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白的蛛絲如瀑, 從地牢上空墜落後擰成一股股蛛絲繩,在地牢空間中掃蕩,讓庚漢複與聞人胥不敢重新回到地牢。
黏稠的毒液被甩飛, 發出腐蝕的刺啦聲, 被毒絲腐蝕的地牢柵欄, 像是泄了氣一般軟化倒地。
一隻半人高的紅蜘蛛操縱著它的大長腿從柱子上滑落,遮擋在燕小川身前, 燕小川看著眼前的大紅蜘蛛繃緊神經,努力往後縮騰出空間不與之接觸。
他漆黑的瞳孔中除去滿屋白絲, 便是站在前方的高瘦人影。
蒼殊同梅良玉與鐘離山兩個常修兵家體術的練家子比起來,外形瞧著要顯得瘦弱一點。
因為長相俊美, 皮膚白皙, 在外人麵前話少, 不愛動腦子,總是聽石月珍或者朋友們的話行動,和年秋雁這種不怎麼會體術打架的人比起來, 又顯得更加無辜一些。
燕小川偷偷關注梅良玉的時候,自然也對他身邊相熟的人有過了解。
用他的話來說,蒼殊就是那種會讓人不自覺去照顧的類型。
有時候語出驚人, 有時候又覺得他什麼都不懂。
看起來很容易相處, 卻不容易處熟。
燕小川認為農家修行很卷, 天天要跟那些奇奇怪怪的毒蟲、毒草和毒蠱互相傷害, 常去醫館的除了兵家打架受傷的弟子,就是農家被毒蟲毒草毒蠱禍害的弟子。
蒼殊因為跟他們一起卷,有段時間天天不睡覺,瞧著陰鬱懨懨的模樣,燕小川印象深刻。
此刻蒼殊站在蛛絲中什麼都沒做, 氣風震蕩吹著他的衣發飛舞,落在燕小川眼裡卻是十分可靠的形象。
燕小川聲音顫抖地朝他眼裡成熟、可靠的農家師兄呼救:“蒼——”
剛張嘴就被蛛絲纏繞裹成一團白繭。
白繭在其他蛛絲的拉扯下朝半人高的紅蜘蛛腳下滾去,被大紅蜘蛛護在身下。
庚漢複最先躲過外邊的冰霜巨蟒,落地洞口,腳尖剛沾地,就聞腥風攜帶淬毒的蛛絲甩打而來。毒液飛濺,哪怕沾到了一根頭發,都能順著你的氣入侵體內。
毒液甩打在庚漢複的護體之氣上,也發出滋啦聲響,卻沒能破掉他的護體之氣。
庚漢複單手掐訣,一絲金色的五行之氣從他指尖抽出,具象符文。
名為火。
眨眼間,火星爆燃,自庚漢複腳下形成一個巨大的火龍卷,將從四麵八方攻擊而來的蛛絲燒毀。
庚漢複在烈火中打量站在對麵的年輕人,火光照亮他鴉青色的外衣,閃爍出些許透黑的幽綠。同時蒼殊側目看了過來,左側臉上長出了金色的蛛紋,黑亮的眼眸也化作了妖冶的血色豎瞳。
蒼殊在看庚漢複身邊的字靈,庚漢複在看蒼殊臉上的蛛紋。
農家弟子。
名家術士。
洞口外邊,冰霜巨蟒冰封了半個獸骨船,聞人胥禦風術浮空,餘光剛瞥見站在船舷上的錦衣青年時,就聽破空聲響起,冰霜堆積上衝,攀著他的五行之氣凍到了他的腳踝。
站在船舷邊上的刑春瞧著無比認真,不見半點鬆懈。
聞人胥望著刑春的星宿陣輕挑下眉。
還有一名陰陽家弟子。
*
外城,鬆花樓。
虞歲站在街邊抬頭朝亮光處看去,精致的建築樓內燈影憧憧,樓內高雅的絲竹弦樂聲,在外邊也能聽見一二。
樓外的小廝笑臉迎人,語調活絡,很會說話。哪怕是對站在外邊偷聽不想花錢的人,也沒有半分不悅之意,反而會笑著與之調侃,解答疑惑。
隨著他態度上道的三兩句話,就有人心動不已,邁步朝樓內走去。
虞歲聽著小廝誇讚樓內姑娘們的技藝,隻眨了眨眼,對身邊躊躇猶豫的薛木石說:“這裡似乎是個很快樂的地方,咱們進去鬨事是不是不太好。”
“我們也不是去鬨事的。”薛木石滿臉糾結,“她怎麼會來這種地方?”
“人心情煩悶的時候,來這聽曲解悶有什麼好奇怪的?”虞歲卻不解地看了眼薛木石,“你以前沒去聽過嗎?”
“我不聽這些。”薛木石搖頭。
末了又有些好奇:“你去聽過?”
虞歲點頭道:“聽過。”
薛木石不太敢相信:“以你的身份,他們敢放你去這種地方?”
“當然不會,所以都是請這些姑娘光明正大地進王府設宴彈唱。”虞歲說著,便邁步往裡走,“隻是獻藝的伶人,聽曲唱戲的地方,你以為是什麼?”
薛木石跟上她,壓低聲音道:“嘉月也不是個喜歡聽曲的人,府裡設宴擺戲場,她是最先從戲場溜走的那一個。”
虞歲:“顯然她來太乙後開始喜歡這些了。”
小廝見到這二人進來,上前熱切招呼,虞歲一副輕車熟路的模樣點了間上房,薛木石跟在她身邊半個字都不敢說,隻埋頭跟著她走。
他們就在薛嘉月包房的旁邊。
薛木石站在牆麵處,仔細聆聽隔壁傳來的樂彈聲,試圖從中聽出點什麼有用的消息來。
相比起他的擔憂和著急,虞歲卻在矮榻上坐下,翻看案上擺放的憐人冊子,小廝站在屏風後邊,正繪聲繪色地和她講解樓裡的伶人手藝。
虞歲漫不經心道:“我聽隔壁的曲子彈的就挺不錯,就叫他來吧。”
小廝顯然不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要求,臉色都沒有變一下,仍舊笑道:“客官您稍等,等隔壁的時間到了後,我立馬請人過來,你看要不要先點點彆的?”
“來這種地方我何時等過人,”虞歲當即合上冊子,佯裝冷臉道,“我現在就要叫他過來,你去不去?”
見她如此強勢,是鐵了心要這怎麼做,小廝臉色這才變了變,忙躬身安撫道:“客官,這是樓內規矩,都是按照先來後到排序。您稍等,隔壁馬上就要結束,我過去幫您盯著,保證那邊結束立馬給您請過來。”
虞歲扮黑臉生氣的時候,氣勢拿捏的剛剛好。
她以前就常幫顧乾懟帝都的其他勢力,給顧乾撐腰,又觀察過自家幾位姨娘管理王府和族內事宜的模樣和手段,此時應付一個樓內小廝根本不在話下。
小廝還在勸阻,極力不得罪人,虞歲已經隨手扔了幾顆金珠在案台,起身道:“說來說去,不就是錢的問題,本小姐有的是錢,放桌上了,我不信隔壁出的會比我更多。”
“這……哎喲,客官,咱們就稍微等一會,隔壁一會就結束了!”小廝本就見虞歲穿著不凡,是個貴客,這會又見她隨手就是三五顆金珠,更加不敢得罪。
“懶得聽你廢話,你不肯去請,我們就直接過去聽好了。”虞歲大步朝外走去,給薛木石使了個眼色。
“這不行啊客官,咱們就等一會……”小廝急得滿頭是汗,跟上去要攔,出門後,給候在廊上的樓內守衛瘋狂使眼色示意他們攔人。
虞歲將刁蠻的客人當到底,杏眼怒瞪圍過來的守衛等人:“讓開,你們敢碰本小姐一下試試。”
她已經給了闖進去的理由,薛木石自然不敢浪費,禦風術閃步躲開守衛等人,一腳踹開隔壁大門,聽見驚呼聲,蹙眉往前走了兩步。他越過寬大的薄紗粉翠屏風,看見剛要舉杯喝酒的薛嘉月。
抱著琵琶的美人受驚出聲,撫琴的美人又驚又怒。
坐在薛嘉月身邊的紅衣女子怒目起身道:“你是何人?還不快出去!”
“表哥?”薛嘉月神色恍惚地喚了聲,忙將手中酒杯放下。
帶薛嘉月出來的醫家弟子邱滄剛要罵人,一聽薛嘉月的聲音,也愣了下:“這是你表哥?”
紅衣女子餘巧也是醫家弟子,是薛嘉月的師姐,聞言皺起眉頭打量薛木石。
一副道家弟子的打扮。
確實有聽說薛嘉月有個表哥,是那位之前傳的很火說被聖女退婚的道家弟子。
“你隨我走。”薛木石也沒看其他人,隻盯著薛嘉月,難得認真。
薛嘉月心中驚慌,急急忙忙地起身朝他走去,恰巧看見慢一步進來的虞歲,守衛和小廝也湧了進來,邊走邊勸。
虞歲一副不耐煩的模樣,進來後看見薛嘉月愣了下,奇怪道:“你怎麼在這?”
小廝臉色也繃不住了,感情你們這是認識的?
薛嘉月瞬間冷靜,看看虞歲,又看看薛木石,突然撞開薛木石朝外跑去。
“師妹!”餘巧急忙喊她。
薛木石立馬追出去。
虞歲側身讓開,又上前不動聲色地攔住了要追人的餘巧,驚訝道:“還有醫家的師兄師姐,怎麼這麼巧?”
這兩人顯然是認識虞歲的,被她這麼一攔臉色有微妙的變化,不敢貿然上前追逐。
*
夜裡這條街燈火透亮,行人繁多,薛嘉月感到有些難堪,埋頭往下跑,撞到人也沒有理,惹了一路罵。
薛木石一邊道歉一邊追人。
薛嘉月剛要出鬆花樓大門,被人攔住詢問是否結賬,臉色又紅又白,剛抬頭要發怒,就被追上來的薛木石伸手拉走:“已經結賬了。”
“結了結了!”追下來的小廝急忙打手勢,示意守衛放人。
薛木石將薛嘉月拉走,兩人在街上逆著人流行走,薛嘉月掙紮道:“你放開我!你是不是偷偷跟著我來的?你管我做什麼!”
薛嘉月使出渾身力氣來掙紮,薛木石沒辦法,隻好走出人群,來到安靜昏黑的巷口停下,轉身想要好好跟表妹說說話。
“我是擔心你,你聽風尺把我刪了,我怕你……”
薛嘉月重重地甩開他的手,氣得滿目通紅,呼吸急促,她睜大了眼瞪著薛木石,情緒激動:“你那麼久都不管我,這時候來問我做什麼?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解決,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有什麼好擔心的,表哥你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
她轉身欲走,被薛木石攔住:“你那個師兄姐不懷好意,你彆繼續和他們來往。”
薛嘉月被他這話氣得頭疼,狠狠地甩了薛木石一個眼刀子:“你憑什麼這麼說他們?我剛到醫家的時候什麼都學不會,是師兄和師姐帶著我走到現在的,我受傷灰心的時候都是師姐在安慰我,你呢?!”
“你腦子裡隻有那個退婚羞辱薛家的塗妙一!”
薛木石被她眼裡的惱怒和話裡的尖銳刺得怔住,緩緩鬆開攔住她的手,微微抿唇,壓下心中的情緒。
“我知道你最近因為學院修行的事情煩心,也是我這段時間沒有多關注你,所以沒能及時安慰你,但這些事和妙一無關。”
虞歲剛走到巷口,聽見薛木石這話,就知道他們之間沒法繼續談下去了。
果然,薛嘉月見薛木石這時候了還在為塗妙一說話,就徹底發火了:“是,和她無關,退婚的事與她無關,薛家受辱和她無關,你被趕來太乙也和她無關,人家是高高在上、天賦卓越的陰陽家聖女,哪是我們能高攀得起的!你被學院那些人嘲笑謾罵真是活該!我再替你說一句話我就……”
“算了,我和你說這些有什麼用,從今以後在學院我們各過各的,你彆仗著我表哥的身份就想約束我!”
薛嘉月退後幾步,餘光卻發現站在巷口不遠處的虞歲,臉色不由變了變,略帶自嘲地笑道:“我天賦是不好,勉勉強強,是我死皮賴臉纏著你才能來到太乙的,太乙是個連平術之人也能變作九流術士的神奇地方,也是一個能讓人認清自己實力的殘忍地方。”
小姑娘心中似乎有滿腔怨氣,說到最後連聲音都在顫抖,抬手抹了把眼淚轉身跑走,混入人群之中。
虞歲沒有攔她,隻動了動眼珠,看看跑走的薛嘉月,又看看站在原地沒動的薛木石,慢悠悠道:“你讓我一起來,好像起了反作用。”
不僅沒能勸說薛嘉月,還讓她想起平術之人變作九流術士,對方還成了鬼道聖者徒弟的事,更加意難平。
薛木石蹙眉,來太乙不過數月,表妹怎麼就變得如此偏執了。
“她氣上心頭,口不擇言,我替她向你道歉。”薛木石道。
虞歲搖搖頭,倒是沒在意薛嘉月剛才說的。
“那兩名醫家弟子被我趕走了,我拜托了月珍姐姐多關注她,等會回了學院月珍姐姐就會去找她,至少能讓她心緒暫時平靜下來。”
虞歲邊說邊往裡走了兩步,她倒是能理解薛木石在薛嘉月提起塗妙一的時候,沒能控製好自己的情緒。
畢竟他的情況特殊,就連父母都無法坦白的秘密,隻有塗妙一能理解他。
薛木石的性格也不是個善於開解和安慰的,就算那個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妹也很難。
不善言辭表達自己的人,表達善意與關心都很難被理解。
虞歲又補了句:“我會讓南宮家的人送她回去的。”
薛木石皺著眉頭在苦惱:“我該如何,去把那兩個人殺了嗎?”
虞歲:“……”
看著傻乎乎的人,解決問題的方式卻很直接。
“殺了他們倆,還會有彆的人來,這個組織若是……”
虞歲說到一半,忽然皺起眉頭。
薛木石察覺到虞歲的神情變化,看著她不解道:“怎麼了?”
虞歲沒說話,側過身子朝遠處太乙學院的方向望去。
她已經不怎麼放光核盯著梅良玉了,今兒因為要離開學院,便在走時放了顆五行光核留在梅良玉身邊。
卻沒想到會看見他離開學院的一幕。
秦崇學也是等了好些天才等到這個機會。
他來太乙當天將一部分人撤回青陽後,便開始著手針對梅良玉一事。
今晚的主力除了秦崇學三名十三境大師外,還有不少其他九流術士。
他們埋伏在東風海附近,就算獸骨船那邊失誤,或者梅良玉僥幸逃離,無論從哪個方向離開,都有人堵住他的去路。
五行光核在霧海受到影響,無法緊跟監控之人,秦崇學等人一出入霧海,虞歲留在他們身邊的五行光核就會跟丟。
所以秦崇學抓到燕小川一事她才沒能提前知曉。
虞歲看見梅良玉並非獨自去救人,緊鎖的眉頭這才鬆開些。師兄知道給壬癸發傳文幫忙,卻不知道發傳文給自己說一聲。
她知道壬癸是誰,也知道壬癸並非做什麼都靠聽風尺,破解和改造聽風尺更像是他閒暇時的愛好。
因為壬癸破解聽風尺,沒有像虞歲一樣對人進行多方監控,對聽風尺的改造,也不涉及地圖坐標等敏感的事,而是靠聽風尺實現遠程和人下棋玩樂。
收集各家的圖碑、陣法,輸入聽風尺內後,再約梅良玉進行辨彆真假咒文的遊戲等等。
壬癸傳遞消息,靠的是農家手段。
夏夜裡的飛蚊,屋簷下藏匿的黑蟬,角落的蜘蛛,木柱邊角的不知名小蟲——農家對蟲獸一類的掌握,深不可測。
對聽風尺了解越深的人,越不會靠聽風尺去傳遞重要的消息。
薛木石見虞歲突然沉默不語,沒敢輕易打擾,隻是敏銳察覺她此刻有些不悅,卻不知道是什麼惹她心煩。
好一會後,虞歲才開口道:“青陽來的人綁了燕小川威脅我師兄,他雖然帶了人去,卻不知道還有人埋伏在東風海,我過去看看,薛嘉月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吧。”
說著就往外走。
薛木石追上去:“你一個人?”
虞歲:“你也要去?”
“你去做什麼?”薛木石問,有點不放心,“你打得過嗎?”
虞歲直接答道:“彆的人也就算了,這幫人若是真的能殺了我師兄,我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