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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背水

“好啊。”

鳳栩輕聲應話,又自己往內側挪了挪,給殷無崢留了半張榻,“時辰應當不早了,歇歇吧。”

他的態度過於溫和體貼了。

自重逢以來,鳳栩的性情大變殷無崢都看在眼裡,平日的任他予取予求都帶著些近乎自毀的偏執,而近日這般的柔順乖巧著實罕有。

殷無崢側身躺在了鳳栩讓出的空位上,隨後一具溫熱而清瘦的身體便向他靠了過來,殷無崢下意識抬手,將縮進他懷裡的鳳栩環住,稍有愕然地低聲:“鳳栩?”

鳳栩半貼半伏地將自己埋在殷無崢的懷裡,鼻尖緊貼著他的心口,殷無崢身上的味道與兩年前殊無二致,是說不上名字和味道的淡香,流風回雪般冷冽。

委實不該這樣貪心,鳳栩在心中暗暗唾棄自己,可是真的好累啊。

“殷無崢。”鳳栩似歎息般喚他,又小聲地說,“要是在兩年前,你能這樣抱抱我就好了。”

自以為早該無堅不摧,可鳳栩還是覺得難過,他不明白這世上怎麼會有殷無崢這樣的人,喜歡他時難過,被他喜歡時還是難過,回望與他糾纏的那些年裡,竟連哪怕一刻的歡喜也不曾有過。

可鳳栩還是念念不忘,因為鳳栩知道,他的愛與痛原本就不是殷無崢的錯呀。

所以在殷無崢因他所言而短暫沉默的幾息之後,鳳栩又輕聲地說:“你這樣舍不得,是喜歡我麼,殷無崢?”

重逢後殷無崢對他說過很多話,否認也好,堅定也好,卻從沒如當年的鳳栩一樣說出過喜歡,他曾想說,卻被鳳栩慌亂無措地哭著回絕,可這一次卻由鳳栩先問了出來。

殷無崢不知鳳栩究竟想要什麼回應。

可就在他想要說出真心話時,鳳栩卻沒有讓他開口,柔軟的指腹點在了他的唇上,輕柔如雲霧般的聲音隨之響起。

“我知道了。”他說,“不必說,你有回頭的機會。”

殷無崢都快被鳳栩拒絕習慣了,何況他又是現在這幅滿身是傷的可憐模樣,他又能說什麼?

於是到最後也隻是輕歎了口氣,“那我應當多謝體貼了。”

鳳栩詫然地哽住須臾,疑心這不像是殷無崢會說出的話,委實有悖他冷酷淡漠不近人情的做派。

“不必謝。”鳳栩的聲音帶了點壓不住的笑意.

宋家是朝安城當之無愧的世家之首,從太祖皇帝建國以來便屹立不倒,出過文臣丞相,筆尖定江山,也出過武將太尉,刀鋒平乾坤,即便是大啟沒落之際,宋家也能在黨派林立權利傾軋中將朝堂變成宋家的一言堂,殷無崢固然有雷霆手段,也不能將朝安世家殺儘。

但他可以重用西梁臣,段喬義自如南營後,又因朝安的那場大雨立了功,陛下還明顯疏離了晏家,一時不知多少人想要同這位官場新貴搭上線。

是夜,殷無崢將鳳栩手上纏著的紗布摘下去。

鳳栩手上的傷養了近半個月才好,原本一雙漂亮白皙的手如今疤痕遍布,右手除了磨平掌紋的疤之外,還有重逢那晚鳳栩拿燭火灼燒手腕留下的痕跡,左手一條疤痕自虎口橫穿掌心,周圍還有因撕裂而留下的細小傷疤。

精美的白瓷之上,裂痕便顯得猶為猙獰。

嬌貴的小鳳凰二十年來身上都沒留下過什麼疤痕,卻在這兩年裡傷痕累累,痛苦如烙印般留在他的身上,隨處可見。

但鳳栩自己不以為意,活動了兩下手指,還有心情感慨道:“總算能動一動,手都要僵了。”

話音剛落,外頭便傳來周福的稟報:“陛下,段都統求見。”

“讓他進來。”殷無崢對外說。

鳳栩見怪不怪,他坐在屏風後的內室,偶爾有朝臣覲見,殷無崢也不避諱,就這麼坦蕩地去外間見段喬義了。

外間的說話聲鳳栩聽得真切,都是段喬義在向殷無崢回稟他這段時日與朝臣結交時私下探聽的消息。

“宋承觀在朝安城根基太深,四大營對臣也隻是表麵聽命,昨夜鄭羨林與其他三營都統設宴邀臣,話裡話外都是提醒敲打,他們胸有成竹,可見在他們看來,宋承觀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段喬義的語氣難掩厭惡,“臣見他們一味勸酒便沒敢喝,他們竟還光明正大地告訴臣酒裡加了好東西,說是什麼千金難換長醉歡,這群瘋子……”

倏爾,一聲輕笑響起。

段喬義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看向屏風後走出的素衫青年,一時間有些傻眼,雖說他聽聞淨麟宮裡住著那位,但著實沒想到,陛下見他時,這人就在屏風後麵聽著呢!

許是因夏日炎熱,鳳栩的長發儘用一支木簪挽起,淺青色衣衫清淡雅致,他緩緩走到段喬義的身前,眉梢微挑。

看看似溫和的氣質倏爾被矜傲取代,他輕聲說:“你該慶幸,沒喝下那東西。”

段喬義指尖都麻了,倉促地往後退兩步,同陛下疼愛的這位舊主拉開距離。

鳳栩不以為意,他饒有興趣地盯著這位段將軍上下打量,倒是比晏頌清那個偽君子順眼得多,於是便又笑了笑,轉身走到了殷無崢身邊,堂而皇之地靠在殷無崢手邊的桌沿上,雙手環肩。

“鄭朗卸甲交權,鄭羨林也隻是任由宋承觀差遣的一條狗,他敢對你動手,未必不是宋承觀的授意,他和陳文琅至今下落不明,自然也與朝安世家脫不了乾係,說到底——”

鳳栩忽而頓了頓,似笑非笑地瞧向殷無崢。

“是因為我還活著呀。”

殷無崢不為所動,半張臉都隱在光影之下,側顏如同一尊精致華美的雕塑,聽得鳳栩的話後,他蹙起了眉,但不過須臾之間,殷無崢從中聽出了些其他的意思。

鳳栩還活著,宋承觀便有了匡扶鳳氏的由頭,隻要他能翻身——那一切都會和從前一樣。

屋內刹那間靜得針落可聞。

段喬義眼觀鼻鼻觀心,他哪敢多說半個字,硬是一聲不吭。

鳳栩見他們兩個都不肯接話,便自顧自地說下去:“宋承觀的根基在朝安,離開朝安城他隻會更被動,如今按兵不動隻是因為還未能得到機會,隻要……給他一個餌。”

最後的幾個字音鳳栩說得很輕,但眉眼間沉冷的戾色卻那樣濃烈。

“鳳栩。”殷無崢沉聲,“彆任性,回去。”

鳳栩伸出手去,輕輕撫上了殷無崢的下頜,就這麼堪稱放肆地抬起天子的臉,與他對視著,不肯退讓半寸。

“不。”他輕柔卻堅定地拒絕,聲音漸漸地冷了下去,“宋承觀沒有退路,他隻能背水一戰,他一定會等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出手——”

說到此處,鳳栩的聲音遽然柔和下來,帶著些許蠱惑意味地壓低了聲。

“隻要給他這個機會,你的皇位就再沒有後顧之憂,殷無崢,大霄的新君,你敢以天為號,怎麼變得貪生怕死了呀?”

段喬義在一邊聽得冷汗都出來了,想告辭又不敢出聲,低垂著眼連眼神都不往那邊瞄。

“即便以餌誘之,也不是你去。”殷無崢將鳳栩那隻清瘦的手握住,“你聽……”

“那是誰,你麼?”鳳栩沉聲,“殷無崢,你還是不明白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大啟朝安城的靖王早已經死了!”

這話無異於在赤裸坦白地告訴殷無崢——你再也不是我渴求著的唯一了。

殷無崢不可避免地怔忡了片刻,但鳳栩的神色堅定如舊,他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動搖,他想要複仇,想要用仇人的血祭奠死去的親人和自己。

殷無崢目光中浮現難以言喻的複雜,他輕吐出口氣,仍舊不見慍色,而是輕聲說:“鳳栩,隻要再等一等……”

“我等不了了!”鳳栩猛地抽回手站直身子,他胸膛劇烈起伏數次,才回歸平緩,像是冷靜了下來,“我還要等多久,等到宋承觀壽終正寢嗎?!殷無崢,我等太久了。”

沒人發覺小鳳凰眼底的悲戚與畏懼。

鳳栩能感覺到身體的衰敗腐朽,從血肉到筋骨,他是坍塌廢墟中拚命生根發芽的一株草,卻在竭力掙紮等待著陽光再次劈開長夜時日漸衰弱,他害怕等不到那一日,他也不願就這樣爛在這座囚籠中。

朝安城的靖王早已經死了,死得悄無聲息,可大啟的君主還有機會,還有機會選擇要如何去死——他可以死在明心殿的那場大火前,可以做為殺死晏頌清的罪人被處決於世間,但他不能就這樣平庸而安靜地死在這裡。

鳳栩在殷無崢沉默的注視中,一切脆弱都在刹那間消失不見,仿佛從未有過,他身著素衣,分明該是狼狽的階下囚,可他身如歲寒長青的鬆,擲字清晰地慢聲:“我是大啟的天子。”

亡國君也是君。

這一句如驚雷般落在殷無崢的心頭,他恍然驚覺,眼前這人不再是需要被庇護於羽翼之下的小鳳凰了。

他是——皇帝啊。

哪怕落魄,哪怕狼狽,他也會守著鳳氏皇族最後的尊嚴而戰。

等待時機背水一戰的,不僅僅隻有宋承觀。

042.前路

殷無崢登基後,廢大啟舊製中太尉與禦史大夫兩職,以三省六部而製,另設稽查司,以禦史中丞為言官之首,糾察百官功過。

次日早朝後,議政堂內數位官員應召入宮,莊慕青也在其列,他見段喬義神色似乎有些異動,便靠過去低聲:“透點風聲。”

段喬義神色古怪,沉默了幾息之後,扯著莊慕青站遠了點,緩緩吐出一口氣,鄭重其事地開口,"那個廢帝……"

莊慕青見他這幅神情,立即正色。

“真他娘的厲害啊……”

莊慕青:“……”

莊慕青:“什麼?”

段喬義擺了擺手,用那種“你不懂”的遺憾眼神瞧著莊慕青說:“反正是正事,豎起耳朵聽就行了。”

莊慕青麵無表情且動作隱晦地踹了他一腳,站到一邊去了。

不多時,外頭便傳來周福“陛下駕到”的通報聲,可進來的卻不止有殷無崢,他身邊還跟著個身著暖雲絲綢錦衣、發束白玉冠的青年,那人縱然一副精神不濟的孱弱病容,容貌卻是清雋玉秀,雅致如畫。

一時間眾人都開始隱晦地打量,除了段喬義和莊慕青,畢竟他們都見過鳳栩,但還是免不得驚詫殷無崢竟然把他也帶來了。

鳳栩坦然自若地任由打量,甚至還先殷無崢一步坐到了椅子上,抬眸瞧見那些官員不可置信的眼神,還說了句:“你們聊你們的,不必管我。”

殷無崢素來冷麵無情,更容不得麾下臣不敬,可那青年旁若無人地坐下後,官員們便瞧著他們的新主也若無其事地坐在另一側。

不少人都是一副見了鬼的悚然神情。

殷無崢開門見山:“近來暑氣重,聽聞朝安城外有座清雲宮,正適宜避暑。”

他掃了眼麵露不解的官員們,並無解釋的意思,而是有條不紊地吩咐起來,“宮中值守交由南營段都統,行宮布防交由禁軍,越雋隨行護駕。”

原本禁軍在晏頌清手中,他一死,便交由了殷無崢的親衛越雋,如今的禁軍才稱得上是天子親衛,因越雋無父無母,是暗衛出身。

段喬義自然應是,越雋是個沉默寡言的年輕男子,更不會有他言,於是清雲宮避暑一事算是敲定,隻不過忽而有人沉聲道:“臣鬥膽,陛下乃天子,您身側這位……實在舉止僭越。”

鳳栩抬眸瞧了一眼,見開口那人應當是個武將,年紀不小,眼神中分明藏著殺機。

“晏將軍。”殷無崢意有所指,“不必多言。”

鳳栩了然,聽聞晏家在西梁也是武將世家,晏頌清有個當將軍的爹,應當便是眼前這位了。

晏賀心中冷笑,這個時候能出現在殷無崢身邊的男子還能有誰?他心裡不痛快,剛想繼續說話,那始終懨懶垂眸的青年忽而輕聲開口:“原來是晏將軍,聽聞前些日子令郎護駕身亡,真是可惜,還望晏將軍節哀呀。”

說著可惜,卻是笑意盈盈的。

鳳栩這張嘴從來不饒人,當年殷無崢都能叫他氣得切齒,晏賀果真一口氣堵在心口,他臉色難看道:“與閣下無關!”

親手抹了晏頌清脖子的鳳栩自然而然頷首道,“哦,死得又不是我,自然與我無關了。”

這話相當不客氣,晏賀的臉色猛地沉下去,怒道:“你!”

“晏將軍稍安勿躁。”鳳栩打斷他的話,單手撐著腮,一副遊刃有餘的悠閒做派,輕笑了笑說:“天子做事不需要你來指手畫腳,還是少多管閒事得好,否則不知道的,還當晏將軍自視功高,連天子都不放在眼中了。”

晏賀哪裡聽不出這人夾槍帶棒,暗罵了句小畜生,卻還是對殷無崢俯首道:“陛下,老臣絕無此意!”

鳳栩涼涼地笑了聲,“嘴上說說誰不會啊,我還說晏將軍心懷不軌想謀反呢。”

官員們倒吸一口冷氣,誰也沒想到跟在陛下身邊的這個青年說話這樣不留情麵,更何況是被鳳栩精準打擊的晏賀,他兒子就是因此人而死,新仇舊恨層層疊加,他臉色難看得泛起絲縷的深沉冷意。

“你少妖言惑眾!”晏賀沉聲,“我隨陛下四方征戰,忠心耿耿,豈容你汙蔑?!”

見他又搬出戰功說事,分明就是威脅殷無崢出言,但鳳栩氣人的本事不減當年,當即便輕聲譏笑,“想來將軍是戰功赫赫了,不知將軍以為,何謂功高震主啊?”

晏賀臉色都扭曲了,他恨不得當場砍了這個不知死活的小畜生,卻又隻能死死壓抑,怒火中燒道:“陛下,難道您也這般想麼?”

沉默了半晌的殷無崢冷冷抬眸,先是不輕不重地說了句:“鳳栩,慎言。”

又對晏賀淡聲道:“晏將軍也是,朕尚無話時,晏將軍大可不必義憤填膺。”

這話聽著委婉,但意思明確——彆多管閒事。

在場的官員都是隨新主從西梁而來,各個都是開國功臣,但誰都沒因鳳栩的存在多言,縱然得知其名諱也隻是暗自驚詫,皆因這人是陛下親自帶進來的。

晏賀自詡功高,又因喪子不痛快,可並非人人都這般自負,何況晏賀平日裡便是這幅蠻橫傲慢之態,著實無人能同他交好。

見無人附和,晏賀咬了咬牙,冷哼一聲。

鳳栩回以一聲嗤笑。

待官員們相繼退下,段喬義和莊慕青並肩而行。

莊慕青含著笑低聲說:“我算是見識到那位的囂張了,當眾將晏賀駁斥出了那副神情來。”

“他那就是自找的不痛快。”段喬義煞有介事,“你是沒看見,昨夜裡我去跟陛下回稟四大營的事,可看得真切,那位比今日議政堂內還要放肆,陛下連眼都沒眨一下,你以為這次去清雲行宮是為了誰?”

他們陛下炎日中與將士們同吃同睡也沒有半個字的抱怨,結果如今說要去清雲行宮避暑,看這架勢分明還要帶上鳳栩,莊慕青不覺得陛下是那種為色而興師動眾的性子,那便隻有——

“引蛇出洞。”莊慕青緩緩道。

段喬義拂掌歎道:“哎,正是如此。”

莊慕青不解,“那為何說是為了那位?”

“這是那位自個兒說的。”段喬義壓低了聲,“陛下開始還不願,兩人吵了幾句,陛下才同意。”

莊慕青詫異頓住,片刻後才說:“像他的性子。”

火燒明心殿那日,莊慕青便曉得這位年輕的前朝君王並非貪生怕死之輩,他也不曾辱沒鳳氏皇族,這樣的人,也當得起鳳帝之名。

鳳栩還不知殷無崢麾下的兩位青年官員對自己讚賞有加,屋裡沒了旁人後,他那副驕狂的樣子頃刻間泄氣般地消失,方才的盛氣淩人不過是一觸即潰的鏡中花,而此刻,平靜到寂然的鳳栩才是原本的他。

“清雲行宮多年都不曾有人去過,得著人收拾一番。”鳳栩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我幼時去過一回,這行宮建在城東,依水而建,清沐河通蓮花池…”

他驀地頓住了,隨即又恢複常態,無謂地露出個笑來:“此行說不定還能為你釣著魚呢。”

“那晚。”殷無崢抿了抿唇,“那晚我並未離開蓮池。”

鳳栩默然須臾,笑了聲:“我知道,我的人守在岸上,若是見你自己乘小舟回去,豈能饒你。”

如今想來,舊事如隔世,鳳栩微微垂下眼,撐著桌沿站起身來。

“我回去了。”

甫一出議事堂,鳳栩往不遠處的莊嚴殿宇與白玉長階望了一眼,一刹那時光似乎在此刻停滯,歲月流逝,江山易主,但廟堂宮宇恒久地佇立於此,俯瞰著芸芸蒼生,即便貴如天子,也不過是時間這條流動長河中轉瞬即逝的蜉蝣。

歲月在此向前如淮水般奔流不息,一切刻骨銘心皆會被衝刷打磨成無人知曉的過往,鳳栩站在此處,透過命定的數年時光,遙遙望見了當年那場驚鴻初遇。

從西梁遠道而來的落魄質子站在長階之上,而那個恣意囂張的少年仰視著他,一個漠然,一個熱烈,隻那麼一眼,就注定他們不可能擦肩而過。

遙不可及的是過往,伸手不可觸,時間不會為任何人停留哪怕一刻,這世上眾生,無一不被裹挾著前行。

就如那年的蓮池,還是陰差陽錯,他與殷無崢之間終歸還是少了些緣分。

“主子,您瞧什麼呢?”允樂見他出神良久,忍不住問出口。

而鳳栩隻是靜靜地望著那段抓不住的過去,殿宇如舊,長階猶在,昔時人卻早已無處可覓,他連自己都要找不到了,那道鮮衣怒馬的少年身影如春雪,落地即消融,隻剩一點晶瑩剔透的水珠——鳳栩伸手撫過眼角,他輕聲說:“沒什麼。”

那是他與殷無崢初遇的地方,宣正殿前,外邊便是宣德門,但曾染紅白玉的鮮血早已消失了,就像曾輝煌風光的鳳氏皇族一般。

彆再頻頻回望,彆再念念不忘。

鳳栩對自己說,來時路已成定局,他踩著無數血肉走來,而今,也該拿自己的血肉去鋪就前路。

043.名分

又過數日,七月初,天子入清雲行宮避暑,還帶上了被他囚做禁臠的前朝鳳帝。

清雲行宮與風逸雅致的碧波苑不同,殿宇瓊樓,雕欄畫棟,一磚一瓦皆奢美精致,也正是因此,當年的衛皇後下令封禁此地,以絕朝安城奢華之風,鳳栩幼時來那一回,是七歲時,也隻是悄悄偷跑來住了兩日而已。

偌大宮宇,固然精美卻著實寂寥,如今對清雲行宮的記憶雖然已變得模糊,但那時寂靜而漫長的夜,鳳栩還記得真切。

夜色沉沉,霧雲殿窗前擺著梨花木案幾,案上雅致物什擺放規整,青瓷瓶,筆墨硯,鳳尾燭台上明焰灼灼,卻映出鳳栩眉眼間濃墨般化不開的陰鬱。

殷無崢甫一進門,瞧見鳳栩又坐在案幾前盯著燭火,他是真怕了鳳栩,當即上前將那燭台挪開。

坐榻上的鳳栩微微抬眸,眼神中明晃晃地寫著“你乾什麼”的疑惑神情。

而後便得到殷無崢俯首而來的輕柔啄吻,他輕聲說:“餌已布下,一切都如你所願。”

鳳栩勾著殷無崢的頸要他坐過來,隨即翻身跨坐到了殷無崢的身上,與他輕抵著鼻尖,仿若溫情廝磨,說出的話卻平靜而冷酷。

“還不夠呢,殷無崢。”呢喃聲裹挾著森然的冷意,“才剛開始而已。”

“我會幫你,鳳栩,我會幫你…”殷無崢隔衣撫著鳳栩伶仃削瘦的後肩,隔著不可逆轉的時間,撫著小鳳凰身上那些可怖猙獰的舊傷,餘下難以宣之於口的話便隱在纏綿的吻中。

我會幫你,所以能不能…信我一次?

殷無崢知道鳳栩不會答,所以便不必說。

自從發覺鳳栩的身子境況大不如前,殷無崢在床笫間便格外克製,他的索求隱忍而溫和,鳳栩不願沉淪在這樣的溫柔中,卻忍不住落了淚,又被殷無崢輕吻拭去。

他聽見殷無崢喚他的名字,唇齒間的鳳栩二字糅進了柔情,卻也隻剩下不合時宜。

真奇怪啊,鳳栩想,他們分明這樣親密,卻又像遙遠得天各一方。

夜正長,波雲詭譎亦不停歇,明裡暗裡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時局,哪怕一絲一毫的變化也能掀起暗流。

朝安城中的一處宅子裡,容貌周正的中年男人坐在屋內,長衫加身,一副斯文人的做派,案上擺著茶,看似是在等人。

不多時,門便被吱呀一聲推開。

一道魁梧身影邁步進來,其容貌赫然便是自西梁而來的晏賀。

“陳大人。”晏賀站在門口,目如鷹隼,“這個時候還敢入城,真是好膽識啊。”

陳文琅抬頭緩緩笑說,“晏將軍隻身而來,也不遑多讓。”

“誰告訴你我是隻身前來?”晏賀扯了扯唇角,“陳大人莫非還不知自己的項上人頭有多值錢?”

陳文琅眼中陰霾一閃而過,臉上依舊是得體的笑,他說:“晏將軍若真是想要封賞,又豈會同陳某枉費唇舌,令郎的事陳某也有所耳聞,那殷無崢分明就是要過河拆橋,連有功之臣都能殺,晏將軍——自古不許將軍見太平啊。”

他說得意味深長。

晏賀的臉色遽然難看下去,他冷聲道:“雷霆雨露皆為君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好個忠心耿耿的晏將軍——”陳文琅拂掌而讚,畫風陡然一轉,“可晏將軍,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人人都懂,既然來了,何必再說這些虛言,不如坐下喝杯茶,如何?”

說得是喝茶,但其意深遠。

晏賀站在原地良久,才緩緩向前走去,坐在了陳文琅對麵,陳文琅的笑意驀地加深。

“這杯茶,你給的誠意不夠。”晏賀冷聲。

陳文琅不疾不徐地說:“晏將軍,你我是各取所需。”

晏賀微微眯眸,沉默了須臾,才說道:“這是再明顯不過的餌,想必陳尚書不會看不出,逆水行舟又能有幾分勝算?”

陳文琅笑說:“逆水行舟自然不妥,可倘若晏將軍能想通…此局勝算儘在你我。”

晏賀並未搭話。

他私底下有過不少的動作,隻怕殷無崢已經有所察覺,如今他已對晏家諸多不滿,晏賀原本還自持功高勞苦以為殷無崢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自從晏頌清死後,晏賀才發覺殷無崢眼裡容不得沙子。

他遲早會對自己下手。

於是可選的路便不多了。

沉默良久後,晏賀端起茶,緩緩地喝了一口。

陳文琅便也端起茶盞,笑說:“以茶代酒,晏將軍,望你我皆能得償所願。”.

接連兩日風平浪靜,又一日,殷無崢坐在案前辦政務,越雋親自前來回稟。

“行宮外有人探聽動靜,殺了兩個,跑了一個。”暗衛出身的禁軍總督常年冷著一張臉,話少卻乾脆,權當沒瞧見靠坐在窗前的前朝廢帝。

“嗯,若再有,不必留情。”殷無崢吩咐。

放走一個,能透出去些風聲,放走太多便無用了,正所謂過猶不及。

待越雋退下後,鳳栩才懶散地笑了聲,他頸側還有殷無崢留下的斑駁吻痕,雲白色的輕衫也被他穿出了風情。

鳳栩的衣裳是殷無崢挑的,也是他親手穿上去的,這次來清雲行宮鳳栩沒帶隨身伺候的太監,殷無崢也不必去上早朝,更不再同官員們議政,這兩日,他們幾乎形影不離。

“魚咬餌了。”鳳栩輕聲說,“看來不會讓我等太久。”

宋承觀是條貪心不足的惡犬,倘若他真要逃跑保命,鳳栩還真有可能拿他沒什麼辦法,可偏偏宋承觀不願意放棄他在朝安城這麼多年的謀劃,不願放棄他好不容易得來萬人之上的位置,哪怕鳳栩光明正大地將這盤棋擺下,宋承觀也會賭上這麼一把。

比其城牆高聳的皇宮,這座無甚遮掩庇護的清雲行宮要好下手得多,最要緊的是這裡靠近西營,正是都統名為鄭羨林的西大營。

殷無崢將堆成山似的折子理好,他在處理朝政上得心應手,卻拿鳳栩沒什麼辦法。

從前是,現在還是。

“鳳栩。”殷無崢忽地開口,“倘若此番事成,往事即了,該向前看。”

鳳栩意味不明地笑著說,“哪有那麼容易呢。”

近幾日都是豔陽高照的天,可清雲行宮內彌漫的肅穆氣息一日比一日緊繃,住滿七日後,天子終於下旨,明日午後啟程回宮。

子時剛過,霧雲殿外便傳來越雋的聲音。

他是暗衛,走路悄無聲息,於是這說話聲也是遽然響起。

“陛下,西大營動了。”

殷無崢與鳳栩幾乎是同時睜開雙眼,兩人不約而同地起身,誰都沒有睡熟,甚至連衣裳都沒脫,明日回宮,今日就是彼此最後的機會,果然,宋承觀動手了。

周福在前提著宮燈引路,殷無崢與鳳栩登上瓊雲樓,下方便是入行宮的長階,再往下——是烏壓壓身著甲胄的士兵。

敵軍馬背上坐著個穿著不同的中年將領,西營都統鄭羨林在此人身側,越雋正率兵與他們對峙,鳳栩在瞧見敵軍統領的一瞬間,臉上的笑意驀地散去了,隻剩徹骨的冰寒,是比這夜色還要濃烈的暗。

“陳、文、琅。”鳳栩一字一句地念出這個名字,連尾音都有些輕顫,憎恨與興奮如火一般將他吞噬。

同時,陳文琅也看見了樓上那道削瘦青竹般的故人,眼神驟然湧上隱晦的暗光,但開口卻是義正言辭的:“陛下莫怕,今日我等必斬亂臣賊子,複我大啟河山!”

他又高聲喝道:“殷無崢,你起兵謀逆,犯下欺君大罪,竟還敢自稱為帝,藐視天顏,其罪當誅!今日我等替天行道,誅殺叛臣!”

“殺!殺!殺!”

西營的將士們齊聲呼和,似要震破夜空。

然而就在陳文琅下令前的那一刻,鳳栩平靜的聲音如一捧山泉,雖淡卻不容忽視。

“誰說他是叛臣?”鳳栩望著舊朝的將士們,他們每個人手上都曾沾染過當年帝後與太子的血,甚至是那場死在宮變中的忠臣們,而今他們竟然口口聲聲以誅殺叛臣為名叫囂,何其可笑。

“禪位詔書是朕親手所寫,殷無崢的皇位乃朕所授,何來謀逆一說,倒是爾等——既然陳大人口口聲聲自居賢臣,不如先將朕的天子印璽交出,如何?”

陳文琅麵色一冷,“陛下定是受奸人所迫——”

“不錯。”鳳栩氣力不足,卻仍將字句說得擲地有聲,“朕的確受奸人脅迫,尚書陳文琅,太尉宋承觀,囚禁天子,竊國奪權,陳文琅!罪不容誅是你,死不足惜也是你!王朝興衰更迭於史書之上不值一提,朕自認無治國之才,不通為君之道,天下非我鳳氏之天下,江山乃是百姓的江山!既無才無能,讓位於賢未嘗不可!”

“鳳氏先祖在上,鳳栩讓位於殷無崢,心甘情願,大霄新主,定名垂青史!”

他這樣鄭重而堅定地肯定了新君的身份,從今日起,大霄新君的皇位名正言順,再無人能置喙。

044.孤王

瓊雲樓上,從來都運籌帷幄的殷無崢始料未及,鳳栩的所作所為不在計劃之中,但他分明不是臨時起意。

孱弱削瘦的前朝舊主無畏堅定,他站在高處俯瞰著圍宮奸佞,坦坦蕩蕩地承認自己是亡國之君,以自己為墊腳石送殷無崢一條坦途,讓所有人都知曉,殷無崢的皇位堂堂正正,他朝史冊之上,殷無崢也不必背負謀逆造反的罪名。

誰都不曾料到鳳栩會這麼做,前朝廢帝為新君鋪路是前所未有的事,可鳳栩就是這樣擲地有聲地廣而告之,將他讓位於殷無崢的事昭告天下。

陳文琅的臉色遽然間難看下去,他知道鳳栩對殷無崢的心思,卻沒想到他竟然能離經叛道到這種地步,不僅將鳳氏的江山拱手讓人,甚至還當眾承認讓位他人,果真是個不成器的東西,為了個男人竟然這般荒謬。

電光火石之間,陳文琅怒喝:“陛下定是受奸人脅迫!兒郎們,殺進去!”

受世家驅使的兵馬如潮水般湧來,越雋率禁軍奮勇廝殺,兵戈相接發出尖銳錚鳴,銀武甲於月下濺上猩紅,鳳栩在廝殺中轉頭看向殷無崢,他似有所悵然,而那情緒也隻存在於片刻,須臾過後便化為烏有。

“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所有了,殷無崢。”他輕聲說,“接下來,該換你為我完成夙願。”

仍是將之當做交易般地口吻,可殷無崢又怎麼會不知道,鳳栩本不必如此,宋承觀和陳文琅同樣是殷無崢的心頭大患,即使沒有鳳栩他也不會放過這兩人。

鳳栩根本不必這樣傾儘所有來換。

這從來都不是一場交易,是時隔太久太久之後,殷無崢方才瞧見的鳳栩那顆炙熱坦誠的癡心。

“鳳栩…”殷無崢的神色在一刹那難以言喻,卻又瞬時一凜,他驀地伸手撈過鳳栩,一支流矢擦著鳳栩的箭而過,若是他再遲一步,那箭便會穿透鳳栩的喉嚨。

殷無崢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

這箭並非亂箭,分明就是衝著要鳳栩的命而來的。

殷無崢往下一瞥,正好瞧見又一次搭弓挽箭的鄭羨林——方才那支箭正是出自他的手。

計劃有出入,他們想要鳳栩的命,短短幾息之間,殷無崢便明白了對方的打算,他們不僅想借機殺了自己,更想連同鳳栩一並葬在這兒,之後……想要個所謂的鳳氏皇裔還不是輕而易舉?

但鳳栩神色平靜,哪怕與死亡擦肩而過,他也沒有絲毫畏懼。

為引蛇出洞,越雋率領的親兵看似遠少於西營,但越雋出身暗衛——殷無崢可不止有明麵上這些親衛,就在刀劍相接之時,無數黑衣身影如鬼魅般自黑夜中浮現,他們是暗處的影子,手中用的並非刀劍,而是彎刀與棱刺,殺人手段更是利落詭譎。

這樣一支隊伍在正麵拚殺的戰場上或許用處微小,但眼下越雋的兵馬與西營糾纏,便給了暗衛出手的機會,神出鬼沒地在戰局中奪人性命。

鳳栩從殷無崢的懷中抽身站穩,他望向樓閣下的戰局,陳文琅雖曾是武將,但到底養尊處優做了兩年的兵部尚書,沒打上多久,便已顯出頹勢。

可鳳栩的神色卻不見欣然,他微微蹙眉,沉聲道:“宋承觀不在這裡,他不在這裡…這頭老狐狸。”

“不礙事,鳳栩…”殷無崢話未儘,便聽得有人倉促來報。

“陛下!段將軍的兵馬被晏將軍拖延在城門處。”那人語速雖快卻並不慌亂,“北營的兵馬從行宮後包抄而來,越雋總督讓屬下來請陛下先行離去。”

殷無崢自然懂得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道理,段喬義手中攥著南營,南營中被並入了不少西梁而來的兵馬,晏賀攔不住他多久,何況鳳栩還在這裡……

殷無崢當機立斷,“先走。”

一支親衛隨行護駕,殷無崢帶著鳳栩從清雲行宮的東邊的偏門走,前有西營,後有北營,清沐河環朝安流淌,南邊便是荷花池,剛出宮門,便是滿地的屍首,殷無崢憑借服侍認出,這是之前值守於此的親衛。

“護駕!”隨行的親衛嘶聲喊道。

刹那間,無數弩箭如密雨般射出,親衛猝不及防下死了大半,殷無崢攬著鳳栩躲入門後,鳳栩被他按在胸前,恰能聽見他胸膛內有力而平穩的搏動。

門縫內可窺外邊境況,許多黑衣人出現,殷無崢的親衛們根本不敵。

“是死士。”鳳栩低聲說。

殷無崢自己也養著暗衛,怎會瞧不出這些埋伏於此二話不說就下殺手之人的底細,他低聲說:“清雲行宮不小,你尋個地方暫躲片刻。”

他正要有所動作,卻忽地被鳳栩按住了肩。

“該暫躲的是你。”鳳栩的聲音冷靜到全無波動,“亡國君本不該活到今日,殷無崢,你要長命百歲。”

“鳳栩!”殷無崢因震驚而揚高聲,可鳳栩卻對一同躲進門劫後餘生的親衛厲聲道:“還愣著做什麼?!帶你們陛下走,等到段將軍的援軍就安全了!”

與前朝廢帝相比,顯然是新主更要緊,幾個親衛對視一眼,當即也顧不得許多,便將殷無崢拖著往後走。

“鳳栩,你胡鬨!”殷無崢從未見過這樣的鳳栩,他沉靜自若地脫去了那身礙事的寬袖袍子,從地上撿了把銀光料峭的長劍,機弩綁在他清瘦的腕子上。

他不肯離開,幾個親衛竟也壓製不住他,鳳栩眉心輕蹙。

“殷無崢,是你彆再任性才對。”鳳栩說完,後退一步後,對殷無崢微微露出笑,“你不會以為我是為了你吧,殷無崢,我從前不會做這樣的事,現在也不會,隻不過如今能把宋承觀和陳文琅送下去的隻有你而已,所以——”

“滾吧,彆在這裡礙事。”

身形單薄的鳳栩氣勢陡然而變,似乎這兩年而來壓抑的怨氣與憎恨都在這一刹迸發,恨與愛此刻在他身上交織成銳利如刀刃般的鋒芒,是複仇也是守護,他猛地推開了那扇宮門——

這樣的背影,殷無崢也曾見過一次,是他們相識的第三年,也是分彆的那一年。

鳳栩糾纏近三年,期間用儘無數手段,那次他命人演了出英雄救美的戲碼,殷無崢還記得彼時鳳栩那個演技拙劣的背影,在漫長而無形的時光中,這兩道身影逐漸重合——

他曾對鳳栩的真心嗤之以鼻,狠狠插在鳳栩心頭的那把名為無情的刀,終於在兩年後的今日,正中了自己的心口。

“鳳栩!!”殷無崢終於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慌,他竭力試圖掙脫,狠聲怒斥:“放肆!還不放開朕!”

鳳栩聽得見身後的咆哮,但他已經無暇顧及,這些死士都是十裡挑一的好身手,當年的靖王也曾讀書習武,但他拳腳功夫本就一般,這兩年的搓磨下來更是虛弱不堪,他知道自己毫無勝算,但——

沒關係。

哪怕能拖延片刻也好。

他是大啟最後一位君王,他不要死得不堪又可笑,他要選擇自己的死法——天子即便是死也要坦蕩無畏。

何況他死而無憾了。

鳳栩靠著機關弩箭殺了兩人,之後便是節節敗退,他的身上被利刃留下傷痕,每一次揮劍都隻能儘力阻擋,他在群攻之下甚至沒辦法為殷無崢多拖延一點時間,他窺見無數道寒光落下,酸軟的手臂抬起,以劍身阻擋鋒刃,可自劍鞘傳來的巨大壓力迫得他膝蓋一彎,單膝狠狠砸在石子路上,劍刃已出現缺口,他脊背挺直,握劍的手卻在顫。

到此為止了,鳳栩有些解脫地想,終於要結束了……所有的一切。

就在他已經快握不住劍也撐不住的時候,一道身影迅疾如閃電般出現在死士身後,長劍揮下,眨眼間便殺數人,血色迸濺在他神色森寒冷冽的臉上,鳳栩愕然抬眸:“殷無崢…”

殷無崢不語,也並不與死士正麵相抗,殺了人便乾脆利落地退開,動作飛快攬起鳳栩橫抱在懷,轉頭便向行宮內跑。

“殷無崢…”鳳栩還有些沒回過神,“你怎麼…”

殷無崢臉色緊繃,鳳栩隻能瞧見殷無崢似乎因緊咬後槽牙而繃緊的下頜,卻並不答話,他步履生風般跑得飛快,哪怕懷裡還抱著個鳳栩也依舊穩當,鳳栩終於回神,他發現殷無崢並未在行宮內躲藏,而是徑直跑向了正在交戰的正門。

鳳栩還想說什麼,卻在某一刻神色驟然一變。

熟悉的、令他作嘔的渴求正在悄然萌芽,竟然在這個時候,偏偏是這個時候……鳳栩的臉色轉眼間灰敗下去,他幾乎是從牙縫中逼出話來。

“放下我,殷無崢…我寧願就這麼死在這兒!”

殷無崢動作不停,卻也已經聽出鳳栩語氣的怪異之處,像是陷入了莫名的恐懼中,他甚至感覺到懷裡的身軀在顫抖,就連方才的生死之間,鳳栩都不曾這般畏懼。

可他也僅是輕一抿唇,將抱著鳳栩的手臂收得更緊。

——他絕不放手。

045.秘密

段喬義奉命值守皇宮,實為暗中援軍,但出城時瞧見攔在路上的晏賀時,段喬義也不覺得意外。

這也是陛下忌憚他的理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眼下這支兵馬中除卻尋常將士外之人卻隻聽晏賀的命令,而晏賀也曾屢次挪用其他軍營的補給軍餉,中飽私囊之餘便是用以收買人心。

尚未入夜時,甫一得知西營悄無聲息地調兵動靜,段喬義當即便要出宮——便與晏賀於城門外狹路相逢。

“段都統。”晏賀在馬背上冷笑,“陛下既然讓你在宮中值守,不知段都統這個時候調兵遣將,是想往哪兒去啊?”

“何必明知故問,晏大人。”

段喬義在夜色中用拇指推開了刀柄,寒刃泛起森冷的光。

他高聲喝道:“南營奉命行事,無關人等退開!”

晏賀後方的將士們當即狐疑,皇權至上是刻在他們骨子裡根深蒂固的準則,而新君的殺伐果斷有目共睹。

“兒郎們,休聽他詭辯!”晏賀手握長槍喝道,“此人違抗諭旨私自調兵,將之拿下!”

晏賀在軍中積威甚重,隻是一言,方才還慌亂的將士們便好似找到了主心骨,紛紛對南營亮出兵器。

段喬義目光沉冷地瞧著晏賀,長刀出鞘。

他沉聲吩咐:“拔刀。”

南營將士亦紛紛拔出長刀,刀鋒直對晏賀與其兵馬,就在段喬義遙遙將刀尖指向晏賀時,一支箭衝天而起,在夜空中轟然炸開,刹那濃煙滾滾,如施號令——南營的其他將士就在附近!

段喬義的聲音殺機森然,“活捉他。”

夜色晦暗,映得晏賀神色在一刹陰沉下去。

夜幕下的清雲行宮浸上了血色,朝代更迭看似隻是史書中輕描淡寫的一筆,可新朝往往是由鮮血與性命澆鑄而成,仍沉醉在腐朽舊日中風光的權貴不甘心就此失去曾經的奢靡,於是萬千將士們的血融進了這片曾曆經數次易主的山河。

戰場是沒道理可講的地方,沒人能做到真正的算無遺策,哪怕殷無崢早有布局,卻還是因這批死士而出現疏漏,對方人多勢眾,殺宮門值守搶占先機,偷襲取巧又殺其親衛,若非殷無崢躲得快,此刻他也會在宮門前被亂箭射成刺蝟。

殷無崢抱著鳳栩躲入一處宮殿,藏身在嶙峋假山石之中,而鳳栩早已顫抖得不成樣子,臉色蒼白,呼吸急促,遍身冷汗,加之他已經被血浸透的衣裳,殷無崢不知他究竟傷得重不重,外邊有死士四處搜尋,他又不敢妄自開口,便湊到鳳栩耳邊以氣音低聲:“傷哪兒了?”

鳳栩咬緊牙,下頜卻在緊繃中細微輕顫,整個人抖得仿若雨中海棠。

他沒有應聲。

身上的傷口並不深,隻是流的血不少,真正讓他變成這副模樣的——是沁入骨血、臟腑乃至於每一寸皮肉中如跗骨之蛆般被齧咬啃食的痛苦。

鳳栩在兩年裡曾經曆無數痛苦折磨,但沒有一樣能比得上這種從內而外幾乎要將他消融瓦解掉的痛楚,是難以言描的劇痛與空虛渴求,不僅是肉身的痛苦,更是意識的摧折。

五臟六腑似乎都在縮緊、移位,渾身上下連骨頭都在痙攣,鳳栩有些絕望地想倘若世上真有所謂的天命,那他或許……當真是那個不被眷顧之人。

分明不該是今日。

一切精心的算計都在天命前變得可笑又無力。

在殷無崢難掩關切的注視下,鳳栩艱難地、緩緩地勾起一個慘然的笑,而後便用沾血的手死死掩住了唇,將痛呼與嗚咽都咽了下去,又用另一隻手死死握住了殷無崢的小臂,因用力而骨節泛白,僅僅是一下便鬆了力道。

他分明沒說話,但殷無崢卻懂得了他的意思——正事要緊。

殷無崢將鳳栩安置在假山石的隱秘角落中,用口型示意:“等我。”

鳳栩的手指再一次收緊,像是回應,而後自己鬆開了手,蜷縮進了假山石的陰影當中。

殷無崢選擇退避是因為失了先機,但他不會一直讓自己這樣被動挨打,哪怕當初身陷朝安,他都能在朝安城暗中布置自己的眼線。

借著濃墨般地夜色,殷無崢悄無聲息地隱匿在暗處——他的本事並不輸於暗衛。

死士們四散搜尋,有人經過殷無崢前方時似乎察覺到微弱的鼻息,心頭驟然泛起悚然,可還來不及做什麼,就被暗處伸出的修長雙手扶住了脖子,那雙手靈巧的一扭,黑暗中響起一聲骨骼斷裂的脆響,隨即一切歸於靜寂。

宮外的廝殺仍未休止,宮內則悄無聲息地展開另一場屠殺。

但殷無崢不敢離鳳栩太遠,隻徘徊在附近,偶爾會故意露出些許聲響,引人前來後再乾脆利落地下手,從棄子走到今日的殷無崢對這種事已經十分熟稔,但死士足有上百,殷無崢又因鳳栩而束手束腳,暗中斡旋之際仍未占據多少上風。

他心中暗急,鳳栩適才的模樣分明是有大問題,但此刻危局尚存,殷無崢下手便愈發狠戾。

終於——

殿外的廝殺有了結果,越雋與段喬義也得知陛下退路處守著的親衛儘已喪命,剛從西營、北營聯軍之戰中取勝的禁軍飛快散開在這座行宮中,僥幸未死在殷無崢手下的死士們迎來更加殘酷的屠殺,如同甕中之鱉般被捕殺。

“陛下!”

段喬義與越雋瞧見完好無損的殷無崢時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跪地異口同聲地說:“屬下來遲。”

“無礙。”

殷無崢敷衍地留下兩個字,他扔下手中從死士那搶來的劍,大步流星走向層疊擺放的假山石,又吩咐了一聲:“傳太醫。”

他匆忙趕回鳳栩的藏身處,瞧見不見光的角落裡蜷縮著的那道身影時方才鬆了口氣。

“鳳栩,我回來了。”

他輕聲說著,但沒有得到回應,就在向前靠近時,殷無崢聽到了一聲壓抑到極低的悶哼,夾雜著痛苦與克製——直到走近,殷無崢的神色驟然怔住。

借微弱的月光,他瞧見鳳栩蒼白如紙的臉色,他整個人都好似從水裡撈出來的,被冷汗打濕的烏發貼覆在臉頰,烏黑的雙眼內盛著比夜色還要漆黑的絕望,一隻手壓在心口,另一隻手……抵在假山石尖銳鋒利的邊緣,五指緊扣著堅硬的山石,指甲折斷,掌心抵蹭鋒銳的岩石邊緣,鮮血順著山石往下滴落。

右手,疤痕。

殷無崢喉間乾澀:“鳳栩…”

而鳳栩在漫長的等待中,不止這一刻,更是這兩年裡,在殷無崢那聲“我回來了”中,感覺自己等到了屬於他最終的審判,大抵是前二十年太過順心順意,自宣德門之變後,天命便再也不肯眷顧他,尤其是此刻……心存死誌的舊主以這樣苟延殘喘的姿態活了下來。

鳳栩眼中僅有寂滅,他知道他最大的、最不堪的、最不願宣之於口的秘密將無處遁形。

殷無崢俯身,將鳳栩死死扣在岩石上的手輕柔掰開,他不忍去看鳳栩血肉模糊的掌心與殘損不堪的指尖,就這麼將遍身血汗的鳳栩抱了起來。

他的動作像是終於打破了鳳栩始終堅持著的那層壁壘,不自覺抽搐的指尖攥上了殷無崢的衣衫,鳳栩的神情悲切又急迫,他顫聲開口:“殷無崢…”

殷無崢動作微頓,“我在。”

像是自覺過於冷淡,又低聲說:“彆怕,太醫很快就來。”

“不……”鳳栩從唇齒間擠出的字句都仿佛帶著鏽腥,“長……長醉……”

他顫抖的字音不甚清晰,殷無崢耐著性子仔細聽,才聽清鳳栩說得是三個字——長醉歡。

長醉歡。

那些電光火石的、從未被留意的細節,此刻卻赫然間被殷無崢想起。

“何以逍遙去…唯有長醉歡。”

明心殿大火後,鳳栩要見趙院使,那日他與趙院使出門後,隱隱聽見寢殿內的鳳栩念了一句。

“他們竟還光明正大地告訴臣酒裡加了好東西,說是什麼千金難換長醉歡,這群瘋子……”

那日段喬義的話也在此刻被回憶起。

以往被忽略的東西此刻被鳳栩提及,用那樣渴求又憎惡的語氣,殷無崢隱隱窺探到了鳳栩小心藏起的秘密,可無論是什麼……他眼中隻有鳳栩如今的模樣,他總以為所見的鳳栩已經足夠惹人憐惜,而後便又發現鳳栩身上藏著更多不為人知的傷。

殷無崢的沉默卻不知為何刺激到了鳳栩,他眼中已經不再清明,深藏著的恐懼與痛苦漸漸浮現,他用血肉模糊的手去抓殷無崢的衣裳,一字一句近乎破碎般從喉間擠出。

“寢殿……回,回寢殿……”

幾個字而已,他說得異常艱難,斷斷續續。

猶如幼鳥的悲鳴。

“求……”

“求你……”

殷無崢不知道長醉歡是什麼,可鳳栩的話讓他幾近木然地頓了片刻,而後竭力忍下事情超出掌控後的惴惴不安,低聲應:“好,好。”

“我帶你回去,回寢殿。”

046.執念

殷無崢抱著鳳栩一路行色匆匆,連前來回稟的越雋和段喬義也沒插得上話,隻能眼睜睜瞧著那兩人的身影遠去。

段喬義瞧見鳳栩那一身的血,就知道陛下的太醫是為誰而傳,他輕嘖出聲,眉心也跟著皺起。

瞧出他的不耐,素來沉默的越雋罕見地開口解釋:“鳳帝值得陛下掛懷。”

段喬義一愣,越雋是暗衛出身,跟個遊魂似的寡言少語,連段喬義都沒聽他開過幾次口,沒想到越雋竟是為了鳳栩說話。

越雋不知鳳栩為殷無崢提劍擋在宮門,可他見過鳳帝在瓊雲樓上如何怒斥陳文琅等舊朝臣,堅決無畏地為殷無崢正名,待他說罷,段喬義也收起了那副不耐的神色。

段喬義歎了口氣,眼神複雜,“他…是個癡人。”

明心殿前縱火自傷隻為護嫂侄,瓊雲樓上出言為心上人正名,少有人能做到鳳栩這樣坦蕩赤誠,仿佛隻要是他認準的人,就能得到鳳栩傾儘所有的真心。

可偏偏,這世上從不缺陰謀詭譎,也最不容癡心人。

回到寢殿的那一刻,虛弱顫抖的鳳栩忽然劇烈地掙紮起來,力道大到連殷無崢都招架不住,就像發了瘋的垂死掙紮一樣。

“放開,放開我…放開我!”

“鳳栩…”

殷無崢隻得鬆開桎梏。

鳳栩踉蹌了幾步,險些跌坐在地,他扶著桌子近乎迫不及待地奔向窗前的案幾,用血肉模糊的手掀開漆木匣子,從中取出了一個小瓷瓶,因為雙手顫抖得太厲害,他費了一番力氣才將之打開,分明隻是幾個動作而已,鳳栩的喘息卻粗重急促到仿佛耗儘力氣。

他的動作太急切,瓶子裡猩紅的小藥丸忽然灑在了地上。

鳳栩已經很久沒感受過這種劇烈的痛苦,他顧不得許多,跪下去便撿起一顆,混著灰塵與自己的血匆忙塞進嘴裡咽了下去。

而後他便驟然失了力氣,倚靠著桌腿癱坐下去。

鳳栩在滿室昏暗中無處可藏,他的一切都被赤裸地剖開,捧在了殷無崢的眼前,被碾碎的骨頭、攪爛的血肉,麵目全非的、體無完膚的、碎裂到再也無法拚湊的鳳栩。

黯淡而灰敗。

殷無崢幾乎不敢相信撿起地上藥丸往嘴裡塞的人是鳳栩,是曾經在朝安城中金尊玉貴張揚跋扈的靖王,那個小鳳凰被徹徹底底地碾成齏粉,而後重新粘合、拚起,成了如今他眼前的舊朝君王。

在彼此沉默了半晌後,殷無崢緩緩向前走去。

一步又一步。

鳳栩知道他在靠近,他的意識在極致的痛苦與驟然的解脫中仿佛被撕扯成了兩份,一個用驚恐絕望的聲音不斷哀慟慘叫,叫囂著逃離,而另一個以蠱惑人心的語調要他承認吧,將一切都說出來,憑什麼痛苦的隻有他一個呢?

大家要一起墜入深淵,一起痛不欲生。

鳳栩滯澀的思緒仿佛被操控,他緩緩抬起空洞無神的雙眸,對上了正單膝跪在自己身前的殷無崢的視線。

他正想要開口,儘管自己都尚未想好要說什麼,輕柔的觸感就落在了臉上,鳳栩怔怔地愣住。

——是殷無崢,殷無崢正擦拭他臉上沾染的血跡,溫和的、輕柔的。

鳳栩就在這時從混沌中尋出了一絲清明,淚珠倏爾從眼角滑落,他彆開了臉,啞聲說:“殷無崢,你出去吧,我不…”

他話未儘,便被以不容抗拒卻足夠溫和的力道擁了過去。

“鳳栩。”殷無崢用柔和而堅決的語氣低聲說,“你趕不走我的。”

鳳栩終於徹底失了氣力,他沉默地在殷無崢懷中闔起眸,任由殷無崢小心地將他從地上抱起,挪去了榻上安置,又為他將占滿血汙的衣裳退下,與死士的交手讓鳳栩身上又多了許多條刀刃所留的傷,但都隻是皮外傷而已,還沒有當日被晏頌清傷的左手嚴重。

唯有留在鳳栩右手的傷最慘不忍睹,指甲斷裂,指尖破碎,掌心更是已經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他掌心那磨平了掌紋的疤痕從何而來,殷無崢便也知道了。

所以這樣的事情並不是初次發生,殷無崢有太多事想問。

分彆的這些年鳳栩究竟經曆了什麼?

長醉歡又是怎麼一回事?

可對上鳳栩噙著淚與絕望的雙眼,殷無崢便一個字都問不出,他怎麼忍心在此時提起那些將鳳栩生生碾碎又重新拚湊的過去,也做不到逼著鳳栩親口說出來,更何況——他總能查到的。

於是他小心地將這具傷痕累累的身軀擦拭乾淨,仔細地為他身上所有的傷口敷藥、包紮,就在清理他裸露鮮紅血肉的掌心時,鳳栩瞧著小心翼翼的殷無崢,木然地開了口:“不必這樣小心,殷無崢,我不疼的。”

殷無崢抬眸瞧他,在鳳栩麻木的神情中,明白他所言非虛。

而鳳栩在對上他的眼神時,竟微微勾起了唇,露出毫無溫度的笑。

藥效在發作,長醉歡就是這樣厲害的東西,能讓人不再痛苦,哪怕明知那短暫的歡愉是一觸即潰的雲霧,卻還是令人心甘情願地在它編織好的幻境中沉淪,意識仿佛墜入深海,在無儘的虛妄與歡愉中不斷地下沉。

他的聲音也變得輕飄飄的,“你不想問我麼?”

柔暖的燭光落在他漆黑如墨的雙眸內,泛起點點如星火般細碎的微光,那實在太過微弱,照不亮籠罩著鳳栩的灰暗長夜。

殷無崢沉默了片刻後,問道:“長醉歡是什麼?”

鳳栩遽然笑出了聲。

“這就是長醉歡。”鳳栩指了指自己殘破不堪的右手,神情倏爾靈動起來,變得譏誚又陰鬱,“千金難換的長醉歡…讓人忘記痛苦,墮於欲念,如墜…極樂。”

殷無崢想起鳳栩每隔一段時日便出現的怪異舉止,還有重逢那夜將手伸向燭火的鳳栩,想必都是因長醉歡之故,但殷無崢知道長醉歡的作用絕不僅僅如此,從適才鳳栩得不到長醉歡時幾近崩潰的反應中,殷無崢窺見了長醉歡的險惡之處。

就在此時,外頭收拾完殘局的周福稟報太醫已到了院子,隻不過這次隨行而來的並非是趙院使,鳳栩便說什麼也不肯見,便隻能由殷無崢為他處理傷勢。

鳳栩本該很累,他流了那麼多的血,可長醉歡讓他不受控地亢奮,哪怕代價是清醒後的翻倍虛弱與疲倦。

他換上了乾淨的雪緞袍子,襯得整個人更蒼白如雪。

“陳文琅呢?”鳳栩問。

殷無崢微頓,對外喚了聲周福。

周福才是殷無崢身邊最得力的暗衛與心腹,本該隨身保護殷無崢,可這次戰局中,殷無崢要他無論如何找機會活捉陳文琅。

“陛下。”進門的周福對鳳栩也行了一禮,“幸不辱命,陳文琅與鄭羨林都被暫且關押在行宮,越雋已去審宋承觀的下落。”

靠坐在軟枕上的鳳栩猛地坐直身,他原本平靜木然的臉上刹那煥起神采,受傷的右手直接按在了榻上。

“抓到他了?”鳳栩心中報複的施虐欲翻騰著燒灼理智,卻被殷無崢猛地攥著手腕按回了榻上,他也不惱,而是用另一隻手勾住了殷無崢的頸子,語氣因興奮沁染上壓抑不住的顫抖,“把他帶來,殷無崢,把陳文琅帶來,你答應過我的。”

殷無崢的眼神幽深,牢牢桎梏著鳳栩受傷的手,和緩地低聲:“彆急,我帶你去見他。”

鳳栩便安分下來,他的意識陷落在五光十色的山靄雲霧之間沉浮不定,唯有那麼一絲清明而已,因仇恨而燒起的欲望讓他整個人都忍不住地輕顫,他伸手勾住了殷無崢的頸,輕輕地應了聲:“好啊。”

長醉歡的確讓鳳栩暫且感知不到痛苦與難過,看似是好事,但在殷無崢看來,這個時候的鳳栩還不如適才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會崩潰的他。

但他知道鳳栩對陳文琅的憎恨與執念,也不忍回絕鳳栩的要求,於是便隻能說到做到,親自帶著鳳栩去見陳文琅。

清雲行宮是為享樂而修建,自然沒有專門關押犯人之處,陳文琅等人被關押在一處偏殿,段喬義和越雋連夜審訊,分彆將陳文琅和鄭羨林單獨關押受審,陳文琅正是落在了越雋手裡。

行宮不比牢獄刑具那般五花八門,但越雋的手段也不會因刑具而受限,鳳栩被殷無崢牽著走到了偏殿,遠遠站在門口時,便聽見裡頭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嚎聲。

他歪了歪頭,闔眸靜靜聽了片刻,才睜開眼歎息般地說:“好聽。”

甫一進門,濃烈的血腥氣撲麵而來,鳳栩瞧見了那張因痛苦而扭曲的麵孔——讓他痛恨憎惡到無時無刻不想著撕碎的臉。

越雋手裡拿著把沾血的匕首,陳文琅被捆在椅子上,慘白的臉因劇痛而猙獰,十指鮮血淋漓,地上散著剝落的染血指甲,不難看出適才越雋是在做什麼。

鳳栩終於感受到了發自內心的愉悅,並非是長醉歡帶給他的虛幻,而是真切的暢快。

047.苦果

“參見陛下。”越雋給殷無崢行禮後,也對鳳栩一禮,這才說道:“臣正問他宋承觀的下落,尚無結果。段都統也已審過晏賀,正在審鄭羨林。”

陳文琅還算有些腦子,他知道自己落在殷無崢手裡必死無疑,如今還活著是他們還想從他身上挖出些東西來,不說還有一線生機,倘若說了才是真的死到臨頭。

他蒼白的臉上儘是冷汗,嗬嗬地自喉間擠出乾澀生鏽似的笑,在與鳳栩四目相對的那一刻,他神色驟然變化。

泛起了某種稠膩的、陰冷的欲,還有高高在上的輕蔑。

“哈……是,是你啊。”陳文琅的聲音帶著莫名的潮濕沉冷,惡意森然的兩個字自他唇齒間以戲謔的語氣念出,“陛、下。”

鳳栩的神色卻隻是亢奮依舊,他往前邁了一步,仔細地將陳文琅淒慘的模樣看了又看,隨即回以了同樣飽含惡意與冰冷的一聲笑。

“好久不見,陳大人。”他緩緩地說著,“你不肯說宋太尉的藏身之處,是怕死麼?”

陳文琅低低地笑了,聲音因疼痛而顯得扭曲,“誰不怕死呢,就算是陛下,當年不也為了活下去……跟狗一樣搖尾乞憐麼?”

當年。

是鳳栩最最不堪的那兩年。

但鳳栩的表情連一絲變化都沒有,他其實連陳文琅說了什麼都沒聽真切,那些惡心的字音模糊得好似遠在天邊,長醉歡令他神思恍惚,意識正緩緩墮入難以感受到悲傷痛苦的極樂妄境。

所見皆是光怪陸離的滔天黑浪、猩紅山岩,恍若地獄般的景象中,混雜著鳳栩過往記憶的斑駁碎片,他如同局外者一樣地瞧著曾經的自己,風光,落魄,最終化作了如今的他自己——遺留在世間苟延殘喘的孤魂野鬼。

於是這一切統統化作急於宣泄的欲,他想要將陳文琅抽筋拔骨淩遲剖心,以此祭奠死在前朝的人,還有……死在前朝的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了越雋手中那把染血的匕首上,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血肉模糊的傷口已經將包紮的紗布染紅。

“拿來,給我。”

越雋愣了須臾,下意識看向殷無崢。

殷無崢在短暫的猶豫後微不可聞地輕歎出聲,“給他。”

依往日所見,這個時候的鳳栩格外偏執,連在榻上都索求無度,誰也勸不了他,何況……小鳳凰等這一日已經太久了。

越雋領命,將匕首送到了鳳栩血淋淋的手中,鳳栩就這麼以傷手握緊了刀柄,一步步走向陳文琅。

他自語般低聲說:“陳大人怕死,應是還不知何謂……生不如死。”

陳文琅心中陡然生出不安,以至於他的輕蔑都沾染上了自己都不知曉的畏懼,他甚至試圖挪動身下的木椅後退,但卻隻能看著鳳栩不斷地逼近。

年輕而瘦削的前朝君主帶著憎惡與仇恨揮下了刀,長醉歡令他如醉夢中,卻也令他不畏疼痛,於是握刀的手淋漓滴落下鮮血,鳳栩猶不自知。

與此同時,室內包括越雋在內的人都露出略微詫異的神色。

都是戰場上刀光劍影中活下來的人,誰都不是心慈手軟的人,但還是因鳳栩的手段而驚詫。

那前朝君主用刀刃一點點磨著陳文琅的手,從指尖開始一絲肉一絲肉地剔,刀刃之下的刮骨聲令人毛骨悚然,更遑論親眼瞧著自己被剔去皮肉露出森森沾血人骨的陳文琅,相比於劇痛,恐懼更令他崩潰。

“鳳栩!住手!住手啊!!”

“啊——!!”

“你,你…鳳栩!!”

陳文琅再沒有方才對待鳳栩的冷嘲熱諷,他的慘痛哀嚎比其方才還要淒慘,許是離得太近,鳳栩聽得也真切了許多,連長醉歡也難以抹消的鬱氣仿佛終於找到可以傾瀉而出之處,鳳栩竟低低地笑出了聲。

“嗬…嗬,哈哈哈…”

初時的低笑逐漸在陳文琅的手逐漸變作掌骨時愈發肆無忌憚起來,他笑得幾乎要落下淚來,長醉歡的藥性尚存,鳳栩連悲慟都做不到,他在沉淪起伏的混沌中被迫歡愉,又在其中陷入更深更暗的絕望。

長醉歡,長醉歡,是陳文琅賜予他的末路。

鳳栩的恨豈是一隻手便能抵消的,他幾乎被這自己都說不清的情緒焚儘殘軀,就在鳳栩笑得手都在發抖,連刀都握不住的時候,一隻溫暖的、有力的手掌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鳳栩。”低沉的聲音響起。

鳳栩在渾渾噩噩中頓住,隨即那匕首便被人拿走,握著他的手用上了些力氣,鳳栩就這麼被牽著退了兩步。

陳文琅不知何時已經暈了過去,不知是疼得還是嚇得,殷無崢將鳳栩帶回了自己身邊,目光在他已經在滴血的指尖瞧了幾息,奪走了那把染血的刀刃,才輕聲說:“夠了,等你傷好了,再將他交給你。”

“我…”

鳳栩剛說一個字,便被殷無崢連摟帶抱著往外走,還不忘將匕首扔到後邊,對後邊吩咐:“弄醒他,繼續審,找出宋承觀來。”

越雋接住匕首,看了看昏死過去的陳文琅和他已經隻零星掛著幾絲肉的森森掌骨,素來麵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了難以言喻的微妙神情,但還是點了點頭,說道:“遵命。”

鳳栩似有不甘,還想掙紮,卻被殷無崢一把抱起強行帶走。

回去的一路上,殷無崢一邊桎梏不斷試圖掙脫卻力道微弱的鳳栩,一邊下達一條又一條的諭旨。

“明日回宮,逆賊一同動身,回城後押送入刑部獄中。”

“晏賀入死牢,聽候發落。”

“還有…讓趙淮生入宮。”

一直到回了之前的寢殿,鳳栩還在低聲說:“殷無崢,放開我,你放開我——”

"老實點。"殷無崢禁錮得更緊,將人扔到榻上,殷無崢發覺與這個時候的鳳栩講道理根本無用,他聽不進去,便乾脆以力壓製。

先前為鳳栩用的傷藥與紗布等物件還未收起來,正好替鳳栩將右手的傷重新敷藥包紮,掌心血肉模糊,痛於此刻的鳳栩而言也會被長醉歡扭曲為怪異的歡愉,他反倒安生了下來。

像是被抽空了力氣,鳳栩不再掙紮,靜靜地靠在殷無崢懷裡——他的味道鳳栩已經很熟悉了。

等殷無崢為他將傷口重新包上,低低喚了聲“鳳栩”卻沒得回應,再低頭去瞧,縮在他懷裡的鳳栩閉著眼,已經睡著了。

“鳳栩……”

殷無崢又低聲,如同歎息,低沉嗓音夾雜著猶為複雜的情緒。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後悔的一日,更不曾想過他會有溺於情愛之時,可縱然心如百煉鋼,他依舊為鳳栩而動容,為他而心軟。

當年那場英雄救美的戲碼,小鳳凰眉眼間皆是狡黠,站在他身前的那一刻,還回過頭來俏皮地對他眨了眨眼,分明是在說“救你的可是我呀”,生怕彆人不曉得這是他故意弄出來的局麵,又笨又好笑。

可不過兩年的時間,鳳栩已經成為了那個可以提劍為他守在宮門的人,當初的稚嫩少年成長為能擔當起君主重任的青年,然而在殷無崢看來,這對鳳栩而言這算不得好事。

他是破碎的白瓷,而殷無崢連修補都無從下手。

有生以來,殷無崢隻在鳳栩身上感受過何為挫敗。

當年未能讓鳳栩收手,如今不知如何施以援手,就好像從一開始便錯了,鳳栩說得沒錯,他總是遲一步。

遲一步疼他愛他,遲一步回到他身邊.

鳳栩墜入了一場荒誕詭怪的夢中,呼嘯的狂風吹起漫天的鮮血,無際黃沙中鋪滿折戟斷劍,他仿佛是一葉小舟,又或是微小蜉蝣,被裹挾著在充斥死寂與絕望、無邊而無際的混沌之中沉浮顛簸,沒有來路,沒有歸處,他被撕碎扯爛,殘缺不全的軀殼熔煉成一捧沙石,再被風吹卷著散落,墮入永不見光的深淵。

——粉身碎骨。

鳳栩遽然驚醒。

他睜著眼怔怔了好半晌,才發覺自己是在正搖晃趕路的馬車裡。天子禦輦,鋪了極厚軟的毛毯,上頭還墊了層竹麵涼席,鳳栩頭痛欲裂,似冷似熱,渾身虛軟提不起力氣,身上那些傷痛更是在藥性褪去後翻倍地找了回來。

尤其是右手,那疼痛鳳栩已經很熟悉了,他沒有作聲,就這麼直勾勾地望著馬車的頂。

而他正枕在一人的腿上,還能嗅到他身上熟悉至極的氣息,可若說鳳栩此刻最不願見到誰,那必然也是他……殷無崢。

“鳳栩?”一隻微涼的手覆在了他的額頭上,“還是燙,趙院使已等在淨麟宮,咱們快到了。”

鳳栩不應聲,而是緩緩闔起眸。

他也從未這樣渴求過長醉歡,渴望再回到那場混沌的夢裡,粉身碎骨也好,永不超生也好,墮入地獄也好,無論去哪都好……隻要離開這裡,隻要……逃開那道含著關懷與疼惜的眼神。

可藥性消失後,深刻入骨的痛楚與哀慟亦如潮水般湧來,蝕骨挖心亦不過如此,鳳栩幾乎要溺斃在其中。

048.摧折

聖駕回宮便直奔淨麟宮,趙淮生早等在這兒,他已經得知鳳栩又受了傷,但瞧見被殷無崢抱出來麵色慘白木然的鳳栩時心頭還是猛地一跳。

在看見鳳栩掌心的傷口時,趙淮生的臉色頃刻間複雜至極,從頭至尾,屋中死寂。

換好藥後鳳栩便一言不發地麵朝裡地側身趟過去,殷無崢撫了下他的鬢發,便起身離開。

趙淮生提著他的木箱,等在院子裡,見殷無崢出來,又往遠走了走,殷無崢便也跟上去,直到離鳳栩的寢宮足夠遠,兩人才停下腳步。

殷無崢本想開門見山,可趙淮生卻先他一步開口。

“小殿下掌心的傷,老臣並非初次見著,想必,陛下也知曉因果緣由了。”

殷無崢聲音發緊,他說:“是,所以長醉歡是什麼?”

趙淮生笑了聲,卻含著無儘嗤嘲,又歎息道:“長醉歡啊,長醉歡…老臣早年遊曆四方,曾得見一雜記,裡頭記著四百餘年前,大啟的太祖皇帝都還不曾出生時的前朝,曾發生過一件大事。”

“彼時戰亂頻發,西南邊陲有一小國,軍中將士不畏生死不懼疼痛,憑借那支無畏無懼的兵馬,這小國在狼煙四起的亂世中得以自保,可惜最後還是被兵災覆滅,皇室遺留一藥方,服下此藥者,縱是烈火焚身亦無所覺。”

“名為,葬天南。”

“後來,此藥流入中原,大受權貴喜愛,將之奉若珍寶,千金難求。”趙淮生的語氣陡然染上難抑的憤怒,卻又在刹那間變為無力歎息,“此藥並非是令人無畏痛覺,服藥後,如墜極樂之境,光怪陸離的幻象不辨真假,如夢似乎的歡愉登臨極致,欲念瘋長,即便是劇痛也難將之喚醒,權貴們沉醉於不存於世的幻境中流連忘返,於是便將這藥換了個名字。”

“即為,長醉歡。”

“世間事物此消彼長,既得了好處,就當付代價,隻要用過一次長醉歡,餘生便再離不得這東西,否則會如何……想必,陛下也見識過了。”

上癮。

殷無崢腦中浮現了這兩個字。

長醉歡會令人上癮,鳳栩離不開長醉歡,但若僅僅如此,隻要給他就好了,可看見趙淮生沉重無奈的臉色,殷無崢緩緩說道:“倘若給他呢,會怎麼樣?”

趙淮生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像是不忍答話,沉默了片刻後,才說:“陛下以為,當年西南小國為何而亡,而長醉歡如今也銷聲匿跡,甚少有人知曉,還有……陛下可還記得趙鄺嗎?”

即便早有猜測,在想起趙鄺那副骨瘦如柴瘋癲無狀的樣子時,殷無崢的心還是跌入了穀底。

趙淮生苦笑道:“長醉歡的代價…遠遠超出它所帶來的益處,它令人如醉夢中,也能侵蝕人的智識,它能令人無畏苦痛,也能賦予新的苦楚。小殿下的身子日漸衰敗,筋骨、血髓、皮肉,他已用了長醉歡近在兩年,初時,他每月隻服用一次也不會發作,之後便是二十日、十五日,直到有朝一日……或許會每日,或許會每個時辰,但老臣無從知曉,因為……”

他頂著殷無崢愈發陰沉的神色,說出了最後一句話:“沒人能活到那個時候。”

殷無崢終於感受到長醉歡的險惡之處,它用歡愉換取人命,先令人體會無上極樂,再收取代價——將身體侵蝕殆儘,更惡毒的是還會令人上癮,用過一次便擺脫不掉。

而鳳栩……他早知自己活不長久。

殷無崢想起鳳栩每日沉默瞧向窗外時的眼神,他在瞧什麼呢,亙古永恒的江山,巍巍屹立的皇宮,遙遙漂浮的雲霧,還是……一眼便能望見儘頭的、屬於自己的末路。

“怎麼救他?”殷無崢問。

趙淮生便說:“很簡單,卻沒人能做到。”

殷無崢緊盯著趙淮生的臉,企圖從他遍布無奈的神色間尋出一絲彆的可能性。

但最終,趙淮生緩緩道:“不再服用長醉歡,隻這一條路。”

隻不過他不等殷無崢開口,便苦笑著補充道:“但小殿下做不到的…沒人能做到,服用過長醉歡的人無一人能得善終,陛下,戒斷此藥無異於抽筋拔骨,那些人最終不是中途屈服,便是寧願自儘也不願再受苦,長醉歡便是如此了,老臣也曾勸過,可小殿下說什麼也不肯,老臣也知道,這委實太過為難他,可……”

之後的話趙淮生沒說出口。

殷無崢卻明白,可倘若這樣下去,鳳栩必定難逃一死。

而且死得猶為不堪。

如此便不難明白,為何鳳栩執著於赴死,他想要為自己擇一條帝王該有的末途,他要配得上自己身份的終點再坦然赴死,重逢那日身著赤色金龍袞袍的鳳栩便是如此,若不是因為陳文琅和宋承觀逃脫,鳳栩不會再讓自己苟活這麼多時日。

殷無崢站在鳳栩寢殿的門外良久,一時間竟不敢推開這扇門。

——太遲了。

鳳栩反複說過的這句話不停地在耳畔回響。

他到此刻才懂,這句話意味著什麼,他的確是太遲了,可說出這句話的鳳栩在期待什麼呢,有沒有那麼一刻……被困在宮中求助無門的小鳳凰在盼著有人能來幫他一把。

半晌,屋裡傳出虛弱的輕聲:“你在門前杵著做什麼,要麼進來,要麼出去。”

殷無崢微怔,猶豫片刻後才伸出手,甫一進門,便瞧見鳳栩不知何時從臥榻上下來了,他又坐到平日裡最常去的靠窗短榻上,窗外日光正好,他纖瘦的影落在地上,而光則灑落於他眉間,暈開柔和的暖意。

鳳栩若無其事地瞧了過來,就好像在行宮的事情沒發生過。

他瞧著殷無崢,竟微微露出了個笑。

“趙院使都告訴你了吧。”鳳栩慢吞吞地說,“長醉歡是陳文琅帶進宮的,比起床笫間的欲,似乎折磨我、看我低頭討饒更能讓他滿足愉悅,可我不肯,到最後他大抵也覺得索然無味,便讓孫善喜逼我吃下了長醉歡,那時我還不知這東西的厲害,以為……他是終於懶得用那些手段,想對我用藥了。”

鳳栩似乎是太過虛弱,一口氣說一大段話後不由得頓了頓,略略喘了口氣,才接著說。

“我與他說,倘若我清醒後發覺他對我做了什麼,那我必定自儘,宋承觀還需要我這位皇帝陛下,陳文琅一直隻用刑卻不敢碰我,正是顧忌這個,可那次……他沒再氣急敗壞,而是對著我笑。”

鳳栩說著便露出失神的神情來。

他至今還記得陳文琅那時的神情,唇角微勾起的弧度玩味而森然,眼睛裡都浸著戲謔與惡意,就像是在看一隻被拔去喙與尖爪困於網中的小鳥,在聽得鳳栩的威脅後,他隻是語調輕快地說:“放心,你這樣的美人得不到固然可惜……可總有一日,你會跪著求我,在我麵前痛哭流涕,骨氣、尊嚴,這些無用的東西都會被你跪在膝下,這可比在榻上得到你有意思多了,更何況,說不定到那時……”

他的語氣仿佛陰冷潮濕的蛇一般將鳳栩束縛、纏裹,在最後一句輕聲中,將鳳栩拖入由虛幻歡愉構造出的地獄中。

“你會哭著求我疼你呢。”

鳳栩忽而頓住,恍惚了須臾後,他抬眸瞧向殷無崢,輕聲:“你能過來一點麼?”

殷無崢沒料到鳳栩會突然提出這個要求,但他不會拒絕,他走到鳳栩身邊,鳳栩便用不曾受傷的左手去扯他的衣角,牽著殷無崢一起坐在榻上,原本靠著軟枕的鳳栩便靠進了他的懷裡,在觸碰到殷無崢溫熱的軀體時,鳳栩才能感覺到那纏繞著他的、如影隨形的陰冷正漸漸褪去。

“直到,長醉歡第一次發作。”鳳栩將臉頰貼在殷無崢的心口,身子細微地顫了顫,“我終於明白陳文琅的話……獄中刑罰不敵其萬一,沒人能明白那是什麼感覺,殷無崢。”

他最後喚出那個名字時,聲音顫抖得厲害。

而後便是自嘲的笑,“我跪了,陳文琅一語成讖,不僅是他……孫善喜也借此折辱於我,那個老太監,殷無崢……我曾跪在他麵前求他。”

溫熱濡濕的淚再一次沾濕了殷無崢的衣襟,可他束手無策,過去留在鳳栩身上的一切無可挽回。

鳳栩自然是驕傲的,當年他本可以對西梁來的質子用更多手段,但他的權勢卻隻用在了那些死纏爛打的小花招上,那兩年也一樣,隻要他願意委身於陳文琅,哪怕稍稍順從一些,或許可以活得更輕鬆些,可他不肯,他咬著牙不肯俯首——可是長醉歡,令他連僅存的驕傲也碎了。

即便陳文琅這般責難,鳳栩也不肯溫馴,可他如今靠在自己懷裡,他曾口口聲聲說“不再喜歡”的謊言已經不攻自破。

殷無崢一動不動,連神思都在此刻僵硬凝滯,千頭萬緒地交織扭結,最後隻剩兩個字——鳳栩。

仍舊喜歡他卻命不久矣的、在他懷中落淚的鳳栩。

049.好夢

“對不起,鳳栩。”

殷無崢輕輕地說,他想起趙院使臨走前的最後一句話——

“長醉歡之苦,苦的不僅是他,還有身邊人。”

鳳栩被捧起了臉,滿麵的淚痕與濕潤的眼尾都無從遮掩,他與殷無崢對視著,而後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他額心,隨之而來的還有殷無崢低聲的呢喃:“……對不起。”

“殷無崢。”鳳栩顫著聲喚他,聲音發緊還有些磕絆,“我不…我做不到的…”

“鳳栩…”殷無崢低低地喚,聲音刹那間柔和下來,“阿栩。”

鳳栩驀地怔住,直愣愣地瞧著他,清透的眸子內尚有未散的悵惘。

殷無崢與他額心相抵,目光真摯而坦蕩,他在鳳栩的狐疑不定中低聲說:“我喜歡你,阿栩。”

鳳栩的心神都好似被那四個字攝去了,在曾糾纏的三年裡,鳳栩不止一次地想過這般場景,可大抵是時移世易,當年的期盼之於此刻成為了現實,鳳栩卻沒有絲毫希冀成真的歡喜,他隻覺得無力與悲傷,瑩徹烏潤的眸子也漸漸黯淡下去。

“不要。”鳳栩搖了搖頭,輕而決絕地低聲,“我不要。”

鳳栩從殷無崢懷裡掙脫出來,他身上還有傷,殷無崢也不敢強來,隻能任由鳳栩抽身退走,縮回靠窗的方向,他一字一頓地說:“你不能決定我的生死,殷無崢。”

殷無崢沉默須臾後說:“長醉歡也不能決定你的生死,鳳栩,你真的想死麼?”

鳳栩卻隻用漆黑如墨的雙眸瞧著他,那其中是殷無崢也不明白的情緒,痛苦與自嘲交織成翻湧的浪潮,而最終一切都平息如死寂。

他聽見鳳栩輕輕地說了句:“你不明白。”

殷無崢說不出話。

他自然不明白。

他從未體會過鳳栩所經曆的痛苦,更不曾感受過長醉歡帶給鳳栩的絕望,沒有感同身受,又怎會明白鳳栩此刻但求一死的心。

可他想要鳳栩活著。

在苦痛中沉浮至今的小鳳凰等來了朝安城的天亮,他該振翅於九天之上,而不是這樣認命地與舊朝一同走向覆滅.

回到淨麟宮後不久,殷無崢便離開去處理政務,他是天子,何況此刻叛亂剛剛平息,還有主謀尚未落網,自然不能時時刻刻地陪在鳳栩身邊。

隻剩允樂伺候受了傷的主子。

鳳栩知道這次清雲行宮變數諸多,沒將這個年紀尚小的小太監帶去,見允樂端來了藥,他雖覺著無甚意義,但總不至於為難一個小宮人,便將藥喝儘,在允樂退出去之前,鳳栩忽而叫住他。

“允樂。”

允樂一頓,立刻轉過身來問:“主子,怎麼了?”

鳳栩問:“你想出宮麼?”

允樂愣了愣,才有些靦腆地笑了笑,“回主子,咱們這樣的人…在哪都是一樣的,出去了,也未必比在宮中過得好。”

風潯沉默須臾後輕輕頷首,隨即說:“你去罷,叫趙院使來見我。”

“是。”

允樂退出去後不久,趙淮生便應召而來。

鳳栩輕聲問:“你是不是都告訴他了?”

“…是。”趙淮生麵色複雜,“小殿下…”

“也不妨事,隻是…”鳳栩清瘦蒼白的臉上浮現了一抹笑,卻又好似有些倦怠,“我還想多活一段時日,再為我準備一些長醉歡吧。”

當年鳳栩被困時,孫善喜常常為折磨他,待他發作也不肯立即去告知陳文琅,而是要他煎熬上幾個時辰,好在趙淮生精於此道,憑借鳳栩給的半顆藥丸對比古籍,硬是研製出了長醉歡來偷偷予他,方才讓鳳栩不至於早早便受不了崩潰自儘。

趙淮生歎了口氣,“小殿下應當知道,老臣為何……告知他這些。”

鳳栩彎起唇角,“我知道。”

他當然知曉,長醉歡是他的催命符,趙鄺就是他的下場,所以他才想著要給自己個體麵些的死法,趙淮生將這些對殷無崢和盤托出,也不過是寄希望於殷無崢能救一救他罷了。

“趙院使,我知道你的好意。”鳳栩抬起自己的右手,輕歎,“可我不是已經試過了麼,這就是結果,趙院使,我做不到的,相比於因長醉歡發作而自儘,我還是想多活幾日,至少活到宋承觀那個老東西的死期。”

趙淮生的臉色一時間複雜至極,他雖然不曾親身試過,可這兩年來四處搜集有關長醉歡的消息,他很清楚從無人能戒斷長醉歡意味著什麼。

彼此無言緘默良久後,趙淮生終是歎道:“老臣明白了。”

鳳栩如願,當即囅然而笑,“那謝謝你了,趙院使,倘有機會,我會報答你的。”

趙淮生眼眶發酸,到底還是忍不住說:“你還笑得出來。”

“我自然笑得出來了。”鳳栩笑吟吟地應,“鳳栩有生以來,歡愉多,苦難少,二十年風光換兩年落魄,算起來也值了,時至今日……我憾恨有之,卻不敵往日歡喜,他日蓋棺之時,也能安然長眠。”

“那殷無崢呢?”趙淮生情急之下喊了當今陛下的名諱,隻是屋中的兩人誰都不在意這個,“小殿下,你當年那樣喜歡他,如今正是兩情相悅,隻要你過了這關,來日唯有坦途啊!”

“殷無崢……”

鳳栩因他的話而怔怔失神,少頃,他又無奈地笑了笑,“那就是我們緣分淺薄了,其實若無這場變故,我也不見得會喜歡他至今。”

人總是需要些念想,才能在那樣壓抑絕望的長夜中活下來,鳳栩從不敢回想那些死在宮變中的親人,每一次回望,都能想起最後一次看見他們的樣子。

鮮血,灰敗,死亡,隻有這些。

於是他便隻能在孤寂中回想起戀慕了三年的人,他將殷無崢這個名字反複念在唇舌之間,又將之捧在心尖上,即便他們之間連片刻溫情都不曾有過,卻已是鳳栩為數不多能回味的甘。

日久天長的念念不忘,鳳栩對殷無崢的愛念不僅未曾隨分彆的兩年時光淡薄,反倒是堆積得愈發深厚。

但如今的鳳栩已經不再是當年“想要就必須得到”的靖王,他歡喜殷無崢,願意委身於他,願意為他正名,也願意……為他而死,這已經是鳳栩能給出的全部了。

所以三年糾纏也好,兩情相悅也罷,都隻剩緣分淺薄這四個字了.

質子入城,賜居宮中,當年的殷無崢便住在綺瀾苑,隨偏僻了些,卻是雅致清幽處,海棠花期時,滿院紅海棠繽紛綺麗,美如畫卷仙境。

鳳栩在綺瀾苑中花葉交織的縫隙中,瞧見那道被掩映著的身影,削瘦卻挺拔,是即便藏入鞘中也仍舊鋒銳的刀刃。

是場夢啊。

鳳栩在瞧見那人站在樹下眉眼含笑時便清晰地意識到,這是場夢,他當年也曾見過綺瀾苑的滿樹繁花,隻可惜與他賞花之人不解風情,連半個笑也不肯施舍予他。

在夢中便可以肆意而為,沒有那些束縛於身的枷鎖,鳳栩毫無顧忌地奔向那道身影——

簌簌花瓣紛繁如雨,鳳栩在花雨之中被殷無崢抱了個滿懷。

“殷無崢——”鳳栩笑意燦然,一如當年矜驕明媚的小鳳凰,肆意地去與殷無崢麵頰相貼,“你在這裡呀。”

“嗯,我在這裡。”殷無崢近乎縱容地偏首吻在他臉頰上,輕聲說,“我接住你了,鳳栩。”

鳳栩握了握右手,掌心沒有疤痕,連繭子都少,是兩年前鳳栩的手——他伸出修長勻稱的手掌送到殷無崢的唇邊,嬌氣又狡黠地小聲念叨著:“好疼呀,殷無崢,我手好疼。”

殷無崢便輕輕吹了兩下,與他玩這樣無趣又幼稚的把戲。

鳳栩怔了怔,忽地落下淚來,但唇角仍舊勾著笑,他哽咽道:“不夠,還得親一下才能不疼。”

殷無崢便又在他掌心落下一吻。

鳳栩的眼淚止不住,他抽了抽鼻子,呢喃著說:“我留疤了,殷無崢。”

殷無崢便抱著他,為他輕輕擦去淚珠,輕聲問:“哪裡有?”

“哪裡都有。”鳳栩在一場夢中放肆地宣泄自己的委屈與不甘,他伏在殷無崢懷裡哭得顫抖,撒嬌似的抱怨,“還很疼,你一點都不喜歡我,還想強迫我做不願意做的事,殷無崢,你怎麼這樣討厭啊。”

“嗯,我怎麼這麼壞。”殷無崢任勞任怨地哄他,“惹阿栩傷心了。”

鳳栩淚眼迷離地抬頭瞧他,又哭又笑地伸手去撫他的眉眼,喃喃道:“可我不想你傷心,殷無崢,不要喜歡我了。”

綺瀾苑與紅海棠都在這一刻扭曲為虛無,連帶著眼前的殷無崢,他的身影漸漸模糊,隨即化作漫天的海棠隨風而去,鳳栩在原地伸出了手,卻攥了滿手的空落。

鳳栩緩緩睜開眼,屋內燭光昏暗,他瞧見了與夢中人一模一樣的麵孔,殷無崢正躺在他身側。

四下靜謐。

殷無崢覆著繭子的指腹蹭過了鳳栩的眼角,輕聲說:“夢見什麼了?哭得我衣襟都濕透了。”

鳳栩闔起眸,冷靜而克製地輕聲說:“是好夢。”

050.海棠

綺瀾苑海棠的花期已過了,鳳栩有兩年未曾見過紅雲浮枝頭的景,往日難憶,去日苦多,沒想到竟會在夢中再見一次。

當年綺瀾苑中的人,如今也已君臨天下,時間流逝無聲無形卻令人猝不及防,所謂的時移世易其實有時也不過一刹而已。

轉瞬之間,儘是前塵。

天還不亮,鳳栩卻沒了睡意,掌心和身上的傷口都在疼,渾身的血肉骨髓都在催促叫囂著他服下長醉歡墮入幻夢,長醉歡就是這樣惡毒的東西,隻要吃下過一次,便會令血肉之軀銘記,時時刻刻都在渴望自苦難中解脫的極樂歡愉,倘若不肯,便會在最終期限來臨之時成為被它操控的傀儡,生而為人的尊嚴與驕傲在難以言說的痛苦中被生生撕碎。

再過一會兒殷無崢便該起身去上早朝,他是勤勉的皇帝,從無一日耽擱,就連在清雲行宮的那些日子裡,朝政公務也一樣不落。

“皇宮真的很大。”鳳栩忽而輕聲。

殷無崢沒料到他會突然開口,他們之間從沒有無意義地閒聊,無論是兩年前還是重逢後。

鳳栩便自顧自地說:“父皇的後宮中隻有母後,深宮那些院子便閒置下來,隻留了灑掃宮人,哪怕我自小在宮中長大,卻還是有許多院子不曾去過,綺瀾苑偏遠冷僻,我原本都不知宮中還有這麼個地方,也不知……綺瀾苑竟有滿樹的海棠,若逢花期,花如雲火,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樣豔烈明媚的海棠,一簇簇地開在枝頭,恰到好處的豔而不俗。”

昏暗中殷無崢瞧不見鳳栩的神情,卻聽得出他仿若陷入追憶般地失神。

他入城時正逢春日,是海棠的花期,海棠花期短,不過幾日而已,他正好趕上,卻不料那也是鳳栩的初次得見,而殷無崢彼時也並未察覺,最嬌豔的海棠從來不在綺瀾苑的枝頭。

殷無崢摸索著握住了鳳栩微涼的指尖。

分明是夏日,從前的鳳栩怕熱,天一熱便恨不得將自己都浸成冰鑒,可如今他渾身都好似玉一般溫涼。

“明年春日。”殷無崢說,“綺瀾苑的海棠會重開,我們去看。”

他在許下一個有關來日的承諾。

而鳳栩隻是笑了聲,“明年呀…”

他們都清楚,再這樣下去,鳳栩或許都活不過這半年。

“海棠的花期太短了。”鳳栩又低聲,又似無意般問道,“從你來朝安城開始,就已經在布局謀劃江山了吧?”

殷無崢頓了頓,便當做沒聽見他前一句話。

"應當說,是從來朝安城之前。"他回答。

殷無崢在西梁的日子並不好過,父親圖謀了母親一族的家業,另娶妻生子,他這個原配所生的嫡長子反倒成了礙眼的那個,就連世子之位,都給了他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也正因此,殷無崢早慧冷淡,也早早地明白,世人所謂的感情都是無用之物,唯有握在手中的權利是真。

他圖謀的從來不止是西梁的方寸之地,而是整個江山,他要坐在那萬人之上的高位俯瞰眾生。

“那看來你我的運氣還不錯。”鳳栩的語氣中竟含著笑,“若是沒有宋承觀,要造反逼宮的那個就成了你,那我一定會恨死你的。”

對那些佞臣,隻要恨就夠了,可若是愛恨交織,鳳栩都不敢想那會有多痛。

殷無崢一時無話。

他是最了解自己的人,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前朝的帝後太子都隻是絆腳石而已,如今留下鳳栩……隻是因為他喜歡上了鳳栩,那他是否又願意為了鳳栩而放過他的親人?

那是尚未發生的事,殷無崢自己也理不清,正一團亂之際,他想起鳳栩的那句“我不喜歡你了”,寥寥幾字卻如驚雷落在心口,殷無崢遽然間明悟。

——他會的。

他不想傷害鳳栩,更不想鳳栩傷心,所以他會放過鳳栩的親人。

“不會的。”殷無崢撐起身,輕輕在鳳栩臉頰落下一吻,“鳳栩,朝代更迭必是以人命堆砌,兩軍交戰難免傷亡,他們或許會怨我、恨我帶來戰火,但我不會讓你恨我。”

片刻後,鳳栩感歎般地笑說:“原來是這樣的。”

“什麼?”殷無崢微怔。

鳳栩用左手將他推開些,“我原以為你這樣的人,動情也是冷的,沒想到是這樣。”

這真的很不殷無崢。

鳳栩覺得他果然還是不了解殷無崢,總以為他不食人間煙火冷酷得想塊石頭,卻沒想到真溫柔起來,也能叫人招架不住。

殷無崢順勢躺了回去,隻是還攥著鳳栩的腕,指腹貼在他的脈關,感受細弱卻清晰的搏動。

“我自己也沒料到。”

殷無崢笑了聲,他對自己的認知與鳳栩如出一轍,而後才倏爾反應過來,他也鮮少這樣笑。

發自內心的、輕鬆的笑出聲。

連鳳栩都忍不住偏過頭去瞧他,夜色尚濃,屋內沒點燭火,昏暗一片中他隻能瞧見殷無崢側顏的影。

輪廓分明,山根高挺,唇卻薄,雖然俊美,卻是副薄情冷淡的長相,即使此刻瞧不真切,但鳳栩知道他的冷淡嚴苛猶如冰霜般堆積於眉眼間,縱然年輕也不妨礙他叫人望之生畏的威儀,當年初見時的驚鴻一麵,在兩年裡鳳栩無數次絕望中回憶念想之下,早已成為刻在他心上的烙痕,比身上每一處傷疤都要深重。

即便有朝一日軀殼湮滅,骨肉腐朽,散入塵埃之時,也絕不會忘懷。

他忽地朝殷無崢側過身去,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像是恢複了往日的幾分頑劣。

殷無崢也由著他,輕聲問:“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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