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會是一年一度各下屬國國主公卿來朝獻禮的重要日子,隋都城大街上日日都能看到來自各國的使臣團,太子府也是人來人往,門庭若市。
隋衡鎮日忙得腳不沾地,江蘊倒是空閒許多,一是江帝免了今年江國的朝會,二是範周等下屬顧念江蘊入冬臂上舊傷容易發作,不能長時間提筆寫字,有意將各類事務都往後推了推,實在推不了的也是先擬出個大致章程,再給江蘊過目。
江蘊每日最重要的議程變成了盯著自家小家夥練字。
小案上照例放著一小碟奶酪,小崽患有模有樣地端坐在小小的書案後,一筆一畫,認真寫著,每練完一頁紙,江蘊就拿起一塊奶酪,投喂到小家夥嘴裡。
好吃麼?
好吃!
小江諾眼巴巴望著盛放奶酪的碟子,期待江蘊再投喂第二顆。
江蘊一手托腮,照例捏捏小家夥肉乎乎的臉蛋,道∶都胖成這樣了,一次隻能吃一顆。
這讓小家夥感到瞳孔震顫,險些丟了筆。
胖、胖?
是啊,最近孤都抱不動某個小胖子了。
隋衡從外頭進來,恰好看到這一幕,暗笑聲,直接走過去,順手撈了塊奶酪,丟進自己嘴裡。看了眼小患子練的字,誇獎道∶寫的不錯。
江蘊踩他一腳。
一上午就練了一個字,不是丟橫就是少豎,還不錯。
隋衡麵不改色道∶這個年紀,能寫出個大致輪廓已經不錯了。隋璋那小子,聽說連握筆姿勢都沒學會呢,先生都打跑好幾個。對比之下,咱們家小東西,已經是天才了。容與,你不能總以你的標準來要求這小東西。
江蘊並不覺得自己嚴格。
那以誰的標準?
以孤。
太子殿下頗能屈能伸道,並在挨第二腳前,靈敏閃開。
有堂兄墊底,小患患備受鼓勵,新鋪好一張紙,正準備接著寫,突然瞅到隋衡再一次伸向奶酪碟子的手,立刻皺起眉毛。
臭爹爹。
偷東西。
小患患氣呼呼說了句。
隋衡額角青筋一跳,心想,這小患子可真小氣,虧他剛剛還替他說話來著。江蘊直接把奶酪碟子端走,道∶你怎麼和一個小娃娃搶吃的,丟不丟臉?
這不順手麼,對了,孤有好東西給你。
什麼?
隋衡神神秘秘從懷中摸出一個匣子。
看看,喜歡麼?
是個外觀古樸,但雕刻著精致花紋的匣子。
江蘊狐疑看他一眼,不知這家夥又搞什麼名堂,打開一看,裡麵竟是一根發帶。淡青色,名貴湖綢製成,上麵還用銀線繡著精致的暗紋。
喜歡麼?
隋衡難得有些緊張問。
這可是他跑遍了隋都城的大小發飾鋪,選到的最合心意的一條。
江蘊沒有回答,抬頭,眼珠明亮,笑吟吟問∶怎麼突然想起來送我這個?
發帶是情人之間才會贈送的私密之物,有暗通款曲,表達愛意的意思。
隋衡道∶沒事就不能送麼?孤恨不得天天都送你禮物。你先說,喜不喜歡?要是不喜,孤就換個花樣去。
或者改日,孤直接帶你去店裡試也成。
江蘊笑了笑,收起匣子。
隋衡以為他不喜,心裡登時咯噔一下。
就見江蘊湊過來,借著袖口遮掩,在他耳邊低聲道∶喜歡。
那氣息溫溫軟軟,帶著獨有的誘人潮意,熏得隋衡耳朵癢癢的。若不是顧忌著有小患子在場,他真是要忍不住立刻把人抱進懷裡了。
喜歡就好。
隋衡喉結滾了滾,也低聲回。
等明日,孤就給你戴上。
兩人正說著話,忽感覺有異樣視線落來,轉頭一看,就見原本坐在案後練字的小患患正歪著腦袋,眼睛一眨不眨打量著他們。
隋衡莫名有種偷奸被抓現行的感覺,清清嗓子,正色道∶好好寫字,不許偷懶。
小患患轉著筆杆,傲嬌地低下頭。
心裡說了句臭爹爹。
又在偷偷占爹爹便宜。
兩日後,孟輝送來了第一批紫龍骨研製的膏藥,在原先配方基礎上,這位神醫又新添了一些對修複骨傷有用的珍貴藥材。
江蘊敷過之後,效果果然很顯著,除非乾特彆費手的事,手臂上幾乎已經感覺不到舊傷引發的隱痛。
隋衡每日親自給江蘊敷膏藥,敷完之後,還要花費小半個時辰用內力將膏藥推揉開,讓藥性得到最大限度的吸收。
江蘊有時已經睡著了,仍能覺得臂上有熨帖內力包裹著,暖洋洋的,很舒服,睜開眼一看,果然見隋衡還沒睡,仍一絲不苟的幫他推揉著舊傷和膏藥。
怎麼,把你吵醒了?
江蘊搖頭,靠近一些,輕輕枕在他腿上,道∶不用這麼長時間,藥性早就吸收完了,你也早些睡吧。
江蘊沒有束發帶,一頭綢緞般的烏發,就鋪散在他腿間,這樣眯眼犯困的模樣,像隻慵懶的小貓咪。
隋衡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貓咪的頭發,道∶無妨,孤不困。
江蘊睜開眼∶你白日要忙那麼多事,晚上還要給我敷膏藥,怎麼會不困?
雖然這個家夥平日裡精力總是旺盛的驚人,但江蘊還是怕他太辛苦。
隋衡挑眉∶那怎麼能一樣,公事是公事,你可是孤乾辛萬苦才娶回來的小嬌妻,孤就是不睡覺,也得把你伺候好。感覺怎麼樣,有沒有舒服一些?
江蘊點頭。
那就行。
隋衡信心倍增。
孤再給你多推一會兒,孟神醫說了,紫龍骨即使研磨成粉,外頭也有一層保護殼,必須要拿出十成的耐心,將這些外殼一點點磨開,才能讓裡麵的''龍骨''全部滲進你的舊傷之中,修複骨傷。
這聽著就是個費手的事。
但隋衡能拿出練兵的毅力和決心來做。
以前江蘊一個人,就算能自己給自己推揉,肯定也做不到太精細,現在有他在身邊,他自然要一千個一萬個上心努力,爭取能早日讓他擺脫I舊傷折磨。
江蘊知他因為此事有愧疚,便也不再說什麼,安心的枕在他腿上,重新眯上了眼睛。外間的小床上,小崽子也穿著睡袍,睡得香呼呼的。
燭火搖動,一室暖光。
外頭雖正是寒風凜冽,但這一刻,隋衡看著擁在懷裡的人,聽著不遠處小患子規律起伏的呼吸聲,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十五歲之前,他一心建功立業,擺脫顏氏,在朝堂爭奪屬於自己的話語權,沙場裡滾爬久了,他以為這一生都要與刀槍劍影為伴,從未考慮過娶妻生子的事,甚至無法想象,和另外一個人同床共枕,鎮日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會是一種怎麼令人膩煩的生活,在街頭巷尾傳他是個天煞孤星時,他甚至覺得挺中聽。可這一刻,他卻真真實實感覺到了,與心愛之人廝守終生,朝夕相伴的幸福,一種飽含人間煙火氣,獨屬於尋常百姓家的幸福。
眼下紫龍骨有了著落,唯一令隋衡掛心的事,就後院那兩隻彤鶴。
孟輝帶來的鶴糧最顯著的效果就是幫兩位祖宗恢複了靚麗了毛發,每當朝陽升起,兩位祖宗邁著優雅的步伐,行走在草地間,舒展羽翼時,赤色如同火燒的顏色,的確有幾分神鳥的風範。
然而神醫孟輝能改善兩位祖宗的飲食,卻無法改變兩位祖宗的性情。
兩隻彤鶴在一隻鳥圈裡共處了數月,不僅絲毫沒有日久生情的跡象,反而因為熟知彼此秉性,愈發互相看不順眼了,見麵如同死敵,輕則冷戰,重則惡戰,日日將鶴園弄得雞飛狗跳。
為了解決此事,隋衡親自坐鎮,試遍了各種幫助鳥獸戀愛的方法,甚至模仿彤鶴真實生活環境,專門在鶴園裡挖了一個小型的人工湖,幫助兩位祖宗培養感情。
因為根據隋衡查到的資料,雄鶴在向心儀的雌鶴求愛時,一般會選擇在水草豐沛的湖邊,雄鶴會將自己收拾得瓢飄亮亮的,舒展雙翼,向雌鶴展示自己的英姿,有時還會順嘴從湖中叼一些魚蝦之類的美味,討雌鶴歡心。
求愛過程的講究程度,絲毫不輸人類。
但這一番折騰顯然沒能感化兩位祖宗,因為要強占地盤,兩位祖宗打架鬥毆的頻次比以前更高了,有一日中午,隋衡過來,還遠遠瞧見霸道的雌鶴從雄鶴口中奪走了一隻大蝦。因為這一蝦之仇,兩鶴之間的鬥爭達到白熱化。
唯一興奮的就是小江諾和小郡王隋璋,兩個小團子天天都到鶴園圍觀彤鶴打架,有時候還帶著那群貴族家的小公子一起。一大群孩子還分成兩撥,有的支持雌鶴,有的支持雄鶴,有時還設個彩頭賭
鶴輸贏,小郡王隋璋是雄鶴的堅定擁護者,有時看雄鶴不占上風時,恨不得摩拳擦掌,親自下場。
隋衡頭疼不已,心一橫,索性將太醫院的一群太醫拉過來,讓他們給配個藥。
兩位年長的老院首臉色發綠,覺得荒唐∶這這這,這如何使得,且不說人與鶴體質不同,尋常助興藥物,不一定對聖物有效,最緊要的,殿下不可對聖物不敬呐。
而且,萬一藥物損傷了聖物身體,致使聖物不能產下吉祥蛋,豈不是因小失大。''
前麵的大道理隋衡不以為意,但後麵這一條倒是讓隋衡起了幾分顧忌。他千裡迢迢跑到沙胡,重金買回這兩位祖宗,為的就是讓其中一位祖宗下蛋,若真是誤傷了根本,就大事不妙了。
大朝會期間,一乾下屬國國主公卿聽說此事,也跟著出主意。
殿下,以我看,不如雄競!
一個北國小國的國主信心十足的道。
隋衡問何意。
那國主爽朗笑道∶我們草原的男兒,在求娶心愛的姑娘時,有一個不成文的習俗,那就是在求愛的前一夜,將所有的情敵全部打趴在地,展示自己的本事和力量。這聖物雖和人不同,但想來道理是差不多的,眼下兩位聖物不肯和好,無非是缺一個第三者情敵的存在,咱們給他整一個,讓聖物感到威脅,他自然就會去主動求愛了。
或者雌競,尋一隻美麗漂亮的白鶴,放到鶴園裡也行。
這法子雖簡單粗暴,但不無道理,隋衡隔日就親自到宮裡的珍禽園,弄了隻體格健壯英俊瀟灑的雄性白鶴過來,放進了太子府鶴園。
白鶴見到漂亮的雌性彤鶴,果然心生崇拜和愛慕,進了鶴園不到半個時辰,就開始在彤鶴麵前搔首弄姿,展示一身潔白羽翼。但這法子最終也沒能奏效,因白鶴第二日就被雄性彤鶴啄傷翅膀,丟出了鶴園。
白鶴雖也健壯,戰鬥力卻遠不如據說含有鳳凰血脈的彤鶴,在一方實力絕對碾壓另一方的情況下,所謂雄競,根本就搞不起來。
為了不讓無辜鶴類卷入兩位祖宗的爭鬥,隋衡隻能放棄了這個主意。
這日一早,江蘊正睡得迷迷糊糊,聽到身邊已經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睜眼一看,隋衡已經在悄摸摸穿衣,不由皺眉問∶你做什麼去?
未免吵著睡在裡麵的小患子,隋衡低聲道∶樊七在岐鳳山墾荒時,到一隻體格巨大的神鳥,據說戰鬥力不輸彤鶴,孤打算再丟到鶴圈裡試試去。
江蘊這下清醒了。
道∶你們簡直是在胡鬨。
如何就胡鬨了?孤讓珍獸園的馴獸師去看過了,那也是鶴類。
江蘊道∶山野間長大的鶴類,和野狼差不多,打起架來都是下死手,萬一弄傷了那兩隻祖宗怎麼辦?
隋衡笑道∶放心吧,這些事,孤早就想到了,所以孤特意讓人給那野鶴的爪子套上了皮套,就算真廝打起來,也不會出大事。
行了,孤先瞧瞧去,你再睡會兒。
等隋衡收拾完畢到了前院,樊七已經用板車拉著那隻野鶴在等著。野鶴爪子上果然套著皮套,雙目炯炯有神,生就一股不羈模樣。
樊七嘿嘿笑道∶殿下您看如何?為了抓這畜生,兄弟們可費了不少功夫。
隋衡背著手看了兩圈,道∶做的不錯,這回若事成了,孤重重有賞。
江蘊醒來,外頭已經天光大亮。
還沒睜眼,就覺得有什麼毛絨絨的東西在臉上移動,跟隻小毛毛蟲一樣。
江蘊佯作不知,等那隻毛毛蟲再動時,迅速出手抓住,然後就抓住了一隻小崽子的手。
嘿嘿。
小江諾一身雪白夾襖,趴在床邊上,手裡拿著隻乾淨的筆豪,道∶爹爹睡懶覺。
江蘊順手捏了捏小家夥的鼻子,問∶早上的書讀了麼?
小患患瞬間變成一隻乖巧無辜的小兔子。
江蘊起身,穿好衣袍,挽好發,就帶著小江諾一道去前廳用早膳,剛吃到一半,隋衡就黑著臉回來了。
江蘊讓嵇安給他盛了一碗粥,問∶如何?
彆提了,中看不中用,根本不頂事。沒到十招,就被那兩位祖宗一道打趴下了。
由於野鶴太過彪悍,兩隻彤鶴直接把這位新住戶當成了外敵,難得一致對外,聯手乾架,再一次完美破壞了太子殿下的計劃。
吃完飯,隋衡進宮上早朝,江蘊布置了小團子的課業,依舊去南議事廳議事,今日洛國國主洛長卿和雲國國主雲昊都過來了,一則趁著年節前夕拜會江蘊,二則也是商議來年在黃河上建造大橋的事。
洛長卿精通水利土建方麵的知識,這回也算是應江蘊之召過來。洛鳳君也隨父一道抵達了隋都,議事結束後,洛鳳君主動開口說留下,請教江蘊琴技。
洛長卿一直發愁兒子癡迷樂技,無心國事,也不肯和其他貴族子弟進行日常的交際活動,見狀自然開心,隻囑咐兒子務必要謹言慎行,彆說話太不知分寸。
洛鳳君敷衍聽過,就到水榭裡,坐到江蘊對麵彈琴。
江蘊隻聽到一半,就放下茶碗,道∶洛世子有話不妨直說,在孤麵前,不需要拐彎抹角
洛鳳君一愣。
繼而笑了聲,有些好奇問∶你如何知道,我另有話說。
江蘊道∶聞名天下的樂公子,何等癡迷琴技,對音樂技法的要求何等苛刻,孤是知道的,可方才短短一段曲子,你音調亂了三處,想來,心裡是有十分難釋懷之事。
洛鳳君算是心服口服,他向來是個爽直脾氣,便也不再遮掩,道∶沒錯,今日,我的確是受人之托過來。
何人?
衛筠。
如今衛國國主衛漣纏綿病榻,衛國國內鬥爭激烈,衛漣的三個兒子都在等著上位,國內勳貴勢力也被瓜分為三派,衛筠雖為世子,但被衛漣刻意孤立,作為侄兒,在王位競爭上並無多大優勢。
江蘊道∶我有些好奇,你向來不喜參與這些爭鬥,為何會答應替衛筠當說客。
洛鳳君難得露出一絲無奈,道∶說實話,我本來是沒興趣替他傳話的,可他手裡有一本稀世樂譜,正是我找尋了許久的。沒辦法,我隻能答應了。
當然還有另一部分原因,自打春日宴後,衛筠便狗皮膏藥似的,纏上了他,讓他煩不勝煩。
江蘊點頭,展袖請洛鳳君喝茶。
洛鳳君問∶你還沒說,到底見還是不見他?
江蘊道∶那就請洛世子先替孤問他一句話。
什麼話?
他能給孤什麼。
洛鳳君問何意。
江蘊道∶衛國如今屬江北下屬國,他越過江北,直接找到我麵前,已屬不合規矩,二則,治理國家並非做慈善,他必須證明他的價值,孤才可能給他機會。你不必多想,隻管把孤的話告訴他即可,他會明白的。
洛鳳君直接道∶江南江北如今不也是一家了,衛國回歸江南,是遲早的事,怎麼,你做決定,用個人,難道還得征求他的意見?
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不能混為一談。''
洛鳳君也的確對這些彎彎繞繞不感興趣,道∶放心,我會當個合格的傳話使的。
談完衛筠的事,洛鳳君問∶你臂上舊傷如何了?
江蘊道∶已經好多了,閒時也能彈奏一些短曲。
洛鳳君果然眼睛一亮,但旋即想到什麼,道∶罷了,不差這一朝一夕,來日方長,等你臂傷徹底好全了,我們再比個高下。
聽說近來你又譜出了新曲?
洛鳳君皺眉,露出不滿意的神色,淡淡道∶你彆聽那些人瞎傳,什麼新曲,閒時無聊做的一段廢曲而已。
兩人正說著話,嵇安捧著一份拜帖走了進來,稟道∶殿下,外麵有一位自稱東州來的客人,送了此物過來。
夜裡隋衡回來,見正堂裡竟黑著燈,正奇怪,就聽嵇安道∶容與殿下帶著小皇孫在後院釀酒呢。''
釀酒?
對,容與殿下說,快到過年了,準備釀一些驅寒辟邪的藥酒,犒勞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