理的解釋,那麼她給出的情報也不會被人相信。
可如果說她是靠五行光核監控他人得到的情報,那麼大家震驚的事情不會是聖者參與蘭毒組織,而是南宮歲的五行光核。
無論是聽風尺,還是五行光核,都是虞歲不能說的秘密。
“知道玄魁存在的人越多越好,懷疑聖者的人也越多越好。”虞歲說,“除了太乙的學生,還要讓太乙的教習也加入進來,不會被蘭毒誘惑的人,總比被蘭毒誘惑的人要多。”
薛木石抬頭看向前路,微微抿唇思索。他和虞歲因為異火的存在,要解決的事情有很多,如今又多了一個玄魁。
玄魁誘惑太乙學生這種事……他也沒法視而不見。
薛木石問:“東風海的人有多少?”
虞歲答:“三名十三境,但他們都在獸骨船那邊對付師兄,剩下的大概有七八人,埋伏在東風海山道中。”
薛木石又問:“梅良玉叫了幾個人去?”
“我們不用管那三名十三境。”虞歲語氣輕飄飄道,“在太乙,最不缺的就是十三境大師。”
薛木石慢了一拍後明白她的意思,撓撓頭道:“那埋伏的其他九流術士怎麼解決?”
虞歲倒是想借此機會來試探下薛木石的能力,於是笑道:“就按照你說的來做,隻要不是太乙的學生,殺了就是。”
*
東風海,獸骨船。
秦崇學看見船上的動靜,從遠處就瞧出兩個太乙弟子的流派。農家和陰陽家的弟子,應該是情報中與梅良玉關係交好的農家弟子蒼殊,和陰陽家弟子刑春。
蒼殊是無國籍之人,刑春卻是周國法家大族子弟。
前者的生死無所謂,後者卻要小心掂量。
秦崇學收回目光,重新握刀做出戰鬥姿態,嘲諷道:“你膽量不足,需要請人相幫,能夠理解。”
梅良玉將橫切的劍刃,換為豎切把握劍柄,話裡不見半點惱意:“我看你幕後之人膽子也沒多大,才叫了三個十三境大師來取我性命。你跟著這種沒膽識、沒能力的主子當狗,我倒是覺得可惜。”
秦崇學眉眼浮現淡淡怒意:“我家小姐豈是你能評說的?”
小姐?
梅良玉還未深思,秦崇學震腕迸發的劍氣就迎麵而來,直擊他麵門,迫使他立劍格擋。
秦崇學雙手握刀,刀刃朝下墜落,兵甲陣自腳下展開。
氣風猛烈,橫掃地麵,吹起地麵細碎的泥渣。
一幅寬大的白描畫作自秦崇學身後展開,劍氣隨之入畫,讓畫卷中手持兵器的人物們依次活了過來。
梅良玉眼皮一顫,在五行之氣的扭曲之中,周遭景色瞬變。
冰涼的雨滴落在他臉上砸出雨花,漆黑的瞳眸中倒映出前方莊嚴肅穆的王宮大殿,高高的禦道兩旁站滿密密麻麻穿著鎧甲的士兵。
秦崇學站在禦道中央,身後的畫卷仍在。
雨勢迅猛,一顆接著一顆砸落在地,將灰色的地麵暈染出一朵朵深色的雨花。王宮內的士兵們手持戰刀,恭敬地躬下身去,雙手高高捧起手中兵器任由雨水清洗。
大雨洗兵,意為勝利歸來。
十三境兵甲陣·洗兵圖卷。
在此兵甲陣內,絕無敗績,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因為結局早已定好,站在禦道中間的人為勝仗者,而站在宮牆之下的人為敗仗者。
梅良玉餘光瞥向後方,宮牆之上有數名弓箭手,正拉弓準點對著他。
王宮之中,殺意與戰意雙重威懾,化作無形之力朝他壓去,讓梅良玉感到呼吸都減緩。
他能感覺到在兵甲陣中,自己處於劣勢的一方,兵甲陣力量壓製,讓他的神魂光核力量消減一半。
天幕陰沉,大雨洗刷陣內的一切,重樓宮闕後,一道巨大的虛影手持戰斧立在王宮後方。
陣中守城將。
十三境兵甲陣,洗兵圖卷,如此冷門又邪門的兵甲陣,怎得被這種人學了去?
梅良玉的不動聲色地掃了眼前方秦崇學身後的畫卷。
人像白描線條靈動、遒勁,氣勢恢宏。雲霧之中,畫中手持武器的天兵們目視敵軍,擺出作戰的姿態殺意十足。
洗兵圖卷雖是十三境兵甲陣,卻並非誰都能學得會,就算學會了也無法發揮它的全部實力,因為它需要配合兵家異寶《洗兵圖》使用。
據傳此圖記錄了天兵出陣作戰的一幕,用之戰無不勝。配合此兵甲陣使用,便能得到畫中天兵相助,實力堪比特級兵甲陣。
《洗兵圖》最初出自周國,輾轉千年,幾經流轉他國,最後失去蹤跡。
秦崇學抬起手臂,目光冰冷地注視著被困在宮牆之中的青年,沉聲道:“今日你有幸得見兵家千年異寶《洗兵圖》,感覺如何?”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梅良玉手中長劍發出嗡鳴聲,兀自掙紮逃離,朝著秦崇學飛去,立在他腳邊,被氣崩斷成兩截。
秦崇學又道:“天兵相助,敗者繳械。”
梅良玉垂眸掃了眼空空如也的掌心,就算方才他施術想要阻止,卻擋不住兵甲陣的力量。
“畫挺好。”梅良玉看上去仍舊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樣,腦子卻在飛速轉動,“人卻不怎麼樣。”
隻是十三境兵甲陣還能拚一下拖延時間,這配合《洗兵圖》的特級兵甲陣實力,卻是難了。
就算是聖者入此兵甲陣,光核力量也照樣被壓製一半。
梅良玉動了動眼珠,他還不想在秦崇學麵前暴露自己的神機術。
秦崇學周身燃起護體之氣,五指化爪,冷淡道:“我倒是想看你能嘴硬到什麼時候。”
畫卷中手持長弓的神女從雲霧之中飛出,身披彩帶,隨風起舞,纖纖玉指勾著長弓豎在身前。
畫中線條就已將她刻畫的惟妙惟肖,神女脖頸纖細,長發簡單束在身後,一支長簪橫彆在靠後頸的位置,簪頭似雕刻一朵小巧蓮花。
即使是以氣所化虛影,仍舊神聖不可侵犯。
天兵出畫,威壓十足,神女不言不語,隻挽弓搭箭,準心對著前方的白衣青年。
秦崇學的動作與神女同步,氣化弓箭,金色的箭頭鋒利無比。
洗兵圖卷中,他的攻擊勢不可當,必中。
秦崇學故意放出滿身殺意,讓梅良玉認為自己必死無疑。
無論是歐如雙,還是虞歲,都認為他此次來太乙是殺梅良玉的。他還騙了張相雲,因為洛伏暴露吸食蘭毒一事讓秦崇學心中起疑。
年秋雁與張相雲的話也沒錯,在太乙最好彆殺梅良玉。
秦崇學這次要做的,並非要梅良玉死,而是要將蘭藥注入他體內。
今晚的行動歐如雙也知道,守在東風海外邊埋伏的九流術士,就是做給歐如雙看的。
讓梅良玉死,和將蘭藥注入梅良玉體內,二者必選其一。
秦崇學選擇了後者。
金色箭頭閃爍著微弱黑光,隨著秦崇學與天兵神女同步鬆開手指,利箭脫弦而飛,穿透雨幕,在飛行中合二為一,直指梅良玉!
梅良玉瞬燃護體之氣,目光緊盯那道金色的利箭,隔著老遠的距離,利器的氣嘯之意卻眨眼抵達,震飛他周身的落雨。
虞歲放在梅良玉身上的五行光核也在此刻被波及碎裂。
轉瞬間,利箭已至身前!
梅良玉雙手掐訣,腳下是飛速旋轉的羅經儀盤,九宮奇門全開,六十四卦全應,最符合現狀的解卦在利箭靠近的瞬間出現:
地水師,六爻皆動。
兵凶戰危,行險而順,化凶為吉。
羅經儀盤中師卦光芒大綻,飛出“師”字立於梅良玉身前,正好與箭尖相撞,金色的利箭被迫停下而發出震顫。
兩氣相撞,在此兵甲陣內,金色利箭勢不可當,在尖嘯聲中擊碎羅經儀盤,再次猛攻。
梅良玉反應神速,立馬變訣,天地乾坤罩護身,仍被利箭一擊破碎。天地乾坤罩破碎前梅良玉就已蹙眉側步閃身,被迫淩空而起避開迸發的氣勁。
他的神魂光核被壓製一半力量,此刻無論施展何種九流術,在天兵相助前都不堪一擊。
利箭自動追逐他的身影,絕不給他逃離的機會,在梅良玉淩空而落側身避讓的瞬間,箭頭追逐的目標從麵門轉至胸前光核所在。
變故隻在瞬息之間,而梅良玉退無可退,經過羅經儀卦抵擋的利箭力量有所消減,被他伸手一把抓住。
利箭劃破梅良玉的掌心,脫離的瞬間他巧妙地往上一抬,避開光核的位置,利箭穿透他的護體之氣,同時也刺穿他的右肩,帶出一長串血花。
淡雅的蘭花香味與血水的氣味混雜散去,破碎的護體之氣隱約可見一抹小小的蘭花形狀。
梅良玉單手捂著受傷的肩膀悶哼聲,另一股力量順著他的護體之氣成功入侵體內,迅速貪婪地吞噬體內行走四肢百骸的絲絲縷縷行氣,並朝著供給五行之氣的神魂光核湧去。
白衣沾水淋濕緊貼著肌膚,血水順著受傷的右臂滑落,梅良玉感覺到體內的力量流失,耳膜中卻是心臟重擊的跳動聲。
那股力量成功進入他的神魂光核,與光核中那一縷金色的五行之氣融合。
此時此刻,梅良玉體內的力量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隱藏在神魂最深處的封印,因為主人五行之氣的巨變產生了裂紋。
像是裝著光的盒子,在黑暗中生出無數裂縫透出刺眼的光芒。
從雨幕中抬起頭朝前看去那張臉上仍舊不見半分慌亂與痛苦,沉靜地模樣甚至令人捉摸不定,漆黑幽深的眼瞳此刻盯的不是秦崇學,而是和他並肩而立的那道虛影,天兵神女。
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何會覺得天兵神女眼熟了。
因為這《洗兵圖》曾在燕國望舒郡主手裡。
望舒郡主為兵家弟子,天賦奇高,她很喜歡洗兵圖中挽弓的天兵神女,於是有一年生辰,她收到了小弟送的禮物,是以方技家神木雕刻的神女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