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六年,七月二十日,巳時,潁陽西北,潁水西岸。
尖銳的鳴金聲響起,漢軍河東騎兵什將徐晃帶著剩下的六名部下,在後麵箭矢的掩護下退到了潁水岸邊。
皇甫嵩所在的三河騎兵分三部,分彆是河東騎軍團、河南騎軍團以及河內騎軍團。此三地為漢庭京畿地區,民間殷實,又多尚武之風,漢家多征召此地精勇作為平定四方的核心武力。而這些人歸鄉後又將這些戰陣經驗傳承給家鄉子弟,是以三河之勇,天下無雙。
徐晃也是這樣的一員,今年他年僅十六才成丁,但已經和族內老軍習得弓馬戰陣,皇甫嵩的謁者一到河東安邑縣,徐晃就自帶戰馬從老家楊縣趕到安邑投軍,因騎射三射三中而補入河東騎軍團為騎卒。
整訓期間,以勇武遷伍長。後隨皇甫嵩出關,積首級功升為河東騎軍團什將。軍中什將已經是正經的鬥食吏了,而徐晃從一黔首成為漢吏隻不過就用了三個月。這就是戰爭的魅力,隻要敢殺敢拚,封候拜將都可以,無怪乎戰爭總能吸引這些漢家豪傑前赴後繼。
徐晃所在的河東騎軍團已經廝殺了一個上午,連皆攻破了對麵汝南黃巾三個小陣,但這些汝南黃巾到底不是尋常賊寇,廝殺到現在不僅漢軍戰馬傷亡慘重,就是漢軍自己也已經精疲力倦。
後麵觀陣調度的皇甫嵩發現河東騎軍團已然兵鈍,馬上鳴金讓他們退到潁水岸邊休整。
徐晃和弟兄們退下後,立即跳下戰馬,牽著自己的老夥計到了潁水。這戰馬也是跑傷了,埋著頭就是一陣狂飲,喝舒服了,還頑皮得對著徐晃一陣噴。
徐晃哈哈大笑,撫摸著自己的愛馬,將視線重新投入到了前方的戰場。在徐晃的視野中,雙方最前線的戈矛已經廝殺在一起,每一刻都有雙方的士伍倒下,隨處可見的潰兵正從戰場撤走,然後又有更多的人抵上。
嘈雜,難聞的戰場,淹沒掉所有人的聲音,每個人都在機械的捅殺對麵的敵人。就徐晃這邊看到的,一隊衣衫襤褸的黃巾賊人剛突破自己一方的陣線,就被漢兵陣內埋伏的弓弩手伏殺,他們黃色的衣衫就好像被割掉的麥子一樣,紛紛倒地。隨後這些弓弩手就解下腰間的環首刀,將這些蛾賊的首級砍掉,掛在了自己的腰間。
徐晃眯著眼,心中一頓不適,但知道這就是戰爭。從征短短三個月,徐晃的心理世界就已經坍圮重塑,戰爭的血火磨礪著這個年隻有十六的漢吏,迅速成長麻木。
他回頭望了望還剩下的六個部下,此時他們已經累得坐在地上,節省著為數不多的體力。
徐晃歎了口氣,對他們道:
“都抓緊休息,我看一會還要咱們再衝一波,到時候你們都跟著我後麵,彆掉隊了。”
這剩下的六個漢騎卒,聽了徐晃的話,除了一二個歎了口氣,其他人都麻木地點了點頭,然後再沒其他聲音。
徐晃理解,隻將目光再次看向了己方的中陣大纛,那裡是主帥皇甫嵩的所在,那裡又在做著什麼決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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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戰在巢車俯視著戰場的皇甫嵩,正聽著謁者講戰場諸校尉剛送來的軍報。
“左軍校尉鮑鴻來報,其軍與賊交戰至巳時三刻,所部八陣已潰半,其餘諸營隻能勉強守住陣角,望老帥發兵支援。”
“前軍校尉馮芳來報,我軍所當必是賊之主力,甲衣器械不輸我軍,而人數卻是我軍三倍。危矣!我馮芳及麾下吏士四千,已經做好為國家捐軀赴死的準備。我軍必戰至最後一人,為老帥守住防線!馮芳,絕筆”
念完這封,這謁者停了下,看了眼仍在關注戰場的皇甫嵩,見其沒反應,這謁者又繼續說道:
“右軍校尉淳於瓊來報,我軍甫於賊接戰,上至校尉,下至什將,接衝殺最前,連破賊陣六座,殺賊小帥驍銳二十人,已經將陣線推前二百步,但為防孤軍深入,望老帥調配我軍後路之夏牟部,趕緊移動到我軍右側,與我軍守望相助。”
這軍報一念完,一直如雕塑站立的皇甫嵩終於說了句話:
“這淳於瓊我是知道的,慣是驍勇,果然不負我所望,乾得好。”
其實皇甫嵩在巢車上也看到了,整條戰線上,隻有右翼那條在前移,其他地方都是在焦灼狀態,可見右軍校尉部確實乾得不錯。
見皇甫嵩點頭,謁者先是看了一眼軍報,猶豫了下,繼續道:
“後軍司馬夏牟來報:右部校尉淳於瓊妄自尊大,不聽臣言,孤軍深入,其部現已被賊包圍。賊有驍將劉辟、黃邵、何曼者,皆有武勇,其麾下善戰士號為力士,一人死而三人繼,我部衝殺三次,不能救。望老帥速發援軍,再遲,臣恐右部校尉有能忍言之事。”
話音一落,皇甫嵩沒有一點反應,隻是他那抓著巢車欄杆的手,都已經青筋暴起,可見其人到底有多憤怒。
這淳於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如果他那裡一崩,整個防線的右翼都要崩潰,到時候這一戰即便不是慘敗,也要往後退到陽翟,這是皇甫嵩萬萬不能接受的。
但現在預備隻有一部,如果現在增援過去,到時候泰山賊殺出,那怎麼辦?念此,他將目光看向了對岸的朱儁軍團,兩個時辰前,他還是向朱儁請了援兵,但現在還沒見到對岸的動靜,這朱儁到底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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潁水東岸,原波才部壁壘群,漢軍右中郎將朱儁部。
皇甫嵩不知道的是,朱儁這一次真的打算不計前嫌,公心為國的。他這邊一收到皇甫嵩的求援信,就打算全軍渡河。
但誰知,這幾日一直龜縮在連砦的波才部和馬元義部竟然這個時候出兵攻擊他的營砦。甚至西麵的汝南黃巾,都有一部萬人,打著“吳”字旗幟,從七道浮橋跨水而來,已經將朱儁部的西進通道給堵死了。
現在,朱儁就是想救援皇甫嵩,都不行。
此時,營砦外,馬元義麾下的豫西弓手營,平靜從容地對正在營外列陣的漢軍宣泄著箭矢。
這隻豫西弓手營是馬元義麾下少的精銳,其營大部分成員都是來自於伏牛山脈、熊耳山脈、外方山脈的山寮眾,本就悍不畏死,又各個善於弓矢。這部因為太過桀驁難馴,之前馬元義調動信眾入洛陽的時候就沒調度這撥。而現在他們反倒成了馬元義手上的王牌。
在裝備了漢軍硬弓的豫西弓手營,簡直就成了戰場上的殺人機器。他們非常機械的拉弓,上弦,瞄準,發射。在這些豫西山寮眼中,對麵的漢兵和他們以前獵殺的野獸並沒有什麼分彆。而且他們比野獸還好殺,畢竟野獸還會跑,而這些漢兵卻隻能服從軍紀呆愣得謹守防線。
馬元義顯然在這一次配合汝南黃巾中出了血力,後方一捆捆箭矢不斷被送上前線消耗,那些豫西弓手營的射手們直射得手指流血,手臂酸脹,才停了下來。
在看對麵那些出陣的漢兵,相互枕籍,奄奄一息,箭矢洞穿了他們的肌膚,穿中他們的骨頭,在滿是箭羽的木叢中嗷嚎等死。
這一隻出營攔截黃巾軍的漢兵,完了。
但這依舊隻是潁水東岸戰場上的小插曲。此時,朱儁麾下驍將孫堅、傅燮,彆部司馬張超,河南、河內諸騎軍皆出戰與波才、馬元義部殺在了一起。
此戰,馬元義一共出軍一萬五千眾,直擊漢軍正麵,這些都是馬元義整訓出的黃巾力士,雖然戰陣不熟,但皆有敢戰之心。
而馬元義自己,又帶一萬兵力駐守連砦,等待西岸彭脫部和東岸戰場的結果,隻要有一方獲勝,他都將率領自己本軍向前挺進,最終獲得此戰勝利,為黃天大業立下不世之功。但如果敗了,那他就需要用這一萬人前去接應殘軍,繼續堅守連砦。但那樣的話,汝潁聯軍大敗也不過就是時間問題。
所以換句話說,因為左岸彭脫部的提前決戰,汝潁黃巾聯軍已經在事實上和漢軍主力打響了大決戰。
戰鬥從一開始就到達高潮,一方是虔誠信仰,舍生忘死,隻想開創一個窮苦人的太平盛世的黃巾軍,一方是越挫越勇,休養蓄銳,正要一雪前恥的五軍吏士。他們廝殺在曠野上,無數人用箭矢、兵刃甚至是牙齒,消滅著敵人。
正是雙方戰至最酣時,由潁川波才親自帶隊,一隻萬人左右的精勇悄悄從戰場右翼繞至了朱儁大軍的北側。而因為前軍黃巾攻擊甚烈,漢軍的遊騎全部為其所吸引,並沒有人遊弋在外圍,所以當波才部高舉著太平道六節杖,飄揚著杏黃大旗,出現在朱儁的後方時,漢軍所有人都慌了。
當此之際,右軍中郎將朱儁展現出他應有的統帥之能,他以軍配搖指北麵突然出現的波才部,大聲對麾下眾勇士道:
“黃巾渠魁波才有智勇之名,今不堅陣而守反從北麵襲擾我後,此就是要一舉而覆我軍,諸君有何策?”
陣中有一大將,抱拳出列,道:
“副帥,咱們現在必須回防後方壁壘,有堅壁拒守,我們前攻後守。隻要將對麵黃巾擊破,再回援,大事仍有可為。”
朱儁一看說話之人,正是帳下校尉鄭泰,年三十。其為滎陽鄭氏子弟,其家治《公羊春秋》、《左氏傳》,長於曆數,族聲以清正稱。而這鄭泰也是一時人物,其家經學之家,但其人卻少有才略,好交豪俠,嫻於武事,是朱儁帳下一直慣用之將。
在曆史上,鄭泰會在董卓專政之時,與何顒、荀攸共謀誅卓,事泄逃歸袁術,出任揚州刺史,卒於途中。其弟鄭渾,會官至曹魏九卿。其子位置司馬晉之三公。其孫六人,皆為九卿。可以說,奠定了日後中古時期,五姓七望之滎陽鄭氏之源流。
當然,那些都未發生,此世此人還僅僅隻是一部校尉。
朱儁聽得愛將如此說,豪邁道:
“我朱儁用兵以來,善戰無前依靠的就是結士以心,不以外物,何故守砦怯戰。當此之際,正是英雄奮武之時,我意選精兵一部,逆戰波才部。其部看似精勇,但皆是殘兵敗卒。我兵一出,彼等豈有不危駭之理?反而枯守城砦,倒漲了賊人士氣。”
朱儁說完,鄭泰了然,遂請命出戰。
朱儁還沒完,又要激勵一波士氣,遂笑道:
“此戰之功便是君等之美食。凡人見美食,誰不欲之,何能讓公業你獨占了?然汝猛銳可嘉,便以這先鋒來酬汝。公業,你好好乾,我在這裡候君之捷報。”