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剛到,夏門(注1)便緩緩打開,一群隸屬於執金吾的甲騎簇擁著幾輛加了皂蓋的安車,浩浩蕩蕩地開出城門,而他們背後,這城門,又緩緩地閉上了。這支由導斧車及騎吏引導的車隊所搭載的,分彆是:主管度支事宜的尚書張華,主管主客事務的尚書五鹿世毅,主管行政事務的尚書楊讚、主管選部事宜的尚書梁鵠。以及尚書台的長官尚書令曹鼎。
由於本朝雖設有地位相當於丞相的司徒一職,但實際掌握丞相權力的機構,卻是屬於內廷的尚書台。故而尚書台的幾位尚書,再加上皇宮中的中常侍們,便是帝國實際上的權力中心,軍國大事,莫不由這十來個人商討而定。而能令這幾位尚書戴月披星的,自然就隻有漢帝的緊急召見了。
騎士們舉著火把,在官道上趕了約半個時辰,然後馬頭一拐,拐上一條通往北邙山的大道,這條大道,足夠三輛駟車並駕齊驅,築路的黃土都是經過千錘百煉,乘坐馬車在上麵經過時,感受不到一點顛簸。可見這大道的質量,遠勝於為戰備而修建的官道。
車馬又在大道上走了約兩炷香的時間,前麵,一堵朱牆拔地而起,牆上的綠瓦,還泛著露珠的光澤。車隊停在一扇需離開兩三丈方可看見全貌的朱門前停下腳步。安車上華冠麗服的尚書們,亦紛紛在從人的攙扶下下車,在朱門處驗過符籍(注2),隨後在兩名小黃門的引領下,走進朱門。
剛進了西園,便嗅到一股芳香,借著火把的光一看,隻見大理石道路兩側,栽滿了曇花,現在,正是花開之時,那多姿的花被片或白光幽幽,或琥珀淡淡。走在這樣一條花香四溢的道路上,尚書們的心,也不由得一鬆。
過了曇花小徑,便來到一處桃園。此刻,正值花期,滿樹都是桃花,或含苞欲放、或在春光中綻開,分外妖嬈,空中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花香。桃園中間,是一條由鵝卵石鋪成的小道,眾人剛走進桃林,便覺花瓣如雨,紛紛灑灑,落在眾人的冠冕、袍服之上。仔細一看,原是一群宦者,正賣力地搖晃著那一株株的桃樹。
同時,耳邊又響起一陣叮咚的琴聲,一滴一滴的,優雅,空靈,而又帶著一絲悲傷。眼前,是傷花如雨,耳邊是琴聲淒涼,縱是心如堅冰的尚書們,也不由得,以手拂麵。不止是為這琴音所傷,更是要做樣給陛下看。
原來這漢帝,雖有後宮佳麗數千人,但卻獨愛王美人,同樣精通辭賦音韻的兩人,終日如膠似漆,然而好景不長,去年年底,王美人剛為漢帝生下一個兒子,便被因妒成恨的何皇後毒死了。
王美人死後,漢帝便留戀於這西園曲水殿中,對著曲水池的淼淼池水,日夜撫琴,又令在園中,廣植王美人最愛的桃花,並令人終日搖灑,以寄托哀思。
這灑的哪是悲傷?這灑的都是錢啊!張華輕輕地拾起肩膀上的半片白色的花瓣,微微地眨了眨眼睛。
眾人走進桃園中間的曲水殿,大殿兩側的四根大柱呈正方等距約有三丈,左邊兩柱間擺著一條紫檀木長案,長案上堆滿了竹簡文書,竹簡文書旁,掛著幽州產的狼毫,擺著涼州產的硯台,乘著扶風產的墨條。右邊兩柱之間擺著一條檀香木書架,書架上堆滿了賬冊文書。
檀木長案的左邊,早就站了一列的中常侍,共四人。兩幫人打了個招呼後,尚書們也到桌案右邊站定。
“陛下口諭。”忽然一把公鴨般的聲音從大殿東側,那挽著厚厚的青色紗幔的廊道後傳來。長案邊的人立刻躬身施禮,那公鴨般的聲音,方才接著道,“諸位愛卿看座議事。”
“臣等,多謝陛下。”
長案左邊的四位宦官,分彆是鶴發童顏的中常侍張讓,劍眉方臉的中常侍趙忠,瞎了一隻眼睛的中常侍孫璋,以及中年發福的中常侍段珪。
“議事~”張讓尖尖的聲音響起。大殿內的無關人員也在此時行步如貓地從各處的小門退了出去。這軍國大事對於他們來說,哪怕隻聽了一個字,也是接二連三的災禍,待到無關人等全部離開後,張讓才繼續道,“今天要議的,是征討扶餘之事。”
幾位尚書中,曹鼎已是老態龍鐘,今天又起得特彆早,還在路上顛簸了將近一個時辰,因此,剛坐下,頭就不自覺地低下了。因此,最先開口的,是主管度支事宜的尚書張華。
幾位尚書中,就數張華最年輕,衝勁也最足:“諸公,三天之前,永巷雨雹,毀壞宮室無算,這是也上天在警醒我們,不要輕動刀兵。因此,我因為,我們應當聽從蔡郎中當年的諫言,共同勸諫陛下,莫要再動刀兵。(注3)”
趙忠劍眉一瞪,義正辭嚴地駁斥道:“陽尚書,我聽說,這個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一樣的樹葉。因此,你怎麼能說扶餘的情況跟鮮卑完全一樣呢?再說,河南尹上書說,前夜,有鳳凰降世於新城,百鳥相隨,這難道不是上天降下的祥瑞,以寓意大漢出兵必勝,群小授首嗎?”
張讓輕咳一聲,示意暫時休會,以緩和這劍拔弩張的場麵。一時間,大殿之中,雅雀無聲,耳邊,也隻剩下那憂傷、悲涼的琴聲,叮咚、叮叮地響著。也不知道,剛才的爭論,這漢帝聽進去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