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呦眸光從她溫潤的眼中低落到門前的台階,攏了攏手,指尖糾結地摩挲過門框,抿著唇沒吭聲。
按理,她應該讓月蘊溪睡在那一間的。
甚至都不該問這麼個問題。
“
晚上一個人睡,會害怕麼?”月蘊溪聲音變得更柔。
鹿呦把身體縮回到了門後麵,低眸盯著腳麵,不敢閉眼。
因為一閉眼,腦海裡就會浮起中午從她麵前經過的擔架,躺在那上麵的人,有的被渾身焦黑,身上血肉模糊每一塊好肉;有的要麼沒了手腳,要麼沒了半邊臉;還有的甚至直接被蓋上了白布……
腳步聲一步一步走近,鹿呦順著聲音側過頭,動了動唇,仍舊是什麼都說不出口。
月蘊溪停站在她身邊,倚著門框摸了摸她的頭,輕歎說:說不出口就不說,我可以主動一點。”
稍稍停頓,她問:“我想陪你睡,可以麼?”
怎麼能這麼溫柔……
鹿呦鼻尖驀地泛了酸,頭低下去,像是重重一點。
手機鈴聲打破了短暫的安靜,月蘊溪接通電話後,出門去拿了外賣回來。
鹿呦也已經緩過來,勾著脖子往塑料袋裡看,“買了什麼?”
“兩份慕斯,青芒果條,水果沙拉,還有些鹹口的小零食。”月蘊溪敞開袋子方便她看得更清楚,“要不要拿去露台吃?”
鹿呦點點頭:“好啊。”
“那你先在屋裡等我一下。”
“喔。”
隨後,鹿呦便見月蘊溪上上下下跑了三趟。
第一趟把吃的帶了上去;第二趟回屋裡翻找到投影儀、小夜燈和蚊香燈帶了上去;第三趟把她帶了上去。
民宿老板將二樓露台重新布置過,弄了露天電影的幕布,支了個天幕,掛了串彩燈,天幕下擺了露營的座椅。
散著藍光的驅蚊燈被放在了桌子下麵,桌上擺著酒、一次性的杯子和之前商量吃的甜品、水果等,還亮了一盞小夜燈。
橘色的燈光隨晚風浮進鹿呦的視線裡,空氣中總讓她感覺還殘留的燒焦糊味與血腥氣,終於被清甜的香氣覆蓋。
“謝謝……謝謝你今天來找我,謝謝你給我布置這些……”
鹿呦尾音漸低,收了聲,她被按坐到露營椅上,敏感地察覺到按壓在肩上的力道微微加重,而後才鬆開。
她扭過頭。
月蘊溪低著眼看她,目光幽深,話音仍舊溫柔,“彆總跟我這麼客氣好麼。”
鹿呦一怔,驀地想起淺藍色信紙的中間,那句“彆叫我蘊溪姐姐”,有淺淡的愧疚湧進情緒裡,“抱歉……但我是真的很感謝你……”
“不用抱歉,我知道你是真的感謝,就是有點怕你給我發好人卡。”月蘊溪坐到了另一邊的露營椅上。
鹿呦拿起已經開了瓶蓋酒瓶倒出來兩杯酒,推給月蘊溪一杯,“可你真的很好,你出現的時候,我都感動得想哭。”
“可是呦呦,我想要的不是你的感動。”
鹿呦微怔,隱約覺得月蘊溪今天很不一樣,但又說不上來哪裡不一樣。
好像……溫柔有了鋒芒。
“不聊這個了。”月蘊溪調試投影儀問,“有沒有想看
的?”
鹿呦想了想說:看看你頭像的那部電影可以麼?”
月蘊溪手停了一下。
意識到這樣對於月蘊溪來說有些殘忍了,鹿呦改口道:“還是算了,你挑吧。”
月蘊溪嘴上應著“好”,還是寬縱地找了《四月物語》影片給她播放出來。
其實這種小清新的暗戀電影從來都不是鹿呦喜歡看的,但剛剛被問想看什麼的那一刻,莫名的,她滿腦子就隻有月蘊溪的頭像。
那之後的一個小時零七分鐘,流淌在這部散文詩一般的電影中。
杯子中裹著濃鬱果香的小氣泡,迸濺在女主悅耳的聲線與舒緩的bgm裡。
整整一瓶酒,除了最初給月蘊溪的那杯和現在杯中剩下的一點,都進了鹿呦的肚子。
影片播放到片尾曲部分,月蘊溪按了暫停鍵,目光掠過空了的酒瓶,關心問:“怎麼樣了?”
沒聽清最後的“了”字,以為她問的是電影,鹿呦認真評價說:“挺好的,沒有跌宕起伏起伏的情節,畫麵唯美,滿屏的青春氣息,溫柔又美好的感覺,像……”
像你給我的感覺。
她轉過身望向對麵,尾聲低到幾乎沒了音量。
月蘊溪看著她,唇邊漾開清淺的弧度:“我是想問,喝了這麼多酒,有好些麼?”
微醺狀態下,鹿呦的反應有一點遲鈍。
見她不回答,月蘊溪繼續問:“心裡還是不舒服麼?”
鹿呦慢慢點了一下頭,悶悶不樂地:“你說,他們最後在一起了麼?”
沒想到她此時是在為這個不開心,月蘊溪愣了愣,隨即輕言軟語地回:“開放式的結局,如果你希望他們在一起,那他們最後就是在一起的。”
鹿呦思忖了片刻說:“……是希望的,隻接受He。”
靜默了一瞬,月蘊溪望著她問:“那我們的結局呢?你能接受的,是哪一種?”
“嗯?”鹿呦反應不過來。
不是“沒想好”,也不是沉默不語,而是這樣懵懂的回應。
月蘊溪微蹙了蹙眉:“喝醉了麼?”
鹿呦立馬搖頭:“沒有。”
隻是微醺,隻是反應慢而已,不算喝醉。定義不同,所以她沒有摸鼻子。
月蘊溪從她臉上移開目光,拎起麵前的杯子,晃了晃杯中隻剩下一口的果酒。
冰鎮的冷冽早在一個多小時的靜止中褪去,被掌心捂成了更高的溫度。
鹿呦眸光隨她杯裡的酒液漾了漾,緊跟著,耳朵捕捉到一聲氣音,像是低歎,又像是在笑她,辨認不清其中的情緒。
氣音之後,月蘊溪低聲說:“那就不算什麼趁人之危了。”
鹿呦忽閃了兩下眼睛:“什麼趁人之危?”
月蘊溪撩起薄薄的眼皮,目光直視著她,與以往的對視都不一樣,那道視線的表麵好似覆了一層濃稠的夜色,透出平靜的涼意,裡麵卻是仿佛被燈燙烤過的炙熱。
“我不想再等了,呦呦。”
鹿呦最先接收的,是最表層的字麵意思。
不受控地,呼吸一滯。
“今天來找你的路上,一路上,我都在祈禱著你彆出事,那時我就在想,如果你好好的,如果你安然無恙地出現在我麵前,我不要再等了。
所以現在,要麼你直接拒絕我,告訴我,我們絕無可能,從此我從你的世界消失。”
鹿呦的心跳也失去了節奏,隨著她吐出的每個字音起伏。
“要麼,給我一個可以跟你發展成戀人的機會,我不會逼你在沒準備好的情況下跟我在一起,我們可以慢慢來,但至少……至少我可以再次進入到你的生活裡。”月蘊溪頓了頓,做了個深呼吸,“如果直到片尾曲播放完你都沒有明確拒絕,我就當你是同意了。”
話音落下,月蘊溪按了播放鍵,低眉斂眸沒有再看著她,轉頭望向了幕布。
那首悠揚輕緩的曲調再度回蕩在露台的上空,以極慢的節奏遊走在時間裡。
鹿呦咽了下喉嚨。
隻覺得空氣仿佛被音符扯住,被繃得稀薄,像一層膜覆在口鼻上,呼吸都變得不順暢。
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她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大腦卻是像吞了一整盒的薄荷糖,越來越清醒,意識清晰到,已經完全消化了月蘊溪剛剛那些話,理解了她的意思,明白自己麵臨的是什麼。
鹿呦轉眼看了向幕布。
沒有顯示影片的進度條,演職人員的名字不斷往上滾動,還剩多長時間?一分鐘,還是幾十秒?
無論哪個,都足夠她說出拒絕的話了。
鹿呦張了張口。
片尾曲的曲聲在她出聲之前終止。
心臟像是跳到了半空猛然懸停住,在眸光越過幕布望向朦朧月色的瞬間,又緩緩沉落了下去。
月蘊溪視線膠著在她微張的紅唇上,羽睫一顫,終究,不忍地問:“是想拒絕麼?”
等待回應,如同在經曆著來自秒針的淩遲,比剛剛還要煎熬。
鹿呦嘴唇動了動。
明明都已經破釜沉舟走到這步了,得了想要的結果。
還是怕她會後悔麼,給她反悔的餘地。
微醺的燥熱好像都擁擠到了眼眶裡,鹿呦閉了一下眼睛,喉嚨發澀地回道:“沒有,沒想拒絕。”
月蘊溪緩慢地呼了一口氣。
放涼的心臟,在重新燃燒,仿佛劫後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