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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內,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空氣有些悶,讓人喘不過氣來。
殿內靜悄悄的,恍若一座死城般。
皇帝一動不動地躺在龍榻上,眸光閃爍地望著上方的紗帳,神色怔怔。
這大半個月來,他反複地想著安平,想著慕炎,想著岑隱,每每想到他們三人,心口就是一陣怒意翻湧,胸膛劇烈地一起一伏。
皇帝當然恨不得當下就殺了他們以泄他心頭之恨,然而,他知道現在光憑他自己,根本對付不了他們。
皇帝調整著呼吸,咬著牙艱難地說道:“給朕宣……皇後……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
他想見皇後,想見皇子,想見那些對他忠心耿耿的大臣們,這個時候,也唯有他們也可以為他分憂了。
“承恩公……安親王……”
皇帝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些人的名字,每一個字都說得吃力極了,斷斷續續,含含糊糊。
可是,回應他的是一片死寂,寢宮內,除了他的呼吸聲,什麼聲音也沒有。
誰也沒有理他,無論是太醫,還是內侍,皆是如石雕般一動不動。
自他醒來後,都是這樣,無論他說什麼,都沒有人理會他。
皇帝的心口傳來一陣劇痛,隻覺得心臟仿佛要炸開似的,呼吸也隨之急促起來。
眼看著皇帝仿佛下一瞬就要厥過去的樣子,兩個太醫這才動了,一個人給皇帝嗅了嗅嗅鹽,另一個人默默地給皇帝在幾個大穴上施針,動作嫻熟。
直到皇帝的臉色漸漸平複,氣息也平緩下來,兩個太醫就又默默地退了回去,從頭到尾,他們甚至沒有跟皇帝說一句話。
皇帝雖然緩過了勁,卻隻覺得更絕望,渾身冰涼,猶如泡在盛滿冰水的浴桶裡般,從四肢到心臟全部一片冰寒。
他再一次深切地意識到,今時不同往日。
如今他這個連起身都做不到的皇帝不過是放在養心殿的一件擺設而已。
皇帝開始怕了。
他原來覺得他正值壯年,隻要他慢慢養好龍體,將來未必沒有翻盤的機會,可是現在他開始懷疑這些太醫真的會儘心治療他嗎?!
這些個膽小怕事的太醫恐怕畏岑隱如虎,他們敢治好自己嗎?!
他現在這副樣子,就跟一個廢人似的,連一個七歲小兒都可以隨意擺弄他,如今岑隱和安平結了盟,也就意味著他等於是落到了安平的手裡,安平接下來到底會怎麼對自己呢?!
想到安平那怨恨的眼神,皇帝的心跳霎時漏了一拍,心口一緊,忽然就感覺身下一股熱流不受控製地淌了下去,跟著下身便是一片熟悉的濕熱感。
他又一次失禁了。
下一瞬,一股濃重熟悉的尿騷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鑽入皇帝鼻尖。
皇帝又羞又怒,臉色青青紅紅地變化不已。
他想叫內侍過來服侍,可又開不了口說原因,身子一動不動地僵在了那裡,等著那些內侍發現不對,主動過來伺候自己。
但是,沒有人過來。
榻邊空蕩蕩的。
時間一點點過去,始終沒有人主動過來。
此刻,皇帝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下身上,身下濕漉漉的,漸漸地由濕熱變得濕冷,中褲濕噠噠地黏在大腿上,難受極了。
紗帳中,那股酸臭的尿騷味變得越來越濃重,縈繞在他鼻端,揮之不去,那股惡心的氣味讓皇帝聞之欲嘔。
之前皇帝昏迷的那半年,說不了話,也動彈不得,卻能感知到外麵的動靜,讓他覺得生不如死。現在他醒了,又能說話了,可是情況並沒有好轉。
他隻能癱在榻上,沒人把他放在眼裡,這種無力的感覺讓他覺得比昏迷的時候更慘……
昏迷的時候他還抱有一線希望,覺得自己能醒,隻要自己醒了,還能力挽狂瀾,但是現在他才意識到更可怕的是“絕望”,是對自身的絕望……
皇帝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下去了,嘶啞著聲音喊了起來:“來……來人,給……給朕……擦身換衣。”
說這一句話的時候,皇帝隻覺得臉上火辣辣得疼,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角落裡的一個小內侍捏著鼻子嫌棄地朝皇帝的方向望了一眼,還是沒過去,另一個小內侍帶著幾分不耐地站起身來,道:“我去叫文公公過來。”
那小內侍快步打簾出去了,少頃,文永聚就拖拖拉拉地隨著那小內侍進來了,心裡既不甘又憤怒。
曾經,他是堂堂禦馬監的掌印太監,在內廷十二監的地位超然,權柄滔天,僅此於司禮監掌印太監,可是現在,居然連這養心殿中一個隨隨便便的小內侍也敢來指使他,全然不把他放在眼內,真真狗眼看人低,虎落平陽被犬欺。
然而,現在皇帝就在旁邊,就算文永聚心中有再多的不滿,也不敢表現出一絲一毫來。
安平長公主離開養心殿後,就因為他與兩個小內侍爭執了幾句,後來他就發現皇帝看他的眼神中帶上幾分冷漠與怨艾,他好生伺候了皇帝幾天,皇帝的眼神看著才漸漸地緩和了些。
文永聚強忍著心頭的不滿,做出一副忠心殷勤的樣子,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了皇帝身旁,賠笑道:“皇上請稍候,奴才這就給您備水擦身。”
兩個小內侍在一旁冷眼看著,文永聚隻好萬事都親力親為,親自去打水,又親自給皇帝脫下那條濕噠噠的褲子,擦身,然後再皇帝換上褲子,又換了新褥子,仔細周到。
忙完時,文永聚的額頭已經沁出了一層淺淺的薄汗。
這些時日,伺候皇帝吃喝拉撒的瑣事都是文永聚在做,從第一次他動作生澀,弄得皇帝頻頻皺眉,到現在他已經十分嫻熟,沒一炷香功夫就給皇帝換上了新衣。
身上乾爽了,皇帝終於覺得通身鬆快一些了,臉色微緩。
文永聚飛快地朝那兩個正在打瞌睡的小內侍看了一眼,小心翼翼扶著皇帝又躺回了龍榻上,又仔細地把皇帝的身體擺正,讓他躺得舒服些。
文永聚一邊伺候皇帝,一邊俯身湊在皇帝耳邊,壓低聲音表忠心道:“皇上,現在養心殿裡的這些人全都被岑隱那個奸佞收買了,成了他的走狗,也隻有奴才一心向君。”
“皇上,您若有什麼吩咐,儘管跟吩咐奴才,奴才一定把差事辦好了。”
皇帝想著文永聚對自己確實服侍得十分細心周到,不似這裡的其他人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裡。
再說了,如今除了文永聚外,皇帝也根本無人可用,也隻能在文永聚身上賭一把了。
皇帝努力地仰起頭,對著文永聚附耳道:“承恩……公。”是承恩公千方百計從江南請到了神醫這才救醒了自己,他肯定對自己忠心耿耿。
文永聚眼角的餘光還在留意那兩個小內侍的動靜,連忙小聲地又道:“皇上,承恩公已經被岑隱誣陷下獄了,不但被奪爵,還判了秋後斬首。”
“……”皇帝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那日岑隱讓人拖走承恩公時隻說讓他配合調查,沒想到這才多久,承恩公竟是已經被判了秋後斬首?!是個半死人了!
所以,岑隱這是要把自己身側的那些忠臣一個個都鏟除乾淨嗎?!
想到這裡,皇帝又一次感覺到了恐懼與絕望,身子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文永聚抓住這個機會又道:“皇上,三皇子殿下一直擔心皇上的狀況,可是他幾次來養心殿想求見皇上都被袁公公攔下了,不能進來探望皇上。還有,江大人也對皇上您忠心耿耿。”
皇帝聞言原本混亂黯淡的眼眸稍稍亮了一些,眼底又燃起了一絲希望的火花,冰冷的心又漸漸地回暖了。
是了,他不該這麼輕易就絕望的,這朝中有岑隱這等不忠不義的逆臣,也會有江德深、承恩公這等一心向著正統的忠臣。
霎時間,皇帝感覺自己又有了底氣,思緒又飛快地轉動起來,心裡一時有些糾結。他是該讓江德深帶人來勤皇救駕,還是先分裂安平和岑隱呢?
他需要好好想想才行,到底怎麼做才對他更為有利……
文永聚又給皇帝蓋上薄被,並慢吞吞地掖了掖被角,試圖拖延時間,卻遲遲都沒聽到皇帝的回應。
他心裡有些失望,卻沒敢表現出來,更不敢催促皇帝,心想:也許皇帝對他和江德深還有幾分疑慮,才沒有貿然開口。
他還有機會的,反正他如今時刻在皇帝身邊侍候著,每天找機會多勸勸皇帝就是。日久見人心,皇帝自然會知道到底是誰最忠心,自己再趁機幫三皇子多說幾句好話。
三皇子是最好的人選了。
文永聚在心裡對自己說,以他現在的處境,唯有三皇子登基,對他才是最好的。
皇帝渾然不知道文永聚的心思,還在猶豫著他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皇帝這一糾結就是一旬。
這段時日,皇帝度日如年,他能感覺自己的身體非但沒有好轉,甚至還有每況愈下的趨勢,他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熬,簡直是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