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命定
殷無崢因鳳栩的話而怔住須臾,目光微沉,他說不出那句“自作多情”的譏誚,足足沉默了良久,才開口:“理由呢?”
鳳栩理所當然地輕聲:“因為我快要死了呀。”
“你不會死。”殷無崢輕撫上鳳栩的臉頰,輕柔而不容拒絕,仿佛想要觸碰到小鳳凰深藏著的、支離破碎的魂魄。
鳳栩卻笑了,“殷無崢,我早說過,我的生死由不得你,即便是天子也總有無能為力的事。”
殷無崢不置可否地沉默。
他沒辦法阻止一心求死的鳳栩。
“當年朝安城風頭最盛的靖王尚且不能事事遂意。”鳳栩的眼神變得悠遠,他從無數碎片中的記憶窺見曾經的自己,那是驕狂到不可一世的靖王,卻又在眨眼間成了籠中的囚鳥,他慢吞吞地接著說,“太貪心隻會失去更多。”
殷無崢卻寧願他不要這樣通透,世間所有的東西都有代價,成長也一樣。
他不敢想是怎樣的代價,讓怕血怕臟的嬌氣小鳳凰成長為如今的模樣。
鳳栩最後的一絲清明也漸漸被縹緲的愉悅取代,意識徹底墜入雲霧般虛假的歡愉中,而他也難以自製地亢奮起來,本能想要尋求更多,那是半夢半醒的迷離,眼前的一切都仿化作斑斕的光影,他隻知道抱著自己的人是殷無崢。
殷無崢發覺懷裡的鳳栩開始不那麼安分,先是輕輕掙動了一下,又伸手環住了他的頸,他比鳳栩高出許多,鳳栩踮起腳也隻能貼在他頸上又親又蹭,他的邀歡向來如此,放蕩又矜持。
“殷無崢。”鳳栩輕柔地喚,語氣中是濃鬱滾燙的欲念,還有一絲古怪的急切。
殷無崢垂眸瞧他,見鳳栩玉秀的眉眼間盈滿嫵媚風情,迷離神色卻暗藏著歇斯底裡的瘋,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習慣了鳳栩陰晴不定的變化,也隱隱察覺了些許端倪。
鳳栩平日裡雖然一副不求生但求死的模樣,但每隔幾日,他就會來這麼一出,就如重逢那日拿火燒自己一樣,極其貪戀痛楚亦或是歡愉這些強烈的刺激,人也變得不大清醒,隻知道纏著他。
“鳳栩。”殷無崢輕聲試探,“想要什麼?”
“要什麼…”鳳栩的唇貼在殷無崢頸側低低呢喃,他近乎是依戀般地將自己埋在殷無崢的懷裡,貪戀般在他頸側輕嗅,再次開口時字裡行間都是偏執的瘋,“在我身上留下傷吧殷無崢,我會一直記得…你給的痛。”
殷無崢錯愕愣住,鳳栩的身上有很多疤痕,其中猶為觸目驚心的是他的右手掌心,但他們相識五年,殷無崢對鳳栩動過手,卻從沒在他身上留下什麼傷痕。
他想了想,似是蠱惑引誘般低聲答應:“好,但你要告訴我為什麼。”
鳳栩不肯說,他伏在殷無崢懷裡,像是往日的靖王那樣任性執拗,“我就是要。”
殷無崢拿他沒什麼辦法,便將人攔腰抱起,剛欲回房去,周福從門外匆匆而來。
“陛下。”周福垂著眼,“晏小將軍在外求見陛下。”
殷無崢動作一頓。
他懷中的鳳栩也聽見了,即便是被藥性拖入混沌紛亂的幻覺中,鳳栩還是下意識緊緊摟住殷無崢的後頸,不由分說地湊上去吻在殷無崢的臉頰。
將近入夜,殷無崢遲疑須臾,才說:“去問他有什麼事。”
說完又低頭安撫般在鳳栩額心輕輕一吻,對他低聲說:“倘有要事耽擱不得,且聽一聽他怎麼說。”
鳳栩雙眸遽然一亮,他攥著殷無崢的衣裳說:“讓他進來。”
周福的腳步也一頓,以詢問的眼神瞧向殷無崢。
殷無崢沉默須臾,對周福點了點頭。
鳳栩便對他囅然而笑。
不多時,周福引著晏頌清而來,他一眼就瞧見被殷無崢橫抱在懷裡的鳳栩,不由得當場怔住,鳳栩更是滿含愉悅與挑釁地瞧了過去,故意在他麵前親昵地貼著殷無崢的頸,在瞧見晏頌清怔愣後倏爾陰沉下去的臉色時,鳳栩的笑更深了。
殷無崢並非沒發現鳳栩的小心思,可鳳栩這樣頑劣的舉止反倒讓他心安,自然縱著他,甚至低頭與鳳栩輕碰了碰額心,低聲說:“彆鬨。”
又瞧向晏頌清,“有什麼事?”
晏頌清咬了咬牙,這才堪堪維持住自己翩翩公子的風度,垂首道:“回陛下,臣父親不日便要入城,臣想去城外相迎。”
其實這是件小事,晏頌清去接自己親爹,何須特意入宮來說?一道折子便能稟明的事情罷了,他不過是……想來見見殷無崢。從那人君臨天下後,晏頌清便感覺到他們之間與從前截然不同,哪怕往日殷無崢也性子冷淡,可如今就是不一樣了,殷無崢的那條路,不許他涉足。
晏頌清不甘心,尤其是見到在殷無崢懷裡肆意挑釁的鳳栩那一刹,他嫉妒得要瘋了。
“隨你。”殷無崢皺了皺眉,抱著鳳栩進門之前頓住,頭也沒回,隻是淡聲說:“日後這種事上奏請旨,無事不得入後宮。”
直到那扇門關上,晏頌清都沒從怔愣中回神。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不同的,從殷無崢還是狼狽的西梁王長子時,他就知道殷無崢絕不會甘居人下,於是之後的接近順理成章,在他看來是對落魄的殷無崢伸出援手,一直到打進了朝安城,晏頌清都從來不覺得他隻是個下屬,至少……至少在殷無崢麵前,他應當是特彆的。
晏頌清難以置信地想,難道在殷無崢眼裡,他和莊慕青還有段喬義他們沒什麼不同麼?
“晏小將軍。”周福垂著頭恭順地提醒。“該走了。”
可晏頌清還站在原地,周福也不急著催促,他意有所指地笑了笑說:“再不走可要聽見些小將軍不愛聽的動靜了。”
晏頌清的神色驟然沉下去。
而屋內也適時地傳出鳳栩隱忍克製的一聲低叫。
晏頌清的臉色更難看了。
周福不作聲,心想老奴可是提醒您了,誰讓您自己不走的呢。
022.瘋臣
殷無崢這次節製得多,無論鳳栩怎樣引誘也不再繼續,於是天不亮他起身去上朝時,精力尚存的鳳栩也醒來了。
鳳栩瞧著殷無崢熟稔地穿上龍袍,佩上冕旒,玄色袍上金龍騰雲,年輕的帝王神色冷峻,眉眼間儘是經年寡言少語積存的沉穩威嚴,俊美如玉的容貌也掩不住他的冷肅。
殷無崢其實生了副有些薄情的長相,鼻似劍脊,冷眸薄唇,他不似常年尋歡作樂的紈絝那樣虛白,而是白如月下冷玉,五年前剛剛及冠的他要比這會兒的帝王稚嫩些,可生得高大挺拔,哪怕膚白如玉也沒人敢當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臉。
鳳栩不喜情事,無論男女一律避之不及,唯有與殷無崢初見的那日,他嘗著了欲念的滋味。
彼時的鳳栩不曉得,從不重欲之人忽而對一人生出偏執是因悅愛那人,由愛而生欲,偏偏對情愛懵懂的小鳳凰在明白什麼是占有時,還沒學會怎麼去喜歡一個人。
都是陰差陽錯。
殷無崢穿著整齊後回頭便瞧見鳳栩屈膝坐在榻上,兩條手臂交疊在膝上,下頜就墊在上頭,瞧上去乖巧得很。
“瞧什麼呢。”殷無崢走到榻前俯下身,冕旒微晃。
他們隔著象征帝王身份的朝珠對視,鳳栩伸手撥開微涼的冕旒,瞧著那張曾令他魂不守舍的臉,微微一笑,“瞧江山的新主呢,殷無崢,今日大朝會,祝你諸事順遂。”
唯有大朝會時殷無崢才會穿上這身繁複華貴的龍袍,鳳栩從前也有,不過是赤袍,大啟的君王皆以此為尊。
“好。”殷無崢伸手輕撫鳳栩的臉頰,忽而捧著他的臉稍稍往上抬。
於是鳳栩頸側的齒痕便顯露無疑,那是纏綿時殷無崢咬上去的,他喜歡在鳳栩身上留下痕跡,卻不願真的傷了鳳栩,於是鳳栩想要的傷痕到底還是沒能留下,這齒印也留不了幾個時辰。
殷無崢俯身,鳳栩便感覺到冰涼的冕旒珠子從他臉頰蹭過,而後頸上咬痕便落下一個溫熱的親吻。
“記得這個。”殷無崢輕聲說。
鳳栩沒應。
直到殷無崢離開,鳳栩才輕輕撫上那處咬痕,他身上有太多傷痕了,痛苦早已刻入記憶,無論怎樣都忘不掉逃不開那些不堪,鳳栩想要殷無崢也讓他更痛一些,在他身上留下無法磨滅的傷疤,這樣日後再想起那些舊傷與痛苦,至少還能有一絲絲足以撫慰傷痛的回憶。
片刻後,鳳栩又垂眸哂笑。
他哪裡還有什麼日後呢.
大啟末年,滿朝官員以權謀私中飽私囊,國庫就如同世家們的小金庫,說句爛到根也不為過,倒是西梁商貿繁華,殷無崢從西梁帶了莊廷敬一乾舊臣而來,為的便是將烏煙瘴氣的朝安城從裡到外地整頓乾淨。
大朝會上,莊廷敬等西梁臣將矛頭對準朝安世家,筆鋒之下,唇舌之上,數儘其罪狀,而高坐明堂的天子金口玉言,一聲令下,舊世家便倒了一大片,該下獄的下獄,該搜查的搜查,其中更是隱有將刀刃揮向四大營之意。
但大朝會將散時卻出了件事,南營都統趙鄺是家中庶子,趙家的嫡子不爭氣,是宋承觀將趙鄺抬舉到如今的位置,大朝會之日趙鄺在府中稱病,殷無崢命人硬是將他拎到了明德殿。
豈料這細瘦伶仃沒個武將樣子的趙都統,先是在朝會之上瘋癲狂笑,嘴裡顛三倒四地說不明白話,最後竟直接在古怪的亢奮中當場暈厥。
荒唐又怪異。
但這無疑是殷無崢的機會,南營都統是個禦前失態的瘋子,被安插在北營的段喬義名正言順地從副都統成了南大營的都統,下朝時還春風得意,同莊慕青一道而行,忍不住地笑,“真他娘……咳,真撞了大運,北營那老東西是條泥鰍,我正愁呢,沒想到沒想到,南營這孫子瘋得好啊!”
趙鄺油鹽不進,段喬義在他身上吃過虧,原本還想暗地裡尋個機會辦了他,沒想到趙鄺自己把自己給玩沒了。
莊慕青也不得不為段喬義的運氣感慨萬分。
原本隻是尋常莽夫,卻撞上了當年尚未嶄露頭角的主子,他又不似晏家那種不安分的,受陛下重用是板上釘釘的事,可北營這事兒辦不好難免要陛下失望,誰能想到這東風從南營都能吹到他老段頭上?
“趙鄺算是成全了你。”莊慕青歎道,又低聲說:“可我總覺得奇怪,他那個樣子…不像個武將,怎麼坐穩南營都統這位子的?”
莊慕青頭回見著趙鄺,之前聽段喬義多有不屑,如今卻明白是為什麼了,那趙鄺實在生得不像個習武之人,瘦得骨頭嶙峋凸起,臉色暗沉灰敗,活像個會走道會喘氣的乾屍,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
段喬義也附和,“我就是說這個麼,他連刀都沒佩,怕是太沉佩不動,這樣的人宋承觀那老匹夫都能用,真是怪事。”
不止他們奇怪,趙鄺在殿前的怪異舉止很快便傳開了,口口相傳更加模糊了事情原本的真相。
“聽說那南營的趙都統是個活屍。”允樂煞有介事地對鳳栩講他從外頭聽來的時事,“受不住真龍之氣,當著滿朝文武的麵就現了原形了!”
鳳栩靠在榻上往窗外望,神色平靜似死水般沒有波瀾,允樂講得口乾舌燥,他也沒有半點兒反應。
直到允樂訕訕地停下故事,小心問道:“主子,您瞧什麼呢?”
“什麼都沒有。”鳳栩垂下眼,輕輕地說,“我累了,你出去吧。”
允樂這才發覺這位舊主的鬱鬱寡歡,不知為何,他覺得主子雖然沒說什麼,卻好似十分難過的模樣,當即不敢多言,躬身退了下去。
而鳳栩仍怔怔地望著窗外,雲卷雲舒,變幻無常,如世事,如天命,亦如人,亦如他,風光無兩過,碾入塵泥過,誰又能一生順遂?
大抵天也知曉大啟該亡,於是要帶走與大啟一同腐朽的舊臣。
鳳栩知道他早晚也會如此,跟著他的家國一同消亡。
023.念恨
夜裡鳳栩又被殷無崢強行鎖在懷,掙紮不過便也隨他去了,他今晚格外沉默,話也少,總是靜靜地出神,燭光熄滅良久後,鳳栩忽地輕聲:“南大營的事還沒恭喜你,你答應我的事,應該快了吧?”
環樓著他的手臂微一用力,片刻後才傳來殷無崢低沉簡短的一聲“嗯”。
“四大營是宋承觀穩壓朝安世家一頭的刀。”鳳栩輕輕地說,頓住須臾,又有些疑惑地問,“你入城時,為何留下四大營?”
殷無崢說:“因為入城時四大營並未出兵與我相戰。”
“…你收了四大營?”鳳栩語氣中摻了錯愕。
“不是。”殷無崢低聲解釋,“入城那日,有人偽造了命四大營按兵不動的文書,四大營隻認太尉私印,待發覺不對時舊朝大勢已去了。”
鳳栩才算明白殷無崢是怎麼這麼快打進朝安的,又遲遲未能尋到宋承觀和陳文琅,他投機取巧地以謀攻城,宋承觀緊攥著四大營,守城遠比攻城容易,可四大營明知西梁軍兵臨城下卻按兵不動便失了先機,然而又是誰能偽造出帶著宋承觀私印的文書?
鳳栩思前想後,緩緩說出一個名字:“宋芫娘?”
殷無崢“嗯”一聲,證實了鳳栩的猜測。
宋承觀獨子早夭,膝下唯有一女閨名芫娘,許是命中無子,宋承觀納了滿院子的小妾,也沒能再得個一子半女,他那位夫人整日在佛堂吃齋念佛,唯一的女兒被他嫁給了陳文琅。
但陳文琅……
想起這個人,鳳栩的眉眼間便湧上深沉的陰鬱,宋承觀是個瞧不起女人的,當年就是他帶頭斥衛皇後乾政,是禍國妖後,連他自己的女兒都受儘冷待,甚至將女兒嫁給陳文琅那種畜生,明知親生女兒受了委屈也不聞不問,這兩人蛇鼠一窩,兩年來鳳栩無時無刻都想著讓他們怎麼死。
能從宋承觀手中弄到他的私印,鳳栩隻能想到宋芫娘,這個宋承觀從未當成人看待的女兒。
“宋芫娘的情郎是當年宮變時被殺的禁軍都統廖長鬆。”殷無崢輕聲說,“應是從陳文琅口中得知西梁軍快兵臨城下,先是利用廖長鬆當年的舊部暗中修書於我,她也有本事,又將蓋著太尉私印的文書送進了四大營。”
於是便是殷無崢入城,宋承觀和陳文琅聞訊而逃。
鳳栩輕嗤。
大抵宋承觀也沒想到,他這一生瞧不上的女人,還是自己的女兒,將他逼上了絕路。
“那你呢?”殷無崢忽而發問。
鳳栩沒聽懂這沒頭沒尾的話,“什麼?”
殷無崢帶繭子的指腹撫上鳳栩的臉頰,他輕聲問:“宋承觀一力促成兩年前的宮變,可比起他來,你更想讓陳文琅死,為什麼?”
鳳栩似是輕輕地笑了一聲,他不答反問,“那你知道,為何我能猜得出是宋芫娘麼?”
殷無崢莫名生出幾分心悸,竟有些不敢去聽鳳栩的話,沉默幾息後,他問:“你願意說麼?”
“有什麼不願意的。”鳳栩隻笑,“隻是聽的人恐怕會不高興,宋承觀瞧不上女子,一心要個兒子,當年宣德門之變後,宋芫娘被迫嫁給了三十有五的陳文琅,陳文琅也借機一躍成了兵部尚書,他對宋芫娘動輒打罵,宋承觀明知卻從不製止,宋芫娘在他們二人眼中,不過是一張象征彼此結盟的盟書而已,甚至……”
他頓了頓。
榻間昏暗,鳳栩的神色隱在其中瞧不清楚,但殷無崢聽見了他短促的譏笑。
“陳文琅養了滿院子的男妾,還強逼宋芫娘瞧他們的荒唐事…嗬。”
有關宋芫娘如何殷無崢毫不關心,他耳邊隻剩下鳳栩的聲音,他說陳文琅在府中養著男妾,陳文琅喜歡的是男人,於是許多事在此刻串聯貫通。
他想起周福查探的結果。
——“陳文琅數次夜闖明心殿,不久屋內便會響起…舊主的慘叫,徹夜都是,淩晨方休。”
陳文琅,男妾,夜闖明心殿。
殷無崢已經從中理出了讓他脊背發寒的真相,於是不自覺地將懷中清瘦單薄的鳳栩環緊,他甚至不敢過多詢問,半晌方才開口,聲音乾澀地喚:“鳳栩…”
“看來你知道了。”鳳栩的表現卻格外平靜,“陳文琅常在夜裡入宮,殷無崢,你說他是為了什麼?我這張臉生得還瞧得過去吧。”
殷無崢說不出話,他想起鳳栩遍身的舊傷,那是烙印在白瓷上永遠抹不去的裂痕,他不敢想當年朝安城裡最驕傲張揚的小鳳凰是怎樣一步步變成如今模樣的,更不敢想陳文琅究竟對鳳栩做了什麼。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自覺地想到鳳栩孤身一人在宮中,逃無可逃的小鳳凰隻能將痛苦絕望和著自己的鮮血咽下去。
“看,我就說聽的人會不高興。”鳳栩無所謂地笑了一聲,他將殷無崢撫著自己臉的那隻手挪開。
被囚在宮闈的小鳳凰折翅斷翼,誰也聽不見他的悲鳴,誰也瞧不見他的血淚,哪怕是殷無崢也沒法將碎掉的白瓷拚湊如初,而鳳栩也早已不需要殷無崢的垂青憐惜。
可下一瞬,鳳栩便迎來了炙熱急切的吻,他的聲音被封堵在唇間化作模糊的輕哼,殷無崢淩亂急促的喘息落在他麵頰,他能感受到殷無崢竭力壓抑卻仍舊洶湧的怒火,但這個堪稱凶狠的吻最後仍以溫柔的含吮輕啄結束。
“鳳栩。”
他聽見殷無崢低沉微啞的輕喚。
“我會把他帶來給你。”殷無崢恨不得將被吻到失神的鳳栩揉在懷裡再不鬆手,可他怕這樣會讓已經遍體鱗傷的白瓷徹底碎裂,便隻能徒勞地重複,“我會把陳文琅帶來給你。”
鳳栩茫然地伸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唇。
他有些不敢相信殷無崢的反應,鳳栩自認為還算了解殷無崢的性情,這人的高傲不比當初的自己少半分,可明知陳文琅喜男色還曾為他而在夜裡入宮後,為何會是這麼個反應?
鳳栩什麼都沒問,像是不在意,隻輕輕地應:“動作快一些,我等太久了。”
殷無崢抱著他的手顫了顫,良久良久,才“嗯”了一聲。
024.長醉
將軍晏賀入朝安城,天子在宮中設宴為他接風,鳳栩坐在淨麟宮院子裡的秋千架上,秋千是白日裡允樂帶著兩個雜役太監給他紮的,少年時鳳栩瞧不上這種東西,他更喜歡迎風策馬,騎射野獵,而現在無論什麼在他眼裡都一視同仁的沒意思。
來請脈的趙淮生神色複雜,低聲說:“趙鄺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嗯。”鳳栩眉眼彎彎地笑著,似乎是樂見其成,輕輕地說,“是時候到了,不過他是咎由自取,不算冤枉,畢竟那可是——”
他倏爾一頓,仍在笑,卻微微仰起臉,神情如似譏誚,歎息般地說:“人間極樂呀……”
粲若流火般的朝霞餘暉落在他眉睫之上,映著那雙毫無生機的眸子,涅槃浴火的小鳳凰心如死灰,撐著他不肯化為灰燼的是執念。
“人間極樂。”趙淮生急得直皺眉,“那算是什麼人間極樂,你明明知道,你明明——”
他瞧著鳳栩,是情真意切地憂心與不忍,這話也就再說不下去。
因為趙淮生知道,沒人比鳳栩更清楚他將要麵對什麼,彆人或許不懂,可趙淮生知道鳳栩為何急著赴死,他是大啟的君王,他要留給自己最後的體麵,而不是像趙鄺那樣不堪。
於是在鳳栩的沉默中,趙淮生深深地歎息,“一時之歡終究是假,從來好夢易醒,長醉又豈能得歡?長醉歡,長醉歡,說得是易散彩雲一場虛妄,小殿下,何苦呀!”
何苦呀。
鳳栩無聲地念著這三個字,自宮變至今,他活著的每一刻都好苦好苦。
清醒是苦,虛妄是苦,歡愉也是苦,那些刻骨銘心的舊傷在記憶中都泛起疼來,鳳栩恍惚瞧見明心殿內痛苦哀嚎的自己,他看見自己崩潰地祈求著,脊梁與尊嚴都被那些人踩在腳下碎成了拚湊不回去的塵埃。
“太苦了。”
鳳栩輕聲說,“不是長醉歡毀了鳳栩,是江山,是人心,是貪欲,還有……懦弱。”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鳳栩了解自己,他沒有天子的果決魄力,更沒有挽大廈之將傾的能力,更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他還是當年弱小又無能的鳳栩,搖搖欲墜的江山太重了,哪怕他竭儘氣力也扛不起。
鳳栩厭惡爾虞我詐的世間,更厭惡無能懦弱的自己。
“要讓你失望了,趙院使。”鳳栩笑著,卻比落淚瞧上去更難過,“我離不開長醉歡,你知道的。”
明心殿被焚毀那日,鳳栩沒想過自己還能活下來,在明心殿中被付之一炬的不止是院子裡的海棠樹,還有剩下的長醉歡,於是鳳栩要見趙院使,他說出那句“天南夢孤鸞”,趙院使便明白鳳栩要什麼了。
長醉歡,還有另一個名字,葬天南。
“我明白了。”趙淮生深深地歎了口氣,他猶不甘心,“你再,你再好好想想。”
鳳栩笑而不應。
趙淮生走到院門時,忽地駐足回頭,那清瘦的素衣身影被籠在暮霞之下,赤色殘陽為他鍍了層模糊的輝光,似乎隨時會同西沉的落日一並下墜,無數手掌貪婪地從暗處伸向他,將他裹挾著要永墮不見光的深淵。
恰好鳳栩微微轉過頭,在日暮前最後粲然的一抹輝光中,淺淺一笑。
趙淮生知道,他不會求救,隻會道彆.
深夜,殷無崢自觥籌交錯的宮宴上回到淨麟宮,可時辰太晚,鳳栩睡得又淺,他本想在偏閣內湊合一晚,卻沒料到在院子裡瞧見坐在秋千上的鳳栩。
“怎麼不去睡?”殷無崢宴席上喝得不少,走到鳳栩身邊時,伸手揉了揉額心,隨後穿著他那玄色金龍袞袍坐在了秋千的另一端。
鳳栩靠著秋千繩,抬眸往夜空中瞧,今日是個好天氣,漫天星如雨。
而殷無崢瞧著鳳栩,那雙墨玉般潤澤的眸子裡映著明滅星子,浮光盈盈。
“星月皎潔,明河在天。”鳳栩輕聲說,“父皇說初見母後那日,美人月下捧書,見之難忘,哪怕是商賈之女,也許她正妻之尊,可後來他才曉得,那晚母後瞧的是賬本,才不是什麼花前月下美人讀詩。父皇便說,星星也好,月亮也好,詩賦也好,統統不重要,要緊的是那個人,我卻不懂,想著若無花前月下,哪有一眼萬年?不過現在明白了。”
殷無崢便問:“你明白什麼?”
鳳栩輕笑了聲,“明白花前月下也沒那麼要緊,當年我邀你陪我賞月觀花,眼下你與我同坐在此看滿天星,可到底還是差了些緣分。”
彼時的鳳栩一廂情願,如今殷無崢亦是如此。
殷無崢沉默須臾,說:“不是你說的,縱使強求又如何,起碼得到了。”
這話是鳳栩自己說的,他還記得,當年他追著殷無崢鬨得滿城風雨,哥哥也瞧不下去他這樣糾纏殷無崢,便擺了桌宴將兩人都叫去,本想調和一番,可鳳栩我行我素,他囂張跋扈慣了,當著兄長的麵便對殷無崢趾高氣揚地說:“縱使強求又如何?起碼得到了呀。”
如今想來,鳳栩也不難理解當初的殷無崢為何對自己避之不及。
“強求的是人,不可求的是命。”鳳栩回憶著舊事輕歎,“殷無崢,當年既然做下決定,如今又為何反悔了呢,你喜歡的是什麼,一個聽話順從的鳳栩?倘若早知……”
殷無崢便問,“倘若早些知曉,靖王會聽話順從麼?”
“不會。”鳳栩坦誠,又低聲笑,“倘若是靖王的話,學不會聽話順從的,畢竟那可是名滿朝安城不學無術的紈絝,行事驕狂,言辭跋扈,才不會管你喜歡什麼樣的。”
倘若兩年前鳳栩知道殷無崢喜歡乖巧溫順的男孩,也隻會囂張地讓殷無崢少想那些有的沒的。
他如今提起曾經的自己,就像是在說起其他人的事,殷無崢默然,半晌才輕聲說:“不是聽話順從的。”
鳳栩愣了愣,隨即明白了殷無崢的意思。
025.謀劃
鳳栩最後是被殷無崢抱回房的,連一身衣裳也是殷無崢親手脫下,縱使夏日穿得單薄,卻並不少,鳳栩的衣物儘是輕薄蠶絲製成,薄如蟬翼,軟似柔雲,縱使層疊地穿在身上也不厚重。
待殷無崢褪去一身帝王袞袍上榻,鳳栩便貼了過來,清瘦溫熱的身子依偎般靠進他懷裡,輕柔的低聲隨之響起。
“殷無崢,晏頌清喜歡你。”
鳳栩對殷無崢不算熱絡,哪怕是在榻上,最多隻是溫順地配合,唯有他每隔幾日出現怪異且混沌的迷離之態時,才會發瘋一樣地渴求著殷無崢,其餘時候多是不冷不熱.地自己縮著,殷無崢想做什麼他不會推拒,但也不會主動引誘,更彆提這樣小意取憐般故意貼在他懷裡。
在他提到晏頌清時,殷無崢便明白為何鳳栩忽而湊過來親昵,他一直記著晏頌清的仇呢,可也正因如此,殷無崢反倒安心了些。
“晏家有功。”殷無崢輕輕撫了下鳳栩的臉頰,頓了頓,才又說道:“晏頌清尚無大過,晏家父子皆身負戰功,鳳栩,至少現在,我不能動他。”
他是有心削晏家的權,倘若晏賀這頭老狐狸聰明些,就該知道如何兵不血刃地保全晏家,憑借晏家父子的功績,隻要他交出兵權,殷無崢自然也會保全晏家的顯赫與聲望,但無論如何,新主絕不可能剛一登基便誅殺有功武將。
鳳栩便湊得更近,輕聲細語地吹起枕邊風,“那怎麼辦啊,他喜歡你,殷無崢,我不高興。”
他身上隱隱又浮現當年任性妄為小王爺的影子,卻也隻是些許相似而已,倘若當年有人敢在靖王麵前對殷無崢有所傾慕,那朝安紈絝怕是能鬨上三天三夜雞犬不寧,絕不會像這樣靠引誘殷無崢達成目的。
當年鳳栩因偏執的占有欲而糾纏,殷無崢避之不及,如今鳳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親近,殷無崢也隻能受著。
“鳳栩。”殷無崢的語氣似有無奈,他忽地翻身將鳳栩壓製在身下。
鳳栩似乎微怔了片刻,隨即便溫順地擺出任君施為的乖巧模樣,寢殿內剩了一盞燭火,搖曳著映入滿室昏暗的光,殷無崢借這一抹光,瞧見鳳栩依舊沉寂的眸子,偏偏他正很乖很柔和地笑著。
鳳栩生得玉雪漂亮,不似殷無崢這樣鋒利凜冽的俊美,其實初見那日,殷無崢也曾有須臾的驚豔。
任誰也想不到朝安城最大的紈絝會生著這樣一副容貌,精致俊朗的少年郎站在光下,他眉眼輪廓生得柔和,彼時年歲又小,實在玉秀清雋,哪怕神色間僅是傲慢桀驁,他的矜驕也渾然天成。
隨之而來的便是深沉而又不講道理的嫉妒。
與他相比,從深淵中爬出來的殷無崢狼狽又不堪,他幾乎被小鳳凰燦若雲霞的羽翼晃得刺痛,他不願瞧見鳳栩那副天真到可笑的眼神,若非被嬌縱寵愛著長大,怎會養出這樣驕狂又單純的性子?
如今想來,殷無崢竟一時分不清,他曾厭惡的究竟是鳳栩,還是不得不韜光養晦的自己。
“鳳栩。”殷無崢又喚了一聲,他俯首去吻鳳栩的唇,是不含欲的安撫,“你不喜歡,便不見他,可好?”
鳳栩不答話,而是伸手勾住了殷無崢的頸,輕聲說:“好啊。”
他仿佛獻祭一樣地對殷無崢敞開自己。
但隻得到了帶著酒氣的、溫柔的一個啄吻,殷無崢這兩日都沒碰他,雖然每晚都來淨麟宮就寢,但隻是將鳳栩抱在懷裡而已,鳳栩實在太過虛弱,在沒查清楚鳳栩究竟出了什麼事之前,殷無崢在床笫間這回事上便格外克製。
鳳栩便就此安生下來,安謐的榻間隻能聞及彼此的呼吸聲,殷無崢側身將鳳栩擁在懷中,倦怠地闔起眸,也就未能瞧見雙眸清明的鳳栩露出凝冰般陰鬱冷戾的神情,唇微動,無聲地念道:“晏頌清。”
“鳳、栩!”
晏頌清同樣也在咬牙切齒地狠狠念著這個名字。
前朝的宮人四散奔逃,他在皇宮之中自然也有自己的眼線,怎會不知殷無崢夜夜留宿在前朝廢帝那裡,連陸青梧母子也都被莊慕青看得滴水不漏,都到了這個地步,他怎麼可能瞧不不出來,殷無崢沒想要對鳳氏斬儘殺絕。
要說前朝之君是死是活也並非絕對,可偏偏那人是鳳栩,晏頌清對鳳栩的厭惡並非一日兩日,他是最先走到殷無崢身邊追隨他的人,從殷無崢被送往朝安城為質子,他在西梁便時常能聽聞靖王對殷無崢如何癡纏執迷,他對鳳栩的殺心從那時便已根深蒂固。
殷無崢一無所有時他願意追隨,殷無崢布局謀劃他也願衝鋒陷陣,可憑什麼如今殷無崢入主江山,卻是那草包紈絝得了好處?!
“稍安勿躁。”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皺了皺眉,說話那人生得孔武精瘦,同清俊的晏頌清截然不同,五官平庸硬朗,十指覆著厚厚的一層繭。
晏賀是真正久經沙場的老將,從眼神中的戾色便能看出一二,與標榜自己是儒將的晏頌清不同,他眉眼間都透著凶狠與精明,仔細想了想後,才說道:“陛下冷淡薄情,無非也就是一時新鮮,你急個什麼?不過——”
在晏頌清難看的臉色中,晏賀話鋒一轉,臉色也微沉:“咱們晏家也算勞苦功高,如今陛下非但不論功行賞,反倒便宜了段喬義那鄉野村夫,還有莊家那滿口酸話的小崽子,這可就欺人太甚了。”
話說到末尾,晏賀麵上湧現起令人心悸的沉冷之色。
晏頌清深以為然,冷冷道:“正是如此,父親,我們難道就認了?”
“認了?”晏賀冷笑,“陛下年輕,怕是不小心行差踏錯,我等身為人臣,自然該引陛下回正途上來。我兒,借刀殺人固然高明,但有些時候,也須得光明正大地震懾住那些蛇鼠之輩!”
晏頌清微怔,隨即明白了什麼,驀地笑了出來:“兒子明白了。”
026.大雨
六月末,一場瓢潑大雨驟然而至,連下數日,淹了朝安城數條街。
最開始出事的是城外山村,可此事被朝安世家出身的官員瞞下,一直到城內明渠暗渠排不儘水,以至於城內街市被淹,殷無崢方才得知此事。
這對新君而言是大事,天災從來不由人,倘若是連年天災,必是亂世將起,天子都要下罪己詔,殷無崢剛登基不久,倘若被扣上個什麼擾亂國運亂臣賊子的名頭,難保朝安舊世家黨派不會從中作梗。
南城門外是鴻鳴山,山巒層疊綿延,而山下的村縣地勢低,被大雨和泥沙衝毀得很徹底,殷無崢聽聞此事時還宿在淨麟宮,離上早朝還有一個多時辰,先是莊慕青來報雨勢太大,城內已有街市被淹,他還沒走,段喬義便親自從南大營趕回城內,滿身泥沙狼狽。
南大營所在的營地地勢平坦,可段喬義曉得鴻鳴山下有村縣,他的人昨日淩晨便發覺災情,立即派人上報入都城,可等到了夜裡也沒個消息,段喬義這才發覺大事不好,也顧不得愈下愈大的雨,連忙親自來報。
殷無崢還算冷靜,他立即派人去將朝安城世家出身的三位官員捉拿,便是朝安三輔,將此三人下了大獄,而後召重臣議政,不是在議政堂,而是在去城南的馬車上。
他臨行時,鳳栩拽著他的袖子,輕輕說了句:“萬事小心。”
人力麵對天災之時實在微小,一如蜉蝣之於浩渺天地,仿若滄海一粟,實在微不足道。所以天災是不講道理的,人命說沒也就沒了,不會因天子或平民而有什麼區彆,正如山塌之時,都是肉體凡胎,誰也擋不住。
殷無崢撫了撫鳳栩的臉頰,應了一聲。
淨麟宮的寢殿內除了雨聲再沒其他的聲音,鳳栩躺不住,起身點燃了燭火,坐在窗前聽雨珠砸在窗上劈裡啪啦地響,灼灼火光映照著他眉眼間深沉的鬱色。
時局動蕩,殷無崢取巧奪城,朝安城尚未穩定,就連宋承觀那個老東西還躲在外頭,堪稱內憂。
鳳栩的指尖撫上窗欞,潮氣順著窗縫滲了進來。
他心想,這場大雨下的不是時候。
老天下雨不會看任何人的臉色,人命在天災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但有時也堅韌得不可思議,有天子坐鎮,段喬義帶著南大營有條不紊地開始救人、引水。
殷無崢身先士卒站在大雨裡,他腳下是能沒過半截小腿的泥沙,一身玄色的袍子被雨打濕,而他像雨中一柄將要破開天光的劍,淩厲得寒芒閃爍。
鳳栩站在廊下,分明將要盛夏,可這場大雨讓朝安城陷入濕冷的涼意,他披著素色外袍,仰起臉瞧著遮天蔽日的陰雲,追命似的雨珠子連成線一樣往下砸。
大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
殷無崢足足在城南七日,在第三日的時候雨勢轉小,七月初時,這場大雨在卷走數百條性命後終於悄然退走,壓在朝安城上厚重陰冷的黑雲散開,天光放晴。
但這場要命的雨還沒有徹底結束,天災之後,便是人禍了。
鳳栩又服用了一次長醉歡,他是真的離不開這東西,可這次殷無崢不在他身邊,鳳栩便將自己縮在榻上,追尋著殷無崢存留下來的些許氣息,又一次陷入了混沌而紛亂的回憶,那是寧康十二年,鳳栩與殷無崢相識的第三年。
半年後,宮中巨變,殷無崢離開朝安。
那年夏至,朝安城也下了很大很大的雨,鳳栩舊日模糊的記憶中,那場冷入骨子裡的大雨依舊真切無比。
相識將近三年,鳳栩手段用儘,甚至與殷無崢同塌而眠過,卻也不過是同床異夢,彼時的鳳栩不知殷無崢心中壓著怎樣沉甸甸的野心,糾纏得這樣久,小王爺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甘,還是真的情根深種了。
他隻知道他想要得到殷無崢,不惜一切,不計代價。
“殷無崢。”鳳栩聽見自己的聲音,哽咽也帶著惱怒的意味。
那是很怪異的感受,鳳栩偶爾能分得清這不過是一段舊識的記憶,清醒得像個局外人,有時又覺得他就是此刻的鳳栩,斑駁的回憶讓他半夢半醒地望著眼前人,那時的殷無崢與現在模樣相差不大,隻是冷肅氣質較之做了皇帝的殷無崢要淡一些。
鳳栩又說:“兩年多,就算是塊石頭也能捂熱了吧?你還想回西梁去,你回去做什麼,他們拿你當條狗一樣扔到朝安城來!隻有我犯賤一樣的喜歡你!”
每一次的爭執,鳳栩都氣得理智全無,而殷無崢從來都淡漠平靜。
那次也一樣,鳳栩想要殷無崢留下,而殷無崢卻冷淡回絕:“我早說過,你我並非同道人,而且——”
他忽而頓了頓,神色變得更疏冷,不帶一絲眷戀,就仿佛眼前的鳳栩是陌生人似的。
他說:“我總歸要回西梁去的。”
鳳栩哪受得住他這樣的冷待,彼時的小王爺本就無法無天,當即發難,他一生氣,什麼難聽的話都往外說,指著殷無崢的鼻子罵他是喪家之犬,從開始的氣勢洶洶,到後來眼眶酸澀聲音哽咽。
他是真的委屈了。
可殷無崢仍是那副麵無表情不為所動的模樣,甚至到最後也隻是說:“鳳栩,你還想胡鬨到什麼時候?”
胡鬨。
這兩年來的追逐在殷無崢看來隻是胡鬨而已。
十九歲的鳳栩終於怔怔地退了半步,而殷無崢的身影也在那一刻變得模糊不清,鳳栩不明白,明明就在眼前的人,為什麼瞧上去卻那麼遙不可及。
就像他無論怎樣拚命靠近,都注定碰不到他。
“你等著,殷無崢。”鳳栩咬著牙往後退,可眼神卻執拗如初,他死死盯著殷無崢,“我想要的一定會得到,誰都不能阻攔我,你也不能。”
大雨如幕,鳳栩退到了雨中,隻覺得冷意砭骨。
殷無崢的身影也在雨中變得模糊,瞧不真切,唯有那雙冷冽淡漠的眸子清晰。
他冷靜而沉默地瞧著鳳栩,像是在譏嘲他的自作多情和不自量力。
“鳳栩。”
是殷無崢的聲音。
大雨不知何時消失了,鳳栩眼前的一切漸漸變得清晰起來,日光從窗口灑落滿室,殷無崢正坐在榻前瞧著他,俊美的臉上儘是倦色,鬢發散落,頸側甚至還有迸濺上的泥點子。
是兩年後的殷無崢。
鳳栩清醒了些,靜默須臾後,他輕輕地說:“怎麼弄成這樣了呀。”
027.星火
殷無崢不作聲,隻瞧著鳳栩,神色幽深不可測。
鳳栩便對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個溫和無害的笑,那笑裡卻摻雜著某種古怪的迷離與愉悅,他輕聲說:“你回來,大雨也停了。”
“嗯 ,雨停了。”殷無崢緩緩應聲。
鳳栩瞧上去與平日無異,可殷無崢知道這會兒的鳳栩不一樣,他其實已經在這兒坐了快一盞茶的時辰。
可鳳栩始終抱膝縮在榻上,一雙眸子無神空落地不知望著何處,神情也悲傷委屈到難以言描,眼尾浮著紅,卻偏偏沒有一滴淚,就像……他已經難過到無淚可流。
而且從始至終沒發現殷無崢已經坐在他身前,直到殷無崢出聲,鳳栩反應了一會兒,那雙烏眸才如夢初醒般地湧現一絲清明。
“我不喜歡下雨。”鳳栩將下頜墊在了交疊的小臂上,如同一隻離巢的幼獸,拚命將自己縮起以求得些許安全感。
殷無崢便順著問:“為什麼?”
“大雨是分彆,所有人都會在大雨中轉身,與我背道而馳,也不再回望。”鳳栩說得很平靜,因為他感受不到悲傷與痛苦,至少在此刻,過往記憶於他如霧裡觀花,今生觀前世一般。
可藥性掩蓋的難過悲痛仍舊鐫刻在這具傷痕累累的身體上,已經深深融入他的骨血,所以每一次長醉歡的藥效消失之時,那些過往記憶所帶來的痛不欲生便張牙舞爪地重新席卷而來,將勉強拚湊起的白瓷重新撕碎,鳳栩就這樣不斷在藥效中解脫又再次絕望。
從一切發生開始,痛苦便如附骨之疽,哪怕將這具軀殼、這顆心碾碎重塑無數次,依舊是遍布裂痕的。
“我登基那日,雨也好大,我站在明德殿的長階上,在大雨裡受百官朝拜。”鳳栩輕輕地說,“那是父皇母後和兄長死後的第二天,龍袍好重,我隔著冕旒和大雨往下瞧,什麼都看不清,隻看見——隻看見那些人,他們跪著,行大禮,瞧著那麼謙卑恭順。”
鳳栩遽然笑了一聲,才溫吞吞地說:“可真正卑微的是我,是站在長階之上的天子。”
那也是殷無崢離開他的第二日,小鳳凰一夕之間失去一切,被推搡著擁上了這世間至高無上的位置。
“站在那裡,我瞧見了許多,殷無崢。”鳳栩笑著,但悲戚經年之下早已刻入了他的眉眼,“是哥哥他們也曾見到的,我瞧著烏壓壓的朝臣,瞧著黑雲遍布的天,這座城是世家權貴們的棋盤,這座皇宮是他們鑄造的囚籠,傾頹的江山,不見光的殿宇,太惡心了。”
一切都恍如昨日,鳳栩被困在殷無崢到來的兩年之前,他還是那隻被困在不見天光之處的囚鳥。
國喪尚未過,太子因弑父殺母而不得行喪儀,先皇夫妻則草草下葬,第二日朝臣們便歡天喜地恭賀新君登基,登基大典上那場大雨衝刷儘了前朝的痕跡與宣德門前的血。
鳳栩都記得,可長醉歡是好東西啊,他感覺不到那蝕骨的痛苦,哪怕堂而皇之地將這些話宣之於口,他還是仿若身處於雲霧之中,那些足以將人逼瘋的過往都變得平淡,唯有虛假歡愉肆意叫囂著。
殷無崢張了張口,卻是無言。
於鳳栩而言那些已是既定的過去,無法更改,更無從安撫,他其實也記得那天的雨。
朝安巨變他早有預料,衛皇後與宋黨之間早已是不死不休,衛皇後想扶持自己的兒子鳳瑜,而宋太尉盯上了太子府的嫡長子鳳懷瑾,結果無非是重振皇權亦或是皇室傾頹,但殷無崢沒想到政變會來得那麼快。
宋太尉老了,他與衛皇後對峙了足有二十餘年,從衛皇後還隻是太子妃時,衛皇後總有一日能熬死他,宋承觀等不了那麼久。
連殷無崢也對宋太尉的突然發難而猝不及防,他毫不猶豫地毒殺兵部尚書與禁軍都統,奪兵權後又殺禦史大夫,之後逼宮弑君,倉促之下殷無崢也來不及安排太多,這場東風來得太快,他不得不提前離開朝安。
可那隻小鳳凰走不了,殷無崢知道,宋承觀不會放過鳳栩,不會放過皇室嫡係中除了鳳懷瑾的任何一個人,曾經有那麼片刻之間,殷無崢想過不如帶鳳栩走吧。
可事發突然,等他安排好人手準備離開,回到靖王府時,那裡已經亂成了一團,唯獨不見鳳栩的蹤影。
人算不如天算,殷無崢動了想帶鳳栩走的心思,可他沒能找到鳳栩,他出城的那一刻起,殷無崢便想到了鳳栩的結局,宋承觀不會留他的性命,奔襲一天一夜後,大雨瓢潑而至,他在雨中回望那座屹立了數百年的皇城,已經隻能瞧見些許的虛影,而後他才聽到風聲。
太子謀逆,太子妃母子死於兵亂之中,登基的是靖王鳳栩。
殷無崢知道鳳栩不會是為了活命殺死嫂嫂與侄兒的人,所以這其中發生了他不知的變故,那一局棋,衛皇後與宋太尉平局。
“那天。”殷無崢忽而開口,“那天你不在靖王府,鳳栩,你去哪了?”
鳳栩愣了許久,仿佛才從殷無崢這句話裡品出了什麼,良久良久,鳳栩才囅然而笑,他有些小心翼翼地輕聲問:“你回去找我了,殷無崢。”
這是重逢以來,殷無崢第一次在鳳栩臉上瞧見這樣靈動的神情。
他心中酸澀,蜷指輕輕蹭了下鳳栩的臉頰,說:“是,鳳栩,我回來找你了,所以你去哪了?”
“我去哪了。”鳳栩微微蹙眉,長醉歡讓他不是那麼的清醒,記憶一片一片地紛亂,他從中尋找著,又是半晌,才呢喃似的低聲說:“懷瑾,懷瑾還小,陸尚書死了,宋承觀不會放過嫂嫂和懷瑾,我去、我去……”
“我去…送他們走。”
鳳栩其實算不上不學無術,隻是無論殷無崢還是鳳瑜都優秀太過,猶如永晝之輝,於是鳳栩這點星火在他們麵前便有些不夠看,宮變那日,鳳栩知道自己什麼都做不了,於是他毫不猶豫地破釜沉舟,親自拿起劍,帶著陸青梧母子在亂局之中,踩著血,踏著骨,生生殺出一條離開囚籠的路。
鳳栩掀翻了宋承觀的棋盤,打亂了他的布局,星火亦能燎原。
可陰差陽錯之下,他錯過了在城中與靖王府幾番尋找,想帶他一起離開的殷無崢。
他被留在了這座囚籠。
028.風波
彼時的殷無崢也說不清為何生出這樣的心思,他該是厭惡鳳栩的,這是個不知死活自負無禮的小王爺,而他給自己的理由,是也該讓這隻驕傲跋扈的小鳳凰知道何為真正的喪家之犬。
但重逢後,瞧見真正成了喪家之犬的鳳栩,殷無崢才漸漸明白那次錯過究竟意味著什麼。
縮在榻上的鳳栩向殷無崢伸出了手,慢吞吞地靠近了他,也不在乎殷無崢滿身的狼狽,就這麼蹭進了他懷裡蜷著,殷無崢放下手,便摸到了他伶仃細瘦的蝴蝶骨。
從前的小鳳凰也清瘦,但皮肉勻稱,瑩潤白皙,不是這樣慘白羸弱的瘦。
“你不問問為什麼?”殷無崢低聲說。
鳳栩似乎反應了一會兒,才溫吞緩慢地笑著應聲:“我猜得出來。”
總不會是因為喜歡他,盛氣淩人的靖王又能對殷無崢有什麼好話,就連朝安城破那日,殷無崢對他的態度還冷酷不耐。
當初的回頭,或許有那麼丁點兒的惻隱之心,但必然還是想要翻身一回吧。
殷無崢卻因他這句話而沉默,可很快,鳳栩又輕柔地接上下一句:“但我不在乎,殷無崢。”
這兩年來實在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鳳栩想,現在總算有一件了。
無論因為什麼,至少……殷無崢曾為他而回望。
殷無崢手上的輕撫動作頓住,鳳栩分明就好好地在他懷裡,可他知道,碎裂的玉怎樣都無法複原如初。
“是我命該如此。”鳳栩的聲音很微弱。
是因為體內的藥性在漸漸褪去,他是昨夜服下的長醉歡,六個多時辰,足夠鳳栩逐漸清醒,但當心頭那股能忘卻一切的迷亂與歡愉消失後,那些因過往而生出的痛苦悲傷沒了藥性的壓製,便會成倍地反撲,隨之而來的還有身體上的倦怠疲憊。
命該如此,不過四字,卻是鳳栩逃不出的死局,哪怕重來一次,鳳栩知道曾有一條讓他免於這兩年折磨的路也無用,他還是會留下來,代替鳳懷瑾成為宋承觀手下的棋子,成為江山這局棋的棄子。
半生風光,已經夠了。
周福忽而在外說沐浴的熱水已備下,殷無崢瞧了眼懷中昏沉沉的鳳栩,他臉色很不好,像是久病之人,隨即向外應了一聲,便將鳳栩攔腰橫抱在懷一並帶走。
太輕了。
殷無崢不動聲色地收緊了手臂。
一個年輕男人不該輕成這個樣子,比其一個月前再見到鳳栩時,他似乎又瘦了些.
殷無崢因朝安城這場大雨在外奔波數日,甫一回宮自然也不得閒,和鳳栩沐浴後回寢宮也不過歇了一個時辰,便起身穿戴好去議政堂見朝臣。
凡是災,就得花銀子,新主剛剛登基,此事若是辦得不好,難免落人口實。
“陛下,坊間已有流言四起。”晏頌清貌似憂心忡忡地皺眉,“這場雨下得時機不好,流言也出現得蹊蹺,正所謂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如今宋承觀又不知所蹤,連鳳氏後裔也還活著,這其中變數太多,倘若放任下去隻怕釀成禍端。”
殷無崢已全然沒了在淨麟宮時的狼狽,一身玄色長袍覆身,眉眼間是長年累月攢下的冷肅威嚴,即便這張臉年輕且俊美,也無人敢有輕視之意。
高坐在上的是一頭悍然凶狠的狼,當年在西梁局勢於他而言那樣不利,可殷無崢卻在近乎不可能成功的情況下展露鋒芒,他能走上如今的位置,全因腳下枯骨堆積如山。
在晏頌清的話說完後,議政堂內便陷入短暫的平靜。
其實鳳氏後裔死不死沒人太過在乎,隻不過曆代君王多疑,誰也不會留著前朝的皇室給自己添堵,但明心殿的事他們心中都有數,不管當年靖王與陛下的傳言是怎麼回事,可現在看來,陛下分明就是舍不得那前朝的舊主。
於是沒人出聲。
殷無崢波瀾不驚的視線落在晏頌清的身上,他問道:“想來你是已有計策,說罷。”
晏頌清仍是那副溫文儒雅的口吻,含笑道:“說來也簡單,鳳氏舊主尚在,此次天災,儘可由他擔下,屆時處死舊主,還朝安與天下安定,豈不一舉兩得。”
“好個一舉兩得。”
開口的是莊慕青,他是正兒八經的文臣,比晏頌清這個自詡儒將故作溫和的武人更為文雅,連譏笑都帶著書卷氣。
“坊間流言的確蹊蹺,分明是有心人故意為之,即是如此,該當尋出那人重罰以儆效尤,而晏小將軍卻隻想如何粉飾太平,恕下官直言,晏小將軍領兵征戰時,倘若敵軍出招,便隻守不攻麼?!”
這二位不睦已久也是常態,而且這恩怨從他們父輩便有,但莊慕青此前從未這樣言辭犀利地當眾斥責過晏頌清。
這番話相當不客氣,晏頌清的臉色微沉,笑意散了個乾淨,他冷聲道:“暫解燃眉之急而已,何況莊大人就怎知此事必有人從中動手?”
“晏小將軍從戎,什麼事都想著打打殺殺。”莊慕青斜睨他一眼,便俯身對殷無崢道,“臣有一計,坊間傳聞無非詬病陛下之出身,但此次城南水災,我主親赴,與將士們同吃同住,實為明君賢君,敢問大啟及曆代前朝君王有幾人能如此?!人言固然可畏,卻未必不能為我所用。至於鳳氏舊主,即便此次殺之,那下次、下下次又當如何?此次傳言來勢洶洶,必有人在背後興風作浪,不徹查捉拿此人嚴懲,朝安城必無寧日!”
莊慕青此言也並非出自私心,即便他敬佩舊主護親之心,但他是新朝臣,倘若此次不得不殺鳳氏子,他自然不會說半個不字,可此次不止流言蹊蹺,城南水災瞞報一事,莊慕青也有所懷疑。
他自然見不得晏頌清那所謂的“一舉兩得”,可當真是兩得,又能殺鳳栩,又能摘出去自己,當彆人都是傻子嗎?!
“說得好。”殷無崢未瞧臉色難看的晏頌清,而是對莊慕青吩咐道:“流言暫且不足為懼,徹查瞞報官員,不可疏漏。”
莊慕青當即應是。
029.妒心
坊間流言不利於殷無崢,鳳栩在淨麟宮也聽到了風聲,但早朝後議政堂那段他卻不知情,不過聽允樂繪聲繪色地講完後,靠坐在短榻上的鳳栩望著外頭,輕聲說:“晏頌清沒動靜?”
鳳栩瞧得出這是個好機會,晏頌清定是要以一副忠臣口吻,將他這個前朝廢帝推出去背鍋。
允樂愣著搖了搖頭,“不知啊,據說陛下將差事交給了小莊大人,就是莊慕青大人。”
鳳栩便不作聲。
莊家才是聰明人,莊廷敬入朝安城待皇帝的龍椅穩當後,從來不以從龍之臣自居,甚至隱有致仕告老的意思,如此一來,殷無崢放心,仍在朝中的莊慕青也能得重用。
陸青梧母子,如今就在莊慕青手裡。
允樂見主子又開始怔怔地發呆,不由得無聲歎息,退出門去不一會兒便端著個遊魚青花瓷的小盅回來。
“主子,這是咱們宮裡燉得血燕藥膳羮,您嘗嘗。”
“放著吧。”
鳳栩這麼一說,便是不想用的意思,一放大抵便是放上幾個時辰,怎麼端進來的,再怎麼端出去。
允樂抿了抿嘴,他跟了鳳栩這幾日,也曉得主子不是個性情暴戾之人,這才大著膽子小心地勸道:“主子,總要顧著自己的身子呀。”
鳳栩卻笑了聲。
他轉過頭來,瞧著年歲尚小的允樂,輕聲問道:“你多大了?”
允樂有些靦腆地應道:“奴才十七了,打小就在宮裡。”
“十七啊。”鳳栩緩緩。
宮中方寸,便是眾生相,有人高高在上,翻手間呼風喚雨,有人卑微似塵,一生也挺不直脊梁。
允樂被分到淨麟宮來伺候,前程便綁在了鳳栩身上,他不免有些憐憫,尋霜的血仿佛還在明心殿的院子裡,他們都沒跟得上好主。
"真是好年紀。"鳳栩慢聲說道,像是歎息一般,“我十七歲那年,第一次見著殷無崢。”
大啟靖王與西梁質子,前朝廢帝與新朝天子,這兩人的糾葛宮中早傳遍了,即便允樂年歲小,可他自小在宮裡,兩年之前,他也曾經曆過那靖王追著西梁質子鬨得滿城風雨的那三年。
聽鳳栩提起往事,允樂小心翼翼地斂眉道:“陛下他…還是心疼主子的。”
鳳栩便不再說話,平淡而死寂的目光又望向窗外,他瞧著殿宇層疊的影,這是一座琉璃玉瓦金碧輝煌的囚籠,可這也曾是他的家,天地廣袤,倦鳥總要歸巢,除了這裡,他也無處可去。
允樂便無聲地歎了口氣,將那盅藥膳擺在小幾上,轉身去收拾殿中的浮塵。
安謐寢殿忽地傳來允樂一聲驚咦。
鳳栩瞧去,正見允樂站在銅鏡前,抽屜開著,他手中拿著片碎瓷,口中還念叨著:“昨日碎的瓷盅分明收拾得乾淨,怎麼還有一片……”
“放下。”鳳栩淡聲。
允樂無端覺得脊背發寒,指尖發顫著將那碎瓷放回了抽屜裡,餘光瞥見抽屜中還有個精巧的小瓷瓶,他雖然年紀小,可到底在宮中這麼多年,自然曉得奴才的眼和手都聽主子的,當即權當什麼都沒瞧見,將抽屜推了回去。
盯著他的那道陰鷙目光停留片刻,這才緩緩挪開。
允樂抬眸,便瞧見鳳栩又是那副平淡到毫無生氣地模樣,正望著窗外出神,他還記著方才那一眼的陰冷殺氣,當即不敢多瞧,匆匆垂眼退了下去。
傍晚時分,處理完政務的殷無崢才回淨麟宮,鳳栩仍靠坐在床邊的短榻上,眉眼彎彎地笑說:“你回來啦。”
可惜那笑也克製清淡,少了張狂明媚。
“嗯,今日如何?”殷無崢坐在小炕桌的另一側。
“都好。”鳳栩笑吟吟的,目光又轉回窗外,“聽允樂說了不少前朝的風聲,這場雨下得巧,想來晏家的將軍,又要說我這前朝舊主昏聵無能罪孽深重,必殺之以平天怒與人怨了吧,”
殷無崢一哽。
晏頌清的確整日盯著鳳栩,恨不得立刻要他身首異處。
但鳳栩滿不在乎似的笑了笑,“誰讓他喜歡你呢,不過晏家的將軍溫文爾雅,精明能乾,該是你喜歡的那種人,殷無崢,你為什麼不喜歡他?”
晏頌清的確和從前的鳳栩南轅北轍是兩個極端,鳳栩自認是個小人,想要的就要得到,再下三濫的手段也用過,囂張得不可一世,跋扈到不知天高地厚,而晏頌清顯然不同,他畢竟是個調兵遣將的將軍,用起兵法謀略來得心應手,待人接物卻都文雅,活脫脫一個偽君子。
鳳栩從允樂口中聽了不少有關這位晏小將軍的傳聞。
“我喜歡的那種人?”殷無崢捏著鳳栩的下頜要他轉過來瞧自己,“我喜歡的哪種?”
“晏頌清那種啊。”鳳栩語氣無謂,像是不怎麼在乎,“青梅竹馬,年少追隨,一路扶持,他又喜歡你,倘若你們在一起,該是佳話,要傳頌百世的。”
他說得平靜,可有多嫉妒唯鳳栩自己知道。
嫉妒能光明正大站在殷無崢身邊的晏頌清,嫉妒他們不僅是君臣更是同道中人,嫉妒他們一路而來的並肩作戰。
而他隻能是個局外人,殷無崢的稱帝之路上,他鳳栩至多隻是個被推下龍椅的前朝舊主而已。
濃墨重彩的畫卷之上,鳳栩隻是個墨點子。
好在他已經在痛苦的深淵中掙紮足夠久,即便仍有酸澀,可這點妒忌帶來的痛苦於鳳栩而言早已不痛不癢,明心殿的兩年讓嬌氣的小鳳凰變得無堅不摧。
最多也隻是有幾分不甘,鳳栩早就認了,他命該如此。
他是鳳栩,是大啟鳳氏的後裔,無論重來多少次,他都做不成殷無崢的同道中人。
這就是命。
殷無崢不作聲,就這麼瞧著鳳栩。
又是這樣寂靜無聲的悲傷,殷無崢不由得想,他以為隻要笑著,旁人就瞧不出難過麼?
遍體鱗傷的小鳳凰還是驕傲地仰著頭,哪怕羽翼沾血,殷無崢麵對這樣的鳳栩隻能敗下陣來,良久,他才輕聲說:“鳳栩。”
“我不喜歡晏頌清。”
030.悱惻
鳳栩早些年聽過坊間許多癡男怨女的故事,彼時尚且不懂何來那麼多輾轉悱惻的悲情,而今才明白,世間多得是有緣無分。
“人總是會變的。”鳳栩彆開臉時輕聲笑了笑,“你從前不也避我如蛇蠍麼。”
從前二字,猶如禁忌,是鳳栩一廂情願的三年,也是殷無崢最落魄狼狽的過往,他們之間的愛恨糾纏其實隻有怨,是求不得,是怨憎會,永遠都是一個高高在上,一個跌落雲端,相逢即是錯過,相識便是彆離。
兩人俱是沉默,鳳栩安靜得如一潭死水,而殷無崢隻瞧著他,透過那雙蘊著壓抑悲苦的雙眸,仿佛窺見了小鳳凰這坎坷蕭索的兩年。
“鳳栩。”殷無崢輕喚他。
似乎想說些什麼,鳳栩從他的神情中讀懂了某種鄭重,於是遽然慌亂。
“不必說。”鳳栩猛地向後挪了些,他靠在窗上,夏日的風吹在頸後也是熱的,可鳳栩卻遍體生寒,臉色也在刹那間蒼白下去,他回望向殷無崢,滿眸的倉惶無從遮掩,那其中甚至摻雜了些許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懇求。
他大概都不知,自己此刻的神情有多畏懼驚慌,就仿佛殷無崢未出口的話是什麼洪水猛獸一樣。
又是沉默。
殷無崢的話再說不出口,他瞧著鳳栩將臉埋入交疊的臂彎,良久良久,才發出一聲低啞的、含著哭腔的輕聲。
鳳栩重複了那三個字:“不必說。”
不過是三字而已,卻如利刃穿心,殷無崢終於在彼此漫長的沉默與鳳栩似有若無的啜泣中,遲遲地明白了何為心如刀絞。
殷無崢出生時母親便因產子而亡,他從來都寡情淡薄,沒有什麼能讓他這樣疼過, 曾經深可見骨的傷口沒有,那些爾虞我詐的算計也沒有,他無懼且無畏,可直至此刻,殷無崢覺得鳳栩身上留下的每一道疤痕和這兩年來無人知曉的遭遇,都仿佛烙在了他的骨血中一樣痛得刻骨銘心。
足足良久,殷無崢才找回自己聲音似的開口:“好…好,不說。”
他伸手將鳳栩攬在懷裡,輕輕吻在他散落著的發間,低啞地重複:“我不說了,鳳栩。”
鳳栩僵了須臾,又因殷無崢近乎縱容的一句話而顫抖得更厲害,他不敢出聲,也不敢抬頭,安靜地承受歇斯底裡的悲哀,他痛恨這世上的巧合與錯過,卻不得不認命。
太遲了,太遲了,鳳栩死死咬著唇,簌簌而落的淚被衣袖遮住,盛世將至,他是站在街口的遊魂,背後是昏暗無光的亂世,其實隻是差了那麼咫尺間的距離,卻是此生也邁不過的天塹。
鳳栩伸手環住了殷無崢的頸,將自己埋進了曾經求而不得的懷抱中,卻仍然躲不掉那條注定不能回頭的末途,殘陽的餘暉似被焚儘,屋內沒點燭火,滿室昏暗中,殷無崢低低地說:“你想聽時,我再說。”
鳳栩臉頰淚痕猶存,他像是累了,闔眸靠著殷無崢,呢喃聲輕得融進了風中。
“不必了。”他說,“舊事而已,我都…忘了。”
殷無崢不作聲。
倘若真忘了,又怎麼還會落淚?
他眸光既深且暗,自生而來殷無崢就一直在逆風而行,命歸命,緣歸緣,而他要走的路,即便是神佛也攔不住,鳳栩一心求死,他偏要逆轉陰陽。
夜再長,天總要亮,亙古而存的晝夜不會因誰而改變,浩渺天地亦不會在意誰的悲歡。
鳳栩心思重,夜裡遲遲睡不著,醒醒睡睡的,天明時分才堪堪醒來,一夜亂夢早已記不清,睜開眼,卻對上一雙靈動漆黑的雙眸。
幼小的稚兒正跪坐在榻前,見他醒了,當即轉頭脆生生地喊道:“娘,二叔,醒…醒!”
鳳栩驀地清醒了。
陸青梧也已走到榻前來,兩年未見,可她幾乎要認不出這個當初驕縱任性的小叔,沉默的須臾之間,眼眶便紅了,她輕輕喚了一聲:“阿栩。”
鳳栩的目光在母子二人身上掃過,而後坐起身來,麵如冷霜般哼笑:“誰給你的膽子直呼朕的名諱,還敢出現在朕的寢宮,簡直放肆,還不帶著孽子滾出去?!”
鳳懷瑾似乎被他的叱罵嚇著了,往母親懷中縮了縮。
“阿栩,何必呢。”陸青梧輕聲而歎,抱著幼子坐在榻上,輕柔而溫和地低聲說:“事已至此,是生是死我們一家人都在一起,當年鳳氏凋零,西梁起兵,我便知道大啟已無力回天,可大啟並非你一個人的大啟,就算天塌也不該你一個人來扛。懷瑾是還小,可他是鳳氏子,而你,阿栩——”
陸青梧說到這兒忽而有些哽咽,她瞧著鳳栩憔悴蒼白的麵色,那熟悉的眉眼之間唯有冷淡與死寂,尋不到丁點兒曾經靖王的桀驁來。
“阿栩。”陸青梧含淚道,“也是我們最疼愛的弟弟啊。”
當年鳳栩能養成那樣無法無天的驕狂,少不得父母與兄長的縱容,還有陸青梧這位長嫂,他們都是真心疼愛這個雖頑劣卻本性純稚的幼弟。
鳳栩沒了血色的唇微微一動,說不出話來。
陸青梧又喚了一聲“阿栩”,她不敢想當初被父母兄嫂寵愛的小鳳凰這兩年究竟經曆了什麼,可她一直記得兩年前,被全朝安城戲稱為紈絝的鳳栩如何提劍殺出那條血路,又是如何在城外毅然決然地轉身折返,去承擔起他身為鳳氏子的責任。
朝安城的小鳳凰是真正有擔當的少年郎,是江山傾頹之時以身入局的鳳氏皇子。
鳳懷瑾早慧,也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鳳栩的臉頰,稚氣地喊他:“二叔。”
鳳栩閉了閉眼。
片刻之後,他睜眸,仍是寂滅般地平靜,他堅定而不容置喙地推開了鳳懷瑾柔軟的指尖,深深地瞧了陸青梧一眼,冷酷且決絕地淡聲:“我說過了,我不認識你們,都出去。”
陸青梧從鳳栩堅決的態度中似有若無地察覺到了什麼,她問:“阿栩,你究竟想做什麼?”
鳳栩卻不再應聲。
031.強求
鳳栩不肯認陸青梧母子,就當真半個字也不再多說,直接吩咐允樂守在寢殿門口,任誰來了也不許進。
江山易主,誰都不該與他這個鳳氏舊主扯上乾係,鳳栩是被留在舊日王朝腐朽的枯骨,與大啟陪葬有他這位舊主便夠了。
直到夜裡殷無崢回來,鳳栩才近乎警告般地冷聲說:“讓他們走,彆做沒用的事。”
曾在至親麵前柔軟溫和的鳳栩,也能為了他們而堅不可摧。
殷無崢卻沉默良久。
他知道鳳栩正孤身走在一條不歸路上,當年朝安城最肆意的小王爺如今懷著滿腔孤勇,踽踽獨行著去往殷無崢也無法阻攔的末途,無論他怎麼做鳳栩都不肯回頭。
“鳳栩,你還不明白麼?”殷無崢單手捧起他的臉,緩緩地低沉道:“你再如何否認也好,但隻要他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是鳳懷瑾,就逃不開貪欲謀劃,宋承觀如今是落水狗,卻難保不會有下一個宋太尉。”
鳳氏是大啟的皇族,而殷無崢卻是舊朝的叛臣,倘若真有人要以此對付殷無崢,兵變也是師出有名,所以沒有新主會留著前朝的皇嗣給自己添堵。
故而城破那日,鳳栩才求著殷無崢留他一命。
“我知道。”鳳栩微微一笑,“但總有辦法的,殷無崢,隻要你願意幫我。”
殷無崢不必問也曉得鳳栩所說的辦法是什麼,無非四個字——死無對證。
他們靜默無聲的對視,卻更像是一場沉默的對峙,誰也不肯退步,可殷無崢攬在鳳栩腰肢的那隻手卻愈發用力,恨不得將懷中人融入骨血——殷無崢也確實想這麼做。
他不知道究竟要怎樣才能拚湊起碎玉。
直到良久之後,殷無崢俯首吻在鳳栩的唇上,克製的,壓抑的,他的欲念斑駁,夾雜了冗雜而晦澀的情緒,在親吻的間隙,他低聲說:“鳳栩,你休想。”
鳳栩順從地任由他在唇舌之上的纏綿,原本蒼白的麵色也浮起紅來。
他從殷無崢執拗的雙目中窺見了從前的自己,他也曾這樣追逐過不可能為他而停留的人,留不住的人就如指尖流沙,越是緊握,失去得便越快。
被殷無崢橫抱起去榻上時,鳳栩伸手環住了殷無崢的頸,他心頭先是升起近似報複得逞般地詭譎快意,卻又很快被悲哀侵蝕。
世事弄人,棋子又有何資格嘲弄。
“殷無崢。”鳳栩的聲音倏爾輕柔下來。
殷無崢單手撐在他身上,彼此目光再一次交織。
鳳栩的神色似是愛憐,他用微涼的指尖去撫殷無崢的眉眼,少有的柔情似水,說出的話卻如規勸。
“你我之間的羈絆並非良緣。”他笑著說,“就算了吧。”
就算了吧。
輕描淡寫的四個字,卻是從前死攥著這段孽緣說強求也要得到的鳳栩口中而出,荒謬卻真實。
殷無崢的眸光驟然暗下去,翻騰著的不止是欲,還有陰沉而熾烈的情緒,他不容置喙地握著鳳栩窄韌清瘦的腰,像是要將他牢牢困住一般,俯身下去,在撕咬似的吻中予以回應。
“你休想。”
殷無崢不肯放手,不願放手,他掌心捧著遍體鱗傷的小鳳凰,隻要稍稍一鬆,那人就會徹底地墜入深淵,然後粉身碎骨。
纏綿到極致便是折磨,大抵是被鳳栩的決絕刺激到,前幾日顧忌著鳳栩身子的殷無崢終於壓不住侵奪的欲,他罕有地失態,自持克製皆被拋在腦後,而鳳栩也在歡情中放縱。
隻有在這方寸之間,不必去想波雲詭譎與糾纏虧欠,至少在此刻他們屬於彼此。
過分放縱的結果便是虛弱的鳳栩直接昏了過去,哪怕是重逢那晚殷無崢都不曾這樣沒有分寸,褪去了情潮,鳳栩蒼白虛弱得像一片輕羽,殷無崢被他這幅模樣驚到,也不顧天還沒亮匆匆忙忙召了趙院使來淨麟宮。
好在今日太醫院正是趙淮生值守,聽聞鳳栩出事也不敢耽擱,他太知道鳳栩這幅身子有多虛弱,在把完脈後才猛地鬆了口氣,用手擦去了額心的冷汗。
“還好,還好,隻是脫力暈厥而已。”趙淮生猛地鬆懈下來,便熟稔地為鳳栩開方子。
事發突然,殷無崢自然也不能衣冠齊整,他穿著中衣,身上披了件外袍坐在屋裡的椅子上,目光沉沉。
得知鳳栩沒事他自然也跟著放心些許,可趙淮生方才如臨大敵的模樣卻又讓他瞧出些許端倪,趁著鳳栩還沒醒,他驀地問道:“鳳栩怎麼了?”
趙淮生筆下一頓,若無其事地說:“陛下心裡清楚,臣早說過,他身子虛弱,元氣虧損,平日服用補血益氣的方子調理,床笫間即便是不能禁欲,也當節製些。”
殷無崢雖年輕,卻當真氣勢駭人,身居高位且親赴戰場,目光遽然冷厲,甚至隱隱透出幾分含著戾氣的沉鬱之色。
他緩緩說道:“趙院使,你知道我說得並非這個。”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鳳栩沒有必須死的理由,從前殷無崢以為或許是鳳栩是哀莫大於心死,以至於全無求生之意,可隨著他們相處日久,殷無崢隱隱發覺……鳳栩在漸漸衰弱。
重逢時殷無崢便覺得鳳栩清瘦了許多,但他並未多想,畢竟鳳栩的處境不好,身上又留著那麼多舊傷,若真養得珠圓玉潤那才不對,但鳳栩虛弱得太過了,還有對自己結局的篤定,甚至是那日明心殿的火海之前——
“我死,是因天地不容我。”
他還記得鳳栩的話,如今看來,鳳栩言下似乎另有其意。
在趙院使三緘其口的沉默之下,殷無崢又問:“鳳栩他,是否……身患頑疾?”
這是殷無崢能想到唯一的理由,隻有這樣才能解釋鳳栩的愈發孱弱,還有他日複一日在平靜中的絕望。
也許……他並非一心求死,而是真的不得不死。
趙淮生麵色複雜地一抬眼,“其實,也不算。”
殷無崢從這似是而非的答複中隱隱聽出了些端倪。
032.舊傷
“陛下,有些事知道也是徒增煩惱。”趙淮生的語氣像是在惋惜,又輕聲歎氣,“這兩年小殿下吃了不少的苦頭,誰能想到…”
他頓了頓,回頭瞧向仍沉沉睡著的鳳栩。
殷無崢也瞧去一眼,披著衣袍忽地起身出門走到了院子裡,不多時,提著藥箱的趙淮生也出來了。
“說罷,鳳栩他…”
殷無崢聲音艱澀,緩了緩才堪堪恢複幾分。
兩年時間算不得長,可卻讓鳳栩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殷無崢試圖隔著無法逆轉的時間窺見鳳栩曾受過的苦,瞧上去仍與往日無異的帝王,隻有自己知道掌心為何沁出了冰涼的汗。
他問:“陳文琅對他做了什麼?”
趙淮生先是一愣,旋即又了然般歎息,憑殷無崢的手段總是能查到些事的,便說道:“無非是威逼動刑,小殿下卻是個有骨氣的,無論如何也不肯就範,他真的…”
說到這兒,趙淮生眼眶又紅,似有不忍般停住。
當年朝安城裡的小王爺有多嬌氣,趙淮生自是深有體會,練騎射時抱怨磨得手疼腿疼,蹭紅一點就吵著要塗藥,倘若是見了血那就是天大的事,從小到大,鳳栩身上連條疤都沒留過。
如今想來,他倒寧願鳳栩一直是那個嬌氣的小王爺。
趙淮生苦笑,“小殿下以死相逼,陳文琅也沒轍,可詔獄中的酷刑多得是叫人生不如死卻瞧不出痕跡的,那些個受審的犯人往往撐不過三日便都招了,這些狠毒招數便被儘數用在了小殿下身上,誰能想到…誰能想到,小殿下硬是挺著脊梁扛過了三個月,就是不肯鬆口,那三月裡…老臣隔兩日便得去一次明心殿,最後一次,他雙足不能沾地,足足在榻上躺了半月。”
明心殿內知曉內情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外頭的奴才也都隻是一知半解,唯有為鳳栩醫治的趙淮生親眼見過被極刑折磨到氣息奄奄的他。
殷無崢終於從趙淮生的話中拚湊出了早已有所猜測的那段往事,臉色陰沉得比夜色還要冷鬱。
當年鳳氏皇族沒落,喜好男色的陳文琅盯上了鳳栩,甚至用上了詔獄中應付嘴硬犯人的手段,其實趙淮生說起來不過寥寥幾句而已,但每個字都仿佛浸透了鳳栩的血淚,那是他親身經曆過血淋淋的過往。
趙淮生並未再多說,隻是在臨走前長歎道:“倘若陛下當真有心,不妨一試…去留一留他吧。”
殷無崢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趙淮生透露的僅是鳳栩這兩年來片影般地過去,是鳳栩所經曆的冰山一角,卻已經足夠讓殷無崢心頭泛起細密的疼。
凡是入詔獄的哪個不是硬骨頭,可到頭來還不是讓說什麼就說什麼,詔獄刑罰之所以被稱之為酷刑,亦是因此,殷無崢忽地匆匆回房去,鳳栩還沒醒來,他坐在榻尾,將被子掀開些許,仔細去瞧鳳栩蒼白卻修長漂亮的雙足。
清瘦的雙足之上也遍布細小的舊疤,鳳栩的身子似乎要銘記他曾受過的傷,哪怕隻是小小的傷口,也會留下一條細痕傷疤。
足趾的指甲後留有一道淺淺的白痕。
就像有什麼細長的東西生生自指甲與足趾間的縫隙釘進去一般,殷無崢有那麼一瞬喘不上氣,詔獄中酷刑諸多,有一名為血鐵鞋,是將鐵簽釘入指甲內,再綁其腕吊起,迫之雙足落地拖行,可一路蜿蜒血痕,故而得名。
鳳栩曾因此而在榻上躺了半月。
殷無崢指尖顫抖著,剝去了鳳栩身上單薄的中衣,重新將這具他已經看過、撫過無數次的身子仔細檢查過去,除去鳳栩身上極為明顯的鞭傷劃傷之外,他還發現不少隱秘之處都留有鳳栩曾受刑的痕跡,待從頭到尾小心翼翼地檢查完後,殷無崢死死咬著牙,更不知要如何捧起這塊碎玉。
最嬌氣不過的人,硬是憑著血肉之軀扛下了詔獄的酷刑。
他……究竟是怎麼撐過來的?
殷無崢伸手輕輕撫想鳳栩睡著時萬分平和的眉眼,心中遽然生出怒意時又伴隨憐惜,他從前覺得鳳栩隻是個養尊處優不知人間疾苦的紈絝,可鳳栩扛下了那麼多的苦,小鳳凰從來不是虛有其表的草包,他是鳳氏子,皇室後裔,他配得起自己的姓氏。
“鳳栩。”殷無崢輕輕地喚,靜默須臾後,又低聲說,“日後不會了。”
回應他的隻有鳳栩沉睡時平穩的呼吸。
但下一刻,鳳栩仿佛聽見了什麼一般蹙起眉,蒼白無色的唇微動了動,像是含糊說了聲什麼。
殷無崢垂首側耳去聽,隱隱聽見一聲模糊不清的“殷無崢”三字。
於是愕然愣住。
睡著的鳳栩在喚他的名字。
“彆走。”鳳栩細弱念著,他不知夢見了什麼,反複地呢喃著,"殷無崢…彆走。"
殷無崢鼻尖泛起酸,趁著時辰還早,他上榻將鳳栩裹進了懷裡,低低地說:“我在這裡,鳳栩。”
鳳栩也不似清醒時那般推拒,而是無儘眷戀地主動倚靠而去,甚至輕輕抽.動鼻翼嗅了嗅,像是聞到了讓他安心的氣息,便這麼窩在殷無崢懷裡昏沉沉地不動了。
隻有在意識不清時,他才能這樣坦誠地表現出自己的依賴與心意。
殷無崢吻了吻鳳栩的眼角,一下一下地撫著他的肩背,似是想要安撫這兩年裡無數次在痛苦中咬牙掙紮的小鳳凰,可時過境遷,到底是徒勞。
他永遠也找不回兩年前那個無憂無愁瀟灑快活的小王爺了。
殷無崢從未這樣真切地明白何為覆水難收。
鳳栩在紛亂的夢境中沉淪許久,再睜開眼時,發現屋裡仍舊漆黑,天還沒亮,他被殷無崢牢牢抱在懷裡,稍微一動,頭頂便傳來殷無崢低沉的聲音:“還早,再歇一歇。”
鳳栩倒寧願殷無崢待他如舊,稍微掙動些許,便察覺到腰腿酸痛得厲害,沒忍住低聲悶哼出聲。
“鳳栩?”殷無崢便驀地半撐起身,微沉的語氣中含著關切擔憂,“哪裡疼?”
鳳栩微愣後笑了笑,說“不疼”,也不再掙紮,安安分分地縮在殷無崢懷裡。
殷無崢不作聲。
怎麼會不疼呢,鳳栩身上的傷疤,他隻是瞧著,便覺得痛入血髓。
鳳栩的每一句否認反過來,便是他難以宣之於口的真心話。
鳳栩不知殷無崢心中所想,他隻隱隱記得自己是在榻間忽而失去意識的,大抵是將殷無崢嚇著了,便又輕聲說:“真的不疼,我沒事。”
半晌,他才聽見殷無崢用聽不出情緒的語氣說:“鳳栩,你可以任性一些。”
鳳栩便笑了,心想人真是奇怪,他任性時殷無崢嫌他驕縱,懂事後殷無崢偏又要他任性些。
“這可是你說的。”鳳栩聲音很輕,聽上去便很乖。
而後他便得到了一個落在額心的吻,殷無崢似乎是“嗯”了一聲。
餘下便是無言。
鳳栩靠在曾求而不得的懷抱裡,強行壓下了心底難以自製萌生而出的貪戀與渴慕,兩年來的日日夜夜他從未忘記過殷無崢片刻,這是他在無儘長夜與痛苦崩潰中唯一的念想。
人總要念著點什麼,才能在咽下苦痛時依舊竭力地活著。
可世間的錯過便是如此,鳳栩三年的苦苦糾纏無疾而終,卻又在他們相識的五年後死灰複燃,人無常少年,鳳栩也不再是當初那個以為得到殷無崢便能得到一切的稚嫩少年,狂妄不羈的少年郎終於學會了怎樣去喜歡一個人。
並非隻為了得到,那太自私了,鳳栩希望殷無崢餘生都過得好.
端午祭龍神,禮部擬了章呈,按照殷無崢要求的一切從簡,祭拜祈福後的群臣宴,便安排在城東的碧波苑,那處有碧蘭湖,可供賽龍舟等端午舊俗。
即便是從簡,但畢竟天子出行,該有的隆重少不得,尤其是隨行護駕的侍衛更是重中之重,被東風吹上南大營都統的段喬義已然將舊世家的老將們收拾得服服帖帖,於是聖駕親衛便由南營負責,段喬義身負重任,可見新主信任。
反之,晏家父子卻隻是隨行,無權調動兵馬,殷無崢早疑心城南瞞報災情與坊間流言之事與晏家有關,莊慕青事後查探也隻發現些許蛛絲馬跡,晏頌清做事謹慎,不留馬腳,可越是做得利落便越是惹人疑心,即便是沒有證據,可晏頌清太急著殺鳳栩,目的那樣明顯,分明是在有恃無恐地告訴殷無崢——是我做的又怎樣?
新主若動了晏家,勢必會讓隨他開拓江山的將士們寒心,晏頌清這是光明正大的陽謀,他在用戰功威脅殷無崢。
本就疑心深重的殷無崢恰好最厭惡的便是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