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缺的夕陽照耀著焦黑的河穀,穀底的河流早已便鮮血染成了紅黑色,烽煙尚未散去,火焰依舊舔舔著武剛車的殘骸。象征著榮耀的戰旗折在血水中,原本鮮豔的旗幟,此刻卻被無數雙腳所沾汙。
草叢中,丟棄著敗兵的一截斷臂,亂石上,落著潰卒的一條殘腿。河穀兩側堆砌著如小山一般的屍體,鮮血、內臟、塵土將它們封印在下,使人分不清它們的軍服是紅是黑。
烏鴉在天空盤旋,散布著不詳,野狼在地上遊走,傳播著凶兆。
萬幸的是,這不是死傷枕籍的涼州戰場,而僅僅是象棋的棋盤,在這棋盤上,廝殺是無聲的,也不會真的有軍卒死去,不過對執棋者的考驗,卻絲毫不亞於那真正的,血與火交織的戰場。
“禎,你已經一炷香沒有動過了。”董卓托著雙手,略選疲倦的大眼有點不滿地看著梁禎,“是智窮了嗎?”
梁禎苦笑一聲,算是默認了。沒有人敢真的在某樣比賽中將自己的頂頭上司擊敗,梁禎也是這樣,於是他在一開始的時候,便故意走錯了一步棋,怎知,董卓本身就是個下棋好手,梁禎僅僅“讓”了一步,便在棋盤上完全落了下風,再無翻盤的機會。
董卓玩弄起兩隻被吃掉的棋子,皺著眉頭端詳著棋盤上的殘局,良久,他放下兩隻死棋,“唉”地歎了口氣:“我聽說,沒有登山過高山的人,總是向往山頂的美景。而那登上過高山的人,卻不會再想第二次去攀登山峰。因為,登頂過大山的人,往往知道山頂的寒冷。這難道不就像袁公子所說的‘高處不勝寒’那樣嗎?”
“將軍,我聽說雄鷹往往獨行,隻有那燕雀才會結對而行。將軍之智,比九淵還要深。因此,在對弈上找不到對手,不也是正常的情況嗎?”
“沒有對手,就是最大的對手。”董卓再次拿起一隻死棋,“就像這盤棋,每隻棋子都有它自己的位置。如果這盤贏了,勝者雖然會再將棋局過一遍,但所得,終究比敗者要少,因為他心中已經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告訴他,這一盤他已經勝了。如此一來,他的所得便少了,所犯下的錯誤,也得不到及時的糾正。所以,孔子才會說:吾日三省吾身。”
“將軍教訓得是。”梁禎在坐席上躬身表示受教,董卓這話確實沒錯,因為當一個人站的位置越高,他周圍的人便越難向他說“真話”了。
董卓一把抱過旁邊的酒壇,給兩隻大木碗滿上:“這次,我們的對手,是未嘗敗績的皇甫嵩,還有名震西州的蓋勳。古人說,忠言逆耳。可我已經好些年沒有這種感覺了。今天,你就讓我重新感受一下這種感覺。”
梁禎不由得一怔,董卓這話確實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將軍,我聽說善於用兵的人,其智謀之多,就算是九淵之水也不能比。而皇甫將軍正是這種人。我又聽說,聰慧的人從來都會用自己的長處來迎擊彆人的短處,而不會用自己的短處來迎擊彆人的長處。”
“皇
甫將軍善於用兵,但安定皇甫氏,已是當朝世家之一,俗話說‘樹大招風’,朝中眼紅皇甫家的人多著呢,這些人難道不是將軍的天然盟友嗎?”
董卓將木碗中的酒一飲而儘:“戰國後期,秦國強而六國弱,故六國紛紛用蘇秦之計,合縱以抗秦,而秦國則用張儀之計,連橫以對抗六國。但這連橫的精髓就在於,連一家以抗五家。可這一家並不好找啊。”
梁禎並沒有急於回答,而是禮節性地拿起酒壇,幫董卓倒滿了一碗酒:“將軍可曾想過,漢帝為何連續兩次下旨,要征辟將軍?”
“還不是怕我擁兵自重。”董卓不假思索道。
“可現在,皇甫將軍麾下之軍,三萬有餘,而將軍麾下之兵不足兩萬。難道朝中諸公,就真的放心這皇甫將軍?要知道,當年秦王掃六合,走的,就是長安去雒陽的大道!”
“說得有道理。”董卓雙目一張,“如果我將手中的軍隊也交給皇甫嵩,那皇甫嵩手上的軍隊,就有將近六萬。他如果心存反意,試問,這天下還有誰能夠抵抗這六萬從關中一瀉而下的大軍?”
梁禎見狀,連忙趁熱打鐵道:“陛下精於製衡之道,不可能不知道,西州的軍隊分散在皇甫將軍跟將軍手中,才是最安全的。可為什麼,征辟將軍入朝的旨意,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傳到長安呢?”
“禎,你的意思,連翻征辟我入朝。可能不是陛下的旨意?”
梁禎點點頭:“將軍,我乃山澤野人,對朝堂大事,一無所知。所以……”
董卓果然上鉤,開始向梁禎描繪起如今朝堂的局勢來。
原來,隨著漢帝的病情始終不見好轉,朝堂上關於諸君的角逐也越發激烈起來。並漸漸地圍繞史侯跟董侯分成兩個派係,史侯的派係以大將軍何進為首,董侯的派係,則以驃騎將軍董重為首,雙方圍繞陛下百年之後,由誰來繼承大統,展開了慘烈程度不亞於涼州戰場的較量。
而朝堂的另一根柱子宦官,則也分為兩派,少壯派以上軍校尉蹇碩為首,暗中支持董侯,其實這也是漢帝的意思。而另一派,則是雖然收斂了許多,但依舊根基遍布一十三州的十常侍,可他們的態度卻是相當暖味,並沒有明確表示支持誰。
至於另一根支柱,也就是在中平元年才漸漸恢複地位的士人,則也出奇地安靜,一副遠離史侯董侯之爭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