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菲菲一怔。
雲竹看她一眼,剛洗完澡,她身上潮漉漉的氣息與沐浴乳香味還很濃鬱,像夜裡被露水打濕的小草。
“你剛剛在看什麼?”
陳菲菲撩了下頭發彆到耳後,“沒看什麼。”
那股清香更加馥鬱地縈繞在雲竹鼻尖。
“小鹿說謊喜歡摸鼻尖,你說謊喜歡撩頭發?”雲竹聲音很低地揶揄。
“切,我說謊可是讓人一點都看不出端倪的。”陳菲菲準備去拿手機,身體剛轉了一半,被雲竹拉了回去。
“你在看我。”雲竹聲音更低。
陳菲菲抬眸撞進她晦暗的眼睛裡,心跳漏了一拍,聲音發緊:“我看你……”
後麵的話,都被柔軟堵住,陳菲菲大腦空白了一霎,回過神後,她抬起的手微蜷了蜷,應是要將人推開的,卻是撫在了對方的脖頸上,沿著記憶裡的方向,摩挲過那處被琴吻過痕跡上。
幾乎是一瞬間,淺嘗的吻加深,如同那個早晨,甚至比那個早晨更要激烈,仿佛帶了深度的渴求、掙脫枷鎖的欲念。
窒息感與輕微的疼痛帶來的真實感,讓陳菲菲有種分裂感。
她仿佛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清醒地旁觀,一半瘋狂地深陷。
分開後,雲竹是碰了碰她臉,聲線喑啞:“好燙。”
稍頓了一下,問她:“為什麼這麼看著我?”
“覺得你可能有點那什麼大病,動不動就逮著人親,告訴你哈,事不過三,再有下次給精神損失費!”陳菲菲轉身去拿了手機,看到鹿呦發來的兩條信息。
第一條:【要老命了!!】
第二條:【你能不能來小院二樓找我】
聽到雲竹嘟噥了一句:“你不也回吻得很來勁。”
陳菲菲臉唰的一下又燒起來,提了口氣,想反駁,卻找不到回擊的言語,隻能將憋的一口氣慢慢呼出去,“不跟你計較,呦呦找我,走了。”
雲竹抿直了唇,拿起小提琴架到肩上,抵著側脖時忽地一僵。
片刻後,她放下小提琴,抬手摸到隱隱泛疼的紅痕上,仿佛還能感受到殘留其上的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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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五六分鐘,陳菲菲趕到了四合院的二樓露台。
咖啡桌下亮著一盞驅蚊燈,燒焦蚊子的聲音劈裡啪啦地響,鹿呦窩在旁邊的椅子上抽煙,抬頭看她。
“你妹呀,我丫的還以為你要跳樓了,什麼玩意兒要你老命了?大晚上空調房不待,擱這兒喂蚊子。”陳菲菲在桌上放置的塑料袋裡翻了翻,拿出驅蚊水在身上狂噴。
“那房間,我這會兒有點待不了。”
“為什麼啊?”
驅蚊水的味道嗆人,鹿呦指間夾著煙沒再抽,手在鼻子前揮了揮,“哎呀,不知道怎麼說。”
“長話短說,短話長說,說出來再說,有啥不知道怎麼說的,快說!”陳菲菲跟說繞口令似的一通輸出。
鹿呦捋了把頭發,思忖半晌,斟酌開口道:“我也不知道是我太自戀想多了,還是什麼,我覺得蘊溪姐姐她對我有點太好了,好到,我都覺得她是不是……”
羞恥症發作,後麵那三個字她有點說不出口,也怕言出法隨,說出來,就成了真。
誰知,陳菲菲沉默了片刻,接了話茬:“我覺得,你可以把覺得去掉。”
鹿呦驚愕。
“你記不記得吃火鍋那次。”陳菲菲補充道,“那天下雨,女神去接你的那次。”
鹿呦點點頭。
“其實本來我看到你在群裡麵艾特員工記得還傘,就準備帶兩把傘去接你來著,結果被女神截了胡,她可著急了,傘都漏帶了一把。你說,要是對你沒意思,會下那麼大雨去接麼?”
鹿呦聽得心臟怦怦跳,潛意識地找話反駁:“那你不也準備來接我的麼?”
“我能一樣麼?我倆這麼多年這麼深的交情。”
“我跟她年份比你還久呢。”
“還有,吃火鍋的時候,你跟黎璨在那兒叭叭地聊天,女神給你添了水。”陳菲菲睨她一眼,語速加快,“你想說她給每個人都倒了水嘛。但是!你知道麼,雲竹揶揄了她一句,那個語氣,明顯就是打趣女神是為了給你一個人加水,順帶把我們的也加上。”
鹿呦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聽陳菲菲又列舉了一條。
“還有還有,去密室逃脫的時候,女神不是怕麼,雲竹調侃她是為愛衝鋒。”
鹿呦微微睜大了眼睛,“……你怎麼之前都不告訴我。”
“不確定嘛,那會兒雲竹說是開玩笑,我就怕萬一不是,告訴你的話
你麵對女神多尷尬呀。”
鹿呦脊背僵直,依舊不敢承認,自我催眠一般說:“可能就是開玩笑吧。”
“不是,你自己不也懷疑麼?”陳菲菲受不了說一件事被她否定一件了,一巴掌拍在額頭上,長長地舒了口氣說,“所以你是因為什麼覺得女神是喜歡你?”
鹿呦拇指抵著太陽穴揉了揉。
無論多少次試圖否定這種荒謬的猜想,都會在回憶的細節裡,挖出更多的蛛絲馬跡證實,這不是錯覺。
“我今天去給鐘老師的母親調律,她說讓鐘老師教我新指法彈鋼琴。”
“真的!”陳菲菲高興道,“這很好欸!”
鹿呦抿著唇,有氣無力地笑了笑,歎息說:“好像是蘊溪姐姐安排的。”
陳菲菲震驚地瞪大眼睛,好一會兒,還是沒忍住,感歎道:“她好愛你。”
鹿呦:“……”
“開玩笑,開玩笑。”陳菲菲突然想起來什麼,猛地一拍手說,“哦對了!上一次也是!”
擔心吵到奶奶她們休息,鹿呦提醒她聲音小一點問說:“什麼?”
“就是去遊艇那次,在去之前,女神就有來聯係我說要彈《kisstherain》,讓我提前熟悉樂譜,還讓我到時候跟你一起彈,說想讓你再試試鋼琴。”
煙燃得隻剩下一小截,灼熱傳遞到指尖。
都說十指連心,有那麼一瞬,鹿呦仿佛感覺到心尖也被燎了一下。
她起了身,將煙滅了扔進垃圾桶裡,捋著頭發又踱步回來,“這件事,你為什麼也沒告訴我?”
“她不讓說啊,說是陶芯那事讓你挺難過的,就想給你個驚喜。我以為她是作為陶芯姐姐,知道妹妹乾的混賬事,想彌補你一點呢。也就沒多想,現在感覺,她那個時候就應該已經喜歡你了。”
鹿呦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陳菲菲麵前來來回回地踱步,長發被捋得淩亂,直到陳菲菲忍不住問:“你怎麼了?”
她才停下腳步,從袋子裡拿出一瓶冰啤,扣開拉環,灌了一口。
氣泡蹦跳在喉嚨裡,擠出沒頭沒尾的一句:“你來之前,我突發奇想,查了她那個微信頭像。”
“我記得她頭像是鬆隆子拍的那個四月物語,”陳菲菲福至心靈,話音倏然一頓,扭臉看向鹿呦,“她頭像用了多久?”
鹿呦肩線往下一塌,扯了扯嘴角扯出澀然的弧度,“……好像有三四年了。”
陳菲菲滾了滾喉嚨:“我的天呐,那她在你跟陶芯談之前就喜歡你了呀!”
癱坐回到椅子上,鹿呦摩挲著凝結出水珠的易拉罐,“也可能不是,哎呀,不知道,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現在應該怎麼辦?”
“看你自己想法了。”陳菲菲問,“你對她什麼感覺?”
鹿呦抿了抿唇,沒吭聲,又抿了一口,暴烈地涼裹著澀然彌漫在唇齒之間,把心口浸得冰涼,頭腦卻是熱得發脹。
看出來她現在混亂理不出什麼
頭緒,陳菲菲直接支招道:“你要是對她也有好感,就曖昧地相處下去,水到渠成。你要是對她完全沒有那方麵的意思,要麼,冷處理,淡一點,女神那麼聰明,冷個一兩次估計就懂了。”
“……這不太好吧,萬一沒get到,不就相當於我在把她吊著麼。”
“怎麼感覺你這麼說是對她沒意思啊?”陳菲菲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可惜天色太暗,也看不清神態,隻好繼續說,“我話還沒說完呢,要麼你就直截了當點,快刀斬亂麻,跟她說清楚了。”
“會不會太薄情寡義了?”鹿呦猶豫道,“我還欠了她一堆人情,雖然感覺都快還不清了。”
“還好吧,你真誠一點,她應該能理解吧。”陳菲菲說,“畢竟感情這種事也強求不來。”
鹿呦雙手托著臉長籲了口氣。
陳菲菲也跟著她短歎了口氣。
見她實在煩悶的模樣,陳菲菲分享了自己剛剛跟雲竹接吻的事,分散她的注意力。
鹿呦驚得差點被冰啤嗆到:“你們倆這算?”
陳菲菲聳肩:“她可能是千金大小姐好奇同性之間那點事,起了玩心,試試看吧。我也就跟著玩玩,就當是步入我媽安排好的人生之前的,一場放縱。”
秉承不理解但尊重的原則,鹿呦點點頭,沒多說什麼,隻讓陳菲菲彆玩過頭傷人傷己就好。
陳菲菲“嗯”了一聲。
又陪她聊了一會兒,陳菲菲才離開。
送走陳菲菲後,鹿呦回了屋,心煩氣躁地進了淋浴間洗漱,隨後躺倒在床上,翻來覆去了一陣,攥著手機打開備忘錄琢磨著小作文的開頭。
一個字都還沒憋出來,屏幕上彈出來電顯示,“蘊溪姐姐”四個字映入眼簾的同時,手機震在掌心。
鹿呦驚了一下,稍緩了緩,按了接聽開了免提,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那端月蘊溪先開了口:“你還在車站麼?人呢?”
鹿呦有些懵:“嗯?”
“是找不到路了麼?”
依舊是江南女子的溫軟腔調,但語速要比平時快些,夾雜著近乎於慌亂的氣息。
鹿呦聽見她在那端用英文與旁人交流。
似乎在說朋友找不到路,車不好開進商場,她下車去找讓司機開門。
鹿呦腦子飛快地轉了一圈,騰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問道:“你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了?”
話音未落,電話就被掛斷了。
鹿呦連忙又撥了一個過去,響了很久都沒人接,掛斷,再撥,依舊沒被接通。
沉重的大提琴旋律一次又一次地回蕩在耳邊,把心臟高高吊起來,架在油鍋上煎。
以往看過的華人在國外遇險的新聞不斷在腦海中浮現,偏偏除了不斷撥打電話過去什麼都做不了,鹿呦胸口起伏不定,按鍵的手逐漸開始顫抖。
不知道是第幾個電話撥過去,終於被接通,鹿呦連忙問:“你怎麼樣了?是不是遇到危險了?”
月蘊溪喘著粗氣“嗯()”了一聲說:沒事了已經,剛剛打車遇到的司機好像有點問題。?()_[(()”
鹿呦擰著眉頭確認道:“真的沒事了麼?”
“真的。”月蘊溪說,“已經到酒店了。”
鹿呦這才真正放在心,往後仰倒在被褥上,嘟噥道:“真是的,被嚇死了。”
那端月蘊溪很輕地笑了一聲,手機就在耳邊,氣音仿若裹著電流鑽進耳內。
鹿呦蹙了蹙眉,沒好氣地:“你還笑,你也不怕我睡著了接不到這個電話。”
說完,她抿了一下嘴唇。
其實接到了,也沒什麼用。
就月蘊溪那兩句話,顯然也不需要電話被接通。
“小夜貓子會那麼早就睡麼?”
“……嗬。”鹿呦問,“不是在威尼斯麼?水上汽車,你怎麼跑掉的?”
“有點事,來了烏迪內。”月蘊溪解釋完這句,停了片刻,低聲說,“對不起。”
鹿呦愣了愣:“乾嘛突然說對不起?”
“讓你擔心了。”月蘊溪頓了兩三秒,聲音更低很輕,“但那時候,就想到給你打電話了。”
鹿呦咽了下喉:“你現在還好麼?”
靜默一瞬,月蘊溪深呼吸的細微聲響傳過來。
她說:“不太好,心有餘悸,可以……先不掛電話麼?”
脆弱到無助的語氣,還含著沒褪下的驚慌,近乎是乞求。
麵對這樣的月蘊溪,鹿呦說不出拒絕的話,無論是針對這個請求,還是其他。
她含糊地應了聲。
月蘊溪問:“是困了麼?”
鹿呦否認:“沒有,就是,一時之間不知道聊什麼。”
沉默像沙礫在電話裡滾動,間雜著沉沉的呼吸與輕歎。
鹿呦支著耳朵聽著聲音,感覺月蘊溪似乎還沒緩過來,想了想說:“有熱水麼?喝點熱水。”
月蘊溪被她這句尬聊逗笑,又是一聲氣音撩撥耳朵,“我去燒。”
那端傳來些動靜,像是行李箱被放倒,拉鏈被拉開,接著是接水聲。
鹿呦問:“還回威尼斯麼?”
“明天回。”月蘊溪說。
“哦。”鹿呦提醒道,“那邊小偷特彆多。”
“我會注意的,保證手機不被偷。”月蘊溪聲音聽起來要比之前輕鬆一些。
“就隻保證手機啊?”
“嗯,好聯係你嘛。”
帶了點撒嬌的語氣,鹿呦翻了個身,將手機挪遠了點,“不聯係當地警察,聯係我做什麼?”
沒聽到月蘊溪回應,鹿呦伸手過去將音量調大了些。
“當地警察隻有登記的作用,沒有打錢養我的功能。”
“……”
“不願意?”
“沒有。”鹿呦指尖從被子上劃過,“隻是在想,雲竹更適合。”
月蘊溪有十幾秒都沒說話,唇間溢出很
() 輕的一聲。
像不悅的笑,又像生悶氣的哼。
“今天去給鐘老調律,感覺怎麼樣?”她換了話題。
果然前一晚不是她聽錯,月蘊溪說的是鐘老。
鹿呦回道:“挺好的。”
安靜裡,依稀能聽見那端的燒水聲,像熱氣與空氣拉扯摩擦的聲響。
直到“啪嗒”一聲,水燒開了。
月蘊溪打破沉默的氛圍說:“鐘奶奶的左小拇指也受了傷……”
她說得那麼委婉,語氣壓得那樣輕柔小心。
小心地維護她那點微不足道的自尊。
鹿呦心一揪,蜷起指節,忽然沒辦法再維持沉默:“她問我,要不要試一試再彈鋼琴,試的話,就讓鐘老師教我新指法。”
月蘊溪呼吸變重了些問:“那你是怎麼回答的?”
無論是自己複盤,還是跟陳菲菲討論,鹿呦始終懷揣著一絲“清醒”,認為那些所謂的好,都是源於鄰家姐姐對妹妹的照顧而已。
而現在,那一絲“清醒”,徹底散了。
她生病,月蘊溪就照顧她到半夜;
她心情不好,月蘊溪就帶她去玩樂;
明明自己那麼怕,還會拍開“喪屍”的手保護她;
一起出來旅遊,月蘊溪會周到地安排好一切;
介紹她給鐘疏雲調律,請求鐘老開導她,將鐘疏雲教彈琴的機會遞到她麵前。每一步都在領著她拾起幼時被砸碎的夢想。
再遲鈍的人,走到這一步,也該看清了月蘊溪的用心。
如果不是喜歡,何須做到這地步。
鹿呦眼睫顫了顫,那些她以為早已沉到底的情緒又翻湧而起,浪潮一般席卷而來。
灌滿心臟,又緩慢褪下。
褪到空落落,殘留的潮濕裡,浸透了難過。
她怎麼能這麼好。
她又有什麼值得她對她這麼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