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繁華,卻也還是在城郊的冷山岡上有著這樣一個臭氣熏天的屍坑。
顧珠乘坐的馬車抵達亂葬崗屍,天色已然晚了,群星與夕陽同在,一半天空綴著深紅的瑰麗色彩,一半是侵襲的夜。
他要下車去,郭管事卻稍微攔了攔,說:“那處多的是臟東西,還請小侯爺在此處等等,我與他們去看看,定是能將鐵柱找回來的。”
“你現在找回來有什麼用,當時為什麼丟的?我還沒有回來呢,爹就說丟了,那是我撿回來的人,我都沒說話,他乾什麼作主?你跟他穿一條褲子的……”顧珠有苦難言。
誰料郭管事卻略抬了抬眼皮,不似作偽地說:“五爺並未說將鐵柱丟出去,隻說讓劉靈那小廝看著辦的……”
顧珠腦袋鈍鈍的,心裡升起些古怪,卻又覺著不太可能,便略過不提,先跳下車,遠遠聞著,空氣裡彌漫著的當真都是腐爛發臭的氣味,那不遠處的亂葬崗更是非尋常人能靠近之地,隻好由郭叔叔前去將人找過來。
“小侯爺是想親自看看那鐵柱是死是活嗎?”郭管事過去前,輕聲詢問。
顧珠先是點了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說:“哪怕是當真死了,也不能死在這裡,他……”他在軍中很是有威信的,想來應該送去他的部下那裡,有個體麵的祭奠儀式。
郭管事沒聽見小侯爺的後半句話,卻也沒有追問,領著兩三個強壯的家丁便往亂葬崗過去。
顧珠焦急卻又無能為力地在一旁看著,遠遠瞧見山坡邊緣有野狗三三兩兩徘徊,像是想要過來尋食,也看見尉遲府的馬車疾馳至此,尉遲沅那小胖子從馬車上飛快跳下來,然後跑到他麵前,仔仔細細地看他表情。
“珠珠,你……你彆難受,沒什麼的,他是個傻子,把自己弄死了,跟你也沒有關係,更何況當初如果你不救他,他也是個死字,左右這是他的命,天底下最大的便是命數,怪隻怪他的命不好吧。”尉遲家的小公子音色平淡,說著他認為的理所當然來哄顧家的小公子。
顧珠則一見尉遲沅來,便滿肚子的話,心酸眼酸的打斷道:“沒你想的那麼簡單,我好多事情……都指著他。”
兩個小朋友說話秘密得很,湊得近近的,腦袋都靠在一塊兒,輕易不叫人聽見。
“你、你指著他乾什麼?你這不是錢都要湊齊了嗎?還了錢便是了,他能有什麼用處?”尉遲沅伸手從袖口抽出自己的帕子來,塞到顧珠的手心裡,擺著他那無知無畏的霸氣來,道,“再說了,不管怎麼樣,咱們兩家連著姻親,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你……有事兒,同我說,我難道還能不給你辦?”
顧珠一向總欺負尉遲沅,覺得這人很多習慣他都看不慣,今日尉遲沅急衝衝地來同他說這番話,卻是瞬間叫顧珠心裡熨帖,隻是熨帖歸熨帖,現在也已經不隻是指望誰的問題了:“可問題是,我剛跟鐵柱吵了架,他就發了瘋把自己撞死了,我害死人了……怎麼辦?”
尉遲沅圓臉一沉,看了一眼郭管事和顧府家丁抬過來的‘死屍’,說:“不怎麼辦,跟你沒關係的,你非往自己身上攬,放心吧,長安那邊沒人找他,沒人會知道鐵柱就是謝崇風,你不會有事的。”
顧珠無奈,他搖了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說怕相府知道,找我的麻煩,是我……我殺人了,尉遲沅。”
顧珠說這句話時,心裡重重墜下去,冷地要命,害怕得渾身都沒有力氣,不知道自己是誰……感覺自己很糟糕……壞透了,更不知道彆人要是曉得自己害死了人,該怎麼看他,會不會怕他,大餅爹會怎麼想?遠在長安的娘又怎麼想?想他是不是個糟糕的孩子……
“你放屁!”尉遲沅真是見不得顧珠這啜泣的模樣,略有些粗魯地伸手幫顧珠臉上抹了淚,不會安慰人,也激動地安慰道,“你沒有,你就當是我殺的。”
顧珠完全沒有被安慰道,深深地歎了口氣,腦袋埋在尉遲沅的肩上,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尉遲沅其實不太能理解顧珠。
像他們這樣的人家,家中若是有些亂的,後院打死一兩個下人的事情並非新鮮事兒,死人這事兒太尋常了,他都見過,珠珠也見過,那回在他麵前多鎮定,怎麼今日鐵柱沒了,就嚇成這樣?
尉遲沅忽然懷疑那次在山洞裡,珠珠的鎮定也都是裝的,指不定回家後做了多少回的噩夢……
也對,像駙馬爺那樣疼愛顧珠的樣子,怕是從未讓顧珠見過幾次血的,那次山洞裡顧珠怕是有其他東西分了心,強行打起精神周旋,才如此厲害地活了下去。
尉遲沅腦袋常年不用,即便用,也都用在稀奇古怪的事情上,比如研究珠珠為何這樣受寵。
此刻,腦袋裡盛滿對麵前軟弱顧珠的細密探知,越是分析,越心裡也揪成一團,手臂更是緩慢地抬起來好幾次,最終到底是輕輕落在顧珠的背上,拍了拍:“彆怕啊,要不,今夜來我府上歇息?”尉遲公子並未有什麼壞心思,隻是單純覺得這樣的陪伴或許珠珠需要。
顧珠還未回話,終於將鐵柱搬到平坦地區的郭管事便對他說:“小侯爺,來一下!人還活著!”
顧珠登時腦袋抬起來,後腦勺都不小心撞在尉遲沅的下巴上,卻也顧不得什麼,急急忙忙跑過去:“來了!”
咬著自己舌頭的尉遲家公子懵了懵,無可奈何地跟過去,就見顧珠半跪在地上,趴在那謝崇風的身上去聽對方的胸口,好一會兒,睫毛上還濕噠噠的,卻笑著鬆了口氣,跟他說:“真的還活著,謝天謝地。”
尉遲沅原本還莫名失落,但見顧珠這笑,便又也跟著笑,說:“嗯,謝天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