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陽生聽得愁雲滿臉,因為這兩人,表麵上雖是在論詩,可事實上,卻是在討論一件隻有他們倆,或者說是張溫和何進才知道的事。可看樣子,他們並沒能達成一致——因為他們倆對這首詩的看法,並不能達成一致。
“伯慎公,晚輩想討教一事,今早所議之事,不知伯慎公有何打算?”
“請你回稟大司徒,老夫一家,世受皇恩,如今正值國家危難之際,老夫怎敢不嘔肝瀝膽,以報皇恩?”
“大將軍也是如此交代。”袁紹也補上一句,“大將軍希望,我等能精誠團結,攻擊張賊。”
什麼精誠團結,完全就是套話了,因為這場晚宴,早在張溫表明不同意袁紹對詩作的看法之後,就注定要不歡而散了。
“那是一定,請本初回稟子傑兄。就說老夫一定竭儘所能,為前線,提供錢糧。”
陽生也說了相似的套話。眾人又喝了兩輪酒,晚宴就這樣,不歡而散。
何進往常並不住在城中,而是在城外選了一處閒適宅院,隻在朝議的那幾天,他才會回城中的大將軍府,因此這府邸的裝飾,比起大司農府來,是要陳舊、空蕩不少。就像一個年邁的將軍,肉已所剩無多,空餘寬大的骨架,還在倔強地表明,自己曾經的勇武。
袁紹被何進敬若上賓,而他們議事的地方,是在一棟二層高的亭樓之中,亭樓四方十步以內,不留一點花草,讓侍從們退下以後,便同樣能起到密室的作用,而且還多了新鮮的空氣,令人賞心悅目的園林景色。
“陛下不讓我率北軍出征,卻讓我領南軍禦敵。本初,你說說,這是什麼道理嘛。”何進就像個受了氣的孩子,向自己的好友抱怨家長的無理取鬨。
“北軍乃國之基石,本就戰力極強。將軍統領以來,更是戰力倍增。陛下是怕,若讓將軍領著北軍出征,一旦將軍所向披靡,那北軍將士,將唯將軍馬首是瞻。”
袁紹一般喝著冒出濃濃陳皮味的醒酒茶,一邊替何進分析著他目前的處境:“南軍雖有‘國之羽翼,如林之盛’之名,但事實上,已有百年未經戰事。這樣的一支軍隊,除非是交到淮陰侯(注2)手中,否則,無論換了誰,都恐怕無法保證必勝。而一旦失利,下場如何,將軍隻怕比瑜更加清楚。”
“哼,某雖一介莽夫,可亦有為國效死之心,凡一朝一夕不讀兵書,便坐立難安,惶恐至極,這是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將軍此憂,概因八常侍把持朝政,蒙蔽聖聰所至。”袁紹捧起足足占據了自己半個手掌的茶杯,嗅了嗅茶香,卻並不急著飲,而是輕輕地吹了一口,再看著杯中被激起的漣漪,緩緩道,“君以此興,必以此亡。此語,不知將軍可還記得?”
“啪”白瓷茶杯掉在灰色的大理石上,當即摔得粉碎,杯中的清茶,灑了一地之餘,也濺了何進一腳。
“此言乃陛下所贈,某怎敢忘卻?”
“當今皇長子,乃何皇後所生,德行兼備。早年,更有黃、池等幾位議郎上奏,請陛下立其為儲君,可陛下,卻將他們下獄。為何?因為陛下真正喜愛的,是小董侯。至於張讓等人,不過家奴耳。”
何進幾次想撿起桌麵上的手帕,以拭去額上的汗珠,然而每一次,手帕剛離開桌麵,便因為他的手抖得實在太厲害,而落回桌麵上。
何進自然惶恐,因為小董侯的生母王美人,就是被何皇後毒死的。本來,小董侯也是要死的,隻因為董太後及時趕到,小董侯才保住了性命。後來,這事鬨到了天子麵前,惹得龍顏大怒,幾乎要誅殺何進三族。若不是張讓等人砸鍋賣鐵,替何皇後說情,哪還有何進他的今天?
但張讓等人之所以幫他,是因為何進當時給了趙忠許多錢帛,才成功讓何皇後成為皇後的。因此,趙忠等為了避禍,才不得不破財。因此,也正如袁紹所說,張讓等人能給何進富貴,同樣的,也就能誅殺他的家族。一旦小董侯真的被立為太子,那張讓等人,怕不是第一個跳出來要清算自己。
“那……那本初,有……有何良策?”
“若是將軍,在此次平叛中,立下戰功呢?”
戰功,可能替將軍招來閘刀,但也可以成為將軍的保命符,各種區彆,便在於,如何掌握這個度。掌控好了,天子想要誅殺將軍時,便會投鼠忌器,若掌控不當,天子可是寧肯背負殺賢之名,也要將弄死這個將軍的。(注3)
“但本初你也說了,這南軍,不堪一戰啊。”
“在下不才,願為將軍效勞。”
“若本初真能替某渡過此次難關,某願跟本初一道。”何進慢慢地舉起左手,在自己的脖頸處,做了個斬首的姿勢,至於對象,自然是人神俱憤的以八常侍為首的中官群體了。
舒了一口氣的袁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現在為了拯救大漢而作出的一切努力,在七年之後竟將掀起一場,足以令天漢折翅的巨大風暴。
注1淮陰侯:即韓信。漢初三傑之一,因善將兵,且數次以新兵獲勝而聞名。
注2:周亞夫和郭子儀分彆是漢朝和唐朝的平叛名將,都立下過赫赫戰功。但二人的最後結局卻是天囊之彆,周亞夫被逼得吐血而死,郭子儀則得以善終。其中,固然有漢景帝和唐德宗個人氣度不同的原因,但個人以為,兩人立下赫赫戰功之後不同的處世方式,才最終決定了兩人一悲一喜的最後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