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帝手停頓在半空,指間夾著一粒黑子,像有些意外。
那就去吧。
片刻後,他輕飄飄落下那一子,道。
江琅一愣,不敢相信,江帝如此輕易便答應了。侍立在一邊的柳公也是一愣。
江琅大喜,激動道∶父皇放心,兒臣一定不辱使命,完成這次和談,絕不讓隋國多占咱們江國絲一毫便宜!
江琅簡直恨不得開心的大喊,大哭。
這段時間,他在暮雲關所遭受的一切委屈,屈辱,都隨著江帝一句話而煙消雲散。他就知道,父皇當日鬆口同意讓江蘊挾持他北上,是另有苦心。父皇隻不過是利用江蘊守關而已,如今暮雲關危機已解,江蘊便失去價值,父皇不會再任由江蘊獨攬大權。
父皇讓他來此,臥薪嘗膽,墊伏等待,就是為了在關鍵時刻抬他上位,讓他摘取勝利的果實。
他仍舊是父皇最喜歡的兒子。
等江琅退下,柳公忍不住小心翼翼問∶陛下為何同意楚王所請?
楚王並未深入參與戰事,治國方麵的才能也根本無法與小殿下相比。陛下向來公私分明,從不會因私情耽誤國事,此舉實在反常。
江帝答非所問道∶柳九,你知道,一個人活在世上,最致命的東西是什麼麼?
柳公愣。
江帝冷笑了聲。
不是笨,而是蠢。
柳公望著帝王冷漠無情的雙眸,細思這句話的含義,突然寒意透骨,從腳底直竄到背脊。
今日是個朔風凜例的天氣。
但江琅的內心卻晴空萬裡,舒暢無比。
他沐浴更衣,穿著楚王專屬的華美冠服,乘坐著江帝欽賜的攆車,帶著一眾謀士和將領浩浩蕩蕩從暮雲關出發,往烽火台而去。
烽火台緊鄰著隋軍駐地,但雙方既已決定和談,安全問題不必再擔憂。
江琅躊躇滿誌,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趁此機會立一大功。他又端出了禮賢下士的風範,虛心請範周和另外兩名謀土上車,請問他們關於此次和談的具體細節。
聽聞範先生喜食甜點,這是本王特意命人給先生做的棗泥糕,先生嘗嘗,可合口味?
江琅殷勤地命宮人呈上一碟雕成蓮花形狀的棗糕。
範周便慚愧地說自己近日上火牙疼,恐怕要辜負楚王好意。
江琅不是第一日和範周打交道,知道此人油鹽不進,十分難對付,可範周是江蘊麾下第一謀士,才學出眾,在謀士間威望很高,隻有搞定範周,才有可能搞定蘭馨宮其他謀士。江琅是無論如何也要拉攏的。
江琅也不生氣,反而謙遜道∶是本王考慮不周了,本王這就讓人給先生烹去火的銀花茶。
範周捂著腮幫子道∶不敢麻煩楚王殿下,殿下有所不知,草民天生對銀花過敏,一碰此物,就渾身起小紅疙瘩,為了此次和談,草民還是不喝了。
江琅耐心也是有限的。
他道∶那白水總可以吧?先生不肯碰本王的東西,莫非是怕本王在水裡下毒?還是說,先生不願聽從王令,不想輔佐本王完成這次和談?
範周隻能放下手,勉強喝了一口楚王親自遞上來的白水。
江琅往前坐了坐,道∶關於今日和談,先生都擬定了哪些章程,可否先給本王看一看,也好讓本王有個準備。
範周想起江蘊囑咐,便從袖中取出一本類似奏章的本子,遞到江琅手中。
這都是殿下親自過目修訂過的,殿下說,請楚王務必牢記上麵的內容,最好能一字不差的背下來,千萬不要丟了我江國臉麵。
江琅心裡有些不舒服。
什麼叫丟了江國的臉麵,敢情隻有他江蘊能代表江國的臉,他江琅就不行?
江琅冷哼聲,道∶本王才是父皇欽定的和談使,這場和談,如何談,自然本王說了算,倒還輪不到他一個太子來教本王做事。
範周和江琅在暮雲關相處了一個春日,日日鬥智鬥勇,自然知道這位楚王表麵寬宏大度,實則心胸狹窄,急功近利,心心念念隻有個人得失,根本不配為主君人選。
讓他效忠這樣的主君,他寧願投河去死。
雖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可這楚王和太子殿下也差得太遠了些。
範周肅然道∶此次和談事關重大,草民希望,殿下能以大局為重。這份折子,殿下最好還是仔細閱覽一下吧。
江琅也知道,眼下他還需要仰仗江蘊麾下的這些謀士幫他出謀劃策,完成和談,不宜與範周等人逆著來。
他接過來,道∶先生放心,本王會仔細翻閱的。
範周又道∶還有一事,那隋國太子,性情蠻橫,手段殘暴,是個實打實的冷麵閻王,待會兒會晤,殿下務必要注意言行,千萬不要招惹此人。
江琅聽過隋衡惡名,知道這個隋國太子年紀輕輕,便戰功煊赫,威震江北諸國,麾下那支鐵騎,更是有個血屠的可怖稱號。
這樣的人,江琅自然是畏懼的。
但江琅想到了另一樁事,江琅眉梢一揚∶本王聽說,這隋國太子,恨咱們那位太子殿下入骨,可有此事?
範周有些看不慣江琅這幸災樂禍的行為。
範周正色道∶殿下是江國大皇子,陛下長子,殿下的兄長,怎能聽信這種謠言。
謠言?
江琅洋洋一笑∶這事兒在江南江北又不是什麼秘密,先生也不必替咱們那位太子遮掩。依本王看,幸好父皇英明,今日另派了本王過來主持大局,若真是讓咱們太子殿下過來,搞不好,會直接激怒隋國太子,再度引得兩國交惡。
範周沒再應聲。
江琅越發自得,開始認真研究起手裡的折子。
隋軍大舉進攻暮雲關那日,江琅雖被困在官室裡,但他聽到了那震天動地的馬蹄聲和重重高牆都遮擋不住的撼天殺意。
隋軍完全有攻城的實力,正如江蘊有守城的實力一般。
那本該是一場血流成河的慘烈大戰。
可野心勃勃的隋國太子,卻答應以棋陣對決的方式,與江蘊握手言和。
這其中必有貓膩。
以傳言中隋國太子對江蘊的恨意,江琅篤定,江蘊一定許給了隋國太子很多好處,才能換得隋國退兵。
江琅希望能從眼前這份手書中尋出一些證據或蛛絲馬跡。
但手書上所寫,都是一些南北互利互惠的具體措施,細致到馬匹茶葉交換的價格與種類,還沒等江琅揪出錯處,烽火台到了。
江琅從攆車中出來,一眼就看到了陳列在烽火台外的兩列騎兵。
這些騎兵皆高大威猛,表情嚴肅,腰挎彎刀,如石雕一般麵無表情站著,通身散發著江琅這樣養尊處優的皇室子弟沒有見過的血腥氣與殺氣。
這是隻有北境酷烈戰場才能打磨出的悍勇部隊。
江琅走在這些十兵中間,感覺頭頂似懸著無數看不見的刀劍,那些刀創皆刃朝下,對準他的脖頸,就連他呼吸的空氣裡,亦湧動著滲骨寒意與淩烈殺意,讓他控製不住得想發抖。
樊七挎著刀從裡麵走出來,一見江琅,登時皺起眉,問∶你是誰?
他嗓門粗大,又生得眼若銅鈴,凶悍無比,光是一站,便門神一般不可撼動。
江琅強自穩住心神,道∶本王乃楚王江琅。
楚王?
樊七啐一口。
哪裡來的小白臉,也敢擅闖隋軍大營。
範周上前一步,代為介紹∶這是我們江國的大皇子,今日是奉陛下命令,來與貴國太子殿下進行和談。
樊七斜乜江琅一眼,一眼就瞧見江琅微微打顫的兩條腿。
又啐一口。
那江帝老兒是沒兒子了麼,派這麼個慫包過來。你們容與殿下呢?
還江國大皇子,跟小狐狸精可差遠了。
範周道∶殿下身體不適,無法過來了,但殿下讓我帶了信給太子殿下,請樊將軍代為轉交。
範周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樊七。
樊七狐疑接過,讓他們在外麵等著,轉身進去了。
江琅則不滿地看向範周∶那封信,本王怎麼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