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賀入朝安城時騎著馬在鬨街之上招搖過市,又話裡話外地提醒殷無崢,彆忘了他是如何爬到今日這個位置的,殷無崢便借著此次端午祭龍神宴百官抬舉段喬義,讓武將們知曉他並無重文輕武之意。
順勢敲打晏家,讓他們明白何為君臣。
於是晏家父子的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
033.覆水
碧波苑是大啟定下國號那年太祖皇帝下令修建的,不似朝安城的皇城那般巍峨恢弘,卻是一派風逸雅致,園林花圃修葺得格外講究,長廊幽深,畫壁雕欄,青石潭水如明鏡,白玉路花繁錦簇,正是好光景。
鳳栩一路而來沒怎麼瞧,也不管好奇驚詫的允樂,徑自進寢殿後將門也關了起來。
隨即靜靜地在門後站了一會兒,忽地將脊背貼上了門板,緩緩將臉頰埋入掌心。
他本是不願來碧波苑的。
寧康皇帝在位時,鳳栩每逢夏日便要來碧波苑住上一段時日避暑,碧波苑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得很,可也正因如此,鳳栩才不想來。
當年風光無兩的靖王沒想過自己也會有落魄的一日,同樣如今厭生自棄的鳳栩也不願去想從前的自己,他也甚少對鏡自觀,往時有多恣意縱歡,而今便有多舉步維艱,鳳栩不想也不敢回頭。
那太痛了,隻有在服用長醉歡時,鳳栩才不由自主地在虛無縹緲的歡愉中陷入回憶。
從前諸多歡喜,皆是前塵雲煙,如今稍稍觸及,便是砭骨的刺痛。
半晌,允樂的聲音從外邊響起,帶著些小心翼翼,“主子,奴才進去給您收拾收拾?”
足有良久,那扇門才被輕輕拉開,鳳栩神色疏淡,也不作聲,允樂見他神色難霽,也不敢多言,立刻將從在宮中帶來的細軟收拾安置。
直到他拿出一個漆木匣子,鳳栩才驀地出聲:“那個放著,我親自收,你退下吧。”
“是。”允樂立刻將之放回桌上,躬身退了下去。
他一走,鳳栩的神色便變了,懨懨地伸手撐在小幾之上,眉眼間縈繞著沉沉陰鬱,若說這世上他最不願去的地方,碧波苑算是一個,這裡實在承載了他太多的往日歡喜,僅是瞥見那些記憶中無比熟悉的草木回廊,鳳栩都會覺得喘不過氣。
他仿佛將自己割裂成了兩個人,一個是當年的靖王鳳栩,一個是舊朝的傀儡天子,靖王的一切都是他不敢想不敢碰的奢求,前塵往事如夢亦如幻,鏡花水月般十餘年的風光瀟灑,在一刹那戛然而止,消失得乾乾淨淨。
可殷無崢非要逼著他想起來,陸青梧母子雖說沒住在淨麟宮,卻被殷無崢安排在附近的殿宇內住下,端午祭祀,又非要將他從宮中帶出來,可鳳栩隻想留在自己那狹小的一方天地中哪裡都不要去。
這一坐便是大半日,掌燈時分殷無崢回來,碧波苑不比宮中,殷無崢直接將鳳栩安置在了自己的寢宮,其實在宮中殷無崢也甚少宿在天子寢居,而是日日去淨麟宮與鳳栩同睡。
殷無崢甫一進院子裡便發現,寢居內連燭火都沒點起,漆黑一片。
允樂守在外頭,戰戰兢兢地稟報:“陛、陛下,主子一直沒出來過,也不許咱們進去。”
殷無崢望著那不見光的寢居,頓住須臾後說:“嗯,拿盞燭台來。”
允樂立刻拿了正亮著火的燭台,殷無崢自己拿去進了門,柔暖燭光驅散了屋中沉悶的漆黑,殷無崢瞧見了坐在外間的鳳栩,他仿佛一尊雕塑般無悲無喜地坐在那,燭光也未能驅散那玉秀眉間壓抑的鬱色。
便仿佛窺見了他這兩年來所經曆的寒風冷霜。
鳳栩見殷無崢將燭台放在桌上,又朝自己走過來。
“你從前很喜歡這裡。”殷無崢站在鳳栩身前,身手去撫他的眉心。
鳳栩卻將臉一偏,躲開了。
“什麼從前。”他說,“我都不記得了。”
殷無崢便伸手輕輕桎梏住他的下頜,要他轉回來。
鳳栩不大情願,餘光中卻驀地瞥見燈影下殷無崢神色間的痛惜,不由微微一怔,旋即又覺得不可思議,殷無崢臉上不該出現那樣的神情,他永遠都是冷峻嚴厲不苟言笑的。
但鳳栩真真切切地從殷無崢的微微皺起的眉間瞧出了嚴苛之外的纏綿意味。
“鳳栩。”
一聲輕歎似的低喚聲後,殷無崢忽而俯身去攬住鳳栩的腰身,將他摟入懷後轉身置換了彼此的位置,他坐在了方才鳳栩坐著的地方,而鳳栩被他攬在了懷中坐在腿麵。
殷無崢輕輕吻了吻他的臉頰,他說:“鳳栩,彆怕。”
鳳栩驀地一震。
殷無崢瞧得出鳳栩抗拒之下的畏懼,無論重逢後的小鳳凰表現得有多堅韌強大,他都能瞧得出,鳳栩在害怕與曾經有關的一切,譬如那座囚了他兩年的明心殿,鳳栩連院子裡都不去,他將自己蜷縮在陰暗狹小的一隅之中,就像受了傷後緊閉殼的河蚌,下意識地將自己縮在自以為安全的角落。
可鳳栩卻低聲說:“我不怕,殷無崢,我隻是累了。記得你答應我的事,我不想等太久。”
他又一次提起了那個交易。
殷無崢的手臂緊了緊,他避而不答,將鳳栩抱起來往床榻去,“累了就歇歇,明日祭祀顧不上你,回來得晚,叫人包了蜜棗粽和鹹肉粽給你,記得吃一些。”
鳳栩在吃食上不怎麼挑,從前的靖王就是,無論是宮中珍饈還是攤販小吃,隻要好吃他都一應笑納,更不管什麼甜的鹹的,吃到嘴裡就都是好吃的。
鳳栩不由得有些恍惚,他在殷無崢平淡的家常語氣中失神,仿佛這兩年不過是臆想而已,他還是當年朝安城中無憂無慮的小王爺。
那也是舊事了,殷無崢從西梁來,西梁靠北,愛吃鹹辣,朝安偏南,喜用甜食,殷無崢是春末入朝安城,剛過一月便是端午,彼時的鳳栩已從初見糾纏他許久,打聽了殷無崢故鄉端午多是鹹粽肉粽,特意吩咐人請了位會做西梁菜色的廚子,給殷無崢做了許多西梁菜式。
他自以為是的關懷猶如施舍,還想著殷無崢能對他感恩戴德,結果殷無崢麵不改色地給他吃了閉門羹,矜驕的小王爺有生以來第一次碰了一鼻子灰。
而後便是三年的追逐與退避,那是場貨真價實的孽緣。
鳳栩想著想著,竟嗤笑出了聲。
殷無崢才將他放榻上,不由得一頓,“怎麼了?”
鳳栩便自行解去衣袍,低眸笑著說:“隻是想起了些事,覺得好笑而已。”
他多可笑啊,信手打發落水狗似的施恩,竟然還想著殷無崢記著他的恩情,也難怪殷無崢每次遇見他都沒什麼好臉色,彼時他所做的一切,同如今殷無崢做的沒什麼區彆。
事情總得落到自己頭上,才有所謂的感同身受。
他將外袍脫去堆在榻上,自己側身縮去了靠牆的裡側。
殷無崢便將他脫下的袍子都掛好,他們之間可供回憶的事情太多,但大多都算不得美好,在短短的幾息之間,殷無崢終於也回憶起他們初見後不久的那一遭。
年少的靖王生了副好皮相,秀美柔軟,可他總是微抬下頜,一副目中無人的囂張模樣,生生讓殷無崢那幾分因容貌身段而生的欲念消失得一乾二淨,等他再一張口,便聽得出是個被寵壞了的少年郎,尤其是被回絕後的氣急敗壞,殷無崢更厭煩。
他那時沒想到自己會對鳳栩這樣牽腸掛肚,倘若早些知道……
殷無崢救不了死局之中的小鳳凰,但至少他們如今四目相對時,剩下的不會隻有曾經的彼此折磨。
他擁住榻上的鳳栩時,忽然低低地說:“如果…”
“殷無崢。”鳳栩輕柔而堅決地打斷了他的話,“世上沒有如果,已成定局,覆水難收。”
鳳栩被困在宮中時無邊無際地想過許多如果,但最終不過是一場空,因這世上最虛妄的便是如果二字,何況即便是能重來,鳳栩也尋不到一絲一毫的生路,朝堂上的官員們爭權奪利,他的母後擋了那些人的路,於是他們以男人的身份對身為女子的皇後痛斥,罵她媚主妖後,說她禍亂朝綱,他們想要踩斷她的脊梁,踏著她的骨血去爭奪鳳氏皇族的權利,即便是有太子鳳瑜的賢德優秀也無濟於事,因為太子也是一塊攔路石。
於是他們殺了皇帝與皇後,栽贓到太子的身上,一切都是皇室中逼宮奪位的戲碼,世人皆曉得天家最無情嘛,為了皇位殺父弑母又如何?
這出戲順理成章。
任何一個如果,都破不了這囚籠般的局.
天不亮,殷無崢便起身梳洗,著帝王袞袍,玄色盤金龍。
鳳栩則被留在寢殿中,一如既往地足不出戶,他坐在門前回廊的陰影下,望著院子裡的青石流水久久出神,敷衍地用了幾口午膳,便這麼坐到了傍晚,餘暉似血般落他眼睫之上。
忽地,院子外響起了嘈雜聲。
隨即允樂便匆匆忙忙地進來,麵色焦急地稟報:“主子,晏將軍在外頭,非說瞧見有刺客進了咱們這兒,要進來搜查,奴才已經著人去回稟陛下,可……”
可殷無崢這會兒應當忙著群臣宴呢。
鳳栩波瀾不驚地一抬眸,唇角微勾起了個意味不明的笑,允樂微怔,便見他起身往屋裡走,輕描淡寫地留下句話。
“請晏將軍進來查吧。”
034.殺機
侍衛們潮水般湧入寢居後四散搜查,鳳栩靠在窗前瞧著外邊,便猜測這些是晏家從西梁帶來的府兵,否則不敢這麼肆無忌憚地在天子寢殿搜查。
再想起殷無崢那個冷酷到沒人性的性子,鳳栩想,難怪晏頌清這樣隨軍征伐的儒將沒能贏得殷無崢的心,晏頌清這是在找死。
良禽擇木而棲,那也是因這木值得,晏頌清自己選了主子追隨,轉頭又要挑釁天子威嚴,武將最忌功高震主,稍有不慎便是欺君大罪,他可倒好,帶著人闖進殷無崢的居所搜查刺客。
即便新君不會貿然動武將,但隻要殷無崢坐穩當帝位,晏家怕是要第一個祭法場。
“嗬。”鳳栩嗤笑。
這是活膩了。
不多時,晏頌清著茜色獅獸武袍進了寢殿的門,他氣質生得就斯文,不似武人辦粗狂,但眉眼間透出的妒忌殺意還是同傳聞中的溫文爾雅相差甚大。
裝束清素的鳳栩轉身過來,發間僅有一支木簪,容貌也生得玉雪般清雋,氣質溫和柔軟,落在晏頌清眼中,倒是半點兒瞧不出那日火燒明心殿時的威儀決絕。
對視不過須臾,晏頌清的神色便又轉為不屑一顧的輕蔑。
當年朝安城的靖王就是人儘皆知的紈絝,如今也隻是個靠著身子苟活的廢物,若說他有幾分真心,那又怎樣?還惦念著讓大啟亡國的新君,所謂的情深也隻會更為人所不齒。
晏頌清實在不明白殷無崢為何會對這樣一個人另眼相看。
“你的眼神真是奇怪。”鳳栩眉梢微挑,唇角勾起笑的刹那,便浮現出許久不曾有過的頑劣矜驕,“我是喪家犬,你是看門狗,晏小將軍,我勸你還是不要這樣瞧我為好。”
晏頌清臉色微沉了片刻,拇指輕推,腰間佩刀便出鞘半寸,寒光凜冽。
“我也勸你,休逞口舌之快。”晏頌清冷道,“有人闖入陛下寢殿,疑為刺客,你說今日.你若是死在這兒——還有誰能救你?”
鳳栩仍笑吟吟的,不見懼色,蒼白纖瘦的指尖點在桌上的漆木匣,勾描著輕鬆笑說:“多活一時賺一時,我夠本了,晏將軍不如多擔心擔心自己,殷無崢來碧波苑都要帶著我,分開一時一刻都受不了呢,”
晏頌清驀地想到那晚他在屋外聽見的動靜,寢殿內鳳栩的低喘壓抑卻嬌媚,殷無崢也的確稱得上急不可耐,他從未見過穩重寡淡的殷無崢那樣急切地渴求著什麼。
妒火中燒,他的殺意更濃,腳下也緩緩向鳳栩逼近。
“不過一時新鮮而已。”晏頌清沉聲,“天子稱帝之路我晏家勞苦功高,陛下怎會因一孌寵男妾之流降罪?”
他說得篤定。
鳳栩便明白晏頌清何以如此大膽,他還是不夠了解殷無崢,竟妄想以恩義二字挑釁皇權。
“晏將軍儘可以試試。”鳳栩仍笑著譏誚,又好似無辜般輕聲說:“那晚晏將軍在外麵都聽見了吧,殷無崢在榻上的樣子,晏將軍見過麼?與他雲雨纏綿,晏將軍試過麼?唔……應當是沒有。”
在晏頌清愈發陰鬱的臉色中,鳳栩囅然而笑,慢條斯理地拋出最後一句。
“他留在明心殿那晚初窺門徑似的,手忙腳亂還弄疼了我,想來……我應是他唯一一個男人了。”
唯一的。
那晚鳳栩服了長醉歡,但還存留著記憶,殷無崢行徑粗蠻猶如奪掠,真動起手來卻極為生疏。
連鳳栩都不禁為之生出歡喜。
更彆提對晏頌清的打擊,不過刹那間,他幾乎理智全無,長刀頃刻間出鞘,伴隨一聲怒喝:“住口!!”
刀風攜凜然殺意砍向鳳栩的頸,鳳栩卻不避不閃地站在原地,晏頌清甚至從他眼中窺見了情真意切的笑,但他顧不了那麼多,甚至無暇去想鳳栩為何要笑。
殺了他!
晏頌清心中隻剩下這三個字。
刀刃劈砍而下,就在靠近那纖細白皙的頸子時生生停住,晏頌清愣住須臾,再一晃神,鳳栩的臉已經出現在眼前,一聲輕緩卻殺意森然的笑音傳入耳中。
“好巧啊,你的命我也想要很久了。”
桌上的漆木匣不知何時被打開,而鳳栩指間夾著片並不顯眼的碎瓷,鋒利的邊緣沾了絲縷血跡,那把揮向他脖頸的長刀也被一隻蒼白清瘦的手掌生生卡住,血色順著白皙的腕子向下蜿蜒,於白衣之上洇開猩紅的豔。
晏頌清徹底愣住了,他甚至還沒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想要張口卻說不出話,連握刀的手也漸漸失了力氣。
當啷一聲。
長刀落地。
眼中的殺意漸漸化為茫然的慌亂,他緩緩伸手向自己的喉嚨,摸著了滿手的濕潤,被切開的傷口內鮮血如注般湧出,晏頌清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眼前笑意盈盈的鳳栩卻漸漸變得模糊。
晏頌清雙手捂著脖子,鮮血不斷從指縫間湧出,就這麼雙膝跪地,隨即栽倒在血泊中。
鳳栩隨手將碎瓷扔在地上,他左手也在不斷地流血,那傷口深可見骨,他是用掌骨攔住了晏頌清的那一刀。
大抵晏頌清也沒想到自己會死在他手裡吧,鳳栩低笑一聲,如釋重負地後退兩步,坐在了窗前的椅子上,從知道晏頌清是陸青梧母子被帶回朝安的始作俑者甚至還想斬草除根時,他這條命,鳳栩就盯上了。
殷無崢總有一日會對晏家動手,可要等多久呢?
晏頌清多活一日,鳳栩就不安心一日,何況他連自己還能活多久都不知。
至少在死前,他要讓嫂嫂沒有後顧之憂。
寢殿內一時陷入安謐,隻有鮮血自鳳栩指尖滴落的細微聲響,寢殿外搜查結束的侍衛們也麵麵相覷,他們都是晏家養出來的,可謂是心腹,才敢隨著來皇帝居所搜查,可這間寢殿晏頌清吩咐過,他親自去查。
可是這麼半天了,小將軍還沒出來,他們不免有些擔憂。
畢竟鬨出這麼大的動靜,隻怕陛下這會兒已經聽到風聲了,萬一趕回來撞個正著,也不好解釋。
“去……看看?”有人試探著低聲。
侍衛們彼此交換視線,但沒人敢去開那扇門,他們都知道今日這一遭是為了什麼,想快點走也是怕被新主抓著現形。
就在彼此猶豫之際,身著袞袍頭戴冕旒的新君已從門外進來,眉宇間已然積存起滲人的森冷陰雲。
滿院子的侍衛當即俯身高呼參拜,殷無崢權作未聞徑自往前走,晏頌清的副將見狀臉色微變,連忙起身邊作勢去攔邊說:“陛下,有刺客闖入此地,藏匿之處尚未查明,您——”
他話未儘,便已被周福一腳踹翻在地。
“放肆!”周福冷斥,“無陛下手諭膽敢私查陛下寢居,爾等是想造反不成?!”
侍衛們當即噤若寒蟬,造反這兩個字一旦坐實,那就是誅九族的重罪!
殷無崢腳步沒停,猛地推開了那扇緊閉的宮門,指尖卻在細細地顫,在瞥見殿內猩紅血色的刹那他驀地屏住了呼吸,直到與那雙墨玉似的雙眸視線交織,殷無崢才猛地鬆了口氣。
他掌心全是濕膩的冷汗,聽聞晏頌清闖入寢殿時,殷無崢隻覺得如墜冰窟,渾身骨血都仿佛刹那冰封凝結般。
還好,鳳栩還活著。
然而外頭的侍衛看見的卻是躺在血泊裡生死不知的晏頌清,被踹翻爬起來的副將臉色驟變,驚道:“將軍——”
誰都沒想到倒下的竟然會是晏頌清。
副將麵如死灰,倘若被老將軍知道小主子出了事,他們必然難逃責罰,可還沒等他想出什麼對策,站在門口的殷無崢開口了。
他冷聲說:“殺無赦。”
隻有三個字,這下臉色灰暗的副將頃刻間白了臉,其餘侍衛也都麵無人色,驚駭萬分。
“不,我們是晏將軍的兵!”
“陛下!你不能殺我們,我們為大霄立下汗馬功勞!”
周福臉上湧現駭人的煞氣,冷聲道:“還不動手!”
圍在外頭的天子親衛紛紛長刀出鞘,院子裡刹那間血色飛濺,驚呼、慘叫、廝殺、怒斥種種聲音嘈雜在一處,但殷無崢隻瞧著坐在光影之中的鳳栩,他一身白衣半邊都是血紅,腳下也積了不少還未乾涸的血,臉色蒼白如雪,卻對著殷無崢笑了笑。
“對不起啊,殷無崢。”鳳栩輕聲說,“晏頌清要除掉鳳氏最後的骨血,他不死,我不安心。”
對不起。
虛弱至此的鳳栩竟然還在說對不起。
殷無崢終於明白鳳栩為何不肯認下陸青梧母子,他一直都在謀算著怎麼除掉晏頌清,可晏家是大霄的開國功臣,連殷無崢都不得不慎重對待,他知道,倘若殺了晏頌清,他得賠上這條命。
鳳栩似乎一直都覺得自己命如草芥,又或是他整個人都是可以隨便犧牲的,為了陳文琅和宋承觀那兩個奸佞與殷無崢做交易,如今要為了陸青梧母子殺晏頌清,而他自己呢,是生是死都不要緊,哪怕現在白衣染血虛弱蒼白,見到殷無崢開口的第一句卻是抱歉。
因為鳳栩知道,晏頌清的死不是小事,殷無崢會為此而費心。
鳳栩好似遽然間放鬆下來了,他的眉眼間沒了往日的死氣沉沉,連笑意也是情真意切。
如同終於得到解脫。
“殷無崢。”他笑著說,“你會送陳文琅和宋承觀殉主的吧?”
035.保護
院子裡是一麵倒的屠殺,鳳栩在乎的是陳文琅和宋承觀能不能給他陪葬,可殷無崢卻恍若未聞,也沒看地上晏頌清的屍首,徑直走到了鳳栩的麵前。
鳳栩見他臉色緊繃一言不發的模樣,虛弱地低聲笑了笑。
“我知道,我總是任性妄為。”鳳栩緩緩抬起沒沾血的那隻手,想去碰一碰殷無崢的指尖,動作卻又頓住,他眼眶微紅,若無其事地說:“最後一次了,真的。”
伸出去的手收回了些許。
但下一瞬,便被一隻骨節分明有力的手掌握住,鳳栩微怔,卻見殷無崢單膝跪地,將他受傷那側的袖子撩起瞧了瞧。
手臂上的血跡已經乾涸,唯有掌心的刀上深可見骨,殷無崢看完之後才抬頭對鳳栩說,“最後一次。”
他的語氣很沉,鳳栩卻不明白。
然而殷無崢已經鬆開了他站起身,甚至轉過身背對著他,鳳栩有些茫然地抬眸,便瞧見殷無崢將晏頌清栽倒在地的屍體翻了個身,正麵朝上,而後在他頸上的傷口比劃了兩下,便從寬袖中取出了個極為精致小巧的弩,不過巴掌大小,配的弩箭也極為精致。
殷無崢將弩箭擦上晏頌清的血跡,而後走到屋子一角將其射出釘在牆上。
隨即沉聲吩咐:“周福,碧波苑沒有鳳氏舊主,今日晏小將軍護駕死於刺客暗算,明白了麼?”
周福也不多問,躬身應道:“老奴明白。”
院子裡的屠殺已經快要結束,周福進門走到鳳栩身前,俯身道:“今日此地並無鳳氏舊主,還請您隨老奴回淨麟宮。”
鳳栩已經因震驚而怔住了,他明白殷無崢這是要做什麼,他剛起身,便瞧見殷無崢又尋了把刀來,對著自己手臂麵不改色地一刀下去,卻因一身玄色袍而掩住了血色。
“殷無崢!”鳳栩驚愕失聲。
殷無崢轉頭對周福沉聲,“還不帶他走?”
周福神色莫名,片刻後又恭順地垂眸,又變成那個低眉順眼的周總管,低聲勸道:“陛下遇刺是大事,彆辜負了陛下的一番苦心啊。”
鳳栩沒聽清周福說了什麼,他隻瞧見殷無崢指尖一滴一滴落下的猩紅,就這麼失神地被周福連拖帶拽帶了出去。
說是要送回宮去,可鳳栩傷得也不輕,周福便命人叫太醫來為他敷藥包紮後,才帶著人上了馬車。
周福與駕車的親衛坐在外頭,對裡邊的鳳栩說:“這馬車顛簸了些,等回了宮,再讓趙院使給您重新瞧瞧傷,行宮裡的東西也讓伺候您的宮人收拾好,再給您送回淨麟宮去。”
鳳栩失神地靠在馬車裡,聽見周福的話後半晌才低低應了個“嗯”。
他殺了晏頌清,晏賀必然不會罷休,而且他跟著殷無崢去了碧波苑的事不是什麼秘密,殷無崢卻想要保下他,這是費力不討好的事,隻要將他這個凶手交出去,讓晏賀出了這口氣也就罷了,可殷無崢此舉,卻分明是要同晏賀交惡。
是為了……他麼?
鳳栩怔怔了良久,又無奈地闔起眼無聲苦笑。
世間悲歡苦,半點不由人,原來殷無崢喜歡上一個人後是這樣的,當初便是孽緣,如今也難變良緣,天命弄人,鳳栩也沒力氣再掙紮下去了。
鳳栩回宮後不久就見著了趙院使,兩人對視一眼,趙院使輕輕歎息:“小殿下,老臣是真不想見著你了。”
“身不由己啊。”鳳栩失血不少,臉色蒼白,聲音也虛弱,將手伸出去方便趙淮生瞧。
“不是說你同陛下一起去碧波苑了麼?怎麼弄成這……”說話間趙淮生拆開了染血的敷料,瞧見鳳栩掌心那深可見骨的傷時臉色驟然一變,張了張嘴,吐出最後一個字:“樣……”
鳳栩沉默不語。
趙淮生一眼就看出鳳栩這是刀傷,虎口裂開,像是握住了刀刃,因為隻有這一條,手指上則隻有寬些的壓痕,可即便如此,這隻手即便是愈合也定然不能如從前一樣靈活。
趙淮生沉默著給鳳栩重新處理傷口,刀刃切的太深,連骨都留了痕,趙淮生隻能將傷口一針一針地縫上,原是有藥方能讓鳳栩不這麼痛苦的,可是兩人誰都沒提。
都是血肉之軀,怎會不痛,鳳栩疼得額心沁出了冷汗也咬著牙不吭聲,唯有指尖不住地顫。
等趙淮生開始包紮時,鳳栩渾身已經被汗浸透了,白衣上汗混著乾涸的血跡,狼狽至極。
“你……”趙淮生神色複雜。
鳳栩露出個虛弱的笑,輕聲說,“沒事,多謝你了趙院使,您先回去吧,也容我換身衣裳。”
趙淮生歎了口氣,沒有久留,隻是出門瞧見守在外頭的周福時頓了頓,他知道這位周總管才是新主真正的心腹,絕不簡單,猶豫片刻後,他湊上去低聲問道:“周總管,裡邊那位主子……是怎麼一回事啊?那傷我瞧著,可像是刀傷。”
周福神情微妙,壓低了聲笑說:“無礙,陛下看重這位小主子呢,趙院使好生當差,好處也少不了。”
趙淮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但周福卻不再多說了。
周福發覺主子對那位的心思其實要更早,早在殷無崢回到西梁後不久的一場宴席,老王爺和當時的世子都還在,有人無意間提起了鳳栩,彼時的鳳栩已經登基為帝,成了宋承觀挾持的傀儡皇帝,那人便譏笑這皇帝是個廢物,皇位也坐不穩當,結果殷無崢當即變了臉色,起身就離席。
當時靖王曾糾纏他三年的消息人儘皆知,便以為是因提著此人惹他不快,但周福卻不以為然。
直到殷無崢回朝安城後對鳳栩一再放過,周福便咂摸出點意味來了,無論是明心殿大火還是今日,陛下對這位小主子的回護都再明顯不過,這是什麼?這是上了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晏家這般放肆敢對鳳栩出手,一是踐踏皇權,二是碰了殷無崢竭力庇護的人,周福已經預料到晏家是風光不了多久了。
碧波苑的行宮卻已經亂成一團,陛下遇刺受傷,晏家的小將軍護駕身亡,連跟著晏小將軍護駕的親衛也都死了個乾乾淨淨,整個碧波苑都因此而震動。
其中自然是死了親兒子的晏賀最震驚,原本的計劃他也是知情的,趁著祭祀龍神和端午舊俗殷無崢忙著,以刺客闖宮為名去除掉那個前朝廢帝,為的就是提醒提醒殷無崢彆坐上龍椅就過河拆橋,誰能想到死了的竟然是自己的兒子!
說什麼死於刺客之手,那刺客是真的假的他還能不知道?
等屋中其他人都退下後,唯有晏賀還站著。
殷無崢還穿著那件染血的袞袍,高坐在上位,瞥了眼晏賀,“還有事?”
晏賀雙眼赤紅,縱然有幾房側室,可他就這麼一個獨子,怎能不痛心,當即咬了咬牙,說道:“陛下遇刺,死的卻都是我兒手下的人,怎麼就這麼巧?”
殷無崢“哦”一聲,反問,“朕在皎蘭殿設宴,晏頌清卻追著刺客闖入隱鬆閣,怎麼就這麼巧?”
晏頌清為什麼出現在隱鬆閣,那是因為鳳栩在那,兩人都心知肚明,晏賀自己理虧,可他猶不甘心。
“陛下,晏家的戰功都是拿血換來的,陛下如今這位子,我晏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晏賀怒斥,“可陛下你,你竟為了那麼個東西,枉顧追隨你的將軍性命嗎?!”
這便是要將話擺到明麵上來說了。
“晏家的戰功,是拿成百上千將士們的性命換來的。”殷無崢直視回去,“該給晏家的封賞,朕又何曾虧待?晏將軍,你心知肚明,朕為的不是一個鳳栩,而是君威!”
晏家的地位又哪個武將比得上?殷無崢明知晏賀私下裡那些動作,也不曾動過殺心,可晏家卻步步緊逼,晏頌清都敢闖進他寢宮來殺人了!
拿他這個新主當什麼?
晏賀的臉色變了變。
殷無崢便又冷聲嗤笑:“這次刺客撲了個空,那下次呢?刺客的刀是不是該架在朕的脖子上了?!”
句句不離刺客,句句說得是晏家。
晏家居功自傲,前頭打仗晏賀在後邊私自排除異己挪動軍餉,殷無崢不是不知,隻不過想給彼此留個體麵,不傷及晏家的麵子,隻將兵權收回,可晏頌清這次是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送。
想起鳳栩手上那道見骨的傷,殷無崢麵色更沉。
憑現場和晏頌清的死狀,殷無崢便能推測出當時的情況,若不是鳳栩反殺了晏頌清,那他趕過去的時候,看見的便隻有鳳栩被‘刺客’所殺後留下的屍體。
晏賀卻被殷無崢駁斥得無話可說,他的確是仗著軍功以為殷無崢無論如何都會忍讓,卻沒想到將親兒子搭了進去,可他偏偏不能討個公道。
這事深究下去,說不定現在為救駕而死的晏頌清,就是因刺殺皇帝而死,他們仗著出師有名謀劃殺鳳栩敲打皇帝,如今殷無崢以眼還眼地還了回來。
明麵上都說得過去,想深究就是抄家誅九族的罪,畢竟殺晏頌清的是晏家自己無中生有出的刺客。
晏賀偷雞不成蝕把米,出門的時候灰頭土臉。
天色漸晚,出了這麼大的事,賽龍舟等舊俗也無疾而終,殷無崢瞧了眼泛起暗色的天際,吩咐道:“擺駕回宮。”
036.膽怯
子時剛過,鳳栩從窗口瞧見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走進院子,似長夜中沉默而淩雲聳立的鬆。
“吱呀。”
門被推開。
殷無崢換下了那身金邊盤龍的袞袍,他常年喜歡玄袍,從前到如今都沒變過,濃鬱沉暗如夜色一般,讓他瞧上去便更為威嚴凜然不可冒犯。
與他相比,孱弱蒼白的鳳栩便斯文清雅許多,一襲淺淡碧水青衣,發散落垂下由一根墜著流蘇的發帶攏起,長發自左側肩頭搭在身前,連目光都仿佛在燭影搖曳下變得柔軟溫和。
四目相對,鳳栩略微撐身坐直了些,視線落在殷無崢上臂處定住。
殷無崢走到他身前將那擺在短榻上的小幾挪開些,就這麼坐下來,動作間極其自如仿佛手臂根本沒傷。
“殷無崢。”鳳栩用那隻沒傷的右手輕輕撫上殷無崢受了傷的手臂,眼神卻倏爾飄忽,似是在瞧向不知某一年的舊時影,聲音也輕得很,“你疼不疼啊?”
殷無崢的眼神一刹那複雜到難以言說。
他伸手捧起鳳栩蒼白微涼的臉頰,認真地打量著這張早已刻入心底的臉,在他還尚未察覺的時候,這隻小鳳凰其實早就讓殷無崢忘不掉了。
“那你呢,鳳栩?”殷無崢輕聲問,“疼不疼?”
上一次他問這個問題的時候,鳳栩笑著說不疼,可這一次鳳栩眼眶漸漸紅了,他沒回答,而是含著哭腔地輕聲說:“不重要了,殷無崢,你不該這麼做的。”
殷無崢指腹輕輕蹭去鳳栩眼角的濕潤,他知道鳳栩還有許多不願說的話,即便是沒有晏頌清,鳳栩也從未想過活。
“我早說過,鳳栩。”殷無崢動作很輕,語氣也堪稱溫和,隻是說出的話不容置喙,“我不允你死,倘若天要你死,我便與天相爭一次又如何?”
鳳栩的眼淚斷了線的珠子般倏爾滑落,他驀地伸手掩住唇,顫抖著往後躲,直到縮在窗框旁避無可避。
“三年,殷無崢,我在你身後追著你跑了三年。”鳳栩屈膝將自己蜷縮起來,泣不成聲。
殷無崢掌心一空,鳳栩已經靠在最裡頭哭得幾次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可卻也隻傳出幾聲壓抑至極的嗚咽,可殷無崢卻仿佛聽見小鳳凰在聲嘶力竭地悲鳴,聲聲泣血一般的淒苦。
“鳳栩…”殷無崢勉強讓自己的聲音平穩如初,“是我明白得遲了,我…”
“不。”鳳栩搖了搖頭,伸手抹了把眼淚,雙眼濕漉漉的,苦笑著說:“你該厭我,也該恨我,殷無崢,當年諸多愛恨虧欠……便到此為止吧,也不必可憐我。”
“我生為皇子,也曾站在這世間最高處,風光二十年,我知足了。”
當年殷無崢的厭惡憎恨情真意切,殊不知愛恨不過一念之間而已,說不歡喜是假的,可鳳栩還是瞧不見一絲一毫的希望,他活在深不見底的暗淵之中,無人能救他,凡是親近,隻會與他一並墮入深淵。
殷無崢帶來的光照不進深不見光的地獄,鳳栩也不想要殷無崢陪他痛苦。
他分明說著拒絕,可卻又那樣不舍,殷無崢強行將縮進角落的鳳栩撈出來,鳳栩想要掙紮,可他記得殷無崢手臂上還有傷,一時間僵著身子不敢亂動,就這麼被殷無崢緊緊擁入了懷中。
“鳳栩,我不知道你在怕什麼。”殷無崢在他耳畔輕聲,“但你不會孤身一人了。”
良久良久,鳳栩才顫著聲說:“你會後悔的,殷無崢。”
殷無崢似有若無地低笑了一聲,“我已嘗過後悔的滋味了。”
殷無崢曾以為這世上所有為情愛淪陷者都愚不可及,為情所困的鳳栩便首當其衝,朝安城的小王爺不知有幾兩真心便妄許終生,狠不夠狠,惡不夠惡,成不得大事,他們不是一路人。
但同道中人未必能同路而行,而殊途也未必不能同歸,殷無崢也明白得太晚,從重逢後醒來瞧見蜷縮在角落遍身欲痕的鳳栩時,他終於明白厭恨之下藏著的,是自己滾燙而不敢言說的欲。
愚不可及的不是鳳栩,而是自欺欺人的他自己。
被殷無崢抱在懷裡的鳳栩在沉默良久後,才緩緩伸出手去勾住了殷無崢的頸,他又是失血又是落淚,折騰到如今已經沒什麼力氣了,渾身都軟綿綿地靠著殷無崢。
“天命要你我殊途。”鳳栩哭得嗓子啞,說起話來也有氣無力。
“我不信天命。”殷無崢餘光忽而窺見抹猩紅,目光倏爾一凝,鳳栩受傷的左手沁出了血,將包紮的傷口都染紅了一小片,他當即向外喚道:“來——”
話未說完便被鳳栩輕輕柔柔地掩住了唇。
“彆叫人。”鳳栩唇也蒼白得沒血色,眼眶卻還紅著,“深更半夜,不必大動乾戈,趙院使留了藥和紗布。”
鳳栩這手須得日日換藥,趙淮生免得麻煩,便乾脆將換藥所需都留在了淨麟宮。
殷無崢在戰場上與將士們同吃同住,刀光劍影之下他自然也不能毫發無損,再猙獰血腥的傷口他也曾見過,卻都沒有鳳栩掌心這一道縫合的傷讓他覺得觸目驚心,虎口整個被撕裂,掌心被細線縫合起的刀上正緩緩往外滲血。
可鳳栩連聲都沒吭,殷無崢忘不了陳文琅曾用在鳳栩身上那些殘忍的酷刑,他寧願鳳栩哭著鬨著喊疼對他抱怨撒嬌,也不想他這樣緊咬牙皺著眉一聲不吭地隱忍。
等重新將鳳栩的手包好,兩人都出了滿身的冷汗。
鳳栩瞧殷無崢那副如臨大敵後又驟然鬆懈下來的模樣,彎了彎唇角,蒼白的指尖蹭去殷無崢額心的汗珠,輕聲說:“我在朝安城聽過,西梁王驍勇,沙場之上所向睥睨呢,怎麼出了這麼多的汗。”
殷無崢用汗濕的手掌攏住那隻因失血而微涼的手,坦然道:“誰讓我是個凡夫俗子,心有所懼。”
鳳栩愣了下,沒想到殷無崢會這麼說,甚至某一刹那,他們仿佛當真是良辰月下的有情人。
睡了不到一個時辰,鳳栩傷口疼得厲害起來,整個人也昏沉沉的沒力氣,半夢半醒間思緒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口中模糊不清地呢喃低語。
殷無崢睡得淺,發覺鳳栩不對時便猛地驚醒,這才發覺鳳栩渾身滾燙,身子也泛著潮紅,一時熱一時冷地輾轉扭蹭。
是發熱了。
他手上的傷那麼深,身子骨又弱,倘若風平浪靜才不對,殷無崢早料想到鳳栩會發熱,便也沒太過慌亂,因為趙淮生也想到了,留下的藥不隻有外敷,還有內服用於散熱。
殷無崢起身去找來了退熱的藥丸給鳳栩喂下去,抱著人喂藥的動作不大熟練卻足夠小心,隻是貼的近了後,他隱約聽見鳳栩低聲說著:“疼…”
重逢後鳳栩第一次呼痛,卻是在意識不清的情況下,殷無崢眉心輕蹙,驀地發覺趙院使留下外敷內用的藥裡,竟然沒有止疼的。
鳳栩還在輕聲地說著什麼,殷無崢側耳去聽,發覺鳳栩喚的是父皇和母後,他翻來覆去地念著那些早已死在兩年前宣德門之變的親人,其中偶爾還會夾帶兩聲殷無崢的名字。
“彆走…”
“不、不疼,我不…”
“不怕…不怕…”
鳳栩燒得有些迷糊,顛三倒四地念著許多,卻也說不清楚,殷無崢聽了許久,才勉強聽出幾個稍微清晰些的字音,除卻那些無力的挽留,所剩無一不是鳳栩在告訴自己,不能怕,不能疼,不能哭。
殷無崢坐在榻前沉默良久。
兩年時間不長,足夠他奪下江山成為天下共主,可兩年時間也不短,足以讓鳳栩在搓磨中性情大變。
有多少個日夜,遍體鱗傷的鳳栩忍著疼,行單隻影地縮在不見天日的角落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他是大啟的天子,他不能害怕,更不能喊疼,當年最嬌氣不過的小鳳凰就這麼日複一日地熬過來了。
熬成了如今麻木淡漠、連笑都是難過的鳳栩。
殷無崢還得去上早朝,好在鳳栩吃過退熱藥不久身上便沒那麼燙,隻是大抵傷口疼得厲害,他睡得也不安穩,眉心緊蹙著,時不時哼出一聲痛苦低聲。
好在允樂從碧波苑回來了,鳳栩身邊總得有個人伺候著,殷無崢臨走前瞧見允樂進門,手裡還捧著個漆木匣子,便問道:“你拿著什麼?”
“回陛下,是主子的東西,奴才也不知是什麼。”允樂不敢怠慢,躬身答話,“隻是瞧主子寶貝得很,平日都自己收著,也不許奴才們碰,還帶去了碧波苑,奴才就給主子帶回來了。”
殷無崢的目光在那漆木匣子上頓住良久,到底還是移開了。
既然是鳳栩寶貝著不許旁人瞧的東西,他私自看了隻怕鳳栩要不高興。
“好生伺候你們主子。”殷無崢說著便要走,但剛出門又轉過頭吩咐:“待趙院使看過他後,將人留在偏殿,朕有話要問。”
允樂連連應聲:“是是,奴才明白。”
037.珍寶
天子遇刺不是小事,何況還死了個小將軍,晏賀明知兒子的死有蹊蹺,在早朝之上哭訴了半個時辰,矛頭直指南營都統段喬義,畢竟此次碧波苑行宮的差事由他去辦,卻出了這麼大的岔子。
段喬義看似粗獷,心卻通透,立馬跪到大殿上直呼臣有罪。
“若非有晏小將軍與其帶的二十多個屬下,真傷及陛下龍體,臣萬死難辭其咎!”
語氣痛心疾首、羞慚不已,話卻陰陽怪氣、夾槍帶棒,說得晏賀連哭訴痛斥都卡了殼。
莊慕青也不急不緩斯文和緩地開了口,“是啊,多虧了晏小將軍,宮中侍衛尚且不知發生什麼,晏小將軍都追著刺客進了隱鬆閣。”
兩人一唱一和,分明是譏嘲晏家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晏賀臉色都變了,卻隻能死咬著牙。
殷無崢順勢而為,輕描淡寫地翻了篇:“晏頌清救駕有功,身後事可交由禮部去辦,當風光大葬,以慰晏愛卿慈父之心。”
晏頌清之死本就荒謬離譜,段喬義莊慕青兩人明裡暗裡的挖苦,加之殷無崢不冷不熱的態度,朝臣們彼此暗中交換著眼神,心中都有了譜。
碧波苑行宮那麼多人,連巡視的侍衛都不曾見過什麼刺客,你晏頌清一句話便帶著人持刀闖天子寢殿,說是造反都不為過,死了也是活該,當年死在戰場上的將士陛下都毫不吝嗇撫恤銀,倘若晏頌清當真是為救駕而死,陛下豈會這般敷衍了事?
待散朝後,段喬義跟莊慕青一道走出宮門,才忍不住冷笑道:“晏賀這老匹夫,還想拉我下水,做他的春秋大夢去。”
“他是衝著陛下去的。”莊慕青歎了口氣,“早說晏家不該如此鋒芒畢露,沒想到晏頌清膽子這麼大,不過……老段,你覺得晏頌清是死在誰手裡?”
兩人對視一眼。
陛下再看不慣晏頌清,也不會貿然下狠手殺了他,殷無崢的謹慎性子他們早有領教,倘若要動手也必定出師有名,隱鬆閣裡除了陛下就剩鳳栩,可昨日陛下卻說隱鬆閣內再無旁人。
段喬義摸了摸下巴,他倒是也想過這碼事,但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是他?”段喬義想到那個纖弱的身影。
莊慕青頓了頓,“說不好,隱鬆閣內定然是出了什麼事,不過這麼一來,事情可就棘手了。”
原本殷無崢隻要收回晏家的兵權即可,但現在晏賀死了兒子,必不會善罷甘休,隻怕事情要一發不可收拾。
段喬義便冷笑出聲:“晏家這是在自尋死路,晏頌清要不是這回馬失前蹄丟了小命,單憑他帶人佩刀闖進陛下寢宮這回事,就夠他喝一壺的,可惜了。”
莊慕青不置可否。
他心裡卻有所猜測,在他們看來晏頌清死的不是時候,他這會兒活著用處更大,但……晏頌清這幾次三番對鳳氏後裔下手,那人要動手殺他也是情理之中,唯一的變數實際上是他們陛下。
陛下護住了那人。
殷無崢在早朝上耽擱了不少時辰,換下那身朝服後去淨麟宮,先去偏殿見了趙淮生。
“昨夜他傷口滲血,重新上了次藥,也吃了散熱的藥。”殷無崢說,“但應是手疼得厲害,為何不給些止疼藥?”
這東西從前軍中那些受了傷的將士們常用,宮中也應當有才是,也不是什麼名貴的草藥,雖說不能讓傷處立刻好起來,但至少能讓鳳栩不那麼疼。
可趙淮生聞言後卻沉默片刻,搖了搖頭說:“這些東西於他沒什麼用處。”
殷無崢眉心蹙起,“為何?”
趙淮生便歎氣:“外敷內服都無用,他手上那傷口深卻不大,隻要扛過這兩日就好了,陛下也不必憂慮。”
這就是不肯多說了。
殷無崢深深地瞧了他一眼,方才放趙淮生離開,吩咐下去將要處置的奏章直接送來淨麟宮後便去看鳳栩,平日殷無崢都是在文政宮處理完了政務才會來淨麟宮。
鳳栩睡得不好,但熱已經退下去,身子虛弱加上手上的傷疼,他蹙著眉,瞧上去便懨懨的。
見殷無崢進門,還沒等說話,便瞧見他身邊的周福抱著個木匣子進來。
殷無崢接過匣子說:“你下去。”
周福退下,殷無崢坐到榻上,打開匣子,從裡頭拿出了一個精致小巧的弩,還有一把比手掌長出些許的短匕。
“這是…?”鳳栩聲音嘶啞,不明所以。
殷無崢便將那些東西放回匣子裡,擱在一旁,輕聲說:“明心殿之後不給你這些東西,是怕你傷了自己,不過現在想來,總要有些防身的東西。”
倘若那日鳳栩手裡有機括弩箭在手,也不至於用血肉之軀去擋晏頌清的刀。
鳳栩錯愕地微微睜大眼,忽然撐身坐了起來,從匣子裡拿出那把小匕首,沉默須臾後說:“你還敢給我武器?”
自從上次明心殿他劫持了殷無崢之後,身邊便再藏不下這些兵刃,鳳栩才私藏了那片碎瓷,沒想到殷無崢不僅沒對他嚴加看管,反倒送了防身的武器來。
殷無崢聽了他這話,也沉默了須臾,才低聲說:“彆用在自己身上就是了。”
他殺晏頌清的招數乾脆利落,連殷無崢在隱鬆閣找到那片凶器碎瓷時都震驚了許久,就憑那麼個碎瓷片,鳳栩竟殺了久經沙場的晏頌清,若放在旁人身上殷無崢不見得會驚訝,可他知道兩年前的鳳栩連獵殺活物都要皺眉。
倒也不是憐憫,而是小王爺厭惡血。
但他殺晏頌清的手法實在是太果決,碎瓷生生切開了晏頌清的喉嚨。
“你就不怕我再惹出麻煩?”鳳栩笑了笑,“晏頌清死後,你該將我交給他父親的。”
殷無崢瞧著他不語。
他對鳳栩從來都不假辭色,但在此刻,經年累月留存在他眉眼間的冷厲嚴苛都漸漸隱去,鳳栩甚至窺見一絲堪稱溫柔的意味。
殷無崢說:“鳳栩,比其麻煩,我更不想看見你的屍體。”
在隱鬆閣瞧見晏頌清屍體的那一刹那,殷無崢心頭生出了難以言描的慶幸——還好鳳栩沒事。
晏頌清的死固然會有許多麻煩事,甚至會讓他原本的布局功虧一簣,但那又如何?隻要棋盤還在,他就還能重新謀劃,可人死不能複生,倘若鳳栩死了,便再也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何況這一次是晏頌清自己找上門去送死,怨不得鳳栩。
鳳栩默不作聲,卻在心中暗想,原來被殷無崢偏愛縱容是這樣的感覺啊。
溫暖的,柔軟的,仿佛身處於雲間。
倘若是兩年前的鳳栩,該是高興得不能自己,可如今的鳳栩隻是沉默地、悄悄地回味,環繞著他難以驅散的痛苦悲傷之中,歡喜占據了一隅之地,他險些就要忘乎所以了。
“你知道我殺得第一個人是誰麼?”鳳栩說起殺人時眼神也是平靜的,他終於自己提及了這兩年的事,不等殷無崢回應,便自顧自地說下去,“是明心殿伺候的一個小太監,我用的是一方硯台,他的血流了滿地,那時我就在想,原來他們也是會流血、會死的啊。”
陳文琅肆意折磨,孫善喜推波助瀾,就連明心殿的小太監也敢對鳳栩肆意羞辱,但鳳栩何其剛烈,誰都沒想過那個不學無術的紈絝會是這樣的硬骨頭,那是陳文琅又一次對鳳栩用刑後,攀著孫善喜爬上來的小太監將藥扔在鳳栩身上,對他啐了一口。
“果然是廢物。”那人年歲不大,神色間都是世故與算計,又無比惡劣地笑出聲,“哈…皇帝,也沒比咱們高貴到哪去啊,我說你不如就從了陳尚書吧,有什麼好清高的?”
他說得放肆,鳳栩聽得平靜,而後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下榻,拿起桌上的硯台,狠狠砸在了那人的頭上。
血花迸濺。
鳳栩至今都記得那一刻的暢快,他一下又一下砸在那個不知姓名的小太監腦袋上,看著他的生機在自己手中斷絕,溫熱的血逐漸乾涸、凝固,化為冰涼。
鳳栩的心也徹底冷下去。
“你做得沒錯。”
低沉的聲音響起,鳳栩從回憶中被喚回神,他對殷無崢露出了個虛弱的笑容,輕聲說:“不,我錯了,前二十年我活在父母兄長編織的夢裡,自以為天高海闊任我肆意,卻看不破江山頹勢,若我早些明白,殺了那些亂臣賊子,父皇母後和兄長都不會死。”
他還很虛弱,麵無血色,但雙眸中深沉而冰冷的殺意猶如劍芒般鋒利。
殷無崢毫不懷疑倘若能重來一次,鳳栩會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就像殺了晏頌清那樣去跟宋承觀同歸於儘,他有這個能力,畢竟連一片碎瓷都能當做武器,殺了一位征戰沙場多年的年輕將軍。
“那你自己呢?”
殷無崢沉默良久才問出這句話,他目光沉沉地瞧著鳳栩,又問:“你的父母、兄長,他們明知局勢危急,卻為何仍舊縱著你做無拘無束的逍遙王?”
鳳栩微怔。
殷無崢便一字一頓地鄭重道:“你是他們的珍寶,鳳栩。”
038.發作
帝後疼愛的幼子,鳳瑜縱寵的幼弟,朝安城的小鳳凰當然是世上絕無僅有的珍寶。
鳳栩從未經曆過兄弟鬩牆,他被寵溺得天真又張狂,莫說那些疼愛鳳栩的長輩,即便是殷無崢也沒想過有朝一日,桀驁九霄的小鳳凰會成為如今的模樣。
沉鬱淡漠,死氣沉沉,連笑都帶著破碎的冷寂。
可鳳栩卻因殷無崢的話怔忡良久,從前的事有許多他都記不真切,但片影般地記憶將久遠的歡暢快意鐫刻在心上,倘若有朝一日這世上無人再曉得鳳氏皇族,哪怕連鳳栩自己都記不得那些過去,青史之上不留名如何,遺臭萬年承世人唾罵又如何。
天地在上,歲月銘刻,哪怕湮滅如塵埃,那也曾真切地存在過。
許久許久,鳳栩的神情漸漸柔和了下來,他不由自主地開始拚命回憶那些過往,但即便是這會兒沒有服藥,思緒還是滯澀,許多記憶也變得模糊。
回憶會被遺忘,卻也不必記得真切,隻要還記得那時的感受就好。
其實也不過刹那而已,鳳栩便將那一絲自舊日而來的暖意壓下,他的神情又漸漸恢複了平日的沉寂。
“已經沒有人將我當做珍寶了,殷無崢。”鳳栩將手中的短匕丟回匣子裡,倚靠著軟枕,目光悠遠不知在瞧什麼,“說什麼都已經太遲,我一直都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又學不會你們的籌謀算計,畢竟我是不學無術的紈絝麼。”
說到最後一句時,鳳栩自嘲似的笑了聲,他靜靜地瞧了殷無崢片刻,忽地一垂眸,有些倦怠地歎道:“離開的人都不會再回來,殷無崢,你也不該回頭,過去的事隻留在那時便好,而我也再沒力氣那樣放肆縱情,花開花落不由人,喜歡也好,怨恨也罷,都過去了。”
當年的鳳栩跟在殷無崢身後肆意無拘地說喜歡,但現在的鳳栩連活著和呼吸都覺得疲倦。
性命都變得可有可無時,那些曾自以為的情深也不過如此,鳳栩知道他再也不會像當年那樣赤誠熱烈地說出喜歡,那三年鳳栩沒少受殷無崢的氣,但如今想來已是近幾年難得的甜,但終究時過境遷了。
還喜歡,還念著,放不下,忘不掉,但覆水難收,鳳栩回不了頭,也再沒有前路。
鳳栩說完後換成殷無崢沉默下來,但很快,他輕聲說:“還有。”
語氣篤定。
鳳栩便明白他回應的是哪一句,想笑一笑,卻隻能勉強地提起唇角。
“不想笑可以不笑。”殷無崢說,“鳳栩,不要為難自己。”
至少在聽見這句話的時候,鳳栩想要將一切都和盤托出,這兩年來的每一刻他都過得無比煎熬,猶如身處煉獄,那些人不僅要他家破人亡,更碾碎了他的骨頭,要他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
這些事積壓在心頭便會生出不吐不快的決絕,但鳳栩終究還是說不出一個字,他隻是不甘心,因為宋承觀和陳文琅沒死,但又不僅僅是因為這個。
他不甘心命運弄人,偏偏要殷無崢在一切都再無回旋餘地的時候回應他。
可再不甘心也隻能認命。
鳳栩的欲言又止殷無崢都看在眼裡,他不在乎鳳栩的回絕與躲避,就如鳳栩所說,三年,鳳栩曾在他身後追逐了三年,是殷無崢辜負了那明媚如旭日般的小鳳凰。
夜裡,鳳栩又燒起來,殷無崢起身去拿散熱藥的功夫,回來便瞧見鳳栩已經醒了,屋裡隻有一盞燭,昏暗光下,鳳栩坐在榻上臉色都泛著青灰,仿佛久病將死之人,他正細細地顫栗著。
殷無崢覺得不對,他剛上前,鳳栩便往後退了些,他的神色很冷,連平日那敷衍的假笑都沒了。
冷寂如雪中梅,清豔又涼薄,
“殷無崢。”鳳栩的聲音很輕弱,卻又莫名地堅定,帶著不容忽視的決絕,“你能出去麼?”
殷無崢愣了片刻,他敏銳地從鳳栩的表現出察覺了某種端倪,理智告訴他這會兒倘若留下來,便能得知一些鳳栩竭力隱瞞不肯說的秘密,但對上鳳栩那雙空洞到仿若盈滿了虛無的眸子時,殷無崢還是點了頭。
“好。”殷無崢將裝散熱藥的小瓷瓶放在榻上,深深地望了鳳栩一眼,說:“那我明日來看你。”
鳳栩似乎是鬆了口氣,他說:“夜裡來吧。”
殷無崢不多問,撈起外袍披在身上便出了門,守在外頭的周福看見殷無崢半夜邊穿衣裳邊往外走還愣了下,不明所以道:“陛下,您這是?”
殷無崢回眸瞧了眼燈火昏暗的寢殿,眉心微微蹙起,在心中算了算日子,從上次鳳栩舉止怪異到如今差不多也就過了七日,所以今夜鳳栩的不對勁或許就是因為這個。
每次鳳栩都會瘋了一般地索歡渴求,甚至曾暈在榻上過,但現在鳳栩那脆弱的身子顯然什麼都經不起,殷無崢不由得聯想到喜好男色的陳文琅,不知他與鳳栩的變化有什麼關係。
鳳栩已經無暇顧及殷無崢會不會發現什麼了。
從殺了晏頌清起鳳栩便沒打算活著,可他沒想到殷無崢竟然寧願自傷也要保下自己,於是便又僥幸地苟活下來,這兩日他腦子裡全都是殷無崢,有兩年前待他淡漠疏冷的殷無崢,有榻上霸道蠻橫又充滿欲色的殷無崢,也有將他抱在懷裡溫言好語的殷無崢。
受傷以後鳳栩過得渾噩,以至於竟忘了日子,從前他都是趁白日裡服下長醉歡,誰料想竟在今夜出了事。
殷無崢前腳剛走,鳳栩便掙紮著下榻,卻又回身將殷無崢給她的散熱藥胡亂塞進嘴裡,便匆匆忙忙地尋了那漆木匣子來打開,裡頭正安然放著個小瓷瓶,裡邊裝滿了猩紅如血的小藥丸。
鳳栩單手不便,手忙腳亂地服下了一顆後又遊魂似的回到了榻上,他雙眼失神,靜靜地望著搖曳燭火。
手還是很疼,但鳳栩知道他很快就不會痛,那極致的歡愉縱然虛假,卻也有片刻的真實,足以誘人沉淪。
發自內心的愉悅開始不受控地瘋長,鳳栩的神情也漸漸迷醉,他的痛苦被藥性統統扭曲成了古怪的歡愉,他分明記得自己的來路,明白自己的末路,卻還是忍不住飄飄然地沉浸在長醉歡帶來的虛念中。
什麼生死,過往,愛恨,都在長醉中化作不起眼的點點星子。
鳳栩在迷亂中覺得自己仿佛被撕裂成兩個人,一個清醒而理智地告訴自己,虛妄而已,彆再沉淪,而另一個自甘墮落地反駁,反正都要死了,快活一時算一時。
燭上的那簇火映在鳳栩空落無神的眸中,風過,燭火輕搖,殷無崢坐在八角亭中,遠遠地望著淨麟宮,那裡仿佛是暗夜中微弱的星火,閃爍明滅,纖弱得將要熄滅。
“周福。”殷無崢忽然開口。
涼亭外的周福走近了些,躬身道:“奴才在。”
殷無崢輕聲說:“鳳栩的事,查的怎麼樣?”
“回陛下。”周福微微垂眸,“尚不明朗,當初明心殿的舊人逃的逃,死的死,但依奴才所見,那位主子性烈,陳文琅應是從未得手過。”
他見殷無崢半夜孤身出來,誤以為是因介懷陳文琅曾覬覦鳳栩,畢竟沒有哪個男人能忍受自己的人曾被他人染指,尤其是殷無崢還是如今的天下共主、九五之尊。
“隻說鳳栩就夠了。”殷無崢說,“趙淮生說他並未患疾,可鳳栩……處處怪異,周福,你查到什麼了?”
殷無崢從方才鳳栩清肅沉冷的神情中無端地覺察到了慌亂,他迫切地想知道鳳栩究竟發生了什麼,可話出口後,他又自言自語般地說:“罷了,總有一日,鳳栩會願意自己說出口。”
若是周福查到了什麼,不會等著他問,而是會主動稟報。
關於鳳栩的事,從趙淮生身上便能得到許多消息,可趙淮生始終不肯輕易透露,那必然也是鳳栩的意思,鳳栩……還不想讓他知道。
周福瞧著殷無崢這幅眉頭緊鎖的樣子無聲地歎氣,過了片刻,欲言又止了半天後,還是忍不住低聲說:“陛下,那位主子整日鬱鬱寡歡也在情理之中,您也彆逼得太緊。”
殷無崢默然。
他何嘗不知,家破人亡遭逢巨變,那樣驕傲的鳳栩寄人籬下,又受儘酷刑折磨,從身至心都傷得千瘡百孔,鳳栩的變化是抽筋拔骨刮儘血肉的涅槃。
若是尋常人,單單是詔獄的酷刑,就足以讓人崩潰到生不如死,在詔獄中受不住刑而自儘或是招認的比比皆是。
可鳳栩熬過來了。
但他都已經熬過來了,卻為何還要求死?
殷無崢不得其解,便也就不再執著於此,他和鳳栩來日方長,眼下有更要緊的事——
“盯緊晏家。”殷無崢沉聲吩咐。
依他對晏賀的了解,這老匹夫狼子野心,不甘居於人下,如今死了兒子,隻怕更要發瘋。
頓住須臾後,殷無崢又說:“還有陸青梧母子,不得出任何差錯。”
鳳栩能為了這對母子去殺晏頌清,倘若這兩人出了什麼事,殷無崢都不敢想鳳栩會怎麼樣。
039.虛妄
流淌在山澗的血,葬入石中的月,虛妄詭麗,紛亂而斑雜的幻象中,鳳栩得以暫且擺脫絕望的侵蝕,哪怕是明知是飲鴆止渴,但無人能抵得住長醉夢中的歡愉。
鳳栩在野草般瘋長的欲念中思念起殷無崢,即便早已習慣這樣的感覺,但真正得到過殷無崢的鳳栩與往日不同,即便思緒滯澀而混沌,可他的身體和一切都在念著殷無崢,叫囂著親近與擁有。
縮在榻上許久後,鳳栩緩緩動了。
他先是蹭到了先前殷無崢躺著的地方,鼻翼翕動著輕嗅那一絲雅致沉木的香,緊皺的眉心隨之舒展——
但不夠。
很快鳳栩便不滿足於此,他翻身下榻,赤著足,腳步虛浮地走在寢殿中,他在尋找殷無崢存留下來的氣息,愛.欲促使他在本能下如孤鴻般尋找伴侶的痕跡,但恍惚間,他好似回到了已被燒毀的明心殿。
“嘖,骨頭還挺硬。”
久遠而模糊的聲音似乎回蕩在耳畔,鳳栩茫然四顧。
誰?誰在說話?
“你還敢威脅我?還當自己是呼風喚雨的靖王呢,我告訴你,少敬酒不吃吃罰酒!”
太熟悉了,隻想著殷無崢的鳳栩一時間記不起這是誰的聲音,但卻本能地生出幾欲作嘔的厭惡,以及刻入骨子裡那深沉的畏懼。
“陳尚書息怒,陛下不識抬舉,老奴替您教教他。”
陰柔做作的語調,更讓人厭煩。
鳳栩茫然地站在寢殿內,那些聲音忽高忽低,似有若無,讓他覺得熟悉卻又惡心,可他擺脫不掉,於是對殷無崢柔軟而熾烈的情欲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被無限放大的、陰沉的殺意。
好煩啊,都該死。
鳳栩在翻湧的殺意中雀躍著,雙手死死地攥緊,左手的傷口傳來劇痛,但在長醉歡的藥效下也隻會化作刺激的歡愉,他是感覺不到痛苦的,而且正急切地要尋什麼東西來滿足心中脹滿的殺戮念頭。
什麼位高權重、權勢滔天,一樣能被切開喉嚨,血會順著傷口噴湧而出,然後迅速抽空一切生機。
他像是瘋了一樣,在房中四處遊蕩著,幻境中仿佛踏著自己的血肉,但怪異的愉悅感讓鳳栩感覺不到痛苦,隻有欲望,各種欲望交織成一張網,鳳栩被困其中,極樂之下是被困囹圄無處逃脫的囚鳥在發出無人能聽得的悲鳴。
滿脹的殺念讓鳳栩急於宣泄,從眾得取更深的快意。
但外頭的奴才卻不明所以,尤其是值夜的允樂,他先是瞧見宿在這兒的陛下不知為何離開了,不久後就從窗外發現主子的身影在屋內四處轉悠,動作很慢又毫無章法,晃來晃去也不知要做些什麼。
猶豫良久,允樂才試探地走上前,他的主子雖然脾氣好,但著實陰晴不定了些,允樂猜不透他的心思。
允樂小心翼翼地推開門,低眉順眼地問道:“主子,可有事?”
鳳栩倏爾一頓,他穿著單薄的中衣緩緩轉過來,左手的紗布又被血浸透了,猩紅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砸出一朵小小的、豔烈的花,淋漓的血跡如開在忘川河畔的曼珠沙華,而他站在鮮豔的血色中,神情帶著亢奮而詭譎的笑。
允樂對上這個眼神,嚇得心頭一顫,“主,主子…”
“噓。”鳳栩用不曾受傷那隻手的食指抵在唇上,輕輕地說:“不要說話,我聽不見了。”
允樂一怔,卻當真不敢再說話了。
而後便瞧見主子遊魂似的飄蕩在屋裡,手上不斷往下流血已經染紅包紮白紗布也恍若未覺般,似乎是在尋找什麼。
於是當即駭然失色,這舉止怪異至此,主子莫不是瘋了?允樂臉色微變,不怪他畏懼,實在是鳳栩此刻的行徑古怪得很,幾番衡量之下,允樂立刻招手喚了個小太監來,低聲道:“去太醫院,請趙院使。”
鳳栩的殺意幾乎滿溢,他總是向門口站著的允樂投去餘光,這會兒正是長醉歡藥效最頂峰時,鳳栩有些不認人,更分不清真實與虛幻,世界在他眼中都是扭曲晃動的。
好想殺了他,血色迸濺,骨肉分離,隻要稍稍一想,鳳栩便難以克製地想要將之付諸於行動。
允樂也遽然間發覺主子的眼神不大對勁,讓他覺得毛骨悚然。
昏暗晃動的燭光下,那蒼白削瘦的舊帝王對他露出了一個堪稱絕豔又殘酷的笑。
允樂心頭冰冷,腳下生了根似的挪不動,隻見那人對他輕輕揮手,咬字也嘶啞怪異,仿佛壓抑著什麼一般地說:“出去,把門也關上。”
允樂毫不懷疑自己倘若不照做,就會立刻血濺當場,就在允樂往外退,想要關上門時,鳳栩途徑屏風,動作倏爾頓住了。
那屏風上掛著件深色的袍子,殷無崢隻穿走了外袍,還留了件內襯在這兒,鳳栩嗅到了熟悉的冷香,那是殷無崢身上的味道,冰冷如霜雪,與他那個人一模一樣,於是殺念在刹那間煙消雲散,情愛的欲念重新席卷而來。
鳳栩的殺意消失了,他靜靜地望了那件衣裳許久,又湊近去仔仔細細地嗅過,才好似終於確定了什麼,伸手取下了那件單薄的衣裳。
輕如鴻羽,薄如蟬翼,可鳳栩卻如獲至寶般舒展了眉眼,一切森冷都從他眉梢眼角化作春情,他就這麼靠著屏風坐在了地上,懷裡揣著那件衣裳,低聲地呢喃:“殷無崢…”
“好想你啊。”
他分不清今夕何夕,恍然間還以為自己被困在那兩年中的某一個夜晚。
而門外正準備關上門的允樂猛地鬆了口氣,他的衣裳都被冷汗浸濕了,是嚇得。
鳳栩的模樣分明不正常,甚至方才那個眼神——那像是在看死人一樣冰涼冷酷的眼神,允樂從沒有這麼害怕過,仿佛與死亡僅有一步之遙,又因那件衣裳擦肩而過。
允樂深深看了眼正把整張臉都埋進那件衣裳的鳳栩,悄無聲息地退下,順道將門給關上了。
無論主子這是怎麼回事,但哪裡有自己的命來的要緊?允樂覺得這會兒還是得離主子遠一些,他瞧上去便瘋癲無狀,說不準還真想著怎麼殺了自己。
日光自窗紙透入屋內,落了縮在地上的鳳栩遍身柔暖,他眉眼間的迷亂神色已經褪去,臉色也更蒼白,整個人瞧上去都虛弱得搖搖欲墜,身上沾染的血跡早已乾涸,尤其是被包紮的左手,幾乎沾滿滲出的血,連懷裡摟著的、殷無崢的衣裳也沾上了血腥味。
當詭奇的夢境消散,鳳栩從深淵墜入另一層深淵,極樂之後便是無儘的虛無,鳳栩怔怔地靠屏風而坐,如同死了一次。
又或許…他從未活著離開過那兩年中的永夜。
鳳栩知道,他是盛世之中的鬼,注定要死在亂世的末尾。
哪怕早已經無數次想過自己的結局,可他懷裡摟著殷無崢的衣裳,就不由自主地想到這個人,想到他的喜歡,鳳栩鼻尖發酸,將臉頰埋入那件沾了血的衣裳裡。
可還是不舍。
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等到了殷無崢回頭,上天真是見不得他半點好,他已經認命了,這條末路他認了,墜入深淵他也不再反抗,可偏偏就是在這個時候,殷無崢對他伸出了手。
隻要回頭,他就能得到從前夢寐以求的愛。
但鳳栩知道那不夠,苦海無邊無際,他回不了頭,也上不了岸,他已經沒辦法從不見天日的深淵中逃走了,他會爛在這裡,化作一抔枯骨,誰也救不了他。
所有過往的情愫與喜歡,都與兩年前便死去的靖王一同陪葬,活下來的是具注定要腐朽的行屍走肉,哪怕想到殷無崢心口仍會生出細弱的愛念,但鳳栩已經做不到兩年前那樣純粹炙熱的喜歡。
門忽而被推開,日光再無遮擋肆無忌憚地灑滿了屋子,連屏風後的鳳栩也被納入了粲然溫暖的光下。
他抬眸。
那道高大而沉默的身影駐足於門前,兩年來殷無崢也變了許多,五年前被初入朝安城的質子,如今已成了天下之主。
鳳栩因過於璀璨的日光而眯了眯眸,他想,我可真是好狼狽啊。
真的…太狼狽了,當年在朝安城的殷無崢是韜光養晦的狼,而他才是真正的喪家之犬,雲泥之彆。
殷無崢在外頭便聽允樂說了鳳栩昨夜的怪異舉止,心都涼了下去,他不明白分彆時還好好的鳳栩怎麼突然就瘋了,打開這扇門,殷無崢一眼便瞧見蜷縮在屏風旁的鳳栩,還有他身上、以及這滿屋子裡淋漓的血跡。
他們對視著。
鳳栩在陰暗的角落裡承受殷無崢的目光,他仿佛要被暖熱的光燙傷,於是忽地動了動——他在向陰影中瑟縮。
就在這時,殷無崢也遽然動了。
他一步一步,緩慢而堅定地踏著光,走向了鳳栩。
殷無崢在鳳栩麵前單膝跪地,伸手捧起了鳳栩的臉頰,指腹在他蒼白冰涼的臉上輕輕撫弄著。
鳳栩卻慌亂地想逃。
他瞧見了殷無崢眼中坦蕩赤誠的憐惜。
040.線索
鳳栩不敢去看男人瘦削俊美的臉,卻更害怕殷無崢此刻的注視,他怕難以遮掩的哀慟會讓自己看上去更狼狽。
殷無崢沒錯過他難堪自卑的閃避,這是絕不會出現在靖王臉上的神情,可他卻真切地看見了鳳栩垂眸時刹那的委屈與畏懼,因為他小心藏起的秘密正在逐漸被人窺視。
殷無崢沒作聲,而是伸手環上了鳳栩的清瘦的後脊和腿彎,大抵是察覺到了他的意圖,鳳栩破天荒地沒掙紮反抗,而是近乎乖順伸出手,輕輕勾住了殷無崢的後頸,柔和溫軟地瑟縮依偎著,想受了傷的幼獸對庇護自己的強者表示馴服。
可殷無崢嗅到了他掌心傷口處濃烈的血腥氣。
整個屋子都彌漫著鳳栩的血氣,殷無崢甚至不由得在想,被焚毀的明心殿寢宮是不是也是這樣,曾淋漓灑滿了小鳳凰的血。
鳳栩被抱到了偏殿裡去。
他掌心的傷崩裂了。
殷無崢將紗布拆開,便瞧見原本切割極深的傷口還沒好,縫上去的線便崩開了,反倒將傷口邊緣又割處許多小口子,這隻手即便是能愈合,日後也必然要留疤,殷無崢還沒弄明白鳳栩右手上幾乎磨平掌紋的疤痕是怎麼來的,左手便又多出了新的。
沒等趙淮生來,殷無崢輕柔仔細地將因血跡乾涸而與傷口粘在一起的紗布取下來,他從未這樣小心翼翼過,但鳳栩從始至終也隻是疼得細微地顫,一聲都沒吭。
“很疼?”殷無崢問。
鳳栩自然是疼的,他也覺得很累,長醉歡讓他陷入亢奮時也會消耗元氣,鳳栩已經有些睜不開眼,額心沁了層細密的冷汗,懨懨垂眸說:“不疼。”
殷無崢將乾淨的紗布纏上去,良久才說了聲:“撒謊。”
鳳栩竭力地牽了牽唇角,想要像往日那般露出笑,可他實在太累了,到最後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沒有笑出來。
可殷無崢卻看見了,鳳栩疲倦又脆弱的笑,像墜落的星一般轉瞬即逝。
“先等一等。”殷無崢將坐不住幾乎滑落下去的鳳栩撈進懷裡,低聲說:“趙院使應當快到了,等他瞧過你再睡。”
鳳栩“嗯”了一聲,心情複雜。
他以為殷無崢至少會問什麼,但就這麼寥寥幾句,半個字都沒提到昨夜,他什麼都不知道,又好像什麼都知道了。
“彆叫趙院使來了。”鳳栩又反悔了,他貼著殷無崢的肩,大抵是因疲憊,又或是什麼其他的,雙眼空茫,“他年紀大了,彆折騰他來一回。”
若是趙院使瞧見他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死樣子,隻怕又要露出那種痛心惋惜的神情,他就是那麼個心軟又悲憫眾生的人,否則也不會在鳳栩孤立無援的時候暗暗相助,甚至會為了鳳栩的傷而眼眶泛紅。
鳳栩知道,趙淮生是真心拿他當晚輩在心疼,而鳳栩最受不起的就是真心,無論是趙淮生的慈愛,還是殷無崢遲了好多年的歡喜。
他都受不起。
殷無崢眼神深沉沉的,像望不見邊際的海。
鳳栩沒得到回應,強撐著坐直了些,他眉眼清俊又漂亮,隻是死氣沉沉,像個精致卻沒生氣的木偶。
“殷無崢。”他喚,“聽見了麼?我沒事。”
殷無崢想到滿屋子的血跡,眼眸微垂,“鳳栩,你真的沒事麼?”
沉默好似對峙,他們都清楚彼此所爭執的是什麼,鳳栩掩飾不住自己的倦怠,他想了想,才輕聲說:“早點帶宋承觀和陳文琅來見我。”
鳳栩甚至有些懷念重逢後那幾日的殷無崢,沒有親昵和纏綿,隻有交易與欲望,世上唯情字最難解,正如鳳栩當年不管不顧的坦率,如今想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非要執拗地追著殷無崢,是不甘還是不舍如今都已經說不清了。
亂麻一般的過去,該隨前朝與舊主一並被斬斷。
鳳栩睡著之前,聽見殷無崢推門離開的聲音,如他所願,趙院使也沒來。
他是真的累了,睡得很沉,這一覺睡到了深夜,殷無崢處理完政務再一次來淨麟宮時,便瞧見伺候鳳栩的小太監臉色蒼白地站在院子裡轉圈。
殷無崢的心微微一沉。
“怎麼了?”他走上前問。
允樂不是第一次看見新主,卻還是驚得撲通跪在地上,連忙說道:“主子這一整日也沒醒,奴才實在擔心…”
“飯食備著了?”殷無崢邊往裡走邊問。
允樂匆忙起身,連連點頭:“是,是,主子的藥也溫著呢。”
殷無崢沉吟須臾,在進門之前吩咐:“等一炷香時辰再送進來。”
進門後殷無崢先點起了燭火,這才靠近床榻,不出意料的,鳳栩又把自己縮進角落裡了,四肢蜷曲,腰身弓起,手上的左手倒是放得規規矩矩,想來是還疼著,傷口崩裂的疼要比初次受傷更重,他眉心微微蹙起,睡得卻沉。
殷無崢並不意外,也不慌亂。
鳳栩昨夜不知怎麼了,但必定是沒睡,又失了血,睡到這個時辰也正常。
殷無崢伸手探了探鳳栩的額頭,雖然覆著一層薄汗,卻溫潤微涼,沒發熱,他便稍稍鬆了口氣。
“鳳栩?”殷無崢俯身去輕聲喚,見鳳栩並無什麼反應,便吻上了那淡色的唇。
鳳栩的唇很軟,殷無崢對他的身體也上癮,甚至疑心自己那三年裡是怎麼忍住沒碰過他的,但也不過隻是想想,親吻也不算過分,含吮輕啄而已,從麵頰到耳尖,又向下遊弋到那白皙的頸,落吻時,殷無崢觸到了他頸側細微而真實的搏動。
殷無崢獨特的喚醒方式太纏綿,以至於鳳栩終於醒來時雖茫茫然的,但臉頰已經泛起自己都不曾知曉的紅潮,蜷縮著的小鳳凰懵懂抬眸,對上了那雙曾無數次出現在他夢中的眼。
同樣的深邃,同樣的含情。
一瞬間鳳栩都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醒了。
四目相對了半晌,還是殷無崢先歎了口氣,他直起身坐好,輕輕撫了下鳳栩的頭發,這動作實在稱得上溫情,讓初醒的鳳栩又陷入了滯澀的茫然中。
“你睡了很久。”殷無崢說,“嚇壞了伺候的宮人,該起來吃些東西了。”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將睡得亂七八糟的鳳栩撈了起來,哪怕睡得再乖,長發還是會亂,於是殷無崢又伸手將鳳栩睡亂的烏發輕柔理好。
鳳栩懵了半晌才清醒過來,他睡得還算舒服,隻是太久,乍然醒來有些頭疼。
喚醒鳳栩的時間有些久,以至於鳳栩這邊剛清醒,外頭的允樂就將小廚房溫著的甜粥送了過來。
端午節的粽子鳳栩沒吃上,他臟腑虛弱,趙院使更不許吃粽子這些黏食,便隻能喝些摻了糯米的南瓜粥,鳳栩也不挑,他手不方便,也不肯叫殷無崢喂,便喝茶似的端著小瓷盅一小口一小口地咽,吃相斯文又乖巧。
等他吃淨了粥,又很乖地喝完了藥,臉上終於有了點兒血色。
殷無崢拿了軟墊給鳳栩靠著,終於說起正事:“鄭羨林,你還記得麼?”
鳳栩微怔,隨即點點頭。
鄭羨林他當然知道,當年安王在朝安城可謂風光無兩,身邊簇擁著討好恭維他的都是世家子,而鄭羨林是懷遠將軍家的獨子,懷遠將軍鄭朗也算戰功赫赫,更巧的是鄭朗的妻子姓宋,是宋承觀堂了不知幾輩的堂妹,有這麼一層乾係在,鳳栩往日也不愛搭理鄭羨林。
同樣的,鄭羨林每每見了鳳栩也都是那副陰陽怪氣的輕蔑神色。
兩人不對付也不是一日兩日,可謂是彼此瞧對方都不順眼到了極致,鳳栩也是真煩這個鄭羨林,倘若真是將門之子,與他這個紈絝玩不到一起去就罷了,可鄭羨林的名聲不比他好到哪去,男女不忌,玩得很瘋,說什麼風流多情都是抬舉他了。
鳳栩和他就不是一路人,兩人常常是見了麵就彼此譏嘲,而大多時候都是鳳栩占據上風,囂張跋扈的小王爺怎可能對一個沉溺酒色的朝臣之子示弱?
“記得。”鳳栩厭惡蹙眉,“怎麼了?”
“鄭羨林如今是西營都統。”殷無崢說,“四大營是宋承觀經營的底蘊,緝拿宋承觀與陳文琅,西營極其懈怠,而鄭羨林也在暗中聯係朝安世家,我懷疑他知道宋承觀和陳文琅的下落。”
鳳栩原本興致缺缺,直到殷無崢提及了他的兩位股肱舊臣,才倏爾正色。
“這兩個人不會憑空消失,就算逃走也總該有所蹤跡。”鳳栩呢喃著,眼神冰冷,“除非他們根本沒離開過朝安城,早在西梁兵馬屢戰屢勝時,宋承觀便一力主張和談,宋承觀沒有離開朝安城的魄力,陳文琅也沒有,殷無崢,他們要將中興舊朝呢。”
倘若宋承觀和陳文琅真有膽子,那他們就不需要個什麼傀儡皇帝,乾脆自立為王,可宋承觀不敢,他愛惜名聲,還做著百年後能青史留名載入史冊的大夢。
殷無崢半生隱忍圖謀來的天下,怎會輕易拱手讓人?
鳳栩毫不懷疑殷無崢會將宋黨官員和朝安世家都摁在地上講道理。
但他隻聽見殷無崢輕聲說:“我會把他們帶來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