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新歲日常【3】(2 / 2)

左相即墨清雨每逢閱到好文章,必要佐以美酒,這在江北也是一樁美談。趙衍等弟子都微微吃驚,他們隻知師父老人家欣賞小師弟的文章,卻沒想到竟欣賞到如此地步,幾等於還沒有開卷閱覽,已經提前給了上甲的評價。

老管家見相爺高興,自己也跟著高興,忙樂嗬嗬取酒去了。

正堂洞開,所有火燭均被點亮,室中亮若白晝,即墨清雨與江蘊相對而坐,

隋衡一襲麒麟紋墨袍,坐在江蘊旁邊,其他左相府弟子則按著長幼次序,分坐在各自座位上。因是元日,案上擺著瓜果酒漿等待客之物。隋衡還特意讓太子府的侍從送了很多禦製的糕點和美酒進來。

即墨清雨展開那篇寫在粗糙白麻紙上的文章,仔細閱覽,起初撫須而笑,頻頻點頭,等讀了幾行之後,神色就有了微妙的變化,但仍忍著困惑繼續往下讀,等又過了一會兒,目光便倏地凝住。

所有人都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勁兒,一個原本拿了隻果子要啃的弟子,也默默將果子放了回去。

即墨清雨抬起頭,用一種複雜的眼神望著江蘊。

他嘴角緊抿,麵部肌肉緊繃著,呈現出一個異樣嚴肅板正的弧度,顯然是要發怒的跡象,可望著對麵年輕太子俊秀溫潤的麵孔和春雨般靈透乾淨的雙眸,終於難以像對待其他弟子一般,直接出言訓斥。

老管家笑嗬嗬捧著酒進來,看到剛才還春風滿麵的相爺,忽然間黑了臉,也是一頭霧水,抱著懷中一壇子新取出的石凍春,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都下去。"

即墨清雨語氣如常開了口。

這話顯然是對其他弟子說的。

以趙衍為首,眾弟子忙起身,無聲施一禮後,退出室外。

趙衍隱約猜到些什麼,出了房間後,讓其他弟子自行離去,回房溫習課業,自己則留在廊下,密切注意著裡頭動靜。

老管家也抱著酒出來了,陪趙衍一道站著。老管家張口想問,趙衍忙做了個噤聲姿勢,接過那壇子酒,示意老者先去休息。

室內,唯隋衡巋然不動,恍若未聞,依舊維持著原來的姿態,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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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墨清雨顯然也沒指望這位混不吝太子殿下會聽從自己指令,隻盯著仍端然坐在對麵,毫無畏避之色的江蘊,冷哼聲,道∶"紫享筆,白麻紙,容與,你這篇文章,雖則通篇在言紫毫,實則是在指桑罵槐,罵老夫暴殄天物,誤人子弟啊。"

隋衡原本端著碗茶水,在裝模作樣的喝,聞言,那一口水險些沒從嗓子眼裡嗆出來,他隻知江蘊這篇文章必然不僅僅是一篇文采斐然的文章那般簡單,卻不料,江蘊討的這兩樣東西,還有這點深意。

再觀江蘊,羽睫輕垂,眼波不動,鎮靜答∶"弟子確為紫毫感到惋惜遺憾,但決無冒犯師父之意。"

即墨清雨再哼。

"俗話說得好,無聲勝有聲,你雖沒有指著鼻子罵為師,卻比指著鼻子罵還厲害啊。"

對於半途收入門,算是摘現成果子的小弟子,左相大人還是寬容許多的。這片刻功夫,即墨清雨已平複下心情,道∶

"你呀,也不必與我打這文字官司了,什麼紫毫白麻,我知道你心中所想,然老夫既立下此規矩,就絕不可能半途而廢。做學問乃世間至高至潔之事,不該受任何世俗泥淖玷汙。若滿腦子隻有功名利祿,也不配提學問二字,不配為我即墨清雨弟子。我不管你今日是為誰來作說客,他若真有這想法,你告訴他,讓他自己來同我說,我即墨清雨絕不做毀人前程之事。"

室外,趙衍聽到此,神色微微一怔。抱酒壇的手,也倏地收緊。

隋衡也輕輕皺眉,想,以這位左相大人的犟脾氣,今日這事,果然不好辦。

江蘊端然而坐,神色依然平靜,道∶"聖人常言,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弟子大膽揣測,師父不願門下弟子出仕,一來是因門風清

正,不想學問二字與功名利祿掛鉤,二則,是因師父見慣世家豪強之惡,不願沾上結黨營私之名。興許還有更深層的原因,比如官場傾軋,人心易變,從古至今,因為權力之爭,富貴浸淫,師徒反目,師兄弟閱於牆者,比比皆是,師父不想門下弟子有朝一日也麵臨那般境地,故而從源頭上斬斷這種隱患。"

即墨清雨道∶"你既然都明白,為何還寫這樣一篇文章。"

江蘊∶"弟子在想,身在朝堂,到底有沒有真正的獨善其身。譬如眼下,師父貴為左相,即使禁絕門下弟子入仕,可依舊受到清流派文官追隨,及天下名士大儒敬仰。這是名望帶來的影響,並不以師父自己的意誌而改變。不管師父願不願意承認,在世家與清流的鬥爭與對抗中,師父都是無可撼動的清流派首領,天下名士敬慕的榜樣。師父擔任宰執多年,更應深知孤掌難鳴,獨木難支,身在朝堂,即便是最清廉無私的臣子,除了君王的信任之外,也需要誌同道合的同僚的支持。師父如今是清流一派主心骨,然若有朝一日,師父老去,朝中清流一派,要由誰撐起脊梁?學問需要延續,文臣風骨,同樣需要延續。眼下諸位師兄能夠專注學問,不受外界俗事所擾,是因有左相府這顆大樹庇護,無人敢輕視欺侮他們,可若有朝一日,這顆大樹沒有樹蔭可用,諸位師兄,還能如眼下一般,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麼?"

即墨清雨默然聽完,道∶"照你所說,如顏氏一般,門生故吏遍布朝堂,一呼百應,甚至敢公然挾製儲君,把持軍政朝政大事,便算是好了麼?你可知,顏氏立足百年,英才輩出,族中名師大儒無數,,到後來,為何人才凋敝,除了一個顏齊,剩下的顏氏子弟,連一篇上甲水平的文章都很難作出來麼,就是因為心歪了。在顏冰影響下,顏氏子弟自上而下,都汲汲於功名,無人肯沉下心來鑽研學問,年紀輕輕的,就心浮氣躁,急於求成,就算是有好苗子,也生生給耽擱了。否則,,以顏氏影響力,這數十年間該培養出多少名士大儒,該為朝廷輸送多少真正的人才。老夫是真心為顏氏感受可惜可歎,老夫不想即墨一族再蹈顏氏覆轍,老夫想讓天下知道,世家大族,也是有世家大族風骨與堅守的。"

"若人人都把入左相府就學,當做是登朝入仕的跳板,這世上,還有幾人會專心做學問?"

江蘊道∶"若是朝廷另給他們展示能力與自由選擇的機會,不必經過左相府,也不必經過師父舉薦呢?"

即墨清雨果然露出意外色。

這個年代,朝廷選拔人才的方式基本上以"舉薦"為主,舉薦標準為品行突出者或才能突出者,品行一項裡,主要考察孝廉項。左相府的弟子如果入仕,就算他這個左相避嫌,,由其他人來舉薦,在世人眼裡,依舊與他這個左相脫不開乾係。

約等於避了個寂寞。

隋衡也好奇得等著江蘊接下來的話。

他知道,江蘊一定是做了充足準備,才會坐在這裡,與這位以孤高耿介著稱的當朝左相麵對麵"試判"。

江蘊從袖中取出另一份文章,展袖呈到即墨清雨麵前,正色道∶"做學問需要風骨不假,可寒窗苦讀,對於大部分沒有家世背景的寒門學子而言,亦是他們唯一改變命運、獲得名望甚至是仕途的機會。"

"故而,弟子想為天下寒門學子開辟一條公平公正的選拔入仕之路。"

"弟子鬥膽,請師父閱完全文,再作評

斷。"

即墨清雨接過,展開,和方才所用白麻紙不同,這是一篇寫在潔白宣紙上的文章,墨跡新舊不一,顯然是斷斷續續寫成,且有修改痕跡,字斟句酌,非一日速成。即墨清雨看到一半,目光便亮了起來。

"朝廷統一選拔,統一標準,分科取士,擇優而用?"

文章中,細致的列了所有可能涉及的科目,既有時下流行的策論,亦有算術等比較偏門的學科,幾乎兼顧了所有學科種類,科目之下,則詳細介紹了考試的流程與大致形式、安排,以確保絕對公正公平。

所有參與選拔的考生,都要隱去姓名、籍貫這些真實信息,考官也有朝廷統一指派,防止徇私舞弊的可能。

這是前所未有的創舉。

若是真能按照文章中的設想推行開,世家把持人才選拔通道的積弊與局麵將徹底得到改善,寒門學子將獲得真正的上升通道,這於正急缺人才的朝廷而言,顯然是一大創舉。

即墨清雨握紙張的手輕輕顫抖。

上一次他有這種感覺,還是在同樣的地方,那俊秀少年請求他解救太子府的時候。

江蘊離開後,趙衍進來伺候。

趙衍望著沉默坐在案後的師父,尚且有些心虛,即墨清雨卻讓他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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