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1-EP1:彩虹之國(16)
一旦人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從堅強走向絕望隻需要幾秒鐘的時間。尼托·馬裡亞姆極力掩蓋的事實終於被麥克尼爾發現,這個不起眼的細節此前從未成為關注的重點。大呼上當的卡爾·達特曼上校毫不猶豫地將這一重要情況反饋給了上級,最好是直接讓總督本人過問,他很想借著這個機會攀上赫爾佐格總督這棵大樹。然而,雅各·赫爾佐格卻仿佛毫無察覺一般,不聞不問,弄得知曉此事的眾人一頭霧水。趁著這個機會,麥克尼爾又溜出了軍營,回到原本的街區休息了幾天。這對他來說隻是一次小測試,算不上什麼大的考驗。但是,他從心底感到愧疚,那是由於他幾乎親手將一個人送上了絞刑架——在可預期的未來內,這一幕一定會發生。
在上次警備軍帶著大隊人馬闖入尼托·馬裡亞姆的家中並搜出了丟失的純金胸章和一筆贓款(事後查明其實都是假幣)後,他的家人在周邊鄰裡中的處境登時變得險惡。許多生活在這裡的貧民,尤其是同為土著出身的黑人,認為這個天殺的害群之馬抹黑了他們所有人的形象。不到一天的時間,眾人形成了整齊劃一的抵製風潮。麥克尼爾和老傑克是少數沒有參加這種無聊活動的人,前者最近幾天一直在外地,後者老得根本不想多花精力做彆的事情。見麥克尼爾忙裡偷閒地回到這裡,老傑克沒有多說什麼,而是和以往一樣招待他。
“目前的說法是,他被人收買來暗殺豪爾赫·迪亞茲。”麥克尼爾特地跑到附近的一家商店買了點土耳其烤肉,和老人一起慶祝事情水落石出。那家店主可能是個假的土耳其人,因為在新阿達納生活了多年的麥克尼爾幾乎是立刻吃出來味道不對勁。但是,見老傑克還在興致勃勃地盯著盤子裡的烤肉,他知趣地決定不說這個事實。
“……什麼人會這麼迫不及待地要殺一個沒有威脅任何人的律師呢?”老傑克不明所以,“而且,這家夥也是蠢得出奇,他就真的沒有考慮過對方賴賬的可能性?現在好了,原來的雇主死了,出錢的買家給了一堆假幣,他本人又身陷囹圄,這家人算是徹底垮了。”
由於雅各·赫爾佐格總督本人遲遲不下達相關命令,達特曼上校隻好自作主張。他一口咬定存在一個陰謀集團要謀害總督一家,殺死豪爾赫·迪亞茲並嫁禍給阿達爾貝特·赫爾佐格隻是其中一環。這等陣仗光是說出來便駭人聽聞,不要說尼托·馬裡亞姆被驚得目瞪口呆,連吉恩·斯邁拉斯都當即表示一個司機身上不可能存在這種規模的密謀。
麥克尼爾自始至終對這個凶手抱著那麼一絲的同情。生計所迫,逼得走投無路,彆無選擇,如此鑄成大錯,似乎情有可原。在達特曼上校還在等待總督的消息時,麥克尼爾便找到他,鄭重地說:
“現在形勢不一樣了。以前你怕有人說漏嘴,如今可能大家都希望事情的真相被報道。但是,這樣一來我們能夠預想社會上即將出現一股什麼樣的思潮,這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不是什麼好事。”說到這裡,他懇切地握著上校戴著白手套的雙手,“你得答應我,我幫了你這個忙,您給大家保守幾天秘密,不算過分吧?”
上校本人很是激動,表示自古以來禍不及家人,他一定不會節外生枝地間接造成更多人受到敵視。不料,這一天還沒過完,與最新案情有關的消息便一個不差地出現在了電視節目上。不用說,市民對於土著出身的司機殺害雇主這件事紛紛感到義憤填膺,恨不得把真凶撕成兩半。眼見木已成舟,卡爾·達特曼上校把注意力轉到了所謂的陰謀集團上。在上校親自督促下,斯邁拉斯下令嚴刑拷打,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眼見著此人就算活著走出去多半也殘廢了。
“我還是不懂。”老傑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再怎麼迫於生計,他也不能這麼做!那是他的恩人,殺害恩人是要進地獄最底層和撒旦為伴的。”
“教會可沒這麼說,這是《神曲》的自創說法。”麥克尼爾風趣地解釋道,“而且,如果隻看所害的人是否是恩人,那麼全歐洲的人都要下地獄,因為他們一起推翻了拿破侖·波拿巴。恩人有時候也會變成另一種意義上的仇人,尤其是當人墮落了之後。”
然而,和這種論述相反,豪爾赫·迪亞茲生前的品德一直受到眾人稱讚。在和尼托·馬裡亞姆的交流中,當麥克尼爾問起這位律師生前是否存在不法行為或是道德上的汙點時,司機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以前經常有大善人被發現是不法之徒的詭譎案例,也許所有人都有身敗名裂的那一天,區彆隻在時間上。既然凶手自己都這麼說,麥克尼爾也隻好認為迪亞茲律師確實是個無懈可擊的模範。假如這位對信仰頗為虔誠的葡萄牙人進了教會,說不定有機會成為教宗欽定的聖人。
“唉,你啊,多吃點。”見麥克尼爾有些拘謹,老人不樂意了,“你不是說過段時間要去北麵收拾土著嗎?到時候你們怕是隻能吃草了……草都吃不上。”
“我最近見了一些人,他們的熱情倒是夠了,但我看他們太輕敵。”麥克尼爾當即決定轉移話題,他不想和老人談論錢的問題。迄今為止,老傑克發財的唯一希望就是彩票中獎,而這種小概率事件落在他頭上的可能性估計比麥克尼爾返回原來的世界還低。不過,萬一老傑克果真走運,麥克尼爾則有另一番打算,他希望老人的晚年不必過得如此淒涼。
土著對EU來說一直是個不小的問題。通常來說,有能力勾結土著造反的,都是那些在EU的體係下受過充分教育的精英,他們的自我意識覺醒後,不再將EU作為想象中的共同體,而選擇了和他們的差異其實更大的同胞。警備軍向來是輕視非洲南部土著的,跟北非地區那些有組織有紀律的阿拉伯人不同,黑非洲的土著連散兵遊勇都算不上,對EU統治的威脅僅限於給市民製造恐慌,實際損失簡直可以忽略不計。這種刻板印象在最近幾年伴隨著愈發頻繁的暴力事件而被徹底顛覆了,EU殖民管理當局終於想起來這片土地原本屬於誰。但是,那些腦子裡隻有一腔熱血的青年,卻興奮地以為到了建功立業的時候。他們想象著要學習另一批先人在美洲將印第安人斬儘殺絕那樣,徹底將土著從非洲清除。
“我聽您說,以前您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在非洲當過兵,那您有沒有和土著交手的經曆?”麥克尼爾和老傑克吃得興起,開始談論起了最近的大新聞。不巧的是,屋子裡沒有電視,在各種娛樂活動相當匱乏的年代,學會忍耐孤獨與其說是本事不如說是本能。
“在非洲,最難纏的就是土著,你永遠不會理解你們之間到底是因為什麼而發生下一場戰鬥。”老傑克回憶起了往事,“他們比我們更了解這片土地,即便我們的祖輩在這裡已經生活了這麼多年,還是比不上他們。扯遠了,在熱帶地區闖蕩的那幾年給我留下的最重要的教訓就是,不要在他們的地盤上到處亂竄。”
麥克尼爾深以為然。在敵方控製區莽撞行事,多半會葬送指揮官手頭的所有部隊。有些運氣好的人還有返回的機會,另一些人則沒有這種好運。沙漠、雨林、荒野、冰原……曆史上無數的慘痛教訓告誡後來者,不要掉以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