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應逐循光(52)
兩位異警最終也沒再等到重朝。
他們互相嘀咕著“難道重朝和夏瑾關係真的不錯”,將接待處的情況上報給他們的隊長。
他們隊長隻是恍惚了一下,就毫不懷疑地表示知道了。
掛斷電話,他用手肘懟了懟身側的同僚:“你說欽天司到底有沒有去找夏瑾?”
他的同事咬了口夾餅,漠然道:“這我哪知道。負責欽天司行蹤的是攻堅隊,你得去問他們。”
隊長嘖了一聲:“攻堅隊?那還是算了吧。反正隻要彆鬨出事,欽天司去哪兒都和咱們沒關係。”他稍微頓了頓,隱晦地問,“一會兒總局開會,你去嗎?”
他的同事終於看了他一眼:“去啊,當然去。你不去嗎?”
隊長嘿嘿一笑:“我也去。那可是局長親自主持的會議,除了攻堅隊和研究所的那些個傻子,誰不想去?”
……
異管局暗暗召開會議時,重朝和廣女士也抵達了夏瑾家門口。
夏瑾的家庭條件似乎很不錯。
從哥哥夏瑜加入異管局開始,他們兄弟倆就從父母那裡搬出來,在鴻雪市郊區買了一棟帶花園地二層小彆墅居住。
此刻重朝和廣女士站在彆墅花園外,還沒走進大門,就聽到裡麵傳來有些雜亂的響聲。
兩人對視一眼,麵上都露出幾分隱約的好笑和同情。
重朝清了清嗓子,率先穿過花園,走到彆墅門口按響了門鈴。
“哐啷——!!”
一聲巨響從屋裡傳來,似乎是有人掀翻了什麼東西。
淩亂的腳步聲和喘.息聲交錯而過,又過了幾秒,門後才傳來夏瑾充斥著崩潰的聲音。
“誰啊?!不是說過這兩天我們不出門,沒有大事就不要打擾我們嗎,突然跑來按門鈴是乾什麼!!”
重朝更同情了。
他轉頭看了眼廣女士,見廣女士點點頭,就提高音量說道:“是我,重朝。”
屋內的響動戛然而止。
奇異的安靜從彆墅內擴散開來,大概過了兩分鐘,夏瑾略帶沙啞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原來是你來了。怎麼突然來找我,是咱們小隊遇到什麼問題了嗎?”
重朝理所當然地道:“我聽說你遇到了一點麻煩,需要我幫忙嗎?我帶了合適的幫手過來。”
夏瑾又沉默了。
這次,足足過了五分鐘,他才開口:“是異管局通知你們的?我不是和他們說多找幾個人過來嗎,他們就隻叫了你和漆櫟?”
重朝道:“沒有漆櫟,隻有我和廣女士。哦,廣女士就是我們上個任務的委托人。”
夏瑾:“……啊??”
迷茫的聲音裡混雜著幾分震驚,夏瑾似乎被這個答案嚇到了,好半晌都沒再說話。
悉悉嗦嗦的雜音和混亂的摩擦聲重新響起,重朝有些擔憂地問:“夏瑾,你還好嗎?你哥哥怎麼樣?要是遇到了什麼麻煩,你們不要硬撐,我可以幫忙。”
門後傳來一聲崩潰的哽咽,夏瑾努力穩定著情緒。
“我還好,我和我哥都沒事。我也想讓你來幫忙,但是我家現在汙染濃度太高了,全靠我哥撐著才勉強沒有擴散出去,所以我現在不能開門。”
“今早我家出現意外以後,我就聯係了異管局,讓他們派人來協助控製局麵,但現在已經是下午了……”
他越說越崩潰,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重朝、重朝,救救我們!我哥從早上到現在已經撐了九個小時,積累的靈源幾乎要消耗乾淨了,再這樣下去,他肯定會沒命!”
“異管局的人在乾什麼啊!為什麼沒有人來!我們拚了命控製局麵,他們呢?他們是瘋了嗎!!”
夏瑾滿懷怨憤地指責異管局,重朝沉默幾秒,衝廣女士比了個手勢,讓她退後。
廣女士毫不猶豫聽從指揮,退到了台階邊。
重朝道:“夏瑾,開門。你和你哥哥做的很好了,剩下的交給我來處理。”
夏瑾的哭聲一頓,像是突然從憤怒中回過神,怔了怔,飛快拒絕。
“不行,我不能開門。我哥好不容易把汙染控製在彆墅內,我現在開門,他九個小時的堅持就白費了。”
“我們不能影響普通人,我們不能影響普通人……”
他反複念叨著“我們不能影響普通人”,語氣愣愣的,神智明顯已經不那麼清楚。
重朝加重了語氣:“夏瑾,開門。汙染不會擴散出去的,我的特質也能控製空間,你忘記了嗎?”
“控製……空間?”
夏瑾的聲音裡帶著幾分不解,但很快就被堅定和喜悅取代。
“對啊,你能控製空間,那你快來救救我們!”
重朝溫聲道:“那就開門。”
門後再次陷入安靜。
幾分鐘後,門鎖響了一聲,彆墅的門被打開一個小縫。
濃鬱到幾乎凝結成實質的汙染從門縫裡撲出,剛擴散到重朝麵前,就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
重朝冷靜地對廣女士招了招手,等她走到身邊,就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一股奇異的氣流覆蓋她的體表,帶著些許潮濕感,令她露出一個意外的表情。
她小心打量著重朝,若有所思地問:“重先生,剛才您的聲音——”
重朝轉過頭,漂亮的瞳孔泛起些許璀璨的銀色微芒:“噓——不要多問。”
廣女士瞬間閉嘴。
重朝彎起唇,眉眼溫和:“走吧,進去看看……應當屬於你的狩獵場。”
……
“吱嘎——嘭。”
門扉開啟又被合上的聲音從彆墅門口傳來,躲在單人床與房間牆角之間的“鬆茸”哆嗦了一下,傘蓋下的根莖部分一陣扭曲。
明明已經沒有了五官,它卻透出一股子濃重的恐懼感,如果重朝站在這裡,實在很難說誰更嚇人一些。
當然,在“鬆茸”的心裡,重朝才是最可怕的那個。
作為部落的祭司備選,它一直覺得自己的智慧遠高於其他族人。
它曾以此為傲,甚至因此不太看得起其他族人,但現在,它卻覺得蠢一點也不壞。
起碼蠢貨在遇到危險的時候,可以乾脆利索地死掉,不像它,就算想明白了一切,最後也是束手無策,隻能在恐懼和憤怒中備受煎熬。
落到這個地步,它怎麼能不怨恨?
都怪重朝。
都是重朝的錯。
如果不是這個冒充代行者的人騙了它們,它們又怎麼會拋棄好不容易經營成大本營的幻夢境,來到這個一點都不熟悉的現實?
可再怨恨,它也沒有報仇的想法。
因為比起厭惡,它更恐懼重朝。
“偉大的萬千草木之主啊,請您保佑我們,讓這兩個人類不要向外界求助。”它小聲祈禱著,“請讓那個可惡的騙子不要出現。”
它虔誠地縮成一團,反複默念著自己的心願。
“咚咚、咚咚。”
沉重的聲音忽然自它大約是心臟的位置響起,讓它本能地一驚。
它想捂住自己的“心口”,但進入現實後,它就失去了手,根本無法做出這個動作。
“咚咚、咚咚。”
更加沉重的“心跳”聲響起,回蕩在它腦海裡,也刺激著它的神經。
巨大的恐懼蔓延而上,攝住了它的全部心神,它幾乎要像人類一樣,感覺到什麼是窒息了。
有什麼東西在靠近。
危險,很危險!
快逃,必須趕緊跑!!
“鬆茸”神經緊繃,宛如驚弓之鳥,徹底失去了思考能力,隻知道它必須趕緊離開這裡。
這個讓它成功躲藏了九個小時的地方已經不再安全,隨時都有可能被人類發現。
它艱難地從床縫邊滾過,一跳一跳地向房間外挪去。
沉重的心跳聲變得更劇烈了。
似乎有什麼人在快速接近。
是那對人類兄弟嗎?
還是剛才進入彆墅的其人類?
他要進入這間臥室,還是路過?
是該出去,還是該回到角落躲藏起來,等人走了再轉移?
混亂的思緒在大腦間糾纏,“鬆茸”遲疑了幾秒。
下一刻,一雙女士皮鞋就在它麵前停下,極致的寒冷在室內蔓延。
“鬆茸”的思維和動作都變得遲緩。
它感覺到有什麼人抓起了自己,一個女聲在頭頂響起。
“這裡也有一顆。”
那個溫柔的女聲帶著幾分愉悅,說出口的話卻如同她的手指一樣冰冷。
“重先生,您來看看,這是你需要尋找的那幾顆之一嗎?”
輕盈的腳步聲靠近,熟悉的聲音笑了起來。
“對,是我要找的那幾顆鬆茸之一。廣女士,麻煩你幫我把它凍起來,回頭我得給沈博士送過去。”
女聲利索地回了句“好的”。
更凜冽的冰冷蔓延而上,“鬆茸”感覺自己身上凝結起厚厚的堅冰。
它幾乎控製不住地想,好冷,好困。
森林裡從來都沒有過這麼低的氣溫。
意識徹底陷入昏沉之前,它聽到那個女聲溫和的疑問。
“隻有這幾顆需要冷凍嗎?我的靈源還很充足,要不然把其他鬆茸也凍一下,再順勢弄碎幾顆,這樣研究所問起的時候,我回答特質掌握還不熟練會顯得更真實一些。”
“鬆茸”驚駭欲絕。
這是什麼魔鬼!!
第102章 應逐循光(53)
重朝思索幾秒,沒有拒絕廣女士這個提議。
他隻是叮囑說:“如果你覺得靈源不足了,不要勉強,一定要及時停下。”
廣女士答應下來,順手又抓了幾隻“鬆茸”,將它們冷凍起來。
有些“鬆茸”感知到什麼,在接觸到廣女士的瞬間就認了命,有些“鬆茸”搞不清狀況,還想掙紮一下,於是使勁渾身解數,瘋了一樣試圖寄生廣女士。
可惜的是,廣女士覺醒特質本就是因為受到“婁縉”的控製,如今她不但對寄生有極強的抗性,來自冰湖的特質還具有一定清理效果。
幾顆“鬆茸”迅速在她手中覆上冰霜,原本清晰的神智也被徹底衝散。
廣女士忍不住笑了起來:“要是所有的蘑菇都這麼識趣就好了。”
重朝雙手環著胳膊,不以為意道:“現在這些數量也夠了。被弄壞的鬆茸,儘量還是從活潑的裡麵選吧。”
廣女士道:“放心,我知道輕重。”
她又在夏瑾的臥室搜了一圈,才緩慢走向下一個房間。
冰冷的溫度依舊充斥在臥室裡。
重朝沒有跟著離開,抱著手臂,靜靜打量著房間每個角落。
大概是因為進入現實的蘑菇人太多了,夏瑾和他哥哥夏瑜居住的整個彆墅都長滿了突然生出的植物。
藤蔓攀爬過房頂,纏繞著燈具和各種裝飾品。一蓬蓬野草自水泥與磚塊間的縫隙冒出,撐破了壁紙和牆皮。
潮濕浸潤了彆墅每個角落,大量蘑菇生長壯大,有些確實是蘑菇,有些則是海拉各族落入現實後的形體。
或輕或重的汙染就從這些蘑菇身上散發出來,將整個彆墅的植被乃至動物扭曲得更加怪誕。
重朝掃過從角落溜走的動物,它有著臃腫且巨大的腕足,長相奇形怪狀,已經完全看不出最初是個什麼東西。
幾個玻璃花瓶晃動著,在嚴重的汙染侵蝕下,似乎逐漸擁有了生命和神智。
這就是來自幻夢境的眷族。
這種濃度的汙染,夏瑾和他哥哥夏瑜能抵抗九個小時,沒有徹底瘋狂,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重朝收回視線,向樓下走去。
他的隊友夏瑾和哥哥夏瑜都呆在客廳裡。
兄弟二人外貌極其相似,此刻麵上的痛苦也如出一轍。
夏瑜趴在茶幾便,弓著腰、閉著眼睛,咬緊牙關支撐彆墅外圍的屏障,豆大的冷汗不停從他額角滑落。
夏瑾則跪坐在一側的沙發上,目光呆滯,嘴裡胡亂念叨著“蘑菇、好多蘑菇”。
明明支援的人已經抵達,他們兄弟倆卻像看不到一樣,還在執著地履行著職責。
即使痛苦萬分,即使馬上就要滑落向被汙染的深淵,兩人也沒有片刻停歇。
“神智已經徹底不清楚了嗎……”
重朝輕輕歎了口氣,夏瑾被突如其來的聲音驚醒,猛地從沙發上彈起來。
但他沒有看向重朝,而是條件反射地、手腳並用地爬到哥哥身邊,將一隻手搭在哥哥身上,瘋狂用自己的特質為哥哥恢複理智。
“堅持一下,堅持一下,哥。”他喃喃道,“汙染、汙染絕對不能擴散。”
靈源的波動在空氣中蕩開。
巨大的消耗讓夏瑾臉上徹底失去血色,表情更加混亂,可他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止,熟練地替哥哥平複痛苦。
“哥,再堅持一下,會有人來的,一定會有人來的。”
他重複著不知道說了多少遍的話,呆呆盯著手指看了一會兒,驀地嗬嗬笑了起來。
“蘑菇、全是蘑菇!好多蘑菇!我也要成為蘑菇了!”
“當蘑菇真好啊。當蘑菇沒有痛苦。”
“呼哇~蘑菇飛飛!”
夏瑾的瞳孔開始渙散,神經質地扯開嘴角,哼起古怪的小曲。
重朝望著夏瑾,透明的眼瞳中染上一片溫和。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他說著,走下樓梯,在夏瑾身邊停下腳步。
夏瑜能堅持九個小時,固然有他自己特質足夠強大的緣故,但夏瑾這種不計代價的治療也功不可沒。
或者說,比起夏瑜的責任感,夏瑾這種奇怪的堅持才是兄弟二人支撐到現在的最終原因。
重朝伸出手,輕輕搭在夏瑾額頭上。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他重複道,“你已經安全了,可以休息了。”
夏瑾古怪的笑容一頓,緩慢抬起頭,視線重新聚焦。
“重……朝?”他茫然地、呆滯地張了張嘴,腦子還不是太清楚,“你、你……來了?”
重朝從口袋裡掏出一顆“鬆茸”,隨意掰下一塊,親手喂給他。
“你可以休息了。吃吧,雖然不好吃,但對你有好處。”
夏瑾下意識咬住口中的蘑菇塊,咀嚼了兩下。濃鬱而純淨的靈源從唇齒間爆開,霎時湧入他四肢百骸。
劇烈的頭疼忽然消弭不少,身體變得沉重,濃濃的輕鬆和困倦隨之湧上。
他的神智更清楚了一點,思維卻更混亂了。
重朝?
重朝怎麼會在這裡?
他剛才……給自己喂了什麼?
無數疑問盤旋在心頭,夏瑾想要追問答案,想要告訴重朝今天一早家裡突然出現了幻夢境的生物,可強烈的困意席卷而來,瞬間將他扯入安恬的夢境。
他控製不住地閉上眼睛,身體一晃,向後仰倒在沙發上,沉沉入睡。
重朝轉開目光,又掰下一塊“鬆茸”,喂給了還在苦苦支撐的夏瑜。
夏瑜眼珠晃了晃,幾秒鐘後,眼神清醒了些許。
他環顧一周,視線定格在重朝身上,嗓音異常乾澀:“是……局裡的支援嗎?我有重大危情要彙報!今早六點四十一分左右,我家儲物室的門忽然被來自幻夢境的怪物撞開,汙染當場爆發——”
重朝沒忍住笑了起來。
他同樣伸手點了點夏瑜的額頭,巨大的困倦立刻淹沒了夏瑜。
在對方錯愕而驚悚的眼神裡,他輕聲安撫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和夏瑾做的很好,我會處理一切的,睡吧。”
夏瑜嘴唇動了動,還想說什麼,但濃濃的倦意在下一秒就把他拉入夢境。
他趴倒在茶幾上,遊離在空氣中的靈源開始收束,汙染波動兩秒,就被新的屏障攔住。
整座彆墅忽然寂靜下來。
重朝不疾不徐走到客廳陽台上,在茶桌邊坐下。
他望著落地窗外的花園,神情格外溫和。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的聲音很輕,“今天一早,來自森林的眷族穿過通往現實的門,成功抵達現實。”
“它們本應該出現在玉磬苑外的早市裡,被我的原生信徒挑選、購買、帶回家。”
“可是,就在離開門扉的那一瞬間,它們的落點出現了偏差。”
窗外,太陽開始西斜,花園裡的植物被鍍上一層金色。
更寒冷的氣息在彆墅裡蔓延,生長在不同位置的孢子與藤蔓逐漸變得萎靡。
重朝彎起唇角,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
“這是不該發生的意外,偏偏它發生了。”
“而這個意外就算發生,原本也不應該距離玉磬苑小區太遠。可現在,它偏偏出現在了城郊。”
“異管局的接待廳裡,有一股很奇妙的氣息。它原本不該在這時候出現,偏偏就出現了。”
重朝回過頭,看向彆墅角落。
那裡,濃稠的陰影肆意流淌。
他輕聲問道:“宗應諭,我的原生信徒,我的逐影執政官,你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
夕陽沉沉墜落,星辰布滿天空。
異管局的秘密會議在幾分鐘前結束了。
穿著深灰色製服的男人推開辦公室的暗門,提著一盞散發淺藍色幽光的風燈,順著狹長的樓梯一路向下。
跪在軟墊上祈禱的蒼老女人聽到腳步聲,頓了頓,才放下手睜開眼。
“你來的比約定時間要晚。”
男人笑了笑,聲音沙啞:“今天的會議上,有幾個愣頭青問題太多了。”
女人站起身,形似修女服的黑色長袍微微晃動:“所以你動用了【調香師】的特質?她的能力不能使用太多次,我以為你知道的。”
男人淡淡道:“她是我的養女,更何況,這隻是小事。”
女人冷笑:“她是你的養女,但她更是渡生會的祭司。”
男人抬眼看向她,神色依然平靜:“萬千草木之主已經隕落,她還有沒有必要做這個祭司,我想你心裡應當有數,渡生會的主教閣下。”
主教低笑一聲,並不打算對男人解釋什麼。
好在男人本來也不是非要一個答案,隨手將風燈放下,就打量起軟墊前的神像。
這是個沒有具體形象的神像,混沌而扭曲的肢體包裹著身軀,些許符文纏繞在神像頂端和底部,根本看不出來曆。
男人挑了挑眉,問道:“主教閣下,你已經選定下一位信奉的偉大意誌了?”
主教偏頭,瞥向他:“還沒有。怎麼,你這位異管局的局長是接觸到什麼特殊的存在,準備給我推薦了?”
“哪裡哪裡,我對祂們的了解程度可不如你。”男人,也就是異管局的現任局長笑了笑,轉移話題,“寒暄就到這裡,我們還是說回正題吧。從今早到現在,你有沒有察覺到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主教轉過身,神色嚴肅起來。
“沒有。不隻是我,其餘幾個教會的主教也一並加入了觀測,並未發現什麼不對之處。”
異管局局長意外地怔了下,若有所思:“所以我的猜測錯了,欽天司並未重生。”
難道,這一世欽天司身上發生的偏差,真的隻是其他人重生帶來的蝴蝶效應?
可是螻蟻再多也隻是螻蟻,這些人哪裡有能力影響到欽天司?
他不自覺地皺起眉,有些煩躁地嘖了一聲。
主教暗暗觀察他片刻,才不緊不慢地問:“局長先生,我一直有個疑問。”
異管局局長回過神,隨口道:“請講。”
主教:“我曾聽你的秘書說過,以前你很在意自己的職責,怎麼現在,你卻願意和我們渡生會合作了?”
“嗯……誰知道呢?”異管局局長低頭看著混沌的神像,漫不經心道,“可能是因為我發現,職責其實沒什麼意義吧。”
主教挑眉:“哦?”
異管局局長低笑一聲:“主教閣下,我和你不一樣。我是時間倒轉之人,我經曆過沒有希望的未來。”
“那時候,我親眼看著我的家人、戰友一個一個死在我前頭,我活下去的意義就隻剩阻止欽天司滅世。”
“我拚儘一切,犧牲了所有,最後,也確實成功引爆了【朝光之域】,與欽天司同歸於儘。”
主教隱約意識到什麼,靜靜看向他的眼睛。
他的眼中什麼都沒有,沒有不甘、沒有憤怒、沒有畏懼,隻剩一片虛無。
但他的唇角揚起了冰冷的弧度。
“可是啊,世界還是毀滅了。”
他的神色是那樣悠遠,似乎帶著濃烈的回憶。
“到現在,我依然記得那片倒懸而來的光。”
“那麼絢爛,那麼璀璨。”
可那片光吹響的是這個世界的送葬曲。
他拿起放在一邊的風燈,轉身向樓梯走去。
“欽天司確確實實毀滅了這個世界。但有趣的是,時間倒轉後,我收到了幾份來自下屬的報告。”
“他們說,欽天司其實是一個非常在意人類身份、非常喜愛人類的人。他們認為對方還不是那個隻懂得毀滅一切的怪物。”
但事實真的如此嗎?
異管局局長停下腳步,回過頭,目光與主教顫動的視線撞在一起。
“或許欽天司真的很喜歡人類,但祂的愛是那麼扭曲。”
“假如有一天,祂再次步入毀滅,那祂絕不會放任人類離開祂獨立生存。”
“麵對這樣的未來,我多為自己考慮,想要積蓄力量走入下個時代,也是可以理解的,對嗎?”
第103章 應逐循光(54)
異管局的局長和渡生會的主教不歡而散。
他覺得主教相當虛偽,打著為人類尋找出路的旗號行自私之事;而主教也不能認可他的理念,對他失敗一次就怨天尤人的行為嗤之以鼻。
目送局長走出地下室,主教厭煩地皺了皺眉。
“如果不是他的特質足夠強,這樣的人完全沒有合作的必要。”她沙啞的聲音裡染著幾分冷厲,“現在看來,你加入渡生會是正確的選擇。”
地下室的角落響起一聲輕笑。
一名年輕女性從神像後轉出,美豔的麵孔一片慘白,舉手投足間帶著消耗過度的虛弱。
但她臉上卻帶著滿不在乎的神色,似乎這種痛苦不值一提。
“主教,我早就和您說過了,我的養父從來就不是那種一心為民眾考慮的人。”
她提起裙擺,在軟墊上坐下,聲音溫柔得像要滴出水來。
“在他的眼中,履行職責一直都是有前提的。他的利益高於一切。”
主教雙手交疊合十,閉上眼睛,衝神像所在的位置垂下頭。
“他坐上局長之位,對有誌者而言是一種悲哀。”
比起這位局長,他們渡生會的風評雖然不算好,卻是實打實在為人類爭取活路。
“這個世界已經變了。”主教歎了一聲,有些惆悵地說,“很多人都覺得我們背叛了人類,但他們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比種群的延續更加重要。”
隻要族群能延續下去,他們付出任何代價都是值得的。
調香師目光閃了閃。
她仰起頭,口吻是一種略帶不解的天真:“如果我沒記錯,幻夢境中的海拉各族和您的想法差不多?這是您選擇和他們合作的理由嗎?”
主教淡淡道:“不算是。隻能說,這確實是加分項。”
可惜萬千草木之主已經隕落,他們必須儘快選出一位合適的偉大意誌來依靠。
“這件事,你和其他祭司多上上心。”
調香師低頭應是,掩住眸中的不讚同。
她有很多想說的,但她知道自己沒辦法改變主教的意誌。
同樣的,她也明白,如果人類不能延續下去,那麼再多的理想都是空談。
如果、如果人類有一位屬於自己的偉大意誌就好了。
調香師沉默片刻,還是沒忍住,低聲問道:“主教,兩年多前那次進化篩選,人類真的全軍覆沒了嗎?就沒有一個有機會通過篩選的?”
主教睜開眼,偏頭看向她,眼神有些古怪。
“你怎麼會這樣認為?再艱難的篩選,隻要本質上還是篩選,就不會是死路一條。”
啊……??
調香師被這句話打懵了。她張了張嘴,半天都沒能反應過來。
主教道:“隻是通過篩選,並不代表最終就能成為偉大意誌。在你的養父見證過的未來中,欽天司最後不就受到汙染,墮化成詭變物了嗎?”
“當然,就算真的有機會成為偉大意誌,也不意味著人類就能理解和接受祂。”
“就像情報中提到過的,玉磬苑小區那個程序員的妹妹。她通過了篩選,卻也成為了異化種,隻能離開人群,四處流浪。”
“如果我們能夠找到她,確認她的狀態,說不定會有什麼轉機。”
主教轉過身,向樓梯走去。
“這件事我來辦。你和其他祭司還是負責接觸其他眷族,繼續尋找合適信奉的其他偉大意誌。”
調香師躬身應道:“是。”
……
“我的大執政官,你找到引發偏差的人了嗎?”
重朝坐在月光下,淺色的瞳孔越顯深沉。
宗應諭停止搜索,回到重朝身邊,輕輕搖頭。
“引發偏差的力量與朝光之域有聯係,但我確定,最初的篩選隻有您一人成功通過。對方很可能使用了某種儀式,並借助儀式的力量阻斷了我的感知。”
作為最初篩選的參與者之一,沒有多少人比宗應諭清楚當時的情況。
他很清楚,世界上不該存在第二個天然與朝光之域有聯係的人,那麼能夠借用這份力量的人,必然使用了儀式。
就像上輩子他被阻斷感知,遍尋重朝而不得一樣。
宗應諭垂下眼睛,確定動手的人和上輩子阻攔他的人是同一個。
但他至今也無法確定對方使用的是什麼儀式,那個儀式又從何而來。
“這個儀式幾乎是為對抗我量身定做的。”他輕聲說。
“是這樣嗎?”重朝偏過頭,提了提唇角,柔中帶刀地問,“那你沒有辦法鎖定他了嗎,我的大執政官?”
宗應諭微微欠身,平和地回答道:“隻是需要時間。”
重朝緩緩點頭,收回目光。
他站起身,走入彆墅的陰影中。
冰雪帶來的低溫逐漸褪去,隻屬於廣女士一人的狩獵即將結束。
“那就是能鎖定。既然如此,你就努力一點。”
他笑了一聲,語氣輕柔:“擁有這樣的儀式……看來,最後一個棋手也走上了棋盤。”
“是時候完成這場競爭了。”
他回頭,雙眼已經徹底變成了濃鬱的銀色,瞳孔在黑暗中散發著螢火般幽微的光。
“但這是我們的世界。即使有外來者要參與遊戲,也理當遵守我們的規則。”
“沒有誰可以打破這個規則。”他溫和卻堅定地說,“即便是我,也該如此。”
……
廣女士憑借她自身獨特的長處,將最後兩顆抱在一起發抖的“鬆茸”撿起,放在一直拎著的環保布袋裡。
她回過身,看向走進書房的重朝,笑了笑:“重先生處理完下麵的事情了?”
重朝接過她手中平時用來買菜的口袋,打開仔細看了看,飛快挑揀出自己需要的蘑菇。
他順口回答道:“他們兩個都睡著了。隻是消耗有些過度,問題不大。”
廣女士笑得更柔軟了:“隻要人沒事就好。”
重朝將剩下的蘑菇還給廣女士,透過窗戶向外看了看,說時間太晚了,今天不如就先回家。
“我等下和逐光會的管理說一聲就行了,支援任務之類的彙報可以明天再做。”
異管局那邊應該也不至於讓員工熬夜寫報告。
聽人勸吃飽飯,廣女士沒有絲毫猶豫地讚同了重朝的提議。
她今天消耗也不小,重朝自然就提議送她回家。
廣女士沒有異議,跟在重朝身後下了樓。
到一樓樓梯拐角附近,她向客廳看了一眼,夏瑜夏瑾兩兄弟果然正四仰八叉地趴在沙發上睡得香,她就沒出聲打擾兩人休息。
走在她前方的重朝腳步卻是一頓,震驚地瞪圓了眼睛。
“宗哥,你怎麼來了?是家裡出什麼事了嗎?”
靠在彆墅門口的宗應諭笑了笑,輕巧地答道:“家裡沒出事,就是我看你很晚還沒回家,有些擔心,乾脆過來接你。”
重朝不太好意思地抓了抓發尾,小聲說:“對不起,忘了和你說今天是來幫朋友忙的。”
宗應諭溫和道:“沒關係,這不是大事。”
他說著,目光轉向重朝身後的廣女士,“這是你今天的搭檔?要不要先一起把這位女士送回家?”
重朝忙回頭征求廣女士的意見。
廣女士本能地有些忌憚宗應諭,但見自己的引路人和宗應諭關係好像很不錯,稍微掂量了會,點頭應了下來。
重朝彎起眼睛笑了笑,從兜裡找了張餐巾紙出來,給夏瑾留了個便簽,用杯子壓好,就關好彆墅大門,坐上了宗應諭的車。
兩人一起把廣女士送回家,婉拒了廣女士丈夫留他們吃飯的好意,帶著少數幾顆“鬆茸”回家了。
宗應諭征詢了重朝的意見,把“鬆茸”清洗乾淨,搭配各色肉片和蔬菜,做了一桌鐵板燒烤。
重朝吃得非常滿足,飯後主動洗了碗,稍微在樓道裡溜達了一會兒,就回家睡覺了。
夢境如約而至,幻夢境的朝陽在他眼前徐徐升起。
……
“重先生,你今天好像很有精神。”
見到重朝的第一時間,梁琤平就委婉地點破了他亢奮的狀態。
“可能是因為我晚上吃的比較好,現在心情也比較好。我還挺喜歡烤蘑菇的,希望以後能遇到更鮮美的。”
重朝彎唇笑了笑,也不知道是意有所指,還是單純一提。
不等梁琤平再做出什麼反應,他就飛快轉換了話題。
“我在森林逗留的夠久了,還沒有做太多事情。從今天開始,我得努力一點兒了。”
正想說什麼的梁琤平一呆,嘴巴張了張,半天都沒能發出聲音。
不是,你才到森林區域多久,就已經坑死了好幾個部落的海拉各族,這也叫“還沒有做太多事情”?
還要“從今天開始努力一點兒”,沒努力都已經這麼有殺傷力,如果真的努力起來……
梁琤平沉默兩秒,忍不住同情起森林裡的各個眷族。
不過這種同情最多也就持續了0.5秒,她馬上就振奮地接話道:“重先生是有什麼計劃了嗎?需要我做什麼嗎?”
重朝想了想,提議道:“如果你願意幫忙的話,可以多去青烏河裡釣點魚?就是那種,打窩仙人!”
梁琤平已經很久沒有接觸現實了,聞言不由茫然:“啊?”
重朝隻好給她講解了一下什麼叫打窩仙人,聽得她若有所思。
青烏河裡那些魚,該不會也是某種眷族吧?
一想到這種可能,梁琤平立刻就不困了。
她委婉地問:“那我用什麼打窩?”
重朝笑了一聲,瞳孔顏色有些清淡。
“就用蘑菇吧。”他說,“在這片森林裡,蘑菇會成為硬通貨。”
“等你成為執政官,總要建立穩定的經濟體係。”
“既然如此,那不如現在就確定好硬通貨,你覺得呢?”
第104章 應逐循光(55)
梁琤平沒有回到現實,沒有在現實中吃過能夠積累靈源的蘑菇,自然很難理解蘑菇成為硬通貨的含金量。
但她明白重朝的特殊,不會質疑重朝的決定。
因此她隻是追問:“那用來打窩的蘑菇從哪裡來?像之前一樣四處采摘嗎?”
“你提醒我了。”重朝思索著說,“大量飼養挺不錯的,以後你可以搞一搞,不過現在沒有這條件。”
梁琤平若有所悟。
她試探著問:“那我們儘快去找第三候選?”
重朝笑眯眯地說:“還是一邊蓋安全屋一邊去找它們吧。森林裡的建築還是有點少了,你覺得呢?”
梁琤平當然不會反對,吃過早餐,就拎起斧頭,和拿著砍刀的重朝一起出去準備建造木屋的材料了。
在帶第二候選前往海港前,重朝修建的幾間安全屋都是向那邊延伸。這一次,他選擇了相反的方向,和梁琤平一起向古城前進。
兩人一邊修建房子,一邊從森林裡采摘各種樣式的蘑菇,打窩之餘,還種了一些在新的安全屋裡。
或許是打窩有了成效,偶爾重朝釣魚的時候忘記掛魚餌,依然會有不大不小的魚類上鉤。
這些魚重朝沒有吃掉,也沒有放回河裡,隻是在每個安全屋開辟了魚塘,將魚群平均分散到所有院子裡。
忙忙碌碌搞建設的間隙,梁琤平告訴重朝,他們距離第三候選所在的部落越來越近了。
“第一候選的部落就在青烏河邊, 第二候選的部落在森林深處,距離海港較近,至於第三候選的部落……”她微妙地頓了頓,才說,“其實也是這半年才搬遷的。”
“它們部落原本在青烏河附近,但可能是考慮到候選之間的競爭,選舉開始,它們就往古城方向遷徙了。”
大半年過去,它們居住的地方距離古城越來越近。
梁琤平砍斷一棵喬木,隨口猜測:“我以前沒見過它和另外兩個候選交流,可能它和另外兩個候選關係都不好,害怕被它們聯手除掉吧。”
重朝緩緩點頭:“原來是這樣。”
他直起身,攀上附近最大的那塊石頭,借助地形,往遠處眺望。
這片森林的地勢,整體來說,是靠近古城的一側遠高於靠近海港的一側。從他現在所在的位置和角度,正好能看到他們這一路走來修建的安全屋。
可能是時間流速的緣故,也可能是幻夢境法則與現實不同,他們在幻夢境修建小木屋比現實中容易多了。
砍一棵樹隻需要一兩分鐘,挖一個一米深的坑,最多也就需要五分鐘。算上趕路的時間,最多不超過兩小時,就能完整地修建一座小屋。
重朝喃喃道:“這還是每座木屋都用了碳化工藝的耗時。幻夢境,果然是一個奇特的地方。”
與他們相比,倒是遷個部落就需要半年時間的蘑菇人,看起來受到幻夢境的束縛更深。
他忍不住感慨,“好奇妙,有一種離奇的顛倒感。”
就好像幻夢境對人類而言是天馬行空的幻想世界,對蘑菇人們而言卻是充滿了規則的“現實”。
“所以,它們才想要進入現實嗎?”重朝恍然道,“現實對於它們,就像幻夢境對於我們。”
梁琤平不由陷入思考。
倒也……不至於隻有這麼簡單的一個理由吧?
不過,她看了看這五天修建的小屋,明智地選擇了保持沉默。
就像重朝所說,明明隻渡過了五天,他們修建的安全屋卻比現實中一個月的數量還多。
重朝又盯著遠處看了一會兒,才拉回話題。
“第三候選的部落距離這裡還有多長的路?”
梁琤平回憶了一下地形,回答道:“如果再往前修建一個安全屋,那距離第三候選的部落,就隻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了。”
如果直接從這裡走,也就是兩個小時左右。
重朝果斷道:“那就再往前修一座。等會我們吃完飯就出現,爭取今天晚上之前抵達第三候選的住處。”
……
蓋好最後一座安全屋,重朝和梁琤平吃完烤蘑菇,才不緊不慢地往第三候選的部落走去。
大概是因為連續兩位候選都跟著重朝離開了幻夢境,第三候選早就在關注兩人的動向。
重朝見到它時,它對兩人的出現毫不意外,態度也和前兩位候選不同,顯得相當冷淡。
“你們不會是來勸我離開幻夢境的吧?”
它把玩著一塊不知道是從什麼動物身上取下的骨頭,傘蓋下的麵孔滿是嘲諷。
“我勸你們不要費這個功夫了,我和那兩個懦夫不同,我是不會離開幻夢境的。”
重朝並不生氣,隻是好奇地重複道:“懦夫?”
第三候選的目光飄過來,眼中染著狐疑和打量。
“你不是偉大意誌的代行者嗎?你不知道森林發生的事情?”
它眯了眯眼,不善之色從臉上一閃而過。
重朝就像沒看到它的反應一樣,理所當然道:“我為什麼要去關注一群螻蟻?”
第三候選臉色一沉,不快地冷笑一聲,對重朝的懷疑反而減輕了不少。
它隨口道:“那你還真是挺高高在上的啊,代行者閣下。你彆白費力氣了,我是不可能放棄這次競選的。它們會畏懼海港的羅德尼鴉人,會害怕疑似和我主有爭端的隙中火,會擔心那個消失不見的前執政官,但我不會。”
“我主已為我等攝取統領森林的權柄,我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它轉過頭來,冷冷看著重朝,“不管你背後是哪位偉大意誌,都不能撼動我的決定。所以在我生氣之前,請你識趣地離開,不然就彆怪我不客氣!”
重朝沉吟著,沒有回答。
這樣的反應落在第三候選眼中,就是重朝有所動搖的證據。
它暗暗鬆了口氣,不再故作強硬。
事實上,它也知道萬千草木之主疑似隕落,能夠扭曲規則的偉大意誌已然不複存在。
但森林是已經被修改過的區域,另外兩名候選還都退出了競爭,它是板上釘釘的未來執政官,為什麼不留在這裡爭取一下?
前往現實就要重新開始,留在這裡,說不定還有機會走上偉大意誌的路,該怎麼選擇隻要有腦子就知道!
第三候選想到這裡,不由再次警告重朝,讓他和梁琤平趕緊離開。
重朝歎了口氣,遺憾地說:“你是真的打定主意不走了?那好吧,既然你意誌這麼堅定,我也隻好尊重你的選擇了。”
見第三候選麵露喜色,他也露出一個由衷的慶幸微笑。
“你們不願意離開的話,森林就得清理一下了。幸好我們缺給魚打窩的飼料,你們有地方可以去。”
“……啊??”第三候選露出迷茫的表情,呆愣愣地看了重朝一眼。
什麼叫給魚打窩?
打窩是做一個小窩給魚的意思嗎?就像貓窩狗窩那樣?
可魚不是生活在水裡嗎,怎麼還需要窩這種東西?
第三候選想了半天都沒想明白,但它能感受到重朝的不滿,當即露出一個匪夷所思、仿佛見了鬼的眼神。
“你想表達什麼?”他嗤道,“雖然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但你這個態度……”
“你該不會是想要把我從森林騙走,然後自己上位吧?”
見重朝沒有否認,它頓時和吃錯了魚一樣,臉色不停變換。
“原來你們打的是這個主意?得了吧,彆想了,沒有偉大意誌幫忙扭曲森林的規則,任何眷族都不可能報名競爭候選的。”
雖然抵達這個世界的偉大意誌有不少,但唯一一個成功扭曲了規則的很可能已經隕落了。
第三候選不敢明說自己的猜測,便譏諷道:“你信奉的既然不是我主,就不必白日做夢了。如果那兩個懦夫還在,說不定你還能從它們身上找到辦法,但你把它們送走了——”
它露出一個充滿惡意的笑,像是在告訴重朝,他們今天麵對這種困境都是咎由自取。
重朝神色溫和,不見丁點惱火:“沒關係,我們不需要偉大意誌扭曲規則。我們的情況和你們不一樣。”
第三候選翻了個白眼:“是嗎?”哄誰呢!
重朝心情不錯,好心好意解釋道:“偉大意誌扭曲規則、眷族參與競選的前提,是抓住前任執政官不打算繼續執政,準備為自己篩選繼承人的時機。”
“森林的前任執政官確實失蹤了,對嗎?但她的失蹤和你們有關,你們並不確定她是不是真的隕落了,所以才會這麼心虛。”
第三候選神色僵了僵,扯了下嘴角,卻笑不出來。
它隱隱意識到了什麼。
果不其然,下一刻,重朝就回過頭,看向站在他身後、一言不發的梁琤平。
“你們對她還活著的事早有預感,於是打算趕在她回歸之前竊取權柄。但你們沒料到的是,幻夢境最近頻繁出現災難,你們競選的進度一再推遲,最後竟成了一場永無終結的夢魘。”
“我說了這麼多,你有想起來什麼嗎,梁女士?”
第105章 應逐循光(56)
梁琤平緩慢點了下頭,神色逐漸變得溫柔而平和。
“是想起來了一些,但不多。”她彎起眼睛,笑容中多了一抹不曾流露過的甜美,“許久不見,重先生,很感謝你以前的幫助。”
“嗯?”重朝歪了下頭,淺色的眼睛裡染著幾分疑惑。
梁琤平見狀,目露了然,迅速將原本想要出口的感謝咽了回去。
她自然而然地轉移話題道:“我還需要梳理一下思路,重先生能再給我幾分鐘時間嗎?”
重朝回了個沒問題的手勢,目光掃過正欲發難的第三候選,對方抬起的手臂頓時一僵,厚大的傘蓋微微顫抖。
純淨的靈源彙聚而來,它發現,自己動不了了。
梁琤平沒忍住,又笑了一聲,認真道了謝,這才開始整理思路。
梁琤平是一個重生者。
嚴格來說,現在的她正處於時間與空間的縫隙之中。
幻夢境作為生靈意識的集合體,幾乎橫跨了所有時間空間,她這樣受到“時間”和“靈源”侵蝕嚴重的人,隻有在這裡才能勉強生存。
等到她的靈魂被幻夢境“淨化”的差不多,就可以順勢返回現實那具基本沒有被“時間”侵蝕過的身體。
說得再簡單直白一點,就是她的身體沒有重生,無法承載經曆過“汙染”、才重生沒多久的靈魂。
而幻夢境,就是重朝提供給他們、用來“淨化”這種“汙染”的地方。
梁琤平失笑地捏了捏鼻梁,誰能想到,一直被超凡者認為具有強汙染性的幻夢境,有一天竟會成為人類用來淨化汙染的地方?
隻能說,從那個被毀滅的世界返回的他們,身上的汙染濃度比幻夢境還要高。
無論是被汙染還是淨化汙染,滋味實在都不好受,但梁琤平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萬千草木之主座下的眷族海拉各,是寄生人類最多的種族。
它們一進入現實,就會收斂汙染,化作生活中各種常見的東西,悄悄向外釋放大量孢子。
這種孢子沒有任何汙染和危害,就是一種單純的標記,方便海拉各族定位和瞬移到人類身上。
最初人類很難分辨空氣中的真菌哪些來自現實,哪些來自海拉各族,到了後來,菌絲充斥在整個世界中,分辨來源已經失去了意義。
梁琤平微微閉目,掩住眸中泛起的水光。
這份能力對海拉各族而言,不過是萬千草木之主微不足道的一個恩惠,可人類卻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遏製了孢子的傳播。
全世界超過半數的人或自願、或被迫走入各地的小屋,在熾烈的火光中咽下最後一口氣。
晝夜不息的烈焰和濃煙中,無數人失去了他們的父母、姐妹、兄弟,全世界幸存者的數量急速縮減到曾經人口的五分之一。
龍國因為政府一直存續著,情況還好,國外很多地方——尤其是宗教信仰特彆濃烈的地方——基本十室九空,有時候一整個城市隻有兩三個幸存者。
那時候,梁琤平和國外另一個超凡者拚儘全力衝入森林,看到的,隻有空無一物的部落,和青烏河裡興奮等待人類亡靈摔落的“魚群”。
她的同伴捂著臉放聲痛哭,籠罩在濃霧裡的樹林忽然走出一個人。
——那是【欽天司】。
或者說,下半身已經異化的重朝。
那時的重朝上身還保持著人類的樣子,但從腰開始往下的部分,已經變成了光與影漸變交錯的觸須。
星光在修長的觸須之間閃爍,構成與星空相似的圖案。
梁琤平感受到重朝身上格外濃鬱的汙染,卻已經沒有力氣去做些什麼了。
她和同伴都以為,自己會死在幻夢境裡。
可重朝隻是看了他們一眼,就折下一根樹枝,走到了青烏河邊。
“真討厭啊,這個眷族,和它們的主人。”
重朝已經徹底變成銀色的眼睛注視著河水,大量的“魚群”無法承受來自他的汙染,翻起了白肚。
“它們帶走了我的原生信徒,我要它們付出代價。”
梁琤平那時候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重朝所說的原生信徒是誰。
“重朝先生,”她斟酌了一下,選擇了一個中立的稱呼,“您的原生信徒,是與萬千草木之主同歸於儘的宗應諭先生嗎?”
重朝笑了一下:“宗應諭……原來他把名字改成這個了。很適合他。”
雖然重朝沒說,梁琤平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他在聽到萬千草木之主這個尊名時,瞳孔泛起了危險的光。
這位危險的【欽天司】,在憎恨萬千草木之主。
為什麼?
因為宗應諭和對方同歸於儘了嗎?
梁琤平不可思議,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重朝是一個可以爭取合作的對象。
然而不等她開口,重朝就先一步看向她。
“我知道你。你是攻堅隊的隊長,和我的原生信徒合作過。”
梁琤平頓了頓,欠身道:“是的。宗先生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超凡者。”
重朝頷首,從附近的樹上摘下一片巨大樹葉,折疊成三角形,和樹枝綁在一起,做成了一麵綠色的葉片小旗子。
“萬千草木之主害死了我的原生信徒,我將抹消祂的一切存在,包括現在、過去與未來。”他說,“至於這個眷族……梁女士,你有沒有膽量,入主這個已經被扭曲了規則的森林?”
梁琤平滿麵茫然。
入主……扭曲了規則的……森林?
每個詞她都能聽懂,但連在一起,她就不明白了。
重朝很是平靜地解釋道:“幻夢境通往現實的唯一入口在海港,森林裡的眷族本不該前往現實。”
但萬千草木之主扭曲了這裡的規則,為海拉各族攝取了森林的權柄,打開了前往現實的門。
“祂的權柄本就包括繁殖與生命,如果森林繼續被海拉各族掌握在手中,即使有朝一日時光倒轉,它們依然能打開前往現實的門。”
所以需要一個人類,排除萬難,進入已經扭曲的規則,奪回森林執政官的權力。
重朝淡淡道:“這會非常危險。你很可能遭受汙染、追殺,乃至你能想象的一些苦難。”
“你有可能死在開始,也有可能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如果你沒有膽量,也可以拒絕我的要求。”
梁琤平沉默了幾秒,抬起頭對上重朝銀色的眼睛,溫柔地問:“重先生,如果我成為執政官,是不是人類還能得到其他好處?”
重朝道:“好處算不上。但如果你能成為執政官,取得森林的權柄,再尋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失蹤,逼海拉各族舉行執政官投票,那麼在投票結束前,它們將無法正常繁衍後代。”
梁琤平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無法正常繁衍後代是指?”
重朝笑了起來,神情帶著一眾危險的愉悅:“就是字麵的意思。海拉各族計票,凡是存活的都算一票。”
“為了保證選舉的公平性,它們在投票期間,不得擴大族群的總數量。”
“這是萬千草木之主扭曲規則的代價,也是海拉各族必須要遵守的……災難。”
梁琤平再也沒有任何猶豫:“我願意試一試,請您為我指引一條有機會的路。”
重朝將手中的葉片小旗交給她,眼神變得溫和。
“去吧,去青烏河的核心區域,找到代表權柄的星光,將它融入這麵葉片旗中。”
“你可能會引來羅德尼鴉人的追殺,不用理會它們。帶著這麵旗躲進空間之隙,沿著時間逆流而上,過去的我將會在森林接應你。”
“如果你在某些時候堅持不下去了,那就選一個本能更強的海拉各族,讓它寄生你。”
那樣,梁琤平可能會忘記很多東西,但處於過去時間中的海拉各族會因為宛如族人的氣息而忽略她。
梁琤平接過了那麵小旗,還能想起的記憶最後,是重朝帶著笑意的聲音。
“逃跑吧,一刻都不要休息地逃跑吧。你和你的妹妹將會分割萬千草木之主的力量,將為我的原生信徒和人類掙出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
……
記憶中的一切像是泛黃的畫卷,梁琤平能回憶起來部分,卻沒有太大的實感。
她收束了心神,笑盈盈地看向重朝。
重朝沒有詢問她是否想起了一切,隻是回給她一個笑,將手中的小綠旗遞了過去。
梁琤平稍稍欠身,伸手接過那麵小旗。
燦爛的星光從葉片間炸開,瞬息間漫過她的靈魂,擴散向整個森林。
大量迷霧突然從泥土與河流中湧出,眨眼籠罩在森林上空。
螢火蟲從腐爛的枯葉和野草之中新生,在薄霧中閃爍著瑩綠色的幽光。
幾抹細長的黑影從霧氣中走過,徘徊在森林深處。
無數生活在森林中的眷族發出驚恐的尖叫,在忽然降臨的天災之中四散奔逃。
海拉各族的部落裡,蘑菇人們沒有跑出幾步,就被薄霧淹沒,四肢、五官都在霧中退化,身軀飛快縮小。
它們淒厲的慘叫戛然而止,最終化作一個個孢子,被不知從何而來的風吹向森林的主乾道。
一座座才被重朝和梁琤平蓋起的小屋像是突然有了生命,欣喜地敞開院落,等待著新的種植菌種降臨。
宛如地震般的震蕩從青烏河邊不斷傳遞,更多小眷族被迫走出藏身的地點,慌張地向安全的地方奔跑。
薄霧翻湧而來,它們的肢體開始扭曲、變化,逐漸化作與現實中可食用動物差不多的模樣。
但它們卻不敢停下,一心向著沒被“地震”波及的地方前進。
安全屋來者不拒,接納了這些來“投奔”的飼養動物,將它們安排在後院“安全”的地方。
在更遠的地方,青烏河水翻湧著,“魚群”被驅趕到打過窩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個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釣魚點。
梁琤平的意識自高空俯視這一切,不由彎起眼睛笑了笑。
“重先生還是那麼喜歡看短視頻、打遊戲。”
重朝耐心地糾正道:“是教學視頻。”
梁琤平理解地點點頭:“原來如此。”
她瞥了眼唯一沒有退化的蘑菇人,善解人意道,“重先生要不要去釣會兒魚?可以用樹枝做釣竿。”
重朝沒有拒絕,轉身走到樹林裡做釣竿去了,沒有再管情緒崩潰的第三候選。
梁琤平倒是握著小旗子,衝第三候選笑了一下。
“重先生居然還留了你一命,他可真是個心軟的好人。”她彎著紅唇,在第三候選不可置信的眼神中頗有深意地說,“讚美他的高尚和仁慈吧。”
第106章 應逐循光(57)
重朝折了一根樹枝,又從附近樹上找了一段足夠長的細藤條,配合從海港帶出來的彆針,勉強做出一根似模似樣的魚竿。
稍微試了試手感,他感覺能用,就一手拎著釣竿走回梁琤平身邊。
“現在去河邊釣魚,還是再等一會兒?”他瞥了眼還跪在地上的第三候選,詢問梁琤平。
梁琤平笑容不變:“現在就走吧。”
重朝點點頭,隨即被第三候選的哭聲提醒,不由用釣竿指了指它。
“要帶上它嗎?對了,它嗚嗚喳喳的在哭什麼?”
或許是受到的打擊太大了, 第三候選這會兒已經沒辦法再發出人類能理解的聲音,隻會用海拉各族本身的語言胡亂嚎叫。
梁琤平手握腐骨執政官的權柄,倒是能理解海拉各族的語言,但她並沒有正經向重朝解釋的意思。
“它在感謝你。”她煞有介事地說,“它明明冒犯了你,你卻願意留下它一命,所以它在讚美你的高尚和仁慈。”
這樣嗎?
重朝彎起眼睛笑了笑,溫和道:“不用謝。你能活下來,也算是你的福報。”
第三候選伏在地上的身體僵了僵,持續不斷的哭聲也猛然頓住。
縱然重朝的表情一派平和,它依然能聽出重朝言辭裡隱含的漠然和冷酷。
他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