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這一世,投身於紹興的官宦家族,祖父做過正五品的同知,但等到他出生時,家道已然中落。
徐行父母早亡,四歲那年,唯一的嫡親叔父便將他帶到了淳安,交給了與徐家關係匪淺的掀潮館老館主劉鍋。
從這位老館主口中,徐行才了解到此世與前世古代的不同之處。
他所在的這個大明王朝,雖然大致走勢與前世所知的“曆史”相似,卻有著極為昌盛的武道。
這種武道不講氣海、經脈、真氣之類的概念,而是旨在開發人體潛能,磨煉精神意誌,以求突破肉身極限。
拳術有成者,雖不能飛天入地,搬山跨海,也有倒曳九牛之力,托梁換柱之能,千槍萬刃中,匹馬縱橫,輕取敵將首級,隻在翻掌之間。
徐行第一次見劉鍋,這位老人便演示了一手,單掌劈斷碗口粗樹乾的功夫。
雖然老人動作輕描淡寫,表情雲淡風輕,可那種非人力量帶來的震撼感,卻令徐行記憶尤深,至今難以忘懷。
如果說死亡是所有人的歸宿,那兩世為人的徐行,就像是一個在回家後,又僥幸逃出來的貪玩孩子。
正因如此,徐行對自己來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格外珍惜。
這種珍惜不是說他怕死,都已死過一次,還有什麼好怕的,指不定死了又會重生呢。
而是表現在,徐行對自己感興趣的事,絕對不吝投入心血和精力。
徐行的想法很簡單,既然前世都不曾活得暢快,好不容易重回一世,總不能再重蹈覆轍吧?
經曆過現代世界那堪稱爆炸性的娛樂信息洪流,這個世界的大多數享受,對徐行來說,都是索然無味、乏善可陳。
在徐行看來,這種前世不曾見過,練到高深處便足稱“非人”、“超凡”的拳術,才是足夠新奇,也足夠趣味的東西。
他當年就是個狂熱的武俠迷,《龍蛇○義》、《拳鎮○河》之類的國術流小說也沒少看,現在有機會接觸這種“真實國術”,自然不願錯過。
所以徐行當即磕頭拜師,成了劉鍋的開山大弟子。
練武這東西,最開始入門時,除卻苦練之外彆無他法。
古往今來,任何一個足稱“高手”的拳師,都必須要付出常人難以想象的汗水與傷痛。
但,這些痛苦煎熬對徐行來說,反而是一種彆樣的享受。
因為苦練而脫力之後,徐行往往能更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無力的手臂正在逐漸變得堅實,脆弱的筋骨越來越堅固,鬆軟的皮肉越來越堅韌。修行日深後,就連他的精神也因長久鍛煉而變得昂揚向上。
這種一點點成長,全方位變強的感覺,實在是令徐行無比沉醉。
就這樣,這位來自遙遠藍星的穿越者,在苦練與修行中,度過了足足十八個寒暑。
如此漫長的歲月,早將他的人生與武道融為一體,不知不覺間,拳術對徐行來說,已是生命中密不可分的重要之物。
清洗完麵容後,徐行換上一襲青衫長褂,腳踩黑布鞋,束發卻不彆簪,氣質也為之一變,宛如瀟灑不羈的疏狂文士。
不認識他的人很難相信,這個風姿卓然,滿身月朗氣清之感的俊秀青年,竟然是練拳把式的鄉下武人。
這也是掀潮館的規矩,為師長者,在練武時無所謂衣著,但傳道授業解惑時,必須要端容貌、正衣冠,才能為弟子們以身作則。
徐行穿戴時,遠方忽然傳來一陣沉悶聲響,就像是陰雲中的隱約雷鳴。
他走出內屋,推門望去,卻見銜尾五騎奔馳而來,在武館前停下,五名皂衣差役翻身下馬。
領頭那漢子黃臉髭須,身材矮壯,眼神淩厲,眉宇帶煞,雙手指節粗大,遍布老繭。
徐行一看便知,這是個把拳術練上了身的公門好手。
他沒想到,官府竟然這麼快就找上門,瞧這架勢,來者不善啊。
見徐行出來,黃臉漢子眼中精光一閃,皮笑肉不笑地拱手道:
“你就是掀潮館館主,徐行徐踏法?幸會幸會。”
徐行頷首,剛要開口,黃臉漢子便變了臉色,寒聲嗬斥道:
“你廝瞧著麵善,像個白麵書生,背地裡倒做得好大事,心腸歹毒至極,白瞎了一副好相貌!”
平日裡,黃臉漢子憑這套一哄二嚇的變臉功夫,在縣城辦案,著實鎮住了不少犯人,可如今對上徐行,卻是全然不起作用。
這位年輕館主隻是挑動眉梢,不鹹不淡地道:
“這位差人,徐某若是犯了大明律法,還請明言。”
“若是沒有……”徐行抬起頭,目光掃過五人麵容,平靜道:“就不要玩這些小手段了。”
黃臉漢子麵上閃過一抹陰沉,目光不善,冷笑道:
“小手段?姓徐的,我是給你個機會,自己交代掀潮館‘通倭’之事。你既然冥頑不靈,就不要怪咱們兄弟不客氣了!
你那個徒弟,公然以倭寇身份,聚眾對抗官府,衝撞官軍,煽動造反,冒犯了知府大人,已被押送杭州大牢。
你不要說,你對這件事一無所知。”
徐行年紀雖輕,卻也頗曆世事,更是熟稔這些官差的話術,聽到這番添油加醋的描述,他心中自有判斷。
再聯想到,今天老郭所說,官府已決定用強硬手段,推動“改稻為桑”,他已能推理出事件真相的大致輪廓。
既言“衝撞官軍,冒犯知府”,多半是說杭州知府親率官軍,對付那些不願改種桑苗的稻農。
齊大柱看不過眼,便出手相助,也就坐實了“聚眾對抗官府,煽動造反”。
至於“通倭”雲雲,徐行用屁股想都知道,屬於官府自行發揮的內容。
無非就是想借著清剿倭寇的名頭,掃了齊大柱這個敢帶頭的亂民,以儆效尤,為淳安縣立個典範。
多少年了,還是這老一套。
也還是那麼……令人作嘔。
理出大致脈絡後,徐行卻沒有一開始那麼憤怒,反倒是頗為平靜。
畢竟事情已經發生,思考解決之法就是了。
他隻是忽然有些懷疑,自己這些年來,做事是不是太過隱忍低調,以至於讓什麼人,都敢騎到掀潮館頭上來作威作福?
若老頭子泉下有知,不是給他平白看了笑話?
見徐行沉吟不語,黃臉漢子獰笑一聲,以為已鎮住了這過分年輕的館主,自覺這事兒已成了七八分。
惦記著布政使大人承諾的獎賞,他唇邊笑意越發明顯。
官府行事雖然霸道,但那也是對百姓來說。
官場上,做事最忌諱的就是,處理不好手尾,給對手留下可供發難的把柄。
如今的浙直總督胡宗憲,本就極為反對改稻為桑,曾多次上書,請求朝廷收回成命,如若不然,也請寬限些時日。
可以說,自年初旨意頒布以來,浙地還能過四個月的安穩日子,都是仰賴這位總督大人居中斡旋。
杭州衙門的其他官員們,因嚴閣老、小閣老的指示,不得不咬著牙,強行推動改稻為桑,自然也不敢在這個時候,給胡部堂提供話柄。
既要借“通倭”之名整治齊大柱這個帶頭反抗的亂民,殺雞儆猴,以震懾淳安上下,開個好頭,就得把事兒辦得乾乾淨淨。
所以,儘管都知道齊大柱不是倭寇,但他們也要編出一個足夠真實、或者說,足夠說服頂頭上司的故事。
杭州知府馬寧遠雖然不諳此道,可他的同僚,浙地布政使鄭泌昌,卻是一個編故事的高手。
這位布政使宦海沉浮數十年,早已曆練得圓滑老辣,他深知,編故事,最重要的就是邏輯通順。
這個故事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齊大柱一介本地桑農,怎麼就突然成了倭寇?
這其中,一定有不為人知的緣由。
徐行和掀潮館,就是鄭泌昌找到的緣由。
如果說這外地人是真正的倭寇,掀潮館是暗藏倭寇的窩點,齊大柱隻不過是個被蠱惑的本地桑農,這故事的真實性,立即就上升了不止一個檔次。
而當他知道,徐行在淳安縣裡,也頗有人望後,收拾掀潮館的理由,就又多了一個。
——能教出齊大柱這種反民的師父,自己還能是什麼好人嗎?
這人就算不是倭寇,也始終是個不安定分子,練武的人,本就血氣方剛,他若為了自家徒弟振臂一呼,指不定還真要鬨出亂子來。
既然這樣,那就摟草打兔子,一並收拾了,也算是防微杜漸。
鄭泌昌很輕鬆的理順了這個邏輯,並完成了一次近乎完美的自我說服,把栽贓陷害的卑劣行徑,美化成了為民除害的大義之舉。
雖然他認為,一介經營破落武館的鄉下拳師,根本不值得如何重視,但為保萬無一失,鄭泌昌還是做了萬全準備。
他從主管緝拿、監察的同僚,浙地按察使何茂才手裡,要了黃臉漢子這個臬司衙門的高手,來親自執行。
現在看來,鄭大人、何大人,實在是慎重過了頭啊。
不過也好,不然怎麼輪得到我來乾這種肥差?
黃臉漢子心頭火熱,他知道,按官場規矩,能替上官做些見不得光的臟活,那才算是正經掛上了號。
所以,他已決心要好好表現,使出渾身解數,拿下這個武館,給兩位大人留下一個辦事得力的好印象。
打量一番掀潮館後,黃臉漢子逼視徐行,嗓音猛然提高了不止一個調。
“你這武館占地如此之廣,卻隻有一個學徒,內裡是不是用來暗藏倭寇?!”
劈頭蓋臉地羅織完罪名後,黃臉漢子也不給徐行任何分辯機會,一揮手,下令道:
“拿下此人,搜檢武館!”
此話一出,黃臉漢子身後四人皆麵露獰笑,抄起鐵鏈、鐵尺、枷鎖,朝徐行圍了過去。
這些衙役平日裡在杭州城裡橫行霸道慣了,見徐行如此不卑不亢,早已心生不悅,如今終於能夠動手,心中隻有一股暴虐的發泄欲望。
不過,徐行也根本沒想著分辯。
從很小的時候,他便深刻地意識到,在這個危險而殘酷的陌生世界,有力的拳頭比起空洞的言語,要更能解決問題。
顯然,比起眼前這五條廢柴,他徐某人的拳頭,就絕對、絕對——足夠有力!
徐行目光平平掃來,黃臉漢子心裡一驚,他整個人如遭火燒一般,本能地縮頸藏頭,身子猛烈一彈,五指彎曲如鉤,刺向徐行麵門。
衙門裡的差役主緝拿事宜,故而幾乎人人都練得有一手極善擒拿的鷹爪功夫。
這黃臉漢子正是杭州衙門中,一等一的高手,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分筋錯骨的大殺招。
其人抓攝之間,如蒼鷹撲殺,指力之強,足以給常人開膛破肚,一把扯出心肝來。
下一刻,勁風撲麵。
周遭空氣驟然如渦流旋動,而在風眼處,一抹黑色如山嶽傾覆,迅速在這黃臉漢子眼睛裡放大,遮蔽了他的全部視野。
那是一隻布靴。
砰!
這一腳結結實實地踹在了他的胸膛上,將這精壯漢子踢得飛騰而起,摔落在丈許外的泥地裡。
一陣天旋地轉般的眩暈後,黃臉漢子才感到姍姍來遲的鈍痛感,仰麵栽倒在泥濘裡,眼前一片模糊,鼻子歪在半邊,熱血咕嚕嚕地從眼眶、鼻孔裡湧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